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正/口述 陳宛萱/記錄整理
張我軍家庭小檔案
張我軍,本名張清榮,一九○二年十月七日出生于臺北板橋。赴北京求學后,受“五四”新文學運動熏陶,改名“我軍”。一九二四年以《致臺灣青年的一封信》、《糟糕的臺灣文學界》二文,引起臺灣文學界的新舊文學論戰(zhàn),描寫與妻子羅文薌(本名羅文淑)戀愛故事的處女作《亂都之戀》,是臺灣新文學史上第一部新詩集,被譽為臺灣新文學的急先鋒。一九四七年返臺后,感于政治環(huán)境肅殺、有志難伸,以酒自娛,終于一九五五年因肝癌逝世,享年五十三歲。長子張光正又名何標,年少時加入八路軍未隨張家返回臺灣,后因兩岸敵對局勢與家人音訊中斷,闊別三十余年后才復重逢。次子張光直為著名的考古學家,曾任教于美國耶魯大學、哈佛大學人類學系,并曾擔任中研院副院長,晚年飽受帕金森癥所苦,于二○○一年病逝于美國。張光直少年時曾受四六事件所累,入獄一年,在獄中對“人之所以為人”產(chǎn)生興趣,開啟了他對考古人類學的研究。三子張光誠亦已病逝于美國,四子張光樸目前仍任教于芝加哥醫(yī)學院。
初到北平
我的父親是一個臺灣人,而且他不只是一個臺灣人,還是把臺灣文學推入新階段的掌炬人,他是張我軍。他在大陸度過了近半生,還有我這樣一個在大陸生活了一輩子的兒子,最后他回到故鄉(xiāng),終老于斯。
我的父親是一個窮苦家庭的小孩,從日本公學校畢業(yè)后到制鞋店當學徒,在制鞋店里他遇到了昔日板橋小學的老師林木土,林老師介紹他到一家銀行當小工,雖然開始只是一些倒茶送公文之類的工作,但是因為他勤快認真,自學珠算寫字,后來忙時行員便開始請他幫忙,由于他做得又快又好,一年多后就升為雇員。一九二一年,他從臺灣被發(fā)派到廈門剛成立的分行里當職員,閑暇時他向一位老秀才學習漢文。廈門當時文風頗盛,有許多文藝性的社團,老秀才也是一個文社的成員,每十天就聚會一次;老秀才見我父親字跡清秀,便請他擔任記錄的工作。在耳濡目染之下,父親對祖國文化產(chǎn)生相當大的崇仰之情。此時正值五四運動高潮的時候,父親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因此他便下定決心要到北平讀書。一九二二和二三年那段時間臺灣遭逢了經(jīng)濟不景氣,廈門分行也受到了影響,不得不倒閉,父親拿到了幾百塊錢的遣散費,在一九二四年初來到了北平。
深冬的北平寒風刺骨、遍地白雪,屋檐枝椏上掛著厚厚的冰霜,是父親這個南國來的青年從沒見過的景色。這時候他不過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離鄉(xiāng)背井只身赴京,投靠廈門認識的臺灣鄉(xiāng)親張鐘鈴。當時臺灣人赴北平多半住在福建省所屬的各府、州、縣所開設的會館,只需付很少的租金,就可以在備有簡單家具的房里暫住;父親住進了宣武門外的福建泉郡會館,除了適應北平的生活、學說北京話,他也結識了不少在北平的臺灣文人,如洪炎秋還成了他畢生的莫逆,他還到高等師范學院的補習班補習,準備讀書入學。父親在此時期的清苦生活,可以從他的小說處女作《買彩票》窺出一斑,文章里描述一名盤纏即將用盡的年輕人,把希望放在彩票之上,終究落空,而不禁感嘆貧富差距的殷甚:好學之人無錢可讀書,不得不放棄學業(yè)、離開所愛之人;亦有人拿著白花花的銀子耗時費日。
這段時間父親前后只在北平待了不到一年,但是他在這一年做了許多事情,首先他把祖國的新文學結合到臺灣島內(nèi),并登載在臺灣的《臺灣民報》上,同時他給《臺灣民報》投了兩篇稿子,這兩篇稿子被學者認為是推動臺灣新文學運動非常重要的稿件,就是《致臺灣青年的一封信》、《糟糕的臺灣文學界》。這兩篇文章對臺灣舊文壇進行了抨擊,可以說是拋給暮氣沉沉的舊文壇的兩枚炸彈,當時代表舊文學是舊體詩,受到五四運動影響的父親卻認為以中國白話文來改造臺灣土語的新文體才是正道,后來鄉(xiāng)土文學興起的時候,有的人就把他當作臺灣新文學運動的急先鋒,或者是臺灣新文學運動的奠基人。此外,父親后來出版的臺灣第一本新體詩詩集《亂都之戀》其中的三十三首詩,也是在這段時間寫就的,這本詩集不僅有著歷史性的意義,也記錄了父親與母親結合的一場轟轟烈烈的自由戀愛。
