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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我漱口盂兒(中篇)

      2003-04-29 00:44:03孫蕙芬
      山花 2003年1期
      關(guān)鍵詞:大姑山莊姐姐

      孫蕙芬

      在歇馬山莊,要是有人在大街上喊:“給我漱口孟兒——”那肯定是在嘲笑我奶奶。漱口盂兒,奶奶用來漱口的一只杯子,瓷的,樣子挺怪,粗肚子細脖子,鴨舌頭樣的口兒,肚子上印滿了云霧一樣朦朧的花。我從來不叫它漱口盂兒,只叫細脖子杯。那是我們家的老古董,就像奶奶一樣。奶奶卻說它比奶奶要大至少五百歲。奶奶今年八十二歲,按她的說法,這只細脖子杯已有五百八十多歲了。奶奶根據(jù)什么說它五百多歲我不知道,反正從我記事起,她就老是念叨:“別小看這漱口盂兒,它可是貴重物,你看,這上邊還有字,它是俺結(jié)婚時的嫁妝,比俺要大五百歲!”

      我看過,那上邊是有字,宣德,宣德是什么,我不知道,莊上人都不知道。我們知道奧運會和世界杯,卻不知道宣德,這沒辦法,電視不演,我們憑什么非得知道?莊上人拿漱口盂兒嘲笑奶奶,并非因為奶奶把這粗肚子細脖子的玩意當成寶貝,人們嘲笑奶奶,是因為奶奶都八十二歲了,牙都沒有了,飯后還要漱口。你知道,在歇馬山莊,只有年輕人刷牙,也就是結(jié)婚前后那么幾天,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還要漱口,不讓人笑話才怪呢。

      每一次飯后放下筷子,奶奶都沖我或姐姐喊:“給我漱口盂兒——”奶奶耳不背,說話的聲音卻很大。奶奶最初是沖媽媽喊,后來媽媽活兒累,不給她好臉色,姐姐和我又一天天長大,她就沖我們喊。

      “窮擺譜!”每一次奶奶支使我們,媽媽都這么小聲嘀咕。

      說心里話,一天三遍給奶奶端細脖子杯,我真有些不耐煩,劉桔的奶奶就從來不擺譜。在這一點上,姐姐表現(xiàn)得比我好,她有時不等奶奶喊,只要看見奶奶放下筷子,就趕緊跳到柜前,用細脖子杯舀水遞給奶奶,那樣子就像電視劇里的服務(wù)小姐。我不行,要是哪天姐姐先吃完飯上學去了,只剩下我,我的臉就會像媽媽一樣拉長,嘴里還不高興地嘟囔,端倒是端了,可往飯桌上放時,沒有好氣,使勁一眩水立即晃了滿桌,奶奶這時就怒氣沖沖,喝一口水,在嘴里漱一漱,撲地一聲吐到地上,罵道:“小兔崽子,像那個沒教養(yǎng)的!”“那個”是我媽。

      奶奶把我和媽媽歸為一類,說我沒有教養(yǎng)像媽媽,言外之意,是說我們要是像她,像她給老申家留的根,就有教養(yǎng)了,可奶奶從來就不知道莊上人怎么說她,莊上人說:“就她有教養(yǎng),把個婆婆生生給氣死了?!?/p>

      奶奶氣死了婆婆,莊上人都這么說,可是沒有人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一回我問媽媽,媽媽說,“還不是她窮擺譜擺的?!蔽移鋵嵰稽c都不在乎奶奶怎么說,教養(yǎng)值幾個錢!要是歇馬山莊老人都漱口,我敢保證福廣、劉桔、永華他們,都和我一樣,沒一個好東西,當然姐姐除外。其實,我也不是不愿意侍候老人,問題是你別耍威風,別用那樣的口氣支使我們,你應該和和氣氣哄著來,你應該說:二胖,給我倒杯水唄。

      有一天,奶奶罵我像“那個”沒教養(yǎng)的,一下子被在堂屋里搗豬食的媽媽聽見了。媽媽不像我,不在乎那個不值錢的玩意,臉蹭的一下就紫了,像豬肝,她把兩手從豬食盆里抽出來,攥住身前的圍裙,眼睛盯住通向東屋的門,那樣子好像她要沖到東屋跟奶奶理論理論,可是媽媽呆立一會之后,不是沖進坐著奶奶的東屋,而是沖出后門,直接奔了后街老李三媽家。后來好多回,只要聽到奶奶罵我的話里捎了她,媽媽都一口氣沖進后街老李三媽家。好像奶奶罵我的根源是在那里。

      奶奶自嫁到申家,就用細脖子杯飯后漱口,算一算,至今她至少也用了六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她年輕時誰侍候她,想必是自個侍候自個,聽大媽講,自從她給兒子娶了媳婦,娶了我大媽二媽三媽四媽五媽,侍候她的事就輪到五個媳婦身上了。我爸是老六,快三十歲才結(jié)婚,爸爸娶了媽媽后,奶奶就把那五個兒媳分出去,只跟我的媽媽過。從此,那功課一樣飯后必操練的事就落到媽媽和我們身上。我是說,奶奶飯后漱口的歷史這么長了,喊漱口盂兒的事被莊上人知道,應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我的大姑偏不這么認為,大姑說:“早先歇馬山莊,就沒有誰拿漱口盂兒來挖苦你奶奶,都是這幾年!”你得明白大姑的意思,她把責任推到奶奶頭上。大姑說,這不像話,這太不像話,這是禍害你奶奶。有一回,大姑不知在外面聽說了什么,急匆匆來到我家,揭開風門,把目光對準媽媽,她說:“姜淑花,街上人都講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講什么?街上人講什么俺怎么知道?”媽媽開始語氣很硬,很有底氣的樣子。可是,大姑后邊跟了一句話,使媽媽一下子說不出什么了,目光也霧一樣飄起來了。大姑說:“這事沒完,我非查個水落石出?!?/p>

      大姑就住在我家這條街上,她家與我家只隔了一個院子。大姑可不比一般鄉(xiāng)下女人,外邊的事她沒有不知道的,這是姐姐的評價。姐姐說,“問一問咱歇馬山莊誰知道什么叫尋呼臺,也就大姑吧?!贝蠊么_實和山莊女人不一樣,山莊女人只要結(jié)了婚,都死心踏地過日子,就像媽媽那樣,當然也有不安心過日子的,比如被人們常掛在嘴上的玉柱媳婦和成子媳婦,那都是剛結(jié)婚的新媳婦,但她們再不安分,結(jié)婚一年下來,只要有了孩子,也就安分了。她們再不安分,除了家里、田里,頂多也就初一、十五逛逛集,或到理發(fā)店把頭發(fā)多燙幾個卷。如此而已??纱蠊脜s不同,大姑一干完農(nóng)活,就肩上搭兩個帆布包,上城里串親戚去了。歇馬山莊很多人家都有城里親戚,可是人家都不和城里親戚走動。比如媽媽,我的大舅二舅在城里搞基建,都在城里安了家,媽媽就從來不去。媽媽說肩膀不一般齊,去了給人添麻煩。大姑卻不管,她說城里人可憐,吃不上新鮮大米、疏菜和雞蛋,她要給城里親戚送去綠色食品。

      大媽送去綠色食品,帶回的往往是一堆灰色衣物。城里人真怪,他們?nèi)拥舻囊路紱]花兒沒顏色,灰拉巴嘰。但這似乎正是大姑想要的。她從城里回家,穿一身灰拉巴嘰的衣服在街上走,莊上人要問她,“怎么進了趟城就把自個搞得青颼颼的!”青颼颼,是素色的意思,在歇馬山莊,只有進棺材的人才穿素色,才青颼颼。可是莊上人這么說大姑,大姑并不生氣,她不但不生氣,還故意亮開嗓門,“你以為城里人都像你,就好大紅大綠,那叫土氣?!?/p>

      就像媽媽當著奶奶的面不說什么,背后卻要說奶奶窮擺譜一樣,莊上人當面不說大姑什么,背后卻要嘀咕:窮講究。劉桔她媽一見我就說:“二胖,你大姑那么稀罕城市,當初干嘛不找個城里人!”我也這么認為,她既然那么在乎城里人,何苦只從歇馬山莊嫁到歇馬山莊,何苦只從東院嫁到西院?我是想,她要是嫁到城里,就不會知道莊上人怎么說奶奶了,她就不會一抬腳就揭開我家屋門指著媽媽說話了,她調(diào)查起來,也就沒有那么方便了。

      沒有等上兩天,大姑就真的查了個水落石出,大姑當著媽媽的面說出一連串的名字,王老三媳婦聽姜老二媳婦說的,姜老二媳婦聽大有媳婦說的,大有媳婦聽后街老李三份兒說的。大姑說到李老三份兒,停下來,看定媽媽。老李三份兒,就是老李三媽,就是媽媽一生氣就從后門沖出去的人家。媽媽可憐地眨巴兩下厚眼皮,嗓眼發(fā)出唔的一聲,吞杏核似地吞下一口唾沫,之后低下了頭。這時,我真想沖大姑喊一嗓子:你給我滾——你憑什么管媽媽的事——,我也想沖媽媽喊一嗓子,你憑什么那么聽大姑的,就是說了又怎么樣,奶奶本來就不該向我們耍威風——

      我沒喊,不是我怕得罪大姑,我沒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姐姐,稀罕穿那種灰拉巴嘰的衣裳。姐姐一聽說大姑從城里回來,就瘋了一樣沖到大姑家。我們家里人都愿意沖,腳下帶著一股風,風摜在身上,讓外人看了很野潑。我沒喊,是不想讓大姑當著媽媽的面罵我像那個沒教養(yǎng)的,因為我知道,天已經(jīng)這么晚了,媽媽不可能一賭氣沖到李老三媽家,媽媽賭了氣,還不能沖,她會多難受。

      事實上,大姑來我們家指手劃腳,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兒了,我們家是大姑的娘家,她常常借回家給奶奶送好吃的對我們挑三揀四,什么床單不干凈,窗玻璃不干凈,什么吃飯不該弄出巴嘰巴嘰的聲音,給奶奶盛飯兩手必須高高舉起,本來大姑送給奶奶的東西我挺饞的,可是聽大姑說這樣的話我肚里的饞蟲就嚇跑了。大姑眼神兒對著我和姐姐,可實際上誰都明白,她指的是媽媽,因為媽媽吃飯時弄出的巴嘰聲比我們還響;媽媽家里地里活忙,根本沒有空兒洗奶奶炕上的床單。關(guān)鍵是,媽媽認為鄉(xiāng)下人鋪炕席就行了,沒必要在炕上鋪什么床單,這和飯后漱口一樣,屬窮擺譜。大姑才不管媽媽怎么想,她一挑起來就沒完沒了,并且一邊嘴上說,一邊用手去擺弄奶奶的衣襟,去揀奶奶肩膀上的頭發(fā),或者去把一條臟毛巾洗凈,擦奶奶屋子老柜上的灰塵,那樣子仿佛只有她才是奶奶的保護神。每當這時,平素無精打采糊里糊涂的奶奶,一下子就變了樣,她坐在炕上的腰板格外挺直,沒牙的嘴上,兩片干癟的唇緊緊抿著,蒼老的目光穿過我們,射向窗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像她壓根就不曉得我們是誰。

