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中
網(wǎng)路上流傳了好久,關(guān)于《小叮當(dāng)》漫畫(Doraemon)的結(jié)局。
他們說,大雄原來是個不能行動、無法言語的小男孩。因為癱瘓在床上的緣故,他的世界就是他的房間。漫畫中的朋友實際上都與他很疏遠,至于所謂的小叮當(dāng),只不過是他太孤單寂寞而幻想出來的東西。
根本沒有小叮當(dāng)?shù)?。根本沒有,那些魔術(shù)般的發(fā)明與有趣的故事,全都是大雄一個人的幻覺。
那一夜,我在電腦熒幕前看見這些留言時,突然好難過。我從沒想過這部歡樂的漫畫會有完結(jié)篇,而且竟是一個如此凄涼的結(jié)局。
那一群孩子,天真的大雄、優(yōu)雅的宜靜、刻薄的阿福,還有多年來雖然胖但總能保持身材的技安,他們將何去何從呢?
他們像是我幼年的玩伴,只是他們不會長大,不會老,連性格也不會改變。當(dāng)我們長大以后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總以為他們?nèi)詴恢闭驹谟洃浀脑?,永遠是我們心靈的安慰和陪伴??扇缃癫朋@覺,原來,他們也是會離開的。
沒有什么事情是會永遠留在原點的。
"也只是網(wǎng)路流傳的文章而已,不一定是真的呀!"
身旁的一位同班男同學(xué)拉拉背包,認真地對我說。
"都說無風(fēng)不起浪了。"我垂下頭說。
"是啊,"他忽然也變得憂傷了。
"你這么提起小叮當(dāng),我才想起以前真的好愛看。好懷念喔。"
"還沒買早餐吧?等一下就去超市買銅鑼燒吃吧。"我提議。
小叮當(dāng)總愛吃銅鑼燒??墒牵瑳]有什么事情是會留在原點的。
如今,他仍鐘情它嗎?
才是一天的起始,我們兩個人卻因此垂頭喪氣了。
早晨七點半,我在中山北路與中正路交叉口的公車站。上陽明山校區(qū)的許多學(xué)生,每天早上都在這兒轉(zhuǎn)乘公車,但公車總不來。或者來了,卻因為人數(shù)過多不能載客,眼睜睜地見它揚長而去。公車站旁因此開始聚集一列計程車隊,讓終于捺不住性子的學(xué)生搭乘。四個人分擔(dān)固定的車資,不管認識或者不認識,湊成一車,人滿了就開車。很多時候,大家都是素昧平生的,沉默因此總是緊繃繃地充塞在這個黃色的小包廂里。每次看著計程車司機來回載客而公車還是不來時,我總懷疑所有的公車司機都偷偷喬裝成了計程車駕駛員。
我曾經(jīng)屬于那種堅持一定要等到公車的學(xué)生,但后來才發(fā)覺這世界上已經(jīng)有太多苦澀的守候,于是便抱著放自己一馬的慈悲心態(tài),不再執(zhí)著。
"有一輛計程車來了!"我的同學(xué)拉高音量說。
排在我們前面的還有兩位女生,加上我們,這一輛車的人數(shù)便剛剛好了。
正當(dāng)我們趨前上車時,忽然閃進兩個人影,瞬間搶在我們之前進了車子。我們非常錯愕地留在原地,只見司機打圓場說:
"兩位紳士就讓女士先搭乘吧。"
車門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我面無表情地盯著車窗里那個插隊的女孩子,她低著頭,裝做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的樣子。
就在計程車緩緩開動的時候,那女孩忽然抬起頭。她微微地側(cè)起臉來,仿佛覺得我一定會看著她似的,眼神疊合在我的目光之上。
我霎時一陣心驚。
好像啊,她長得好像我高中時喜歡過的一個女孩。
可是她一點也不內(nèi)疚的堅定態(tài)度,反而使我的眼光虛弱了起來。我尷尬地偏過頭,再想看她一眼的時候,計程車已經(jīng)遠走。
"陳渟渝。日文系,跟我們同年級,都是大二的。你不會對她有興趣吧?"
我的同學(xué)原來早已知道她。
"我什么也沒問,是你自己要說的。"
"你的眼神逼我說的。"
"哪有?"
我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說謊。我仍目送著那輛計程車離去。
他向我補充,這可不是他第一次被她捷足先登了。
在日文系,陳渟渝可是霸道出了名。據(jù)說是因為她的家境很不錯,是嬌生慣養(yǎng)的獨生女,再加上人長得漂亮的緣故。更重要的,她擁有一個非常溺愛她、幾乎把整個世界都讓給她的帥氣學(xué)長。
這些背景,或許可以使陳渟渝在校園里變得非常引人注目吧,但如今,對我而言,她長得很像我曾經(jīng)喜歡過的女孩,似乎才是焦點。
在我第二次見識到她的跋扈時;陳渟渝一點也不像我曾喜歡過的那個溫柔女孩。
那天早晨,我再度搭乘計程車上山,車子開動時,我發(fā)現(xiàn)身旁正是陳渟渝。一路上,沒有人說話,我借前方的照后鏡端詳身旁的她,內(nèi)心很復(fù)雜。小小的空間里,混雜著高中時代與戀人的記憶,和此刻這個女孩的面容與故事。
計程車駛進校園以后,司機問我們四個人要將車子停在哪一棟大樓前。我正想開口請司機開進校園里面一點的時候,陳渟渝卻說:
"就在警衛(wèi)室這里停車吧。"
"對不起,可以麻煩再往前開一些嗎?"我忍不住開口。
"對不起,我們要去圖書館。"
她指著另外兩位女生。沉默的她們原來是認識她的。
"不好意思,通常計程車都是開到里面的廣場,離教室較近。"
我的口氣漸漸變得生硬了。
"不好意思,現(xiàn)在這個時段,那里總有許多交通車來往,司機若是要開到那里,停車和調(diào)頭都麻煩。在這里停車,司機您比較方便吧?"
