[英國]楊 煉
1抵達
小小的車站隱藏在樹林里面。鑄鐵的欄桿,漆成暗綠色。另一些枝條,刻了花,上個世紀的陳舊圖案。有的地方斑斑駁駁。那些凹陷和背面,避開人手的觸摸,像充滿時刻表的世界上,惟一不怕誤點的。月臺,列車開出后空空蕩蕩,像列車到來前一樣空空蕩蕩。雪,白色的空。到處覆蓋時,空,獨一無二地充斥了一切。車站本身在無盡地旅行。
腳步聲。只有這時,才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打著滑,小心翼翼繞開積水和泥濘。都是水泥的:站臺、樓道、階梯、走廊的四壁和天花板,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回聲。連咚咚的心跳也像回聲。最后一縷陽光,正在染色的玻璃窗上變軟,癱下去。第幾次最后?這已是第幾次,走出終點站?腳步敲著聽覺,用一個疑問遲疑地觸摸著起點。這么慢地走,似乎在品味,是否有一個距離,讓終點和起點之間,至少存在一點區(qū)別?至少,一個盲人,除了那聽慣了、聽膩了,卻還逃不出的腳步聲,還剩下一些什么東西。但是不,眼睛閉著也已知道,萬物都在單調地重復?;芈暎谝豁摰貓D上復制出來。這從未到過的小站,就從未離開過。不如此想,怎么讀懂一生的經歷?
小報攤在右邊,熟悉的花花綠綠。出口,在左邊。又是雪,北方小鎮(zhèn)永遠的風景。天空暗下來,一個下午四點鐘必然的背景。街道上,已彌漫著黃昏。只隔一扇門,就能加入匆匆回家的人群。握住這只冰涼的黃銅把手,用力拉開,晚餐的香氣就會撲面而來。燈火,像一個個邀請。瓶裝的醉意,有橡木和琥珀的顏色。又一個被壁爐和燭臺燒暖的冬夜。又一次,在幾毫米之外,玻璃和一剎那,拖迤著世界,磕碰在雪地上,既迫近又遙遠。
寒冷撲面而來。出鞘的刀子,精心打磨過,猛然捅進鼻孔、嘴、喉嚨。沉甸甸發(fā)亮,像股傾注進血管的水銀。滲透每一條縫隙,又從所有毛孔中鉆出來。分叉的舌頭,咝咝響。舔就是剜。好舒服啊,這種剜,能剜到記憶的深度。從一個地點剜下去,挖開血肉中一條隧道,能通向無數(shù)別的地點。一個一個北方,用閉緊眼睛的黑,在夢里亮著。一大塊固體的冷,把穿過它的奔跑變成一次。回顧保持在零下。精致的細節(jié)中,視力無限向后退去。又一片雪花黏在睫毛上,轉瞬雕成一粒水晶??匆娝趴匆娺^去了?總是這樣,越遠,越渴望抵達;越快,越不能抵達。而一次又一次抵達,是不是在互相抵消?永遠抵達不了。一場記憶中的雪,儲存于何處又消失于何處?而此處,是另一場或同一場?只輕輕一擦,就沒了。眼前,還是小鎮(zhèn)。一樣的燈火、人行道、結冰的路面。兩盞車燈停下,等著行人過去。