      我得承認,我的媽媽是太不講究了,我的媽媽是海邊人,我去過我的姥姥家,那里人都不講究。潮汛一來,男女老少撲到海里,沒日沒夜的跟水斗,人就像海豚似的,渾身上下都是水。潮汛一過,家里家外、炕上地下擺滿了魚蝦,屋子里和船上一樣,腥臭腥臭,到了夏季,窗和門都大開著,蒼蠅四處亂飛,人和蒼蠅一樣忙碌,誰也顧不上誰。其實海邊人最閑的就是夏天,夏天天熱,是封海的季節(jié),大人不出海,就要把網(wǎng)拿到家里補,窗和門幾乎全被拆下來,網(wǎng)從窗口拖進炕上,炕也是地地也是炕,夜里睡覺,不小心就沾了一身沙子。最要命的是,男人們不出海,女人們就撒了歡兒,飯也不做,天天聚到海灘說笑打鬧。我的姥姥可是和女人瘋鬧的好手,什么罵人的話都說得出口,姥姥故意把話往臟處說往狠處說,好遭來女人們的哄笑、反擊,笑聲越大,反擊得越厲害,她就越開心。每年夏天,媽媽都領(lǐng)我回姥姥家和女人們瘋一次,媽媽回到海邊,就像魚進了水里,一進門就脫了鞋,光了腳板,甩了身上衣服,沖到海邊那些女人堆里。我就是喜歡回姥姥家野跑,不知為什么,回那里就像過年一樣。無拘無束在沙灘上打滾兒,無拘無束和蒼蠅一塊飛跑,吃飯時無拘無束的巴嘰。在姥姥家,吃飯時是要比賽巴嘰的,誰巴嘰聲大,就證明誰家的飯有滋味,其實那面條除了海腥味,沒什么滋味,你得用心巴嘰,你只要用心巴嘰,就真的能巴嘰出又鮮又香的滋味。媽媽回一趟娘家,要把一年憋在肚子里的聲音都巴嘰出來,每頓飯,她都端著碗,來到街上,過癮似的,把嘴唇弄得山響。每當這時,我都有些難過,因為我看到,媽媽吧嘰一會兒,嘴巴就不動了,就癡呆呆沖院墻外的海邊愣神兒,就像一個剛剛溜進海里的魚,一眼又看見了密密麻麻曬在灘上的網(wǎng)。

      說真的,沒把奶奶炕上的床單掀起來撕了,沒把奶奶的細脖子杯摔了,就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很顯然,大姑每次回來指手劃腳挑三揀四,都是奶奶的節(jié)日,就像媽媽每次回海邊姥姥家都是過節(jié)一樣。奶奶不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這一點僅從我把漱口水訝鰨她罵我那句話就可以看出。奶奶讓大姑回來替她說話,是想讓我們知道她的真正厲害——她教育的孩子和我們是不一樣的。在那樣的時候,奶奶的得意,簡直就像飛在空中的沙子,一下子就乜了我的眼睛,我睜不開眼睛,我不想看奶奶??墒窃谀菢拥臅r候,還有一個人我更不想看,這就是我姐姐。

      如果說,大姑的指手劃腳對于奶奶,如同節(jié)日,那么,對于姐姐,就是一場戰(zhàn)爭勝利之后的慶典。姐姐常常會用眼睛的余光斜睨著媽媽,之后在屋里來回走動,身子一飄一飄,飛舞的蝴蝶似的。姐姐根本不像媽媽的孩子,她除了在情急之下,一不小心做出了如媽媽那樣沖的動作,很多時候,做事還是像奶奶和大姑的。姐姐非常崇拜奶奶和大姑,她常常在一激動往大姑家沖的半路上突然的停頓下來,放慢動作,變跑為走,因為奶奶曾批評過姐姐,“別像恁媽似的,野刺刺的?!蹦阏f,奶奶批評我和姐姐,用詞都不一樣,奶奶說姐姐“別像恁媽,”而說我“像‘那個沒教養(yǎng)的!”姐姐確實很聽奶奶話的,她不但在激動之中可以突然的剎住腳步,她還為我和媽媽吃飯時的巴嘰聲和我打架,她罵我像豬。她常常吃罷飯,筷子用力往桌上一摔。為此,她從不跟媽媽上姥姥家,從不跟我和媽媽睡在一屋。你不知道這讓媽媽多傷心,”小死鬼兒,我白生了你一回!”媽媽經(jīng)常當姐姐這么說,但這沒用,姐姐一點也不會因為媽媽難過而給媽媽好臉色。姐姐天生不喜歡鄉(xiāng)下,不喜歡干農(nóng)活,從十三歲那年寒假開始,她就學大姑,把自己打扮得青颼颼的,跟大姑上城里串親戚。媽媽最不愿意麻煩城里親戚,在媽媽眼里,那才是真正的不懂事理,再說,姐姐已經(jīng)大了,該幫媽媽干一點活了??墒墙憬憔褪且?,去也不要緊,在城里住夠了,穿得青颼颼從城里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居然學起大姑,也指手劃腳。姐姐指手劃腳跟家里的衛(wèi)生無關(guān),也跟我們的教養(yǎng)無關(guān),而是一再憑空質(zhì)問,“奶奶為什么瘦了,你看奶奶氣色多難看!”她的意思誰都聽得出。姐姐完全可以做一個奶奶和大姑希望的那樣一個愛干凈的人,有教養(yǎng)的人,不愛鄉(xiāng)村的人,但她不可以跟媽媽作對。她站在奶奶立場上,這最讓媽媽受不了,這意味著,在這個家里,她成了大姑的一雙眼睛。那天晚上,媽媽火了,媽媽從灶坑掄起燒火棍,狠狠地抽了姐姐一頓。我說的“狠狠”,是說媽的心情,她確實是咬牙切齒,可那棍落在姐姐身上一點都不重,姐姐微笑著瞄著媽媽,目光里有一絲陰險的冷意,那意思好像在說:我不反抗,大姑會來收拾你!

      大姑不久就回來了,大姑為她出了氣,她不翩翩成蝴蝶才怪呢。

      在漱口盂兒事件傳出去,被大姑查了個水落石出之后,媽媽很長一段時間,再也不往李老三媽家沖了,她變得愁眉不展,郁郁寡歡,嘴角拉得很長,尤其在吃罷晚飯,圈了雞鴨,哐當一聲插了門之后。我一點也不認為不像反抗姐姐那樣反抗大姑就是服輸,媽媽只是忍氣吞聲,就像以往聽媽媽罵我像她那樣沒教養(yǎng)時忍氣吞聲。然而,以往忍下氣,吞下聲,都留給了老李三媽,媽媽去向老李三媽發(fā)泄。現(xiàn)在,話到李老三媽那里又長了翅膀,她便無處可去了。因為無處可去,每晚插上門之后,媽媽都要在屋子里弄出一些聲音,不是故意把鍋蓋弄倒,就是抽冷子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得很高,或者把一只甲殼蟲拍死之后,高音大嗓地罵一句臭不要臉。我感到有一種粘糊糊的氣體在媽媽的腹中膨脹,在媽媽身體四周的外邊膨脹。在單調(diào)、重復、許多夜晚都像一個夜晚、一個夜晚又像許多夜晚的寂寞的夜晚,我感到了一種粘糊糊的氣體在媽媽四周膨脹、壯大。

      但媽媽和老李三媽沒幾天就又好上了,是老李三媽主動找上門的。有一天下午的時候,老李三媽兩手裹著腰上的圍裙,站在后門口,沖媽媽喊,“姜淑花,姜淑花?!彼穆曇艉茌p,像貓叫,但正在前院喂豬的媽媽一下子就聽見了,她“哎”了一聲,立即沖到后門,當媽媽沖到后門,老李三媽變戲法一樣,從手中的圍裙里變出一盤燜茄子。她沒有解釋一句有關(guān)漱口盂兒的事,媽媽也沒問,媽媽只是高音大嗓,“媽呀”一聲,一邊說你看看三嫂,你看看三嫂,一邊接過茄子,倒在自家的盤子里。當天午后,吃罷飯,媽媽就去了三媽家。媽媽走后,我聽到奶奶在背后嘀咕,“魚找魚蝦找蝦,老鱉找王八?!?/p>

      我不知道媽媽和老李三媽是不是像奶奶說得那樣,屬一路貨色,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她倆都野潑、能干,上刀山下火海,哪樣都不怵。聽莊上人講,老李三媽在剛結(jié)婚那年,為一只雞吃她家莊稼和大伯哥打起來,把大伯哥騎到身下,褲子都給扒了下來。幾年之后,媽媽嫁到歇馬山莊,重演了和老李三媽一樣的戲。隊長溫洪良不給媽媽稻田放水,媽媽就冷不防把溫洪良放倒在稻田里,扒了他的褲子。媽媽是先成了老李三媽的接班人,然后才成了老李三媽的朋友。媽媽動輒就上老李三媽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李老三媽除了上山干活,做一天三頓飯,從不收拾家,東西隨便放。她不收拾家,又沒有婆婆逼她,里里外外,像我姥姥家,有一種無拘無束的自在。我曾看見媽媽脫了鞋,露著奶子,躺在她家曬著干辣椒的院子里跟她說話的樣子,簡直像神仙。那時節(jié)兩個人眼對眼把奶奶喊漱口盂兒那一套把戲講出來有多么開心,媽媽在那時可是眉開眼笑,嘴角向上翹,一點也不丑。

      媽媽的丑,在歇馬山莊可是有名的。媽媽的丑是真丑,不留一點余地的丑,即使是媽媽的孩子,我也這么看。媽媽個子不高,臉卻很大,并且長滿了黑點兒,媽媽有一個塌陷的鼻梁骨,男人一樣闊大的嘴,媽媽的眼皮厚得就像脫了餡的餃子皮,并且一上點兒火,上眼皮就腫起來,鼓出一個疥子。還怪了,媽媽就愿意上火,一上火,不是腫左眼就是腫右眼,兩只眼睛輪換著來,很少間斷,媽媽丑,爸爸卻是奶奶六個兒子當中最英俊、最帥氣的一個,帥氣的爸爸娶了丑陋的媽媽,這里有一段故事。這故事我很小就知道了。是說爸爸十四歲那年,大腿根后邊爛了一個洞,一直爛到骨頭,天天往外冒血水,差一點送了命,后來,大姑領(lǐng)爸爸上城里求醫(yī)。十八歲那年,爸爸的腿終于治好了,那個洞一點點長滿了肉。爸爸腿長滿了肉,人也變得高大,帥氣,到了二十幾歲找對象的年齡,面對擠上門來介紹對象的,就挑剔起來,當時所有人都以為爸爸再也不會犯病,尤其是大姑和奶奶。可是二十四歲那樣,爸爸的大腿根又開始爛了,又冒血水,直到二十七歲才治好,這一回,再也沒有人上門提親了,十里八村都知道了爸爸的病。后來,大姑不知從哪弄到線索,說山南頭海邊有一個嫁不出去的丑女子,就托人登門三次。