她為什么要故意學(xué)我說話呢?輕佻而沒誠意的態(tài)度,令人反感。
"那就這里下車吧!"司機說。
當(dāng)然了,陳渟渝這么說,司機肯定就如此要求了。雖然我每次都請司機開到里面的廣場,也從沒聽過任何一個人抱怨過。
今早第一堂課有隨堂考試,結(jié)果從警衛(wèi)室到上課的大樓有好一段距離,害我在上課鐘響以后才急忙忙地趕到教室,搞成一副全身汗流浹背的狼狽模樣。
陳渟渝。整個早上,我的腦子里都晃動著她的名字。就是這個自以為是的女孩子,破壞了我的從容。明明應(yīng)該全是很氣憤的情緒,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我卻又同時矛盾地摻雜著對她的好奇。
一定只是因為她長得像我高中的女友吧,一定是這樣的。我告訴自己。
不曉得是否因為心念產(chǎn)生魔力的原因,午后,我?guī)桶嗌弦晃慌R時請假的同學(xué),在學(xué)校的書城文具店里收銀結(jié)賬時,居然就再度遇見她。
可是這一回我注意到她,不是因為她的臉,是她手上的一疊手工美術(shù)紙。
那些"曾經(jīng)"屬于我們家工廠所出產(chǎn)的手工美術(shù)紙。
當(dāng)態(tài)度自傲又輕浮的陳渟渝,將美術(shù)紙攤在柜臺算賬時,我很有一種不想賣給她的沖動。可是,話努力地匍匐到了喉頭,卻終究氣盡身亡。
我哪有什么資格說呢?她有錢當(dāng)然可以買,而這些紙雖然出自于我們家的造紙廠,但那工廠也早已被哥哥轉(zhuǎn)賣,再不是我們的了。
陳渟渝低頭看著柜臺旁的書籍,等我結(jié)賬。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六張,我的手指輕輕地搓開這疊手工紙,點算張數(shù),感覺紙的觸感和紋路,像是摸索一份立體的地圖,這圖領(lǐng)我重返了記憶的路,回到多年前爸媽仍在世時的造紙工廠。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dāng)我堅持說在埔里的造紙工廠是爸媽這一生的夢想,絕不能轉(zhuǎn)賣時,哥哥是如何冷漠地對我說:
"夢想?‘有夢最美,希望相隨‘,新‘政府‘以前不是這么說嗎?把景氣搞得那么糟,夢想能當(dāng)飯吃嗎?你讀大學(xué)不要錢嗎?我養(yǎng)老婆小孩不要錢嗎?你要我也去上吊嗎?不要一天到晚老提爸媽,他們會不能瞑目的。面對現(xiàn)實吧,他們已經(jīng)在大地震當(dāng)中死掉了。就算保留這個虧錢的、沒被震垮的工廠,也跟以前不一樣了!沒有什么事情是會永遠留在原點的!"
我難過的正是因為哥哥這么說這么做,似乎并沒有錯。我無從選擇,只能無奈地看著爸媽的夢想、成就,隨同我的成長環(huán)境的記憶,就這么被拍賣了。
我奇怪當(dāng)爸媽過世以后,總覺得他們只是遠行而已。后來,從哥哥的口中確知就要失去工廠的那一刻,死亡的概念才像是手工沖洗的相紙般逐漸顯影。我忽然明白,他們是真的離我很遠、很遠了。
一直到我開口告訴陳渟渝價錢時,她才終于抬頭看見了我。
她的眼神頓了頓,仿佛說"是你",但最終,她仍是一派冷漠。
"你真的知道這種紙怎么用嗎?"我終于主動開口。
她有些意外地,點點頭。
"知道就好。我只是想告訴你,每一張紙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接過美術(shù)紙,聽我說出這樣一句話,沒說什么便準(zhǔn)備轉(zhuǎn)身走了,我在她身后對她喊著:
"你害我今天早上遲到,這次考試沒考好。"
她忽然停住,頭也沒回,冷冷地對我說:
"那下次你就好好考?。?
以為她會說出什么"不關(guān)我的事"之類的話,沒想到她竟然這樣說。我覺得很荒謬,差點笑出聲來。
后來,好幾天都沒再遇到陳渟渝了。
我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被虐狂。陳渟渝明明個性很糟糕,對我非常不友善,但她愈是這樣,我愈是對她好奇。
我很不愿意承認對這個女孩子的好奇等同于好感,但這些沒有再遇見她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深夜的宿舍里拿起往昔女友的照片。我欺騙自己是在重溫舊夢,但實際上看著照片上的人,我卻掛念著與她神似的陳渟渝。
幾個星期以后的某日傍晚,我替一位教授搬運電腦器材至他的車上。一個人正準(zhǔn)備穿越地下停車場返回樓上時,忽然在轉(zhuǎn)角聽到人聲的爭執(zhí)。
我安安靜靜地尋著聲源,佇立在一個柱子后面偷窺,看見的是陳渟渝與一個高大英挺的男生。應(yīng)該就是她的男朋友吧。
還看不到三秒鐘,那個男孩子忽然就用力地對陳渟渝摑了一大巴掌。
清澈響亮,我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不是聽說他什么都讓的嗎?