亂都之戀
我的母親是湖北人,從小跟著外祖父從湖北到了北平,后來外祖父英年早逝,外祖母投靠兄弟,我的叔公,在叔公的照應下?lián)狃B(yǎng)母親長大。母親后來聽說管事的四叔公有意把她草草嫁給一個年紀大又吸食鴉片的紈绔子弟,為了盡快畢業(yè)可以當個教員養(yǎng)家,獲得獨立的經(jīng)濟能力,便到師范學院的升學補習班學習,正好我父親也在那里上課。有一天我母親在整理衣物的時候,從她的衣服里頭掉出一封信,信也沒寫什么東西,就是一首詩,這首詩叫《沉寂》,這個《沉寂》就是《亂都之戀》的第一首詩,詩是這樣寫的:
……
一個T島的青年,
在戀他的故鄉(xiāng)!
在想他的愛人!
他的故鄉(xiāng)在千里之外,
……
他的愛人又不知道在哪里,
他常在寂寞無聊之時,
詛咒那司愛的神!
她看著這首詩覺得莫名其妙,因為這首詩一方面懷念故鄉(xiāng),一方面是想自己的愛人,但是這個愛人在哪呢?似乎他自己也還沒有頭緒。我母親看了這首詩以后,就找了一個常照應她的大姐請教,這個大姐讀了后便說這個青年他會作詩,應該是很不錯的,我來幫你打聽一下。后來她打聽到了,寫這首詩的是一個叫做張我軍的青年,也就是我的父親。二十年代那時候,男女間還不能自由戀愛,不能夠私下來往,所以他們的來往是偷偷摸摸進行的,我母親以借雜志為名,由這位大姐陪她去,等兩人約定好,便各走各的路,在中山公園那兒,或是先農(nóng)壇、陶然亭一帶的綠蔭下無人處見面,他的詩里面提及了許多他們會面的情景。
后來,父親帶來的遣散費用盡,迫不得已離開北平返臺就任《臺灣民報》的編輯謀生,他們就分開了。他給母親的信件都被四叔公扣押,母親得不到父親的消息,內(nèi)心十分焦急,加上此時又有人上門提親,四叔公便擅做主張,定下了這門婚事。父親的好友洪炎秋見情勢緊急,拍了一封電報給父親,父親收到電報之后立即趕赴北平,與母親相約私奔南下。當時,母親只穿著一身的學生服,什么東西也沒帶,就和父親一路奔逃到廈門。三舅公和外祖母收到母親的信后,便寄來錢與衣服,要他們立即正式結婚。于是父母親便從廈門到了臺北,那時候是一九二五年,他們在臺北的江山樓請了兩桌客人并舉行結婚典禮,主婚人是《臺灣民報》的負責人林獻堂。在臺北結婚前,他們在廈門就領了國民政府的結婚證,從這個事情上可以看出我父親的用心,就是他以為他仍然是一個中國人,雖然他們是在臺灣結的婚,但是他們?nèi)允侵袊?,因此他們的婚姻也要獲得國民政府的承認。
結婚后沒有多久我母親就懷了我,但是因為母親不是臺灣人,外祖母也還在北平,她就想回北平生產(chǎn),畢竟她對臺灣水土并不是很適應,所以在一九二六年父親征得《臺灣民報》社的同意,以駐北平記者的身分離開家鄉(xiāng),回到了北平,一到北平就生下了我。
旅居北平
在這段時間中,他進入中國大學國文系就讀,我母親生了我以后,她也回到學校讀書,考入女子師范大學就讀。后來我們所賃居的處所,屋主吳承仕是一位前清的進士,受教于章太炎,是一位二三十年代著名的經(jīng)學家和教育家,也是當時中國大學和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主任,他見我父親這樣清苦好學,便介紹父親進入師范大學就讀,既可免交學費,離家又近。如此我們就在北平定居下來,那時候他一邊要讀書一邊又要養(yǎng)家十分辛苦,他做翻譯維持家計,主要是翻譯日文的一些著作,畢業(yè)以后,又在家里設了家庭的補習學校,教授日文日語。漸漸的有許多大學聘請他,而且他寫的教材也讓全國的很多學校采用,便成為一個日文日語的教授。所以他的一生,我認為主要是兩個方面,一個方面就是在臺灣的新文學運動的初期,他起了一個先鋒的作用,對舊文學開火,打開了一個新舊文學大辯論的局面,辯論的結果當然是新文學還是取勝了,占領了臺灣文壇的天地。