沒有名字的小路,通向沒有名字的湖畔。長跑者,回答問題時也在顛簸。地址顛簸著,像冰層下嘲笑的魚眼。那就站住,站在這兒,靠著柏樹墻,看,一生中這沒有地址,也沒有方向的一分鐘。冬天的暮色中,小湖是一塊微微反光的白。迷路者,是小湖的空白。一分鐘夠長,夠認出,一生迷失的道路,都刻在腳下的冰層中。冰縫的紋理,雪白而細致,與冰面垂直地落下。一個絲綢質地的剖面,幾乎會飄蕩。太晚了,孩子們的冰刀放棄的地方,更多孩子放棄過自己的瘋狂。每天丟失一點,可所有丟失的,又被日日退入暮色的天空保存著,成為此刻眺望的一部分。甚至不是記憶,眺望使天空只有現(xiàn)在。只要抬頭,無限延伸的一分鐘,就顯現(xiàn)一個珍珠母光澤的輪廓。赤身裸體的,被柳枝狠狠抽打著,把摔滿冰屑的年齡、叫喊,和已無須看什么的眼睛,留在同一邊。
那還有哪兒需要去抵達?除了這無所不在的一分鐘,誰,能終于抵達什么?車站,迷宮似的小路。教堂像一個傳說,忽左忽右地旋轉。都無非一只表盤上,夜光閃爍的數(shù)字。小鎮(zhèn),在每一個轉彎處抹去自己一次。直到,它變成它自己的鬼魂。而訪問者,像鬼魂體內寄生的鬼魂。一個回來的時間,意味著面對面撞上一直躲在自己里面的隱身人。那總能躲得更深的——冬夜和眼睛,互相成為視野的一部分。房子、樹叢越來越黝暗。它們仍在每天一次無須一雙眼睛地黝暗。無須,意即沒有什么是能被拉近或推遠的。一個窗口瀉出的燈光,把雪地染成一小片淡黃色。一顆大星,剛剛開始照耀。一座多少年代紋絲不動的白色站臺,垂下一雙死鳥的翅膀。深處,沒用的,只是距離。
一座紅磚的三層樓房,從來沒見過,卻與記憶中一模一樣。記憶把它變成了自己的形象?把一雙猶豫不決的手,從輕輕叩著門板的,刪改成按下電鈴的。一個聲音響在四處,或許根本沒有手,黑暗中這扇門始終洞開著;根本沒有門,站在外面的也早已站在了里面。從第一天起,就沒離開過。因此,這塊棕色黏墊是假的。黏墊上跺過的腳、擦著的鞋、那些污垢,是假的。一盞塑料小燈照亮的號碼下的名字,像塑料一樣不真實。太熟悉了,因而足夠陌生。這房子,另一座車站。夢中旅行的終點,抵達時,又被夢遠遠移走。秒針的尖端,那一丁點兒金屬,與時針重合的一剎那,教堂巨大的鐘聲,越過小湖傳來,搖動,墻上假寐的長春藤不知是否會醒來。
2水晶閣樓
旋轉一塊水晶
他到了。這里,一個內與外匯合的地點。陽臺上一道小鐵門。他向外看就像向內看。一個夜。松樹把白雪襯得更白。鄰人和風聲,被關在外邊同時關在里邊,像深深浸入一杯酒的濃度。窗簾厚重地垂下。傾斜的屋頂和木梁,讓他想起一只船內部的結構、龍骨。沒有錨地漂,天空就不遠了。暈眩,一陣陣變暖,沿著某只內臟的邊緣緩緩溢出。而足跡,留在身后如此清晰。一步一步,宛如器皿內側的手工刻花。他閉上眼,心里亮晶晶的,空空如也。
水晶的透明度,令人對它內部一無所知
也許有一張桌子,橡木的,花紋仔細琢磨過。一個世紀的光澤,每天早晨,必有一雙手,擦拭它也被它悄悄審視:從皮膚光滑耀眼的,擦到手背上隱隱顯現(xiàn)一條細細的皺紋。一頁白紙上最初的摺痕。動作,也慢了,硬了,再后來,不像在擦,倒像是兩塊木頭互相惡狠狠地敲?;ハ?,聽著彼此的劈裂聲。終于完全停下來。間歇一會兒,換成另一雙,還沒嘗過衰老滋味的。太瑣碎的輪回,因而無所不在?
大自然得花多少時間創(chuàng)造一塊水晶?