"我受夠你了!"男孩子大吼。
陳渟渝大約是落淚了,有些情緒失序地抓住男孩子的手,試圖扯開她松散的白色襯衫下的胸罩。
"你干什么?"
"這不是你一直最愛的嗎?你有種就也打爛它啊。"
陳渟渝面無表情地瞧他,聲音顫抖。
她男友卻推開她,突然一個玻璃罐從他們中間墜落,碎裂的聲音砍破地下室里沉悶的空氣,四處響著悲傷的回音。我在回音里,聽見自己心里同情的聲音。
她男朋友就這樣走了,留下陳渟渝。她失神地呆呆佇立著。
我霎時覺得陳渟渝不該是這個模樣的。此刻的她這么不堪地站在愛情的面前,一點也不像我所知道的她。原來,跋扈或者驕縱,并不等于堅強。
看見散落一地的碎玻璃,我從柱子后面站了出來,本想幫忙她的,但才跨出一步卻又猶豫了。就在這個時候,陳渟渝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了我。
"你看見一個女孩子變成這副德性,不來幫忙嗎?"
她居然如此不疾不徐地對我這么說,仿佛我出現(xiàn)在此地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這種狀況下,我也只能走向她了。
我站在她面前,不敢直視衣衫不整的她。怎料,她竟變本加厲地扯開她的胸罩,一雙乳房坦蕩蕩地暴露在我眼前。我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下一秒,她整個人就撲進我懷里,定定地懷抱住我。我不知所措地站著。
"喂!"她大聲向著我身后吶喊著。
然后,聽見好遠的地方,傳來陳渟渝男友宏亮的聲音:
"你神經(jīng)?。?
你神經(jīng)啊神經(jīng)啊神經(jīng)啊神啊神啊神……回音在偌大的空間里七零八落地跌撞著,最后留下幾個加重的字眼。我聽著,模模糊糊的竟仿佛變成一則祈禱。
神啊,神。陳渟渝抱著我,我們兩人反而像是受到了她前任男友的祝愿。陳渟渝松手了。我偏過頭去沒注視她,對她說:
"你快把衣服穿好吧。"
"你不想?你不是對我有好感?"她賭氣地說。
她的表現(xiàn)令我有些吃驚。再說,她怎么知道我對她的感覺?
我突然靈機一動,說:"對不起,我吃素的。"她失笑,不能停止。我第一次聽見她的笑聲;我讓她破涕為笑了。
"在我?guī)湍惆阉椴A帐昂弥埃彀岩路┖?,有人來就不好了?
我轉(zhuǎn)過身子,蹲下來,看見碎玻璃之中散落著一地的折紙鶴。
是那天陳渟渝買的手工美術(shù)紙所做的,原來是要給她男友的吧。這張美術(shù)紙若是記載了出廠年份,有沒有可能是多年前的我,在工廠親手抄的紙呢?"失去飛翔能力的紙鶴,全都跌落了。"陳渟渝說。
我轉(zhuǎn)頭看她,她已經(jīng)穿好了衣裳。
我拾起其中一只紙鶴,想放立在掌心中,但怎么樣都站不穩(wěn)。
"是紙的緣故,"我說,"每一張紙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說什么?"
"這款手工美術(shù)紙不適合用來折紙鶴的。它的紋路太多,磅數(shù)太輕,因此太軟了,折出的紙鶴會很虛弱。難怪飛不到你希望它們飛到的地方了。"
"你早該告訴我的。你害我失去了這段愛情。"
"那下次你就好好愛啊。"
我故意學(xué)她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話。她又笑起來了。
站起身子的時候,我看見一支銀色手機也被甩在地上。正當(dāng)我撿起來時,赫然發(fā)現(xiàn)手機上的吊飾是個頭頂挺著竹蜻蜓的小叮當(dāng)。
"原來手機也摔在地上了。"陳渟渝看見了說。
"你喜歡小叮當(dāng)?"我驚訝地問。
"還可以。這個吊飾是他送的,如今看來也可以丟了。"
"你把小叮當(dāng)甩了,大雄會報復(fù)你的。"我握著那只手機吊飾。
"那么小叮當(dāng)是幸福的。就甩了,還有人甘愿為他向那人報復(fù)。"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忽然覺得自己說錯話了。不過我也同時明白,是她男友選擇離開她的。
"沒什么。"她勉強地笑了笑。
"把這些紙鶴跟小叮當(dāng)收起來。你是它們的主人。"
我把收拾好的那些東西交給她。她接手,捧著它們說:
"如果我有小叮當(dāng)?shù)闹耱唑?,就不必靠折紙鶴來承載我的愛與夢想吧。"
陳渟渝其實也是這么一個相信童話的,多愁善感的女孩子。
"折紙鶴與竹蜻蜓,實際上可以繁衍出結(jié)合兩者優(yōu)點的小寶寶。"我說,"我都稱它紙蜻蜓。"
"真的?"