第二個就是在后期他主要是進行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在這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當時像他這樣旅居北平的臺灣人有許多,最早來到北平的臺灣人,是在清朝,大概在乾隆時期,那時候臺灣實行考舉制,考舉制也就是鄉(xiāng)里頭考秀才,考了秀才到省里頭,也就是到福建省——那時候臺灣還沒有單獨建省——去考舉人,考了舉人后就有資格進京考貢士,考上貢士接著考進士,進士是殿試,所以殿試是皇帝親自來考的。在整個清朝時期,考上進士的臺灣人一共是二十三人,考上舉人的有五百多人,其中有一些人進京以后沒有考上進士。到一八九五年以后,日本占領了臺灣,這時候臺灣的舉子就不存在進京趕考的問題了。第二波就是民國時期,這時候臺灣在日本的統(tǒng)治之下,臺灣也有一些知識分子不愿意接受日本人的統(tǒng)治,拒絕日本異族文化的同化,所以他們就跑出來,有的到日本去留學,有的到中國大陸的其他地方,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到了北平。因為北平是祖國文化的名城,所以許多人就到這里來讀書升學,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像是父親的好友洪炎秋先生也是來北平讀書定居的,或如在“二二八”中犧牲的宋斐如,或是北大的謝廉清,據(jù)說他還到過莫斯科的東方大學去學習過呢。那時候大概統(tǒng)計起來有五六十個人,這是一批到北平來上大學的,當然有人沒有讀完,有的人讀完以后就走掉了,定居下來的不是很多。然后就是日本侵華以后,在北平淪陷期間有相當多的臺灣人來了,這些人來了有各種各樣的情況,其中有一部分是臺灣的知識分子,他們來的目的,主要是逃避日本的兵役。抵北平之后,多半到一些大學或機關里頭任教或做事,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到大學里任教。我記得那個時候我父親在北平有所謂八仙,這八仙就是八個在大學里任教的臺灣人,包括我父親、洪炎秋先生等等。在北平淪陷時期,當然也有少數(shù)的臺胞是給日本人做事情。給日本人做事情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是因為那個時候臺灣人被視為日本人,國籍是日本,所以日本人征召一些臺灣人來做戰(zhàn)時服務,這是一種被迫形式,就是他被日本人所迫,調(diào)到這兒來做事情。還有一種是主動去給日本人去干事,甚至個別的人還干一些壞事,這也是有的。但是多數(shù)的臺灣老百姓是一些平民,是一些普通、做生意的人。
像我父親這些人他們都有一種想法,就是不愿意自稱為臺灣人、恥于承認自己是臺灣人,因為承認自己是臺灣人,就等于說自己是日本人。我有一個資料,就是一九四五年北京大學出的師生同學錄,這里面登記有好幾位臺灣籍的教師、講師和教授,他們寫籍貫都不寫臺灣,而是祖籍福建或廣東。本來在日本統(tǒng)治下的北平,你說你是臺灣人,你是日本國籍的,應當是很吃得開的,但是他們都不愿意如此做,因為認可日本的統(tǒng)治、承認日本國籍,就是讓自己成為亡國奴啊!我父親那時候在家里喜歡寫杜甫的一首詩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彼蠈戇@首詩,取些舊報紙,拿毛筆寫,寫完就把它丟掉。
同鄉(xiāng)情誼