      山莊人都說“丑女家中寶”,媽媽嫁過來,爸爸真就一直沒有犯病。爸爸不犯病,可憐的媽媽就永遠不知道隱在她生活里的那個洞,這件事真是蹊蹺,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媽媽不知道。老李三媽和媽媽好得恨不能一個鼻孔出氣,卻也沒有告訴媽媽。那個洞我見過,是在知情后的那一年冬天。爸爸春夏秋三季都在城里蓋高樓,只有冬天他才回來,那年冬天爸爸回來,晚上我趴在他的后背,趁他不注意,猛不防從被里掙脫出來,就像一個行李卷滑落下來,就在這時,我的目的達到了,我看到了那個洞。準確地說,它已經(jīng)不是洞,而是一塊陷下去的疤痕,那疤痕有點紅又有點紫,比茄皮稍淡一些的顏色。那顏色我見過,劉桔她爸膝蓋在外邊叫瀝青燙傷,好了后就是那個顏色。我不相信媽媽一次也沒看見爸爸的那個地方,不過爸爸完全可以說,那是瀝青燙的。

      我對大姑和奶奶的反感,就是從看到爸爸腿上的那個疤痕開始的。我總覺得,是她們欺騙了媽媽,是她們讓媽媽因為丑、因為沒有她們所說的教養(yǎng)而在這個家忍氣吞聲。有時,我真想爸爸再犯一次病,讓媽媽清醒隱在她生活中這個巨大的騙局,因為只有這樣,媽媽才會在大姑面前,在奶奶面前,跟爸爸打個平手;媽媽才會明白,她大可不必謙讓,她完全有理由在家里大喊大叫。要是那樣,說不定大姑和奶奶還得哄著媽媽呢。我這么想,你絕不要以為我對爸爸不孝,我只是想說,奶奶一天到晚威風凜凜地喊著漱口盂兒,奶奶到老李三媽那里扯一扯,開開心,實在不算什么。

      可是,就在媽媽再一次去老李三媽家的那個晚上,我們家出事了。

      那天晚上,吃完飯后,奶奶破例沒喊我們拿漱口盂兒,她把筷子一放,一程一程委下炕。奶奶沒喊,又自己下炕,別提我心里有多高興,我想她終于想通了,是不是她也害怕輿論,或者她終于想到了爸爸腿上那個洞。姐姐一向?qū)δ棠痰膭幼髅舾?,見奶奶動身,趕緊屁顛屁顛去拿細脖子杯,打滿水遞給奶奶。奶奶卻看都不看,迅速地穿了鞋,下了地,拿起拐棍,扶著門框,走進堂屋,又從堂屋里推開風門,走進院子。奶奶的腰也羅鍋了,背也有些駝了,拄著拐棍走起路來,還輕飄飄的。見奶奶走出去,姐姐那張小臉呱達一下就翻了,朝媽媽使白眼兒。好像她斷定又是奶奶得罪了奶奶。姐姐放下細脖子杯,哐一聲摔上門,跑出去,攆上奶奶。

      姐姐和奶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一種不祥在媽媽的眼睛里升騰。我說:“媽,不用怕,肯定是找大姑去了,大姑來你就和她干!”我心里還說,她們欺騙了你,你和她們干保準出不了大事。媽媽沒有吱聲,嘆了口氣,厚眼皮眨巴一下,餃子皮閉上又張開了。

      沒有多久,奶奶和姐姐就回來了,帶回來的不是大姑,而是后街德平他爸老三黃。這老頭像鍋灶后邊來回爬動的臭老鱉子,沒有他去不到的地方,死人,娶媳婦,婆媳不和,兩口打架,他都必去不可,混吃混喝像村長似的,真不明白歇馬山莊的人為什么那么相信他。媽媽見他來,趕緊上前打招呼:“三黃叔來了。”這些虛里毛套的東西,都是奶奶訓練的,外邊來人必須老早迎上去,不管高興不高興。我就不像媽媽,堅決不打招呼,因為我不覺得我們家有什么事非得他出面。

      老三黃可是不管我怎么看,他進了家,坐定奶奶炕上,就把媽媽叫過去。事實上媽媽就跟在他的后邊,他叫出媽媽名字時,媽媽已經(jīng)站在了奶奶那口躺廂柜的柜角了。老三黃說:“姜淑花,老太太的意思是,侍候老人的事都落在你這份子,太委屈了你,要是不愿意,你就找房子搬出去。老太太自個過?!眿寢尩哪樍r腫了一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她嘆了口氣,沒有說話,老三黃又說:“俺就覺得,你和那幾個媳婦不一樣,你是個能吃苦的人,你不會有這個意思?!?/p>

      瞧這個老三黃有多狡猾,他居然先說清奶奶的意思,再離開那意思,把媽媽逼到他的意思上。我突然從堂屋竄進奶奶房間,站在媽媽身邊,我的意思是讓媽媽不要怕他,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墒菋寢尠杨^發(fā)弄在手里,使勁纏著,許久,媽媽說,“俺從來就沒有那個意思,從來沒有!”我簡直恨死了,我不恨別人,恨的是媽媽,她太虛了,太無能了。老三黃見媽媽這么說,立即把臉轉(zhuǎn)向奶奶,好像這正是他預料之中的。他沖奶奶說,“老太太,聽見了嗎,人家淑芬從來沒有這個意思,你誤解了?!?/p>

      奶奶自坐在炕上,一直沒有吱聲,現(xiàn)在,老三黃讓她表態(tài),她還是沒有吱聲。奶奶不吱聲,卻比吱聲還有威風,她把目光轉(zhuǎn)到柜頂,在上邊搜索,這時,只見媽媽也把目光轉(zhuǎn)上柜頂,在上邊搜索。收索一會兒,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沖出屋子,端來剛才被姐姐放在鍋臺上的細脖子杯,遞給奶奶。

      這就是奶奶的態(tài)度,要媽媽當著外人的面,親自侍候一次奶奶。

      媽媽和奶奶之間,到底有什么問題?為什么老三黃一來,一提讓媽搬出去,就解決了問題?在我心里,這一直是一個謎。大人們心里邊,總要有一些謎。

      那天晚上,老三黃走后,家里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姐姐做作業(yè),我和奶奶在東屋看一會兒電視,媽媽早早就到西屋躺下了??墒俏叶伎赐觌娨暬匚魑菟X了,媽媽還沒有睡,她翻過來覆過去,我能覺出,那個膨脹在媽媽心里邊的東西又回來,那個膨脹在屋子四周的東西又回來了,它已經(jīng)充填了五間屋子的所有空間。

      一個秋天過去之后,那一天發(fā)生在媽媽和奶奶之間的問題,我才一點點搞清楚。好幾個月,媽媽再也沒有上老李三媽家,并且無論天多么熱,媽媽都不再開后門,好像一開后門,就會有吸鐵石把她吸進去。奶奶和媽媽之間的問題,原來只是奶奶那天說完魚找魚蝦找蝦之后,媽媽又跟老李三媽混到了一起,奶奶不愿意她們在一起。

      一個秋天過去之后,老三黃為什么一句話就可以解決媽媽奶奶之間問題這個秘密,我也搞清楚了,老李三媽見媽媽長時間不去串門,終于等不急了,有一天,她在她家苞米地薅草時,堵住我,她說“二胖,你過來?!彼唤形?,我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墒?,她一改以往的直率,并不直接問媽媽為什么不串門,她把臉沒在嘩啦啦響的苞米葉子里,大聲說:“你奶奶真行,五間房子就把你媽媽弄得狗皮膏藥似的服服貼貼?!蔽也幻靼兹龐尩脑?,驚覷覷的從苞米葉縫隙中看著她的臉,她知道我小孩子聽不懂,就蹲下來,躲過紛繁的苞米葉子,向我一枝一葉地講起來。

      她講的,是有關(guān)我們家房子的故事。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房子還有屬于誰的問題。老李三媽說,你奶奶生了九個孩子,三個女的六個男的。女的結(jié)婚,是被別人娶走,家里什么不管,男的結(jié)婚,是往家里娶媳婦,得管彩禮,管房子。老李三媽說,可是你奶奶兒子生得太多,你奶奶又是鎮(zhèn)上人,不會過鄉(xiāng)下日子,沒攢下家底兒,那六個兒子結(jié)婚之后,就給兒子立下規(guī)矩,老人分文不給,一律清身出去自己蓋房。老李三媽接著說,可你奶奶把五個兒子都攆了出去,就留了你爸你媽,你知道為什么?為什么?還不為你爸腿上那塊病,誰知道它什么時候還會出水兒,莊上人都知道,你家六個媳婦,你奶奶你大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媽,說起來,你媽是跟你爸那條腿沾了光,你奶奶把她留在身邊,是因為你爸爸那條腿。

      聽完老李三媽的話,我的心就像被風刮的苞米葉子一樣,亂糟糟的,她的意思是說,只要住在奶奶的房子里,只要爸爸不犯病,媽媽就得一輩子受奶奶和大姑的氣,這對媽媽太不公平了。

      搞清這樣一個秘密,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正眼看媽媽,不敢去看我家那座又舊又破的青磚瓦房,我總覺得那房子是媽媽的克星。尤其,我對時間這個詞產(chǎn)生了反感,因為無論怎樣,時間對媽媽都不會有利,要是爸爸長時間或者永遠不犯病,那么,時間就是媽媽的地獄,媽媽就得受一輩子氣,要是爸爸不小心犯了病,那么難道時間不是媽媽的地獄嗎?