她睜大眼,一洗方才沮喪狼狽的模樣。
我點點頭,并且答應(yīng)她有機會的話,會讓她看見。雖然,我并沒有把握過了今天這種突發(fā)而特殊的狀況,下次恢復(fù)理智的她,是否還會想與我聯(lián)絡(luò)和見面。
一齊走出了地下停車場,道別的時候,她只是揮揮手??粗x去,我才想起,陳渟渝連我的名字都沒問。
陳渟渝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女孩,我依舊不明白。
她是如何看待這段戀情的結(jié)束呢?當(dāng)她的男友對她摑掌,看見她的落寞,我以為她的確是嬌生慣養(yǎng)的、是脆弱的;當(dāng)她扯開襯衫抱住我,故意做給她男友看的剎那,她是一個如此不甘示弱的女子;當(dāng)她感慨著、期盼著擁有一支小叮當(dāng)?shù)闹耱唑褧r,又是那么的敏感與天真。
一星期以后的某天早晨,我又在計程車招呼站遇見她。
她看起來氣色好多了,看見我的表情顯然也比過去友善。恰好一輛計程車來了,我們兩個坐進去,等候其他共乘的學(xué)生上車。但陳渟渝一關(guān)門卻對司機說:
"走吧,司機先生。"
"還沒坐滿。"
"余款我補貼你。走吧。"
陳渟渝就這樣包下一輛計程車,只坐著我跟她。
"你說的紙鶴與竹蜻蜓的小寶寶,是真的還是假的?"她問我。
"當(dāng)然。你只要將紙裁成一長條,對折以后,尾端扭成一個細細的螺旋頭,它便等于竹蜻蜓的竹棒部分;二分之一長度是剛好的。接著,再將剩下一半疊合的兩片紙,向外伸展成一直線,就變成了蜻蜓的翅膀。"
"就會飛上天嗎?"
"就會飛下去了。"
"飛下去?那有什么意思?"她失望地抱怨。
"很美的。"
"我不信。"
車子已經(jīng)到了校園。話題尚未結(jié)束,我們必須趕赴各自的教室。我走到一半,突然聽見陳渟渝喚我:
"張羽倫,中午我要去吃飯,要一起來嗎?十二點十分圖書館前廣場見。"
張羽倫。是的,張羽倫。我聽見她叫我,她原來知道我的名字。
當(dāng)天晚上,我回到宿舍時,接到好久不見的哥哥的電話。
"下星期掃墓節(jié),回埔里吧?"
我驚訝哥哥的邀約。他成年以后,從不把我們這個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一直想逃,不愿意待在埔里,總覺得南下高雄發(fā)展才是他的志愿。然而,爸媽的造紙工廠是必須有人繼承的,我雖然有興趣,但是年紀(jì)實在小,大我許多歲的哥哥是家里的長子,自然成為爸媽優(yōu)先考慮的對象。
我一直渴望完成學(xué)業(yè)以后,能夠回到造紙廠工作,但大地震以后,爸媽過世,工廠雖然沒被震垮,但也毀了三分之一,營運陷入困境。地方重建緩慢,碰上政經(jīng)混亂景氣下滑,手工造紙廠根本難以生存,最后哥哥只好賣了它。之后的兩年,哥哥結(jié)婚,接著有了一個小孩,但工作生涯始終不理想。
我答應(yīng)哥哥回埔里掃墓以后,他卻忽然嘆了一口氣說:
"景氣真的很不好啊……羽倫,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那筆錢是不是能先讓我周轉(zhuǎn)一下?"
工廠轉(zhuǎn)賣以后,有一筆錢是留給我完成大學(xué)學(xué)業(yè)的學(xué)費。
"你沒有錢了?工廠轉(zhuǎn)賣的錢不夠用了?"我驚訝地問。
"景氣很不好的,你們臺北感覺不到嗎?錢跟著朋友一起投資下去,下游工廠出問題,我就跟著倒霉了。那些錢根本不夠的。"
"不要再自己投資當(dāng)老板了,也許你并不適合。"
"我們準(zhǔn)備把資金轉(zhuǎn)向中國大陸,現(xiàn)在那里一定賺錢的。我不是向你借錢,只是暫時請你讓我周轉(zhuǎn)一下,也許下個月就能還給你了。"
"那是學(xué)費,哥。爸媽不會希望你這樣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這樣吧,下星期回埔里,我再詳細向你解釋一番。"
掛上電話以后,我看著桌上放著的全家福照片,忽然好悲傷。
泛黃的照片里是很年輕的爸媽、年少的哥哥與幼年的我。我們笑得如此燦爛,擁抱著,但這些時光如今都無法恢復(fù)成最初的模樣了。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活在《小叮當(dāng)》漫畫里,一臺時光機或者一支竹蜻蜓,就能讓我重返往昔。
忽然間,電話鈴聲再度揚起。我以為是哥哥,但原來是陳渟渝。
"根本不行的。"她劈頭就說。
"怎么了?"