我們家居住在北平的日子經(jīng)過了許多不同的時期,我們剛剛到北平的時候,是軍閥攻占的時期,父親的詩集叫做《亂都之戀》,所說的“亂”就是講軍閥割據(jù)占領北平,當時直系和奉系的軍閥打仗,北平城亂糟糟的,部隊進進出出,市里面人心惶惶,治安很差,沒有一個真正的政府形式。后來國民黨統(tǒng)一之后,由國民政府來統(tǒng)治,那時候開始比較穩(wěn)定,但與此同時,日本人的威脅就來了。九一八事變發(fā)生的時候是一九三一年,那時候我差不多是五六歲,也正是我弟弟張光直出生的那一年,北平受到戰(zhàn)爭的威脅,日本人攻到了山海關以外,成立滿州國了。那時候日本進不進關,就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我父親不愿再陷入日本侵略的魔掌,就帶著我和母親以及剛出生的張光直“跑反”,逃避日本的統(tǒng)治,離開北平經(jīng)過南京到上海,再到杭州,跑了幾個月的時間。后來日本終究沒有進關,所以我們又重新回到北平。但這次出行用盡了全家?guī)啄甑姆e蓄,回到家中母親身上居然只剩下五塊大洋。
我們家在北平的最后一個住所,是在手帕胡同里頭的一個四合院,我年幼的兩個弟弟都在這個房子里出生,加上父親早先由臺灣接來奉養(yǎng)的祖母,一家七口,人丁興旺。我們在院中栽花植草,還擺上兩大盆灰瓦金魚缸,院里搭上葦席涼棚,后院里栽了些絲瓜。這時候父親與親友間的往來十分頻繁,蘇薌雨先生曾經(jīng)有個回憶錄,就講到那個時候他們四個人,也就是蘇薌雨、連震東、洪炎秋加上我父親,在北平經(jīng)常聚會,一伙到小館子里喝酒交談,因為都是老鄉(xiāng),年齡相仿,經(jīng)歷也差不多,所以感情相當深厚;而且那個時候我父親開始翻譯當日文教師,手頭有點閑錢,所以這些聚會往往是我父親掏錢的。父親那時候最喜歡到北平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茶座,坐在戶外的藤椅上叫一壺茶喝著寫作,這個地方現(xiàn)在還在,只是茶座已經(jīng)沒有了,只剩下飯館,父親有一篇小說叫做《誘惑》,就是以這個地方為背景的。那時候我還小,跟這些先生們沒有什么接觸,尤其是連戰(zhàn)的父親連震東先生,因為他的家屬沒來,他只身在北平,沒有家庭的往來,我印象不是很深刻。但洪炎秋就不同了,他一家三代也住在手帕胡同,來往就比較多。還有林海音,林海音的原名叫林含英,她的母親林愛珍姑媽一家也是我們主要往來的對象。林姑媽幼時曾許配給我們張家,后來因為男方病故,才又許配給林煥文先生,有了這層關系,與她我們都以姑媽相稱。林姑媽十五歲結婚,二十九歲守寡后便不再嫁,獨自撫養(yǎng)一大群子女,十分辛苦,因此我們?nèi)覍λ滞橛志粗?。此外還有蘇子蘅先生一家,他們在一九四一年一家三口從臺灣搬到了北平,曾暫住我們家,記得聽父母親說過,蘇先生青年時代參加過日本共產(chǎn)黨,被捕后遭到酷刑,加上他待人寬厚,溫文爾雅,我們兄弟對他相當?shù)鼐粗亍?/p>
在我家常住的還有幾個臺灣同鄉(xiāng)的單身漢,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徐牧生先生,他自日本早稻田大學經(jīng)濟系畢業(yè)后來到北平,在我家寄居的那幾年,時常與我和弟弟光直一起談天說地,從人類起源、宇宙奧秘以至于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無所不談,擴大了我們的知識領域,激發(fā)了我們的求知欲。他還教我們游泳、劃船和滑冰。他在淪陷區(qū)的大學擔任講師時,竟公開在講義里大量引用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但是他結婚后就搬去與蘇子蘅先生同住,此后,謀生、養(yǎng)家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抗戰(zhàn)后他們一家回到臺灣,就失去音訊了,但他對我少年時代給予的深刻影響,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