      奶奶斷了媽媽的出路,這太可怕了。媽媽不上老李三媽家,也絕不呆在家里,除了做飯,喂豬喂雞收拾院子,她都呆在山上。要是大田里沒有什么活,她就拿著鐮刀,滿山遍野割草。如今歇馬山莊稻草賣不出去,家家戶戶不缺草燒,沒有女人上山割草,再說,男人們出了民工,撇下女人操持家里家外,誰割草誰是傻瓜,可是媽媽就是要割,就是要當傻瓜,媽媽一上了山,就把自己沒進草叢里,當扛了一捆草回家,媽媽幾乎就成了一個草人。

      媽媽不上老李三媽家,又不呆在家里,奶奶可是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奶奶的臉上,常常掛著勝利者的微笑。奶奶一得意,飯后喊嗽口盂兒,聲調(diào)就不像從前那樣霸道了,奶奶不霸道,我端起杯子,就不往桌上蚜耍我不眩奶奶就不罵我像“那個”沒教養(yǎng)的了,這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像電視里說的,我們家有一種和平的氣象。在這段時光里,我每天放學回家,都能看見奶奶穿著潔白的襪子,端坐在院子里,奶奶平常一般都坐在屋子里,而現(xiàn)在她要坐在院子里,奶奶是小腳,奶奶盤腿時,總要脫鞋,露出潔白的襪子。這也是被山莊人視為擺譜的地方。奶奶勝利了,潔白的襪子自然要閃動在懷里。奶奶坐在院子里,就覺得申家大院的一切都是她的,成了她的背景。背景,你懂嗎,就是底色,也確實我們家的底色是奶奶選定的,比如奶奶堅決不讓用紅磚砌墻,堅決不讓在窗玻璃上描畫紅花綠葉,奶奶常指著老房子上的灰磚說,什么叫素雅,是因為素,才顯得雅。大姑喜歡青颼颼,說不定正是受了奶奶的影響。

      看到奶奶坐在院子里,坐在她的背景里,我的心情挺復雜的,要是媽媽不在家,我會對奶奶不由自主生出感激之情,我想如果沒有她的堅持,爸爸媽媽就得清身出去,這對有病的爸爸太可怕了。有時,媽媽從山上回來,揭了鍋忙著拿草做飯,我就有點煩奶奶了,因為經(jīng)她一比,媽媽可是太辛苦了,當然奶奶老了,不能讓她干活,我是說,和奶奶的干凈利落相比,奶奶的滿頭灰塵滿身泥土簡直就像一頭從臭水溝里爬出來的豬。

      可是,你根本不會想到,媽媽和奶奶之間新的問題,正是隨媽媽除了做飯,其余時間從不坐家,全用在上山割草這件事上引發(fā)的。它最初讓奶奶嘗到了勝利者的滋味,時間一久,就變了味,這就像筐里的雞蛋,時間一久,就變成了臭蛋。媽媽天天上山割草,不停下來,就意味著家里衛(wèi)生講不上去,家里也確實又臟又亂,而長時間不講衛(wèi)生,就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反抗。大姑說,這不是故意對付老人?!

      那是2000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大姑端著一盤炸魚,揭開了我家屋門。我之所以把這個日子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這個日子對媽媽太重要了。大姑一進門就說:“姜淑花,我不明白你弄那么多草干什么,咱家養(yǎng)牛還是養(yǎng)羊?”奶奶再厲害,也畢竟老了,她就沒看出這一層,經(jīng)大姑一點,她立即警覺起來,正往桌子外邊推炸魚的手停了下來,隨手就抓起了被垛上長時間沒洗的臺布,在眼前晃了晃,之后“撲”的一聲扔到地上。

      其實,我早就覺出媽媽上山割草的另一層想法了,她不上老李三媽家,也不在家弄出任何動靜,不弄出動靜,這其實正是割草的結(jié)果,我是說,看見她進進出出時那一身力氣,媽媽憑什么會有那么一身力氣?可是,在我認為媽媽無話可說時,她偏說話了,她不承認。媽媽說:“大姐,我不養(yǎng)牛也不養(yǎng)羊,可有人養(yǎng),我會賣的?!眿寢尩囊粽{(diào)很重,可不能算是頂嘴,她天生大嗓門,這一點大姑應該知道,然而,大姑不高興了,大姑說:“姜淑花,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

      “什么日子?”

      “咱媽生日!蓋縣你二姐三姐明天回來,你還割草,你到底什么意思?”

      很顯然,奶奶自己都忘了她的生日,聽大姑這么說,愣了一下,之后,立即沉下臉,看定炕被一角,好像認定自己確實受到虐待。媽媽沒再接話,揀起地上的臺布,在堂屋里洗了一夜。

      一夜,絕對是一夜,因為后半夜我被什么聲音弄醒,發(fā)現(xiàn)媽媽不在身邊。

      一夜過后,當日光透過玻璃照進屋子,把我從睡夢中照醒,我的耳朵里灌滿了嘈雜的聲音。起初,我還以為又是大姑回來指責媽媽,心縮成一團,可豎起耳朵聽,聲音不在屋里,而在大街上,再聽,聲音亂糟糟,好像還有男聲。我忽地從炕上爬起來,光腳跳下炕,跑出屋子。當我跑出屋子,來到大街門口,我看見幾個陌生男人正在我家草垛邊往車上裝草,多日來一日日長高的小山一樣的草垛移到了一輛馬車上,媽媽站在一邊,略帶驕傲地一叉一叉數(shù)著。車四周圍滿了莊上女人,她們七嘴八舌,說這回六份兒可發(fā)啦。她們一邊說媽媽發(fā)了,一邊問陌生男人,“大楊溝就沒有草喂牛怎么的?”那口氣好像對他們買媽媽的草很不服氣。這時我才明白,為了向大姑證明割草的動機,媽媽洗完衣物,連夜去了大楊溝??粗鴭寢屢蛞灰刮疵?,沉沉耷拉下來的厚眼皮,我對大姑的恨已經(jīng)深入了骨髓。

      我一直覺得,大姑是為了跟媽媽做對,才從歇馬山莊嫁到歇馬山莊,才從東院嫁到西院的,如果不是這樣,就沒有辦法解釋發(fā)生在我們家的事情。大姑嫁人時,我的爸爸才一歲,她不可能預知爸爸后來的腿病,也不可能預知山南頭有個嫁不出去的丑女子。莊上人都說,大姑嫁給老實巴交的姑夫,嫁給老單家,只為一袋剛從地里摳出來的新土豆。那時奶奶因為孩子多,又不會算計著過日子,一到春天家里就斷了炊。莊上人說,爸爸一歲那年春天,歇馬山莊的土豆遇上了多年不遇的大豐收,可是奶奶的地卻長了一地蒿草,原因都出在奶奶身上。那年歇馬山莊下來一幫知青,他們喜歡奶奶家干凈,衛(wèi)生,夜夜聚在奶奶家。他們愛來就來,愛走就走,由著他們也就罷了。偏偏他們越來,奶奶越把家收拾的寸草不沾,主動往家引。弄一些知青在院子里嗚嗚嗷嗷,又唱又跳,一鬧就是半夜,鬧得莊上人睡不著覺。后來,奶奶西院鄰居單起善不讓了。單起善,就是大姑的老公公,他已經(jīng)死了。有一天,他站在墻頭上,指著奶奶,“有本事你使在過日子上好不好,干什么烏七八糟?!逼鋵崋纹鹕剖乔f上惟一一個不用種地的公家人,他在公社當會計。他沖奶奶發(fā)火,根源不在奶奶往家招知青,而是奶奶曾經(jīng)笑話過他老單家,說他家是土鰲人家,不會過日子,掙現(xiàn)錢,還吃沒個吃樣,穿沒個穿樣。而在單起善眼里,奶奶生了一窩狼崽子,吃不上穿不上,年年借糧,還窮擺譜,才是真正的不會過日子。奶奶于是邁著碎步,慢悠悠來到院子。奶奶說,“你聽著單起善,我就是一春不種地,過得也保準比你強?!?/p>

      奶奶說的只是一句氣,奶奶那樣的人,容易說一些不留后路的氣話。誰知單起善就真的堵住了奶奶的后路,他說:“好,好,我看著,你要是種了,就不是人養(yǎng)的!”歇馬山莊老輩人,都愿意這么罵人。可是這人養(yǎng)的單起善做夢也沒想到他堵住了奶奶的后路,卻被他的兒子給打開了。奶奶一春沒種地,他的兒子在土豆下來的第一天,當著全街人的面,扛著一麻袋土豆一跳一跳送到奶奶家。他的兒子打開了奶奶的后路,其實也就意味著堵住了他的后路,因為這正應了奶奶的話:即使不種地,也過得比他強。然而,那年春天,令這個人養(yǎng)的更想不到的是,奶奶居然答應把大姑嫁給他的兒子。莊上一部分人說,這是奶奶的聰明,她是派了大姑這只耗子去挖單家的洞,而挖單家這個洞的目的是為廣積申家的糧。那年月有一個口號就叫做“深挖洞廣積糧”。另一部分人同意大姑深挖洞廣積糧的說法,但他們說那不是奶奶的聰明,而是大姑孝順,是大姑主動向奶奶提出。還有一部分人卻認為是大姑眼光長遠,就像她托人把丑陋的媽媽從山南頭介紹過來一樣有眼光,因為姑夫在大姑結(jié)婚十五年后,接了他爸爸的班,做了鄉(xiāng)下人眼氣的公家人。三種說法,都是在說,在大姑和姑夫這門婚事上,申家占主動。我不這么看,我是想,有什么能夠證明,單起善的兒子扛著一袋土豆送給奶奶,不是他的意思?要知道,大姑夫可是老實窩囊得扎一千錐子都不知出血的人。

      你一定以為,大姑嫁到單家之后,就真的成了一只耗子,土豆地瓜下來,她會不停地從西院往東院搬運,你錯了,你低估了單起善,他辜負了他那個名字,一點也不起善。莊上人講,大姑結(jié)婚后,他從鎮(zhèn)上下班回來,天天都用尺去量倉子里的苞米和土豆,他甚至把裝豆油和咸肉的壇子打開來檢查,有一回,奶奶家里沒有油,大姑從壇里取出一塊咸肉拿回家,愣是叫他給查了出來。他是會計,就以會計的方式和大姑對話,他問大姑,“秀鳳,你說三十二減一等于幾?”大姑笑了,輕輕地叫了聲爹。大姑說,“爹,我不知道,你說哪,是不是等于土鱉?!”