"我照你說的那樣去做紙蜻蜓,卻是不上不下的。既不會飛上去,也不會飛下去。像一團紙屑罷了。"
我不想被哥哥方才打來的電話繼續(xù)困擾情緒,于是興起一個念頭。
"我?guī)闳タ醇堯唑寻桑?我說。"去哪兒看?"她懷疑。
"跟著我走就行了。"
買了兩罐冰梅酒,我?guī)е悳s渝來到深夜的陽明山小油坑。
我們駐足于觀景平臺,看著山下璀璨的盆地夜景。接著,我從背包里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疊紙蜻蜓,以及一支聚光手電筒。
"能怎么飛?"陳渟渝質(zhì)疑地問。
"等等,要有時機的。"
終于等待到一陣從山下吹來的斜斜微風(fēng),過了幾秒,我便將手上一把紙蜻蜓拋向空中,它們沒入漆黑的天空里。頓時,風(fēng)向開始從上轉(zhuǎn)下,我握著手電筒,趕緊叫陳渟渝往山谷的方向看去。
"快看!"我喊著。
"什么也沒有。"
她的話還沒說完,我亮開手電筒,將光束劃過天空。
許多五顏六色的紙蜻蜓出現(xiàn)在黑夜中來回晃動的光里,在光中旋轉(zhuǎn)飛舞,閃閃發(fā)亮,才剛剛被風(fēng)卷上高空卻又立刻變成了降落傘,緩緩地回旋下去。
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造紙廠??匆娪啄甑淖约海謰屌惆橹?,教著我做出生命中的第一張手工紙。
"把皮麻藤草竹原料調(diào)配蒸煮,分離植物纖維,然后浸泡、漂白以后,就是你現(xiàn)在水池里摸到的紙漿了。"
爸爸說。他的兩只大手抓著我的小手,拿著竹簾木筐,在柔軟濃稠的水中"抄槳",蕩料入簾。媽媽則在一旁補充說:"記住喔,這就叫做‘抄紙‘。"
取出竹簾,放在木板上開始壓榨水分,最后將半濕半干的紙拿到熱鐵板上"烘紙",直到"成紙"。而那天,同時也是我第一次看見紙蜻蜓。爸媽拿出我制作的其中一張紙,帶我到埔里鄉(xiāng)間的山坡上,教我折紙蜻蜓,然后隨風(fēng)放飛。
我驚訝地看著它們飛啊飛,飄啊飄,從那里飛到這里。
陳渟渝看得很入神,我站在她的身后,兩個人都保持沉默。
"太不公平,只有你的紙蜻蜓能飛,而且竟然還會發(fā)光。"
陳渟渝開口抱怨,仍然沒有轉(zhuǎn)過身。我回答她:
"想必這次你用的紙一定太厚太硬了。用來折紙鶴或者紙星星可能適合,但拿來折紙蜻蜓就過重,風(fēng)吹不起來,也不好旋轉(zhuǎn)。我用的紙是特別加工過的,軟硬適中,因為加入螢光劑,所以在夜里的光束中就會發(fā)亮了。"
"真看不出來你懂得那么多。"
"從前我們家是在埔里開設(shè)手工造紙廠的。"
"難怪了。你很著迷于造紙?第一次觸摸自己造的紙是什么樣的感覺?"
陳渟渝語畢,突然轉(zhuǎn)過身,我剛好往前踏了一步,正要回答:"就像……"她一不小心,整個人跌進我懷里。和上次她狼狽地抱住我一樣,此刻,她再度貼在我的胸膛,卻是很不同的感覺了。
兩個人陷入尷尬之中,我要說的話也卡在嘴里。陳渟渝沒有抽離身子,我的體溫升高心跳加快,腦子浮動起昏沉沉的感覺。
就在那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已經(jīng)擁抱起她,輕輕地親吻她了。
觸摸自己造的紙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我在心底回答自己,大約就像此時此刻,我擁抱著、親吻著陳渟渝的感覺吧:溫暖,興奮,期待,緊張,暈眩。我和陳渟渝的關(guān)系,是從"習(xí)慣"之中逐漸加深的。
我們習(xí)慣一起等候計程車,習(xí)慣一同坐車上山,習(xí)慣中午時分約好在校園里吃午飯,若是時間還能配合,晚上也習(xí)慣共赴晚餐。習(xí)慣,讓我們的生活變成兩個同心圓。然而,繞著的圓心就是愛情了嗎?
好幾次,我們在校園并肩走著,都與陳渟渝的前男友擦身而過。他們像是陌生人,從來不打招呼。那是最初,他還是一個人的時候。
后來,他的身邊也多出一個女孩子。陳渟渝仍然面不改色地與他們迎面,只不過,她總是在錯身而去的剎那,主動將手挽在我的手肘上。
我明白,那分明是一種宣言:沒有誰是不可替代的;而我,卻成全她了。
因為陳渟渝的宿舍租約到期,房東不再續(xù)約,我就開始陪她一起找房子。
陳渟渝的家境令她不擔(dān)心租金的問題,可是想要找到稱心如意的單身套房卻還是不簡單。我們在景氣蕭條的臺北城里穿梭,看見許多房子都在拋售,她甚至還起了購屋的念頭。每次走進租屋或者預(yù)售屋現(xiàn)場,房東或售屋人員總是用著很特別的眼光打量我們兩人,然后,微笑地對我們說:
"雖然說是單身套房,可是兩個人住也很剛好喔。樓高視野好,晚上小倆口還可以把餐桌靠在窗邊,看著夜景吃燭光晚餐。"
倘若是房東,他們更會補上一句:"之前那兩個房客也是念書時就住在這里,住了好幾年,現(xiàn)在結(jié)婚,自己也買房子,連小孩都有了。"
言下之意,這間房子的風(fēng)水實在太好。
當(dāng)這些人這么說的時候,我和陳渟渝都只是微笑著,并不澄清我們不會住在一起,甚至現(xiàn)在可能連情人都還稱不上。遇見這樣的人太多,后來我們甚至也會玩笑似的演起戲來。我們配合著他們,說,這里真的很棒呀,以后不但能一起看夜景,若是早起了,還能上頂樓作早操迎接曙光。
最后,我們看完了房子,離開以后,都忍不住捧腹大笑。
"只有我原來那個體育系的男朋友,才會拉著我上頂樓作早操吧!"