一九三五年,秦德純繼任袁良成為北平市長,任命雷嗣尚為社會局局長,雷嗣尚曾經(jīng)受教于父親,并大力推舉父親出來擔任社會局秘書,主要的工作就是替市長辦理對日交涉的事宜。那時候日本有軍隊駐扎在北平城郊,常常借細故鬧事,或以演習之名進行挑釁。日本軍人氣焰囂張,蠻不講理,父親總能受命于艱危之際,運用他明晰的理智和流暢的日語,解決困難化解危機。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變發(fā)生,戰(zhàn)局惡化,宋哲元所率領的二十九路軍倉促于七月中全面撤退,北平市政府的官員也隨之秘密撤退,但是父親卻沒有得到任何的暗示,形同被遺棄而陷于淪陷后的北平。秦、雷兩人利用臺灣人的日語專長去與日本人交涉,事實上又不信任臺灣人,以至于在這種情況下遺棄了父親,等到發(fā)現(xiàn)日軍全面占領,要走已經(jīng)來不及了。雖說如此,北平剛被占領的時候,交通并沒有全面中斷,但是由于母親那時懷有身孕,三弟光誠還在母親的肚子里面,實在不能夠進行艱困的逃亡之旅,因此我們一家就留在淪陷區(qū)中了。
淪陷區(qū)里求生
北平淪陷之后,父親遭受了很大的政治和經(jīng)濟壓力,那時候臺灣人屬于日本國籍,要受日本政府的“國民總動員法”和“國民征用令”管束,好幾次看到日本警察到我們家來,表面上雖還客氣,目的卻是在提醒父親:不要忘了自己是臺灣的“日本國民”。但是父親還是堅決地不當日本統(tǒng)治中國的工具,他拒絕了偽政府的教育局長的工作,只靠在幾所大學教書和翻譯文章、寫稿子的收入維持家計,淪陷區(qū)人民的生活日益貧困,我家的生活水平也日益降低,入不敷出,只好向有錢的同鄉(xiāng)借貸或典當度日。父親當時不過四十出頭,已呈現(xiàn)出一副不堪重負的老態(tài),有一次他在家里獨飲,酒后大醉,傷心痛哭,聲言要出家去當和尚。
我身為長子,便擔起一些家務,如排隊買配給,向兜售舊衣的小販變賣家里的舊衣物等,接觸到社會的機會多了,便親眼目睹耳聞了許多淪陷區(qū)百姓的苦難,不知不覺地,愛國之情與民族之恨就在我心中逐漸壯大了起來。讀高中時我一心想要到敵后根據(jù)地去參加抗戰(zhàn),一九四五年三月我和幾個同學從北平來到定縣,趁著午夜在地下交通員的率領下,秘密出城繞過日本的炮樓和封鎖溝,穿越抗日游擊區(qū)進入根據(jù)地,最后到達晉察冀邊區(qū)首府阜平縣,在那里學習了三個月之后,又在交通員的護送之下,穿越日軍進攻八路軍的作戰(zhàn)地區(qū)沿著交通壕到定縣車站,乘火車回到北平家里。家人看到我回家非常地高興,對于我掩蓋真實去向和經(jīng)歷的說辭,雖然半信半疑,但也沒有深究。
我回來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動員父親到抗日根據(jù)地,我向父親說明了我這次離家的所見所聞,以及根據(jù)地的情況。那時候德、意已經(jīng)垮臺,日本獨力強撐,并且在占領區(qū)進行各種掃蕩抗日活動的行動,以父親的聲名、身分以及體力,要進行那樣的抗日活動是相當困難的,沒想到父親卻立即地答應了。此外,我的第二件任務,是要考進綏靖軍清河軍官學校,從事瓦解日偽的工作,這個學校是由日本教官當家,施行法西斯式管理,目的在培養(yǎng)侵華日軍的幫兇。當時家人和親友看到我到這個鬼地方去,對我很不能理解,只有父親知道我忍辱負重從事抗日秘密活動的真相,父親看到我身處險境又滿身病痛,很是痛心,但是他從來沒有勸我離開那里。
一九四五年下半年,抗戰(zhàn)形勢急驟發(fā)展,父親的根據(jù)地之行尚未安排妥當,日本就已經(jīng)無條件投降了,國民黨接收了清河學校以后,就分派了一些國軍的軍服,換個衣服、改個名字,成了河北省保安干部訓練所,就地把這個原本專司訓練日偽高級軍事人才的學校,轉(zhuǎn)成了國軍的一部分,來展示給北平的老百姓看,老百姓還以為接收北平的國軍陣容真的有那么浩大;這是一個欺騙百姓的行為。因此我的任務就從顛覆日偽的清河軍校,轉(zhuǎn)變成瓦解國軍接收狀態(tài)的河北保安干部訓練所,這些工作起了一些作用,開始有一些人逃跑,走掉的人很多。不過由于時間久了,我的身分逐漸遭到懷疑,已經(jīng)無法待下去了,但受限于軍校的體制,又不是說走就可以走的。