又是時間,庸俗的主題。正因為庸俗,才成為沒完沒了的主題?還不如說是一個主題掰開了那些嘴。還不如,讓這朵花來談,插在一只長頸水瓶中,那精美玻璃的高高領子,簇擁一顆剛被砍下的頭顱。嘴唇,驚愕咧著,還怔在剪刀或斧刃閃耀的一剎那。還沒決定,該合攏或張開?不合攏也不再張開,香,就成了幽暗的、隱秘的。死后,被他抽出地鐵站濕漉漉的水桶,卷進舊報紙,穿過人群。這種美,不怕成為更弱的、淡黃的,讓人欣賞能怎樣安靜蜷縮著度過另一種歲月。它什么也沒說。血不一定非得鮮紅。
團體的水
非得是節(jié)日。等了那么久,都是在預約,一個日子深處的日子。圓,既無起點也不會有終點。再走,還是在同一頁樂譜中。他想:走不出時,冥冥中有一個演奏者,在一首歌里反復哼唱一個世界的詞?甚至從未超出一間閣樓。大海,平鋪在地板上。從墻到墻,無數(shù)的時差。他坐下,一只小沙發(fā),就被上千條地平線緊緊懷著,想回避也回避不了。他什么也不回避,這個節(jié)日,已命名了自己所有的疼。多么好,他喜歡被選擇。
用舌頭舔,水晶的味道
書架上那么多書,讓他回到另一座圖書館。大街北面,從喧囂中拐進門,就只剩下紙頁聲,扇著翅膀,輕輕拂過他的肉體。一點一點松弛下來,再一次,習慣蔭涼高大的影子了。黝暗的宮殿式窗棱,篩下串串光斑。誰都在閱讀著什么,只有他,在閱讀那個“閱讀”的意象。焦點,仍在深褐色長桌盡頭,墨綠色燈罩下一道被壓低的眉毛。也是一冊書,翻開鄰座那個人。一個手勢停在空中,不停比喻著允許他讀進去的深度。只到這里,一小時一小時無底的“這里”。而后突然,到了一個合上書、把筆記本扔進書包的片刻。大門帶著生銹的鐵釘關上。他的昨天在一把鎖之外,隔著封面,卻回味無窮。
咬它
都該像銀器,學會不怕時間。一只牛奶壺,小小的精致的乳房。鑲象牙的柄兒,沒人知道,那用剩的生命丟在哪兒?一塊骨頭,不在乎腐爛才有亮度。一套專為家族設計的湯匙,專用來挖,一代一代注冊的血肉?遺傳的名字,深深鑄進了銀子。質地的冷,在壁櫥里。小盒子們擰緊玳瑁或琥珀的蓋兒。薰香的尸首留下指甲。日子出上,依舊好看。
轉到另一側還是同一塊水晶嗎?
屏風,這兒一扇那兒一扇。屏什么風?古色古香的東方情調。金漆描繪的小美人,手上的瓶子永遠傾下來,卻沒有水。水神秘地消散在空間里??臻g,被隔開才存在。曲曲折折,一間閣樓里無數(shù)座園林。假山或太湖石后面,誰總像會盈盈轉出來,素不相識又似曾相識。嫣然一笑,倏地飄入另一個故事。他做聲不得,只呆呆發(fā)怔。
水晶是一座從頂端向下建造的塔
閣樓里還有樓梯,陡直地上下。上或下?半邊留給自己,另半邊,留給一個鬼魂。踩著音樂走,鋼琴聲,有一種慢。從上面?zhèn)鱽砘驈南旅鎮(zhèn)鱽恚磕膬憾疾粋鱽??它自己活著,漂浮于空中。那樣,鬼魂就是木頭本身了。一個軀體的重量,壓出儲藏在自己里面的吱嘎聲,向上,在階梯上氣喘噓噓,才知道這些年向下的深度了。年齡,從不是增加,是減去。一個人目睹自己一點點被減去,學到顛倒全世界建筑物的通用的減法。那么,最后一間閣樓,就是海拔最高的一間地下室。鬼魂的領地,周圍,群山變白。睡著,不知不覺中,什么人一夜間已完成了件杰作。他知道,他只有一夜,因為,塔是從頂端開始建造的。塔,建了一生。還遠遠沒碰到地面。
換一只手拿
三角形窗口,可以眺望雪色朦朧的小徑上,孩子的背影。三角形的黑夜,在高處,卻不可能不聽清,一串喃喃的抱怨聲。小小的流亡者,不可能懂,為什么自己被放逐?被目送就像被推著,沒入大片無動于衷的松林。孩子,誰更像一個隱身人呢?隱身的目光,觸到你柔軟的棉衣上,反彈、放大、筆直地射回,在刺痛哪雙眼睛?誰該原諒誰啊——當此刻,疼痛不放過任何一個人?