有一次,陳渟渝樂不可支地說,而我卻僵著笑容,很失落。
難道不能是我嗎?即使我不會帶她作早操,可是難道不能是我,領(lǐng)她上樓,放飛一群夜里發(fā)亮的紙蜻蜓嗎?
以為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歡樂,陳渟渝終究把她的男友給帶進來了。
所有分手的戀人啊,原來在心里仍有一道小叮當(dāng)?shù)?任意門"。曾經(jīng)的話題、共有的回憶是一把鑰匙,總在情緒幽微的時分,為對方悄悄打開,暢行無阻。
有一個殘酷的自己要我認清,陳渟渝根本念念不忘她的男友;另一個軟弱的自己卻安慰我,愛情,一定要說了才算嗎?說了,又能怎么算數(shù)?
因此,我選擇了用行動來代替言語的情感模式。
歷盡千辛萬苦,陳渟渝終于租下一間她很滿意的套房。
不過,這間套房并不是我陪她一起去看的。是別人介紹的。
"還不錯啊,前一個房客居然愿意把東西都留下來。"我環(huán)顧四周說道。
這天我第一次來到她的新家。地點環(huán)境格局都很好,更重要的是衣柜、書柜、書桌全都留給她,即使是洗衣機、微波爐,也是前任房客低價賣出的。
"獨獨缺少了一張床。"我說。
"這樣很好。"
"是嗎?那么你就不能‘上床‘了。"
"誰說?"
她褪開我的襯衫,用舌尖游走我的胸膛,開始挑逗我,扯開我的牛仔褲。我忍不住也開始親吻她,解開她的短裙,兩個人倒在地板的榻榻米上。
"你不是吃素食的?"她打斷我的動作,笑著問。
"你搞錯了,"我故意說,"是速食。能愈快吃到就愈好。"
陳渟渝伏坐在我的身上,我抓著她的手掌,突然對她脫口說出:
"我喜歡你。"
我很驚訝自己終究說出了這幾個字。陳渟渝閉著眼,輕聲回答了我:"我也是。"我聽著,跟她一樣也微笑閉起了雙眼。
就像吃速食一樣,我和陳渟渝的關(guān)系真的是進展得太快了。
短短幾個禮拜,"習(xí)慣"讓我們早已做盡情人該做的事,過盡情人會過的生活;雖然,我們?nèi)匀晃丛o予對方,任何有關(guān)"情人"的加冕與承諾。
我們的關(guān)系很像是一座翻倒的金字塔,跳過堅固的基礎(chǔ),直接在地面上觸及了高峰,但久而久之,有一天肯定會重心不穩(wěn)地傾倒。
前陣子在掃墓節(jié)前夕,我以為哥哥是真心約我一起返回埔里的??墒撬陔娫捴型嘎兜哪康?,令我有些失望。我最后并沒有在那天回去,他竟然也失去消息了,至今沒有打電話找我。我懷疑他自己根本也沒有返鄉(xiāng)。
一段時間又過去了。再次接到哥哥電話時,感覺他變得好落魄。
"我真的需要跟你借錢了,羽倫。我們的公司倒得很慘,你大嫂帶著小孩跟人跑了……"
電話里的他,聲音很虛弱,我不忍心,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先將我的學(xué)費借給他。
哥哥答應(yīng),他最遲會在期末之前把錢匯還給我,可是假期過去,我急需繳交學(xué)費時,戶頭里仍沒有收到哥哥的匯款。
"哥,我需要繳交學(xué)費了。"
不得已,我打了電話找哥哥。他在電話那頭沉默著,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我重復(fù)一次剛剛說的話,他仍然靜默。我再想問他怎么回事時,他忽然說: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此刻換作我沉默下來。我知道哥哥是拿不出錢來了。
"接下來你想怎么辦?"我改變話題。
"我已經(jīng)找到新工作。錢夠了一定會還給你。"
"什么工作?"
"示威抗議的。很多立委都會雇人去參加集會,有工資可拿,據(jù)說滿好賺的。吼吼叫叫的,像演戲一樣。"
當(dāng)我準(zhǔn)備將電話掛線時,開口問哥哥:
"有一天若是買回了我們家的造紙廠,你愿意回來一起幫忙嗎?"
他淡淡地笑了一聲,說:"我對那個實在沒興趣。"
"就當(dāng)作你償還我的學(xué)費也不愿意?"