那時候我舅舅羅文浩是國民黨的少將,他奉命來接收這個學校,知道我也待在清河軍校,心中對我有所懷疑,他就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頭,追問我:你跑哪里去了?你離家出走,到哪去了?我說我離家出走,到河北做事了。他說:“你為什么要出走啊?”我說:“年歲大了,讀書沒意思。”他又說:“那你出走怎么又弄回來了?”我回答:“找事就是很不容易啊,只好回來啦?!薄澳悄慊貋砗鬄槭裁匆艿竭@個清河軍校來讀?”我說:“那是受你的影響??!”他是陸軍大學第七期畢業(yè)的,又是國民黨黃埔軍校七期的,小時候我們都管他叫大兵舅舅,他身體很壯,那時候打個綁腿常到我們家里去。他聽了把臉一沉:“好,你這樣的話,那我把你送到重慶去?!薄昂茫蔽夜室忭樦目谡f,“有這個機會的話,我愿意?!彼斎皇钦f說而已。他心里很清楚,但因為是親戚,他對我也無可奈何,最后還是托他的關系,我才能夠從清河學校脫身。我就說我要上大學,我不要在這兒,那他就說,那你跟我走吧。他告訴那里的教育長,那個某某人要跟我走,就一句話罷了,教育長就放人了。上了車之后,他坐在軟席的座位,我坐在硬席座位,全程都沒有講話,一直到了北平,他走他的,我回家。
回到北平以后,緊接著八路軍的先頭部隊挺進到北平郊區(qū),父親應邀出城和已經(jīng)是八路軍負責干部的一位學生見面,還記得那是一九四五年十月九日,那天清晨我們各騎一輛單車,從手帕胡同的家里來到西四南大街,另一個騎車人在二三十米外等候,我壓低聲音告訴父親悄悄與那人出城,到妙峰山下八路軍某部駐地與負責人相會,并囑他一路小心,就目送著他騎車離去的背影漸漸消失,沒想到這竟是最后的一瞥了。我辦完這事回到自己的地下工作崗位,解放戰(zhàn)爭后又撤回冀西根據(jù)地,后來聽說父親已回臺灣,全家也隨后遷去。
分隔的兩岸
一九四九年的二月份前后北平和平解放了,三月之后我們更駐進了北平,在六七月的時候,我聽說我們的臺胞里頭有一個很有名的人物,叫謝雪紅,她從香港到北京來參加會議。我和一個老鄉(xiāng)一起去見她。那時候謝雪紅穿著一身解放服,頭發(fā)也沒有燙,看來很樸素,一看就是一個搞政治的,是一個政治家,又是一個女政治家,很有風度。那時候我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小伙子,見面之后她問了我的情況,她知道我父親。她跟我們介紹了臺盟的情況,之后她讓我們兩個填了表,參加臺盟,一方面參加臺盟,一方面她把我們的表格交給了中央組織部,叫中央組織部調(diào)我們到上海去,那時候上海有一個臺工委在那。我們按著她的意思辦,不久就下來命令,調(diào)我到上海去,一九四九年的八月份我從北平到了上海,到臺工委去任職了。和謝雪紅見面主要就這一次,后來見面并不是很多,因為我在上海她在北京,見面的機會就比較少,文化大革命當中聽說她受到了迫害,當時我不是很了解這個情況。
一九四九年春,那時還有一段很短暫的時間,經(jīng)過香港,北京和臺灣還可以通信,我有一個外祖母是在北京的,我通過她那兒,知道我父母的地址,就給他們發(fā)了信,發(fā)了信以后沒有回信,我就發(fā)了第二封信,第二封信發(fā)出去之后,我父親給我寫了一封信回來,告訴我全家平安,現(xiàn)在郵費很貴,沒有事不要來信。從此以后就斷了任何的音訊。后來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岸恕钡臅r候我父親是在臺中洪炎秋先生家里頭。洪炎秋是臺中師范學院的院長,而師范學院又是“二二八”活動最熱烈的地方,所以他受到牽連,被免去了職務。我父親住在他家里頭,當然也受到了牽連,不敢貿(mào)然行動,后來他就離開了洪家,自己開了一家六合書店,這個書店賠本了開不下去,他就把這家店搬回到板橋老家里去,結果還是經(jīng)營不善。一九四九年我弟弟光直在建國中學讀書,四六事件的時候,國民黨來抓他,抓他的理由是因為他跟北京通信,中間被人家郵檢,因為他受了我的影響,所以說了很多批評國民黨、仰慕共產(chǎn)黨的話。國民黨特務認為他是共產(chǎn)黨派去的,所以把他抓起來,坐了一年的監(jiān)獄,后來他寫了一本書,叫《蕃薯人的故事》,里面他把他整個在監(jiān)獄的過程都紀錄了起來。我給我父親寫信的時候,我弟弟還在監(jiān)獄里沒出來,而他所以坐監(jiān)獄,就是被人郵檢發(fā)現(xiàn)“問題”。