      莊上人講起大姑這段故事,都憋不住笑,莊上人說大姑當初出來講,也是含著笑,但看得出她心里氣得要命。莊上人說,“你大姑氣也是白氣,她還不是真的就聽了老公公的話,再沒敢往家拿過東西。”莊上人對大姑很失望,不過他們不是替大姑不平,他們是看光景不怕亂子大。歇馬山莊還是太寂寞了,太缺光景看了。

      大姑后來倒是給他們展示了另外一種光景,她不往家拿東西,卻要往城里拿東西,城里住著她的三個大姑姐姐,也就是單起善這個人養(yǎng)的三個閨女——他這么個小氣鬼,居然還把閨女都嫁給了城里?;⒍静怀宰?,往閨女那拿,當?shù)漠斎徊环磳?,可是這一回他打錯了算盤,大姑用他的雞蛋,地瓜土豆,換回了灰拉巴嘰的衣裳。衣裳拿回來,不管是穿在大姑身上,還是裝進大姑柜子里,他都管不了,重要的是,大姑一走出去,十天半月都不回來,幾乎就是扔了家里的日子不管。

      知道大姑為什么答應嫁給單家,嫁了之后為什么不停地上城,還是后來的事。那時,大姑招待城里下來的親戚,把奶奶、姐姐和我也一起請了去。那一天,大姑桌上桌下忙著,腰都快扭成花了,你知道大姑城里鄉(xiāng)下來回去,老也不長肉,她瘦得腰就像麻桿。吃罷飯,大姑湊到她的大姑姐姐跟前,鄭重其事地說:“姐,俺這一輩子,就求你一件事,幫珍珍和珠珠在城里找個工作。”這時,大姑的大姑姐姐本是喜氣洋洋的臉一下子就變了,她說,“什么都可以,就是找工作不可以,城里工人都下崗了,找工作比登天還難?!贝蠊昧r急了,她說,“實話跟你講,俺嫁給恁兄弟,就是因為他有三個城里的姐,俺這一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后代弄到城里!”

      后來,大姑還真把兩個沒考上大學的姑娘弄到城里去了,臨走之前,大姑按桌請客操辦了一回,請莊上人到家里喝酒,大姑堵住了莊上人的嘴,他們喝得老臉通紅說不出話,醒了酒,走出大姑院子,卻嘀咕說:屁,等著吧,早晚還得回來。

      奶奶生日這天,大姑二姑三姑都回來了。每年奶奶生日,都是如此,三個姑姑,不管住得遠近,都要回來。五個大伯大媽都在歇馬山莊,卻一個也不回來。當然大伯們外出當民工,回不來,但大媽們從來不代表她們的男人來看她的婆婆。姑姑們每次回來,都自備酒菜,她們大包小卷拎回來,一進家門,就回了自己家似的,扎上圍裙,鍋上鍋下忙。這里曾經(jīng)是她們的家,她們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就住在這個家里,可是她們不永遠是我這么大,就像有一天我也會長到她們那么大,嫁到另一個陌生的家里一樣。想一想,我真是有些害怕,我倒不是害怕嫁出去遇到單起善那樣的老公公,那沒準生活起來很有意思,可以像大姑那樣把任何減法都算成等于土鱉,我最怕的,是怕像媽媽那樣,嫁一個有病的男人自己還不知道,關(guān)鍵是,你不知道那個男人有沒有一個窮擺譜的媽媽,隔幾日就回家指手劃腳的大姑。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在奶奶八十二歲生日這天,大姑回家,破例什么也沒說。

      起初我還以為媽媽洗了一夜,大姑從家里的變化中看到媽媽對她的馴服,可是媽媽把該洗的洗了,并沒把該換的換上??簧系谋欢猓雷油认旅娴膲瘔薰?,都赤裸裸露在外面。大姑進門放下包裹就行動起來,張羅鋪床單掛圍布。大姑手上忙活,嘴閉得緊緊,這簡直就是日頭從西邊出來。當二姑三姑出來,埋怨媽媽不該買菜買肉,我才明白,原來日頭從西邊出來的是媽媽,是媽媽違背了常規(guī),先就把菜和肉買了回來。

      在我多年的印象里,奶奶生日,媽媽從來就沒買過什么,媽媽沒有那樣的習慣,媽媽認為過生日是窮講究,“你姥姥就從來沒有過過什么生日。”媽媽時常這么嘀咕。于是,窮講究的就永遠是三個姑姑的事,她們自備酒菜回來,就變成了不成規(guī)矩的規(guī)矩,媽媽打破了規(guī)矩,也就一下子堵住了大姑的嘴??墒菋寢尀槭裁匆蚱埔?guī)矩?這意味著什么?

      很顯然,大姑知道,二姑三姑都知道,她們那個上午又說又笑,嘰嘰喳喳講了一大堆跟日子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誰家男人在外邊掙了大錢,哪一個臺的電視劇好看。她們不講過日子的事,就證明她們不想在過日子上對媽媽旁敲側(cè)擊,她們不旁敲側(cè)擊媽媽,就證明她們認為媽媽已經(jīng)講究日子的過法了。這正是她們知道媽媽那么做的意味。我卻不這么看,我雖然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么,但我不相信事情會這么簡單。

      可是,中午做好飯,三姑用欣喜的口氣,繼續(xù)埋怨媽媽不該花錢的時候,媽媽居然一不小心,直截了當說出了她讓大家意外的行動的意味,媽媽說,“什么呀,根本沒想花錢,還不是一早賣草賣了四十塊錢,樂的?!眿寢尯喼笔且活^要多蠢有多蠢的蠢豬。她的意思是,她根本沒有什么意圖,這太讓我失望了。她的愚蠢在于她不但讓我失望,還讓三個姑姑失望,她讓姑姑們看到,她并不像她們想象那樣,開始講究什么過法,她只不過一時高興。關(guān)鍵是,她上山割草,大姑是堅決反對的。她賣了草,證明了大姑猜忌的錯誤也就罷了,她怎么可以拿大姑反對的事來氣大姑呢?讓大姑生氣,我當然并不反對,媽媽早就該讓大姑生一點氣了,但你得選對時機,你不能把好端端的吃飯氣氛給攪了,要是大家都不高興,我還在那狼吞虎咽,奶奶準會說我像了根兒,沒有教養(yǎng)。你知道我多么想無拘無束地大吃一頓啊!你知道我多么不愿聽奶奶說我像根兒沒有教養(yǎng)啊!

      那天中午,媽媽說完那句話后,沒過多久,大姑的臉就翻了過來,大姑翻臉,其實并不是通過臉上的表情,而是通過語言。大姑不直指媽媽,而是從沒回來給奶奶過生日的大媽們下口。大姑說:“這幫臭混蛋,都是一些沒有教養(yǎng)的玩意兒,心里從來就沒有老人?!睕]有人吱聲,只有奶奶的臉一點點多云轉(zhuǎn)陰。過了一會兒,大姑又說:“二胖,你知道這些臭混蛋為什么不回來給你奶奶過生日?”我抬起頭。我當然知道,還不是因為五間房子。

      實際上每年奶奶過生日,家里的氣氛都不好,不管誰買菜,吃飯時姑姑們都能想起那沒教養(yǎng)的大媽們。當然,如果不是媽媽辦錯了事,大家誰也不提,但不提絕不等于不存在。在那樣的日子里,奶奶坐在炕頭,動不動就把目光移到窗外,也只有在那一刻,奶奶目光虛幻得像霧,一團一團的,你能從奶奶霧一樣的目光中,看到劉桔奶奶眼里常有的那種東西,人老之后的無奈和無助,看上去非??蓱z。為此,不管我多么不愿意,在奶奶生日之后的幾天里,我也能像姐姐那樣,不等喊,主動給奶奶拿細脖子杯。當然也就幾天,為此我一直覺得,姑姑們其實挺愚蠢的,她們不應該非用這么一個窮講究的方式來讓奶奶難過。

      奶奶生日第二天晚上,平素從不跟我正兒八經(jīng)說話的姐姐,突然跟我說話了,那天晚飯后,我把細脖子杯端給奶奶,奶奶和姐姐都眼睛一亮,好像看到日頭從西邊出來了。看到她們的眼神,我真有些后悔,因為我怕她們以為我會從此變好,如果那樣,她們會失望的,就像姑姑們一天前對媽媽的失望一樣。我不過是很隨意這么做做而已。不管怎樣,我一時涌起的對奶奶的同情,還是分毫不差地被姐姐看到了。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姐姐趁我上井臺洗腳的工夫,在院墻邊叫住我。姐姐每晚飯后都要在院墻邊背英語單詞,嘰哩哇啦。她在鎮(zhèn)上念初中,整天盯在學校,可是不知為什么時間總是不夠用,總要把念書的事弄到夜里。姐姐說,“二胖,你過來?!苯憬愕穆曇艉艿?,但你絕不要上了她的當,她常常以低低的聲音訓人,這一點非常像我的奶奶,奶奶除了喊漱口盂兒時聲音高些,她在準備訓人時,從來都把聲音弄得很低,好像有教養(yǎng)的人都這樣。可是我走過去,姐姐卻把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她說:“二胖,看見你懂事了我真高興?!?/p>

      我最害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她誤解了我??墒俏覜]有解釋,沒有沖她喊,我只不過是一時興致,原因很簡單,姐姐的手一點點摟住了我,我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的溪流,正通過我的肩、脖子涌到我的嗓眼兒,以致我想喊的話喊不出來。

      跟你說吧,人都是賤物,人怕好話,我才真正體會到了,我本是害怕姐姐誤解的,可是姐姐一旦誤解了,說了那么一句夸獎的話,竟讓我感動得好長時間睡不著覺,我躺在炕上老覺得身子熱熱的發(fā)癢,有蟲子爬動似的。我長這么大就沒有被誰夸過呵。被姐姐夸了,我一連好多天都屁顛屁顛地給奶奶拿細脖子杯,不但如此,我還開始覺得奶奶很孤單。

      覺得奶奶孤單,這對我可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一天,我放學回家,走進院子里,看到了奶奶的臉,奶奶的臉映在窗玻璃上,恍如一張懸在半空靜止的葉子。一張靜止的葉子懸在窗玻璃的里邊,是從我記事起,眼里永恒的景象,奶奶上了年紀,不愿走動,總是趴在被垛上朝外張望,一天一天不動地方。我是說,奶奶一直是很孤單的,可是我從來都沒覺出奶奶孤單。奶奶把外邊的人望回去,進了屋,臉上頓時就活泛開來,可是我從來就沒發(fā)現(xiàn)奶奶由靜止到活泛這個變化。我進門時,看到了奶奶蒼白的臉上閃出了笑??吹侥棠棠樕祥W出笑,我迅速放下書包,爬上炕,偎在奶奶身邊。我可是從未這么溫順過!你猜看到我爬到奶奶身邊,她怎么樣,奶奶罵了一句小兔崽子,揪住我的耳朵,向上拽著,拽著拽著,突然松開手,將手捅到我的胳肢窩里,使勁胳肢我。

      奶奶的動作太讓我意外了,我毫無準備,因為奇癢,我嘎一聲笑出來,并趕緊翻過身,仰過臉。當我仰起臉,我看到了奶奶的臉,看到奶奶干癟的下頦,看到奶奶沒牙的空嘴使勁咧著,發(fā)出干涸的卻是絲絲縷縷的笑聲,我這個沒教養(yǎng)的,突然就覺得心里頭發(fā)酸。奶奶的笑是干枯的,就像沙堆上流淌的沙子,卻又是絲絲縷縷的,就像掛在線絲上被風吹動的草繩,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奶奶因突然的放松而幾乎都要拼盡力氣的笑。是在那一刻,我感受到,奶奶其實是多么盼望家里有一點響動啊,奶奶是多么希望我和媽媽在她的身邊,即使我們沒有教養(yǎng),也畢竟是她年老之后生活中惟一一點活氣兒!可是,我的難過并沒持續(xù)多久,因為沒一會,笑就從奶奶焦枯的臉上褪去了,奶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抽出來,朝我身上用力一拍,沒好氣地說:“怎么不往好地方像,專像‘那個沒教養(yǎng)的?”