"好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敷衍地說。
"就這么說定了。"
"再見。"哥說完,忽然又補充說:
"羽倫,有時候,我真羨慕你這么天真。"
掛了電話,哥哥說的最后一句話霸占在我的腦子里。我一個人縮在自己的宿舍里,寂靜之中,突然難過得好想大哭一場。
我明白,即使有朝一日我真能買回造紙廠,哥哥也不會回來的。他比我更清楚,人事全非,我想要擁有的那種感覺,是不可能與最初的相同了。那些此刻或未來想要達成的,其實我們都曾經(jīng)擁有過。可如今,想單單靠夢想來贖回,怕也只是一派天真了。
我到陳渟渝住處過夜的頻率愈來愈高,不過,若非她開口邀請,我不會主動要求。我不想為難她,不想讓她有壓力與負擔(dān)。
我經(jīng)常陪她去商場購物,買一些她日常所需的用品。每每一起挑選居家用品的時候,我竟仿佛重新?lián)碛辛艘粋€新的家。
忽然覺得,我很可以跟我喜歡的人廝守,建立一種家的感覺,不是嗎?
然而,當(dāng)我終于決定將這段關(guān)系"棄暗投明"的時候,卻已經(jīng)開始感覺到,我和陳渟渝對待彼此的態(tài)度及方式,逐漸產(chǎn)生了微妙的變化。
起初我在校園里,發(fā)現(xiàn)陳渟渝的前男友恢復(fù)成了單身,接著,陳渟渝主動希望我去陪她過夜的次數(shù)逐漸減少。
敏感的我,很不愿意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必然的關(guān)系,但又無法不去聯(lián)想。
這期間,因為學(xué)費的關(guān)系,我的生活作息也開始改變。
"我可以向我父親借錢給你的。"陳渟渝說。
想到哥哥到處借錢又欠錢,我對這兩個字很反感,所以謝絕了她的幫忙。
我開始接下同學(xué)在學(xué)校書城文具店的工作,晚上在一間美式咖啡店里打工。同時,申請了就學(xué)貸款,借以繳交部分學(xué)費及因應(yīng)生活開銷。
這一晚,我結(jié)束咖啡店里的工作時,準(zhǔn)備替自己外帶一杯熱咖啡。我想起在家里的陳渟渝,決定多帶一份熱咖啡與甜點,給她當(dāng)作宵夜。
到了她家對面,我竟然看見陳渟渝的前男友出現(xiàn)在公寓樓下。
他招呼了一輛計程車正準(zhǔn)備離去。
我呆呆地佇立在原地,抬頭看見陳渟渝屋里的窗子透著光。在我看來,是一片好慘的凄涼。
我回到家,沒撥電話給陳渟渝,她也沒有打給我。我整夜不能睡,心情煩躁,最后沖上陽明山。拎了啤酒,手電筒及一大疊手工紙,我就這樣隨風(fēng)放了一整夜的紙蜻蜓。然而,今夜紙蜻蜓的光芒卻顯得特別黯淡。
第二天晚上,我跟咖啡店請假,邀陳渟渝吃晚餐。我沒有告訴她,昨夜在她家樓下看見了她的前男友。我只是旁敲側(cè)擊地說:
"你最近似乎很忙,很難見你一面。"
"你也忙著上班吧。"
"你前男友好像最近又恢復(fù)了單身。"
"我知道。"她低下頭喝湯。
"我想也是。""什么意思?"她抬頭看我說。
"沒什么意思。"
"他最近分手,情緒不穩(wěn)定,有時候會找我聊聊。"她主動提起了。
"一定要找你聊嗎?一定要去你家聊嗎?"
她有些吃驚??墒撬酉聛淼脑?,卻換作我驚訝了。
"他習(xí)慣在那里說心事。那里原本就是他家。"
我難以置信地問:"你原來住在舊情人留下來的公寓?"
"我正在找房子,他剛好要搬走。這跟其他的房屋交接沒有不同。"
"你不該隱瞞我。"
"我現(xiàn)在不是告訴了你?我們只是好朋友而已。就是這樣。"她向我解釋。
我竟相信她了。愚蠢的我那時不知道,面對難以忘懷的舊情人,朋友與戀人的界限,從來不可能涇渭分明。我忘了他們之間的那一道"任意門"。
沒有料到,當(dāng)我第二天返回咖啡店上班時,也就是最后一天的上班日。老板說因為景氣不好,必須裁員。我失去了我的工作。
"景氣不好"快成為一種借口或者口頭禪。像是約會遲到就推托"塞車"一樣,所有不好的,想要擺脫的事,全都跟景氣不好有關(guān)了。
那么,愛情也有景氣不好的時候吧。于是,太熟悉我們兩人生活模式的陳渟渝,或許是想要擺脫這一切了。
我開始找尋新的打工機會。但我發(fā)覺若只是擁有一份兼職的工作,根本難以穩(wěn)定地負擔(dān)學(xué)費、生活費和宿舍租金。
新工作做了幾個星期以后,情非得已,我終于還是打算向陳渟渝借一筆錢。
下班時,我撥了電話給她,想和她見面談?wù)勥@件事,可是她的手機與家里的電話都沒人接聽。我只好茫茫然的一個人,晃蕩在商家漸漸打烊的忠孝東路上,想耗掉一些時間,停一會兒再找她。
同在一座狹小的城市當(dāng)中,我和陳渟渝的生活模式和習(xí)慣實在太接近了,即使不相約,去的地方竟然也是相同的。
我在這條路上遇見了她,以及,牽著她的手的前任男友。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竟然閃躲了,躲進一間大頭貼機器的店里??吭跈C器后面,我聽見他們的笑語愈來愈清晰。他們走進了這間店,走到我隔壁的機器旁。
全都看見了,照相時他們的親昵,他們的擁抱,他們的接吻。
我的難過引燃怒氣,那個男孩子離開她走到柜臺時,我從大頭貼機器后面站了出來。陳渟渝驚詫地看著我,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牽手、擁抱、接吻,你們大概也再度上床了吧!"我悲傷地說。
"我沒有。"
"當(dāng)然,你并沒有和他上床,也沒有跟我上床。你的房間里根本沒有床的。難怪你始終不買床,我現(xiàn)在明白了。"
"我們一定要搞成這個樣子嗎?"