我給我家里寫信,而我是一個參加了八路軍的人,這實在太危險了,可是我是一點也不知道,我一點也不曉得弟弟被抓起來了,也不知道國民黨還有郵檢,我只是通了一封家信而已。我父親知道這很危險,所以他趕快制止我,就說現(xiàn)在郵費很貴啊,我也就心領神會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不管郵費多么貴,我也還承擔得起,他只是讓我不要再隨便寫信,然后我就再不寫信了。后來事過境遷,他也早就搬家了,一九五五年父親去世,連這個我都不知道。
父親去世的時候,光直已經(jīng)考上了哈佛大學,我父親臨終時,專門有遺囑,不要他回來奔喪,要他專心學業(yè)。后來我的二弟、三弟陸陸續(xù)續(xù)到了美國,我母親隨后也跟著到美國去,這些我全都無從得知。一直到了一九七五年,張光直以學者的身分——他是美國科學院的院士、哈佛大學教授——來考察講學,他到了北京同時來找我,但找不到我,我的名字改了,茫茫人海,要去哪里找一個失散三十幾年的人?甚且他也不確定我是否還在世,或許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或許患病早逝了。他曾經(jīng)托人到中央組織部去查詢我的資料,查的結果人家告訴他,有一個南下干部叫張光正,但是南下之后,情況不明。當時我母親看了這個消息后非常擔心,“南下以后情況不明?是不是作戰(zhàn)打死了,還是失蹤了,還是怎樣了?”一直到一九八○年后,他通過社會科學院民族所的一位研究員,還通過臺盟等種種管道去探訪,終于獲得了我的行蹤,兩方面才又恢復了聯(lián)系。
手足重逢
一九八○年他第四次到北京來訪問,這時候我們見了面,這是我們?nèi)嗄陙硎状我娒妗:髞淼揭痪虐怂哪?,我母親和我另一個弟弟說要來,那是透過臺盟邀請,他們從美國回來,和我見了面。后來我的四弟他來得更頻繁,他是芝加哥大學的教授,單獨來和我見了好幾次面。我在一九九六年首度到臺灣探親,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首先要做的是拜訪祖墳。我們家祖墳原來是在板橋,但是因為修路,搬到土城,在土城的一個小山坡上,我找到我們家的墓,墓修得很漂亮,我的爺爺還有我未能陪伴送終的奶奶和父親也在其中?,F(xiàn)在張光直和張光誠,我二弟、三弟他們都去世了,張光誠的骨灰現(xiàn)在還在我的小弟弟張光樸家里頭,在他床頭桌子上放著,現(xiàn)在還沒有說要歸骨到哪里。我小弟是想將他歸到我們的祖墳里面去,但是現(xiàn)在這個情況也很復雜,能不能歸進去,還得要一番聯(lián)系交涉。張光直是因為他一家人都在美國,所以他現(xiàn)在就安葬在美國。
這次來探訪親人——其實我家里也沒剩什么人,我的姑姑也已經(jīng)去世了,但是姑姑的兒子,我的兩個表弟,見到我都還很親熱,當然他們知道我是什么情況,也知道我的背景是八路軍出身的。兩岸之間的隔閡,在我們家族親戚關系里頭不是很明顯,因為我除了我父親這個血統(tǒng),還有我母親那個血統(tǒng),父親的親族是道地的臺灣本地人,母親則是大陸的湖北人。母親那邊我有一個姨、一個舅舅在臺灣,也都見了面。特別是我的舅舅,我當時能夠離開清河學校還是仰賴他的幫助,但是自他帶我離校返家之后,我回到了根據(jù)地,而他是在國民黨那里,我們兩邊可以說是兵戎相對了,雖然不是直接的對壘,立場卻是誓不兩立。他是打共產(chǎn)黨的,當過北平警備司令部參謀處長,后來到了淮海戰(zhàn)役的前線也當過徐州剿總副參謀長。他是一位軍人,在那個時代,他的任務是對抗共產(chǎn)黨,我的立場自然與他完全對立?;春?zhàn)役后他到了南京,之后又跑到上海;解放戰(zhàn)爭只打了三年,其實是很快的,形勢總是一瞬間變化,似乎是追蹤著他落敗的腳步。我也從北京調(diào)到上海,那時候舟山還沒解放,后來解放舟山的那個戰(zhàn)役我也參加了,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在臺灣了。他退休以后到美國我母親那里,給我寫了一封信,我也給他寫了一封信。小的時候,我管他叫大兵舅舅,后來有保定之困,他助了我一臂之力,這我心里總是念念不忘的。