      奶奶一下子就得罪了我。我一轉(zhuǎn)身爬起,沖出東屋來到院子,讓奶奶那張葉子一樣的臉再一次靜止地懸到玻璃上。

      從此,我放學回家,再也不留心窗玻璃了,我沖進屋扔下書包就到外邊野跑,不到媽媽回來我絕不回家。

      不久之后,我遇到我的大媽。在有的事情上,我很有記性,但有時又很健忘。如果不是遇上大媽,我早把奶奶為什么非得過生日的事給忘了。有一天,我和劉桔在大媽家門前跳皮筋,被大媽叫到她家。大媽家就住在我家前邊的粉房街,我不喜歡大媽,原因是她長了一雙吊眼兒,看人惡狠狠的,說話也惡狠狠的,咬著牙根兒。大媽把我叫到她家,是問我奶奶生日這天都誰回來了。我剛提到三個姑姑,她就開始罵起來?!斑@個老不死的,和我叫勁,她還沒完了?!贝髬屖掷镆贿吘幹?,一邊惡狠狠地說:“知道在我以前你還有一個大媽嗎?”我說知道,是個下鄉(xiāng)知青。大媽說:“那是大騙子!你奶奶讓她騙了個屁滾尿流還不認輸,還和我叫勁堵氣,這個老不死的!”

      我不愿意大媽罵奶奶老不死的,她一罵老不死的,我身上的汗毛就都站起來了,我沖了出來。媽媽也不喜歡奶奶,可是她就從來沒這么罵過。那天晚上,姐姐再一次把我從屋里拽出來。

      姐姐拽出我,是因為在放學時看到我從大媽家出來。姐姐再也不摟我了,她不但不摟我,還把我往墻邊一聳,她那根像漱口盂兒一樣細細的脖子在月光下硬幫幫地挺著,沖著我,她說,“你上大媽家啦?”我沒吱聲,她說,“你為什么要上大媽家?”我還是沒吱聲,我心想我哪知道我為什么要上大媽家。這時姐姐松開我的衣袖,說:“二胖,你不能上大媽家,她是奶奶的死對頭。她當年罵過奶奶你知不知道?”

      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叫道:“知道知道知道,還不是因為那個騙子大媽?!蔽疫@么說,只是堵氣,其實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正因為我這么說,姐姐便來勁了,她說:“二胖,你不能聽大媽說,她歪曲事實。她肯定是歪曲事實。”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有靜靜地看著姐姐,月光把她的臉晃得很白,也很單薄,紙似的,許久,姐姐晃著紙一樣的臉,說:“二胖,那個知青大媽不是騙子,肯定不是,她是奶奶的知音?!?/p>

      我愣愣地看著姐姐,知音這個詞讓我驚訝。姐姐說,“我猜,她一個城里人嫁給大伯,肯定因為奶奶的孩子有教養(yǎng),因為咱申家日子的過法和歇馬山莊不一樣?!?/p>

      又是教養(yǎng),過法,煩不煩!

      姐姐說,“聽說那個知青大媽,當年在大街上看見奶奶穿雪白雪白的襪子,就被震住了,就帶頭領(lǐng)知青聚到咱家。咱家當時生活并不好,當時大伯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兄弟多,家里也窮。你想想,她要是像莊上人說的那樣為了躲活兒,干嘛非嫁給大伯?”

      姐姐說:“她不但嫁給大伯,還把奶奶給打扮了起來,給奶奶鉸了頭發(fā)放了簪,給奶奶鉸了腿帶放了褲腿,那時,歇馬山莊五十幾歲的人沒有不梳簪的,沒有不扎褲腿的。奶奶一下子就變成了城里老太太,大媽不光打扮奶奶,還在奶奶生日這天,把那么多外村的知青招來,為奶奶祝壽,據(jù)說知青大媽那天哭得鼻青眼腫,她哭,奶奶也哭?!?/p>

      姐姐說到這里,停下來,抬頭望著天,好像在那里能看見當年的知青大媽和奶奶。許久,她接著說:“是的,大媽不該離開大伯和奶奶,第二年,還沒到奶奶的又一個生日,大媽就悄悄回了城,甩了大伯和奶奶,可我想那個大媽絕不是成心欺騙,這里面一定有我們無法知道的原因,退一萬步講,就真是欺騙,知青大媽也是瞧得起奶奶和大伯?!?/p>

      姐姐總是要高看奶奶,這真沒有辦法。

      姐姐說:“莊上人看不上奶奶講究,就老拿這件事笑話奶奶,尤其第二個大媽,她以為她是大媳婦,過門早,奶奶會把房子給她,奶奶沒給,分家那天,她就站在大街上,掐腰指著奶奶罵,說就等你六媳婦給你過生日吧,你以為還能遇到城里下來那個大騙子!你說大媽是個什么東西?她說什么不好,偏偏說生日?”

      說到這里,姐姐像大人那樣嘆了口氣。她總是把自己弄得像個大人。沒一會,她又接上說,“二胖,我六歲那年就從大姑那知道了這件事,就知道了人與人之間,常常要斗爭,就知道三個姑姑回來為奶奶過生日,是為奶奶爭一口氣,所以,從六歲那年開始,我一直站在奶奶這一邊,站在大姑這一邊。”

      那天晚上,聽完了姐姐的話,知道了奶奶為什么非過生日,我心里亂糟糟的,像塞了麻,我有些心煩。這里邊信息太多,知音,斗爭,爭一口氣,不過,你千萬別指望我會因此而背叛媽媽,那不可能。我要是那樣,媽媽可是太孤立傷心了,關(guān)鍵是,無論如何,我就是不喜歡奶奶和大姑的窮講究。

      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一日三餐,奶奶還是要喊漱口盂兒,干完家務(wù)活,媽媽還是要上山摟草。因為已是初冬,草枯了,不用刀割,用鐵耙子一摟一大片。媽媽沒有聽大姑的話,仍然堅持摟草。這可太讓我興奮了,因為從這里邊,我看到了媽媽跟大姑之間的斗爭。大姑說這叫“叫勁”,姐姐說這叫“斗爭”,這兩個詞我都不喜歡,煙火味太重了。不過說一說也沒什么,無非就是爭一口氣的意思。為了給媽媽爭一口氣,放學之后或星期天,我都尾隨媽媽來到山上,站到媽媽身邊,讓她覺得我在立場堅定地支持她。

      媽媽倒并不認為我在支持她,她常常還要沒有好氣地往家攆我?!靶∷拦韮?,跟我來干什么快回去!”媽媽攆,我堅決不回,到后來,她也就隨便我怎么樣了。我其實也沒怎么樣,我只是坐在山坡上看媽媽怎么樣。來到荒山野嶺上的媽媽和在家時可是大不一樣,她從一個山谷鉆到另一個山谷,每當發(fā)現(xiàn)有厚厚的枯草叢,都媽呀媽呀地亂叫,好像發(fā)現(xiàn)什么寶貝。她潑命地舞動兩手,頭發(fā)亂蓬蓬糾纏在一起,像個瘋子,當她把網(wǎng)包摟滿,就撲通一聲坐下來,依著網(wǎng)包,仰頭望天。望著望著,會突然的吼一嗓子,“漱口盂兒——給我漱口盂兒——”吼完,放聲大笑。有一回,媽媽吼完,我也跟著吼,我一邊吼,還揀起一塊石頭,當細脖子杯遞給媽媽,這時,你猜怎么樣,媽媽接過去,故意往嘴里一倒,然后學奶奶的樣子,“撲”一聲吐出去,“呸——,像‘那個沒教養(yǎng)的?!边@時,我和媽媽會一下子滾到一塊兒,再一次放聲大笑。

      媽媽開心,我比媽媽更開心,因為我看到自己加入了媽媽的開心,我變成了媽媽的力量。還有一回,我們滾著滾著,媽媽被身底的東西硌著了,突然的不滾了,媽媽坐起來,低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兜里揣的火柴,媽媽于是就掏出火柴,劃著火,扔到野坡上,野坡上的草皮一下子就著了火,火苗浪似的爬過眼前的荒野,是那種橫掃一切的樣子,火苗甚至徐徐地向媽媽摟滿的那包草爬來,向我們爬來,但是,我和媽媽動也沒動網(wǎng)包,眼看著火爬上去,眼看著火一瞬間就竄到天上去,我和媽媽像兩個野孩子似的嘰哇亂叫,一邊叫著,一邊慢慢往后退,興奮得心仿佛要從嗓眼跳出來。星火燎原的感覺和放聲大吼漱口盂兒一樣,開心極了,盡管后來,煙火包圍過來,我和媽媽被嗆得直咳嗽。

      就是我和媽媽野潑地制造了滿山遍野的煙火的那個晚上,我們家真的起了煙火。那一天的事,使我相信了大人們有關(guān)前兆的說法。我和媽媽拖著疲憊的身軀走進家門時,爸爸正緊皺眉頭,火氣沖沖站在門口。

      爸爸回來了!