"是我嗎?是你把我們可以擁有的夢想,搞成這個樣子的。"
"羽倫,"她搖搖頭說:"從來沒有的,那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我們兩人的個性使得生活變得單調(diào)貧乏了,沒有辦法帶給彼此新的感覺。"
曾有的習(xí)慣與默契,不愛的時候,都變成了累贅。
"原來我的紙蜻蜓,不能帶給你找到幸福與快樂。"我黯然地說。
"我曾經(jīng)也期盼可以的。可是人會改變,感覺也會改變。順著自己的感覺才是對的,不是嗎?沒有什么是會永遠留在原點的。"
"是的,連小叮當(dāng)都改名叫做‘哆啦A夢‘,還有了凄涼的結(jié)局。什么事情都會改變的。"
我忍著,很怕自己落下淚來??匆娝哪杏颜郎?zhǔn)備從柜臺走來,我很認真地注視著陳渟渝。是最后一次這么仔細、這么近距離地看她了吧。"自始至終,在你心中,你們一直都是戀人的吧?你其實大可以告訴我,你從來不愛我。真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對你說。你是一個太溫柔的人,我很喜歡你,但我們很難變成戀人。"
溫柔原來也是一種罪過。即使和她住在一起擁抱親吻做愛,在她心中,我仍然不是她的情人。陳渟渝渴求的戀愛是轟轟烈烈的,我是一個太平和的人了。
"也許吧,我太溫柔了,我學(xué)不來像他那樣摑你一巴掌。不如你摑我一巴掌,讓我知道你從沒愛過我。"我哽咽地說。
陳渟渝不語,眼眶泛紅。夜風(fēng)把她的長發(fā)吹起來,覆蓋了她的容顏。我看不清楚她了,或者,我一直都看不清楚她。
我轉(zhuǎn)身離開,再回頭時,她和她的男友已經(jīng)離去。看著剛剛與她佇足的地方,我才赫然發(fā)現(xiàn)那是一臺小叮當(dāng)?shù)拇箢^貼機器。小叮當(dāng)見證了我們的開始與結(jié)束??墒切《.?dāng)是大雄的幻覺,我和陳渟渝這一段日子的情感恐怕也是虛幻的了。
因為生活費和學(xué)費的困境,我決定暫停大學(xué)學(xué)業(yè)。
我準(zhǔn)備返回埔里的造紙廠上班。當(dāng)然,那里的人將不會知道,我們家曾經(jīng)是這間造紙廠的主人;當(dāng)然,他們也不會知道,有一天我會將這座造紙廠買回來。
沒有什么事情是會永遠留在原點的,現(xiàn)在我已明白。
雖然我無法讓曾經(jīng)的美好回到最初,不能使造紙廠重返往日時光,但,我可以讓它們與自己的生活重獲新的起點。
返鄉(xiāng)之前,我在臺北的一間造紙博物館里上班,帶領(lǐng)從沒見過造紙過程的臺北人,親手嘗試制作一張手工紙。比起埔里的造紙廠,這間博物館的造紙設(shè)備顯然太寒酸了。可我仍然很快樂地教大家造紙,喜歡看見大家興奮的表情。
最后一天上班的時候,有對高中戀人在我解說造紙過程時,忽然于人群里爭吵起來。我雖然仍繼續(xù)說著,卻不免注意到他們。是有了第三者?是在確定一份愛?還是過度的"習(xí)慣"讓彼此產(chǎn)生了摩擦?他們令我掛念起陳渟渝。
完成烘紙、成紙以后,我?guī)麄兊酵柑鞓琼敗?/p>
拿起其中一張紙,透著日光,我告訴大家:
"看見這些手工紙里面的紋路嗎?手工紙是有生命的,好像是人的皮膚,薄薄的一張,里面含有絲絲的血管。這些都是我們剛剛下水抄紙時的成果。我們必須放感情去對待它,細心照料,于是我們希望的,才會呈現(xiàn)。"
我的眼光停在那對方才爭執(zhí)的戀人上。他們看著我,仿佛明白,我想說的不僅僅只是造紙而已。
忽然,我撕開那張紙,大家一陣嘩然。我折了一只紙蜻蜓,放生,風(fēng)來得正是時候,紙蜻蜓飛上去又旋下來,所有人發(fā)出贊嘆的聲音,紛紛仿效。
好多紙蜻蜓旋轉(zhuǎn)在空中啊,像一枚枚風(fēng)的眼淚。
或許,在天上的爸媽會看到;或許,在城中的某個角落里,正隨人示威的哥哥會見到;或許,也還會有一只紙蜻蜓,將飛越過陳渟渝的頭頂發(fā)稍。
或許,飛過了,她,永遠也不曾知道。
(選自臺灣《幼獅文藝》2001年第10期)
·圖中條比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