我到了臺北以后,他馬上就要從屏東上來,但醫(yī)生不讓他來,因為他身體不好,他就給我打電話,要我會完親人、祭完祖后到屏東去。我完成這些事情后到屏東去,我們兩個就見了面,他還給我安排了三天的活動,第一天到貓鼻頭最南端海邊那里,第二天到高雄美濃一帶,第三天他要陪我,我就說不要陪了,他年紀比我大得多,健康是大不如前了。那是一九九五年年底,我跟他在屏東告別,自己到美濃鐘理和紀念館拜訪,因為那時候鐘理和的兒子鐘鐵民邀請我前去。分手以后,我回到北平,過了個年,到了一九九六年的四月份,他就去世了。
見面的時候,他總不提往事,他曾給我弟弟寫了一封信,里頭說我們倆見面是受了中華文化之賜,因為我是去參加我父親的學術研討會,因此有了這么一個機會,讓我們兩個人見了一面。他又提到臺灣的問題,說亂象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來了,不過他跟光正說,他已經(jīng)不在五行之中了,也就是身處世外桃源了,所以我們一切過去的那些事,對他來說一律都不存在了。以前我們是國共對立,站在戰(zhàn)爭中的兩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中超脫了。
后來我聽到弟弟們描述父親返臺后在臺灣的生活,才知道一九四七年父親剛回臺之時,寄居在洪炎秋先生家里,遇上了風起云涌的“二二八”事件,洪炎秋任教的臺中師范學院是“二二八”的一個活動中心,因此受到牽連,父親看在眼里,對這個震撼全國的反抗事件有著深刻的感受。次年,著名的教育家和魯迅先生的摯友許壽裳教授,在臺北遭國民黨特務殺害,由于父親在北平曾受教于魯迅先生,而許先生又曾是母親所就讀的女子師范大學校長,與洪炎秋的關系也相當密切,所以許教授的慘死,讓父親感到深切的憤慨和震驚。一九四九年的四六事件,弟弟光直被捕入獄,無辜坐監(jiān)一年,在父親多方托人擔保后才獲得出獄,與此同時,我的祖母,也是父親惟一的親人又在此時患病去世,父親遭逢接連的打擊,亦感到對整個大環(huán)境的無力與痛心,返臺后,除了寫寫游記、山歌一類的小文章,對時事政治只能三緘其口了。但在一九五一年,他寫了一篇叫《春雷》的作品,是他惟一一篇未在生前公開發(fā)表的作品,里頭表達了他憎惡黑暗的現(xiàn)實,憧憬光明未來,渴望家人重聚的心靈呼喚,也是在他晚年,以文學形式留給后人,剖白心跡的遺言。
但他描述為“云鎖雨打”的白色恐怖,在臺灣卻越演越烈,父親只好借酒澆愁,以求解脫,終于釀成致命的肝癌,一九五五年十一月三日,五十四歲的父親英年早逝。他的遺言交代一切儀式從簡,訃文中的孝男名單,由于我這個長子身在大陸,為免政治麻煩,未被列入,許多描述父親的文章說父親育有三子,多半若不是不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那時候與父親在沒有預知的情況下永別,內(nèi)心總是感到許多遺憾,覺得還有許多話想告訴他,也有許多問題想向他請教,但是這樣的機會卻永遠地消失了。他去世前的三十五天,寫給弟弟光直的家書,只期勉他學業(yè)進步、人格完成,不要他操心家事,臨終前的遺言,也交代光直不可回臺奔喪,須待學業(yè)完成方可歸國,由這些遺言中,或許也可以看出一點父親當時會對我有的殷切盼望了。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2002年第10期 / 本文圖片由張光正先生提供)
·責編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