      爸爸和歇馬山莊所有男人一樣,一到冬天,就背著行李卷打道回府。其實,作為一年到頭被爸爸撇在家里的媽媽,她應該知道這深冬季節(jié)預示著什么,可是她完全被山野的空蕩、無拘無束弄瘋了。那天晚上,爸爸臉上一直燎著火。每年,爸爸都要在回來的第一天發(fā)火。我們那么盼他,他一走就八、九個月不管我們,可是他才不管我們盼不盼他,他進門來第一件事就是把眉頭皺起來,就像姐姐跟大姑進了一趟城,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懷疑我和媽媽虐待了奶奶一樣。他皺眉問媽媽的第一句話往往是:“她奶怎么這么瘦?”說起來他還是太了解媽媽了,他知道屈不了媽媽,對于不講衛(wèi)生就意味著虐待了奶奶,媽媽可以說虐待了奶奶一千次也不止。爸爸說完話,并不再說什么,而是靜靜地坐在奶奶的炕沿邊,等待媽媽溫水給他洗腳。爸爸是個和奶奶一樣窮講究的人,他回來了,不管什么時間,媽媽都得溫水給他洗腳。等吃罷晚飯,我和姐姐還在奶奶屋子看電視,媽媽的西屋就傳來了劈喇撲喇的打斗聲,爸爸就開始了一年一度的對媽媽的教訓。爸爸往往動手不動口。因為爸爸說話結(jié)巴。爸爸不出聲,媽媽可要出聲,媽媽開始是爭辯,說一些你這個沒良心的憑什么打我這樣愚蠢的話,后來就嗚嗚地哭起來。奶奶在東屋就坐不住,委下炕,在炕沿上沖西屋喊:“老六,你讓不讓我活啦?”我最看不上奶奶這個樣子,都是她惹得禍,爸爸一回來,她就喪著臉,讓爸爸覺得她瘦,起來挑刺兒,到了這一會兒,她又怪爸爸不讓她活,依我看,這正是她想要的,爸爸替她出了大半年的氣;依我看,這不光是她的節(jié)日,還是她的大年呢!爸爸打媽媽,就是為了奶奶過大年。不過,你可千萬別指望爸爸打了媽媽,媽媽就會跑掉,到我看完電視回到西屋,爸媽居然睡到一個被窩。大人們真是奇怪,其實自從進門,爸爸就沒正眼看媽媽一眼,可是這不要緊,打了也不要緊,他們總會睡到一個被窩。第二天早上,當你醒來,你再看,媽媽兩只眼皮腫得就像兩只大桃子,說起話來軟得像只爛桃子。爸爸說話的聲音也柔和的什么似的,“襯衣少個扣,給我釘上?!币峭?,他會把襯衣一扔就扔到媽媽頭上。

      我一直覺得,我應該感謝爸爸和媽媽在一個被窩睡的那一覺,一定是那一覺,讓爸爸看到了自己腿上那個覆蓋著的紫茄子色的洞,從而警醒該怎樣對待媽媽,一定是這樣??墒?,一旦過了早晨,來到白天,爸爸一旦洗了臉,穿上衣服從西屋出來,來到奶奶、姐姐一家人面前,他就再也不看媽媽一眼了,那瞇成一條縫似的小眼睛,在有媽媽的地方躲來躲去,就像耗子躲貓,這且不說,再和媽媽說話,聲音又高起來,“盛飯!”腿上的洞早已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我和媽媽在山上燒荒草那個晚上,爸爸和以往一樣,把煙火裝在眉頭,裝在心里,在晚飯前一直沒有發(fā)出來,他甚至都沒問奶奶怎么那么瘦??墒悄阒浪讲粏?,我越能感到爸爸胸中煙火的嗆人。要是以往,我也不會太害怕,因為我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夜深人靜,他們都會鉆到一個被窩,而一旦鉆到一個被窩,就沒有不散的煙火。今天不同以往,今天媽媽在山上燎了荒草,和今天連著的昨天,我和媽媽還嘲笑奶奶,大喊漱口盂兒,我總覺得我們的無法無天都被爸爸看到了,這也許就是做賊心虛。晚飯之后,我在東屋看電視時,爸爸也留下來,他依在媽媽身邊被垛上,眼睛盯著電視,一動不動。

      我并不是盼著爸爸快一點打媽媽,我是說,心里的煙火,是不宜久留的,那樣會越積越旺,尤其他離奶奶那么近,誰能保證奶奶不在沒人的時候,往他心口里添油加柴呢。那晚,我也是猛了膽,提前離開東屋,我是要堅定不移地站在媽媽的立場上,我要參加到爸爸媽媽的斗爭中去,這是姐姐教給我的。

      媽媽真讓我驚訝,她并沒提前躺下,她沒脫一件衣服,白天穿得什么還穿什么,好像就是要等待爸爸對她下手。媽媽的勇氣讓我佩服極了,媽媽的勇氣讓我看到以往那壓抑的夜里,膨脹在她身體內(nèi)外的氣體有了可喜的轉(zhuǎn)化,因為一旦看到媽媽眼里無所畏懼的目光,你就覺得,那些壓抑的氣體便仿佛日光下的霧氣一樣統(tǒng)統(tǒng)消散了,屋子一下變得清冽而空洞了。然而,媽媽更讓我驚訝的事情還在后頭,當爸爸看完電視揭開西屋屋門,媽媽以意外的舉動,使爸爸的火氣,不等沖到手梢變成行動,就結(jié)結(jié)實實凝在那里。媽媽說:“中奎,跟你說,俺有個想法?!?/p>

      媽媽叫爸爸大名,我第一次聽媽媽叫爸爸大名,以往她只說噯——。爸爸一下子就被媽媽震住了,不得不把小眼睛里的光杵到媽媽那張又黑又丑的臉上。爸爸一定以為媽媽想耍潑婦,說你休了俺算了俺不過了,我也這么以為,因為媽媽曾經(jīng)這么耍過一次??墒悄悴略趺礃樱瑡寢屨f完后,揭開柜蓋,從柜里取出一疊什么東西,“啪”一聲拍到柜蓋上。我仔細去看,是錢。媽媽把錢放到柜蓋上,一字一板地說,“這是俺結(jié)婚時俺媽陪送的嫁妝,一萬塊,俺原來想把它留給大胖二胖上學,現(xiàn)在,俺改變了想法,俺想用它翻新房子,”媽媽說:“上學的錢,俺上山割草再掙?!?/p>

      很顯然,媽媽是想告訴爸爸,她上山摟草,并不是跟奶奶叫勁,而是為了掙錢,為了翻新房子。很顯然,她是為了避爸爸的怒火才這么突發(fā)奇想。媽媽真是太讓我失望了,我覺得,媽媽這么做,還不如在被窩里等爸爸好一些,她這么做,付出的太慘,她不但把自己的一生填進了爸爸腿上的那個洞,還連同我和姐姐的讀書錢,媽媽這是永無翻身之日啊。

      就像一塊皺巴巴的抹布遇到熨斗,爸爸的眉頭,一瞬間就被熨平了,爸爸說,“翻新房?”因為前后情緒反差太大,還因爸爸結(jié)巴,爸爸的話音有些抖動,被棗噎了那種。一萬塊,是爸爸三年的工錢,翻新房子,爸爸從來就沒敢想過。后來我知道,這是媽媽干得最最漂亮的一件事,后來我知道,這才只是這件漂亮的事的開頭,真正漂亮的還在后邊。

      這個冬天,從冬月到臘月一直到正月,我們家從來沒有那樣太平過。我,姐姐,媽媽,爸爸,奶奶,我們享受了我們從沒有過的和睦,我們家終于就像歇馬山莊其它人家一樣,團聚時是和睦的。爸爸很少豎眉瞪眼了,有時,見鍋蓋不干凈,桌子不干凈,爸爸還能隨手拿起抹布蹭兩下。媽媽許了那么大的愿,卻一點沒有表現(xiàn)出吃虧受委屈的樣子,爸爸要是還豎眉瞪眼,那才不是人養(yǎng)的。

      我沒有聽見爸爸把媽媽自己出資翻新房子的事告訴奶奶,但奶奶的表現(xiàn)絕對證明她已知道。因為她飯后喊漱口盂兒時,都要趁媽媽不在場的時候。我也沒有聽見爸爸把媽媽翻新房子的事告訴大姑,但大姑的表現(xiàn)也證明她已知道,她回家指手劃腳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事實上整個歇馬山莊,都知道了媽媽的承諾,老李三媽小年那天見到我,沖我把媽媽罵了個狗血淋頭。我知道她是為了媽媽再不上她家,發(fā)泄心里的氣,可她罵媽媽的話在我聽來句句在理,她說“恁媽都是自個把自個賤賣,純一個賤貨,恁媽是前世欠老申家的債,要她這世來還,純一個還債鬼!恁媽就是不丑,不野,也把自個弄丑弄野了,她這么做,就等于把自個釘在臟木板上?!?/p>

      過了年,當媽媽從城里弟弟那里運回兩車木料,歇馬山莊罵媽媽的就不光是老李三媽一個人,而變成了一群,她們罵媽媽,并不直接,而是從另一個角度,從夸奶奶的角度,“可別漱口盂兒漱兒盂兒的笑話老申太太,人家就是有章程,人家愣是馴牲口一樣把一個牲口給馴了過來了,你看,咱莊上誰家媳婦肯出這個血?!”

      污罵聲說出了山莊人不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這可是大姑、奶奶、包括爸爸姐姐求之不得的。三月一號,開學第一天,一向不喜歡鮮艷色彩的姐姐,居然用大姑給的壓歲錢,給媽媽買了一條草綠色圍巾,姐姐把它送到媽媽屋里,說了一句只有大人才能說的話,她說:“你給奶奶爭了氣!”那意思好像在說,只有給奶奶爭了氣,才配圍她買的圍巾,呸!

      最興奮的,當然要數(shù)大姑和奶奶,你能想象,她們比任何人都更切膚地感到,媽媽是怎樣在她們的教導下茁壯成長。媽媽雖沒有格外長出愛干凈的習慣,以禮待人的教養(yǎng),但她長出了治家過日子的意識,和一萬塊錢相比,和一座房子相比,干凈和教養(yǎng)還是有點太虛了嘛!一萬塊錢和一座房子體現(xiàn)的絕不僅僅是錢和房子,它們不光是對歇馬山莊笑話奶奶的人的一個有力的回擊,它們體現(xiàn)的是奶奶的威風,媽媽的服氣!是奶奶和媽媽、大媽之間斗爭的勝利。

      奶奶勝利了,媽媽失敗了,我實在太難過了。說到底,我難過的,還不是媽媽的失敗,而是媽媽面對失敗的毫無反應,她不嘀嘀咕咕指桑罵槐,也不上老李三媽家去發(fā)泄,她做飯干活沒有任何聲響,在備料蓋房子期間,山上的草也不去弄了,最要命的是,媽媽那張闊嘴的嘴角,竟動不動就翹起來,餃子皮一樣的厚眼皮,動不動就飛起來,她的表情常常讓我想起曾在老李三媽家看到的,和曾在山野上看到的樣子,是那樣快活、開心。每當這時,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我不是不愿意媽媽開心,我是覺得她沒有理由開心。

      那是春天里一個暖洋洋的黃昏,爸爸推著小推車,姐姐攙著奶奶,我拎著紫條筐,我們一起站成一個隊伍,從東院往西院走去。為了蓋房,爸爸暫時沒有出去。我,姐姐,奶奶,必須暫時搬到大姑家住。那一天的黃昏,霞光映紅了歇馬山莊整條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奶奶從沒有被這么多人簇擁著走出家門。鄉(xiāng)下人缺少風景,我們的搬動就是一大風景,關(guān)鍵是,莊上人想看看像馴服牲口一樣馴服了媳婦的老申太太的威風。莊上人一個個從草垛空走出來,跟著我們來到大姑家的院子。你不知道,此時的大姑,從院里迎出,完全就是一個演員的樣子,她扭著細腰,一臉的燦爛,早先臉上常有的陰沉絲毫不見,尤其當發(fā)現(xiàn)我們身后跟進了看光景的人,她的睛睛簡直就像太陽一樣放出光芒。她早就把椅子在院子里放好了,讓奶奶坐下,而奶奶一旦坐下,她又把目光收回來,收回到奶奶身上,不顧大家的存在。她看著奶奶,用手去扯奶奶的衣領(lǐng),去撫弄奶奶的頭發(fā),然后說:“這老太太,剛強了一輩子,歇馬山莊誰也比不上。”大姑這么說,表演的痕跡是有些重了,大姑看上去是不顧大家的存在,其實正是因為有了大家的存在,才要那么說那么做。