瞧,水晶深處也有黑暗
蠟燭光,既明亮又黑暗。必須側過頭來看,一塊赤裸的皮膚在燈下流,油脂滴滴融化的速度,和聲音,滋滋響。肉充溢著香味兒,從一座香爐中升起,彌漫。蛇群扭曲、滑動、攀上高高的胯骨。凹陷里,陰影加倍活著。色情的習性,是逗留在一處彎彎的傷口上。把月牙形的傷疤,親成一朵花。搖曳的爪子,非物質地移動。一個純移動?從耳垂的透明輪廓,直到腳趾,讓敏感顯形。這肉體不是自己的,它寄生在影子上。光流過哪兒,皮膚就被揭示成神秘的漩渦。湖水,震顫,觸到一個岸,波紋漣漣漾回。一個純生命,受不了生命自己時,不得不一次次死。閣樓里,燭光加深黑暗之處,遍布明媚的死。整個世界就寄生于這一個死亡。遠看,閣樓是不是像一場連綿不絕的火災?火星飛濺,四散的蛾子,無從拯救,才終于配這片夜空。
一切都是折射
加入一,那些一。撫摸是一個故事。一只稔就按摩的手、一個背、骨節(jié)年代久遠的疼,是一個歷史。熟睡的片斷,陽臺再次被雪蓋滿。處女雪,只有一枝梅踱過。梅的足跡,五瓣殷紅,浮泛在空中。那干干凈凈,從不留指紋的,重疊按下,重合地燙傷。再來一次,互相折射的痛苦中,再插進當初的鮮艷一次。無數(shù)次相加仍是一。
一模一樣的孤獨,再多經歷也填不滿——他摸到,內里密密麻麻梅花的爪??!
水晶無窮無盡
早上七點,鐘聲,像一尾魚,游入他的耳朵。鐘聲來自小湖對面的教堂。在提醒什么呢?也許有死者,平行于閣樓的高度。樹林沉甸甸一片銀白,連綿不絕的送葬者。這儀式,是一個人的還是一個世界的?每個人一個世界。所有的世界又被封存于惟一一具軀體之內。就是說,那些一還是一。不多不少。他數(shù)著自己的老。鐘聲鉆進,每一刻鐘裂開的一條縫隙。每一小時,先聽不同的口音唱,再清清楚楚,錘下數(shù)字的釘子。二十四小時一個輪回,已經太長了。鐘聲,難道不比人更厭倦?時間的主題,如此輕而易舉,就變成非時間的主題。他要的無非一張床,一口能把萬物盛在自己外面的石棺,蓋上蓋子,隨鐘聲蕩漾。僅僅隨著,閣樓就不大不小,剛好等于一個聽覺。他躺進圓,四面八方是直徑。到處是,無所謂始終的同一點。他從來在這兒:一個一。一中無數(shù)那些。回聲震動。他不知道,或許有的惟一一次敲擊發(fā)生于何時。只聽見,自己綠銹斑駁的青銅外殼嗡嗡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