      大姑分享,還要讓莊人上人看到她在分享。而這時,奶奶干涸的小眼睛立時穿過人群,瞄向遠處,奶奶的眼睛瞄向遠處,好像整個世界都不在她的眼里。

      其實大姑真正的分享,還是后來,是晚上上炕睡覺的時候。

      大姑的家和她的人不一樣,黑咕隆咚的,她把錢都花在路費上,沒有條件翻新房子,不過倒是挺干凈的。大姑的屋子里到處都掛著兩個女兒的照片,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明星似的。大姑說她的兩個女兒在城里搞美容,莊上人卻說她吹牛,是在飯店給人端盤子,當三陪小姐。什么是三陪小姐,我不懂,但莊上人的口氣我能聽出來,那是一個不體面的活。住大姑家,我們本是給大姑添了麻煩,但大姑顯得異常興奮,她用洗得白白凈凈的床單招待我們。大姑讓奶奶睡炕頭,姐姐靠奶奶,我靠姐姐,她在最炕梢。大姑是從來不愛搭理我的,現(xiàn)在,她卻像平常保護奶奶一樣保護我,就貼在我的身邊,我都聞到她脫衣服時散發(fā)出的味道。大姑身上的味道我一點也不喜歡,就像不喜歡她一張嘴就挑三揀四一樣,她身上除了洗衣粉味,沒有多少泥土味。

      大姑不管我喜歡不喜歡她,她只在乎她是不是喜歡你。現(xiàn)在,她因為媽媽的緣故,開始喜歡我了,誰知道是不是真心?她給姐姐掖完被角,又給我掖被角。她給我掖完被角,還把手伸到我的前額,撩起前額上的頭發(fā)往耳牙掖,就像白天撫弄奶奶頭發(fā)那樣。大姑一邊撫著,一邊自言自語,“你奶奶很了不起,年輕時就了不起?!?/p>

      你一定明白了,大姑分享奶奶的成就感,也要我們分享,說不定她早就盼望有這么一天,好借分享的機會來教育我們,不,主要是我!大姑在這樣的時候,表情雖不像白天那樣燦爛,有些灰暗,但眼神卻是傲慢的,如她慣有的那樣,一談起奶奶就升騰起的沒有道理的傲慢。大姑說:“你奶奶曾經(jīng)是歇馬鎮(zhèn)上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六歲時就念崇信女子學堂,念過道德經(jīng)?!贝蠊玫难劬χ粚ξ遥还芙憬悖氡亟憬阍绫凰净?。

      很顯然,大姑從媽媽主動翻新房子這件事上看到奶奶的勝利,又從奶奶的勝利中看到奶奶年輕時的過去??墒沁@時,還不等大姑往下講,我就聽到睡在炕頭的奶奶翻了一下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奶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時,只見大姑眼圈驀地紅了,我是說,大姑和奶奶都被自己感動了,被自己的成就感感動了。

      大姑說:“你奶奶娘家,我的姥姥家,當年被燒掉的書也有一柜子,你奶奶年輕時可漂亮了,十七歲那年,縣太爺看中了她?!?/p>

      大姑說:“日本人聽說這事,到鎮(zhèn)子上找你奶奶,你老姥爺嚇壞了,趕緊把你奶奶送到歇馬山莊。日本人找不到你奶奶,殺了你老姥兒和老姥爺,放火燒了房子。你奶奶回不了家,就嫁了你爺爺?!?/p>

      大姑說:“你奶奶結(jié)婚那天,哭死了好幾次,一個鎮(zhèn)上人嫁到鄉(xiāng)下,又死了爹媽,你想想,傍晌,她兄弟從鎮(zhèn)上來,給她送來嫁妝,是家里剩下惟一一樣值錢東西,你猜是什么?!?/p>

      那還用問,細脖子杯唄。

      大姑說:“她兄弟放下嫁妝,怕日本人看見,飯都沒吃就走了,臨走,跟你奶奶說了一句話:不管在什么節(jié)骨眼上,都要體面地活著?!?/p>

      我有些走神兒,我在想,體面是什么意思。

      大姑說:“后來我長大,你奶奶跟我講,整整有半年她在家里沒說一句話,她一直就想著一件事,就是怎么能體面地活著。你奶奶的了不起,就是從這一年開始的,她真的體面的活了下來。打我們一小,她就教我們懂禮道講干凈,教我們走路揚著頭,她說要是有人欺負我們,她替我們掉腦袋。新社會了,沒人要她的腦袋,可是總有一些人要改變她的心,總有!”

      大姑說:“你爺爺在外面跑買賣那會兒,你奶奶連衣裳都不敢洗,一洗,你太奶就拿笤帚打她,可是你奶奶絕不信邪,她拎個包就領(lǐng)我上城找你爺爺。六十多年,你奶奶從沒低三下四茍茍囚囚地活,她就這么體體面面地活下來!”

      大姑由成就感而引出的話,幾乎成了我的催眠曲。有時,大姑因為白天為我們這么多人做飯,太累,倒到炕上就睡,我還有些不適應。我不適應,就在心里替大姑講,你奶奶年輕時就了不起,可是我講著講著,我的眼前居然就走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奶奶,她先是從窗外走進來,走進我的夢里,后又從夢里走進一片荒野,我的夢里總有一片荒野,奶奶在那里,就已經(jīng)不是奶奶,而是荒野上一束怎么開都開不敗的花。

      奶奶的故事,其實只不過是一個鮮花插到牛糞上的故事,只不過是一個牛糞上的鮮花結(jié)了籽落下來又長出莖開出花的故事。然而,不知為什么,這個故事,讓我在夢醒之后,再看到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時,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快。因為,當我順著那個照進來的光線轉(zhuǎn)過頭,我看見的,不是一朵花,而是奶奶幾乎就像干泉一樣的眼睛里淌出來的淚水。那天早上,我看見奶奶眼角淌出來一行淚水。和這淚水映在一起的,是她跟她的婆婆、我的第二個大媽、媽媽、一次又一次斗爭的場面,是奶奶年老之后終日懸在窗玻璃上那張葉子一樣的臉。

      我對奶奶,起了一絲同情,如同在她生日那天看到她虛弱的眼神時一樣。不過,我沒有給奶奶遞細脖子杯,因為,在大姑和奶奶因為成就感而講出了奶奶故事的第二天,第三天,每一頓飯后,大姑都搶著把杯握在手里。大姑示范似的,兩手舉過頭,把杯遞給奶奶。我想,大姑一定覺得,奶奶的故事,就像書上的文字在我們的眼里心里,是一些有內(nèi)容的句子和段落,就像一個有成就感的主持人寫的書中的句子和段落。大姑,還有我的奶奶,根本就想不到這樣一些句子和段落,通著的結(jié)尾是什么,不知道奶奶那本書的結(jié)尾是什么。

      沒用兩個月,我家的新房就蓋起來了,農(nóng)家房不是高樓,地基不深,房身又不高。房子蓋好,安了門窗,鑲了玻璃,盤了炕,也就涉及到請奶奶回家的事情了。其實這一點都不難,也就是選個日子搬回行李而已。也許,媽媽就是這么跟爸爸說的,爸爸就放了心;也許,媽媽在蓋房前后的所有表現(xiàn),都足以證明,她能做好這一切,不是嗎,房子蓋到一半,還沒有上笆泥,錢不夠了,媽媽跑回山南頭娘家,當天就借回五千塊錢。反正,在奶奶搬回已找不到原來模樣的新房之前,爸爸就走了。爸爸走后,媽媽干了一件讓大姑、讓奶奶、讓老三黃以及歇馬山莊所有人都大為震驚的事。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和姐姐都在家。為了迎接奶奶,媽媽殺了一只雞,做好午飯,她對我和姐姐說:“去,去接你奶奶?!?/p>

      我和姐姐一前一后接回奶奶,姐姐扛著行李在前,我和奶奶在后,奶奶一路上一直甩著我的手,示意不用攙。我們一路很順利離開大姑家轉(zhuǎn)到我家門前。大姑沒有來送,似也表示了對媽媽的信任。奶奶就這么踏上了她告別了兩個多月的院子。雖然房子的地點,院墻的位置都沒有變,但應該承認一切都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房子比以前高大,敞亮,院墻比以前粗壯,厚實,重要的是,新房不像舊房子那樣素雅,院墻是一水兒鐵銹色的磚,還砌出花紋,奶奶趿拉著小腳,走上院子時,并沒表示出多大的驚奇,似乎一切的變化都在預料之中。我們就這么隨意、自然地走進院子,走進堂屋門口。事情就是在這看上去什么事情也不會發(fā)生的時刻發(fā)生了,當姐姐扛著行李,進了堂屋,正要往東屋拐的時候,媽媽攬住了姐姐,姐姐遲疑一下,似不想聽媽媽的,可因為行李太沉,需要放下來休息,就轉(zhuǎn)過身進了西屋。這一切映在我眼里,自然也就印在奶奶眼里。奶奶見行李搬到西屋,愣了一下,之后停下腳步,拄著的棍往地面一頓,沖媽媽看著。奶奶的目光是尖銳的,我從媽媽厚眼皮裹著的瞳仁里看到了。

      “六份兒,”奶奶說,“你想叫我住西屋?”

      媽媽說:“嗯,你就應該住西屋!”

      奶奶說“為甚?這是我的房子,我是房主。”

      “你搞錯了,”媽媽的語氣異常沉穩(wěn),媽媽說:“這是我的房子,這是我用自己的錢和你兒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房子,我花錢蓋的房子,當然我和你兒是房主,我們就該住東屋?!?/p>

      奶奶顯然沒有準備,嘴唇一下子就哆嗦了,奶奶說:“你,你,六份兒,你不講理,沒,沒有我的舊房哪有你的新房?”

      媽媽說:“承認舊房變新房就好,就怕不承認,它變成新房,主人就該變成我和你兒,就不是你。”

      這時,只見姐姐扛著行李,出了西屋,橫沖直撞往東屋撞。我以為媽媽會攬,可是,媽媽沒攬,媽媽和顏悅色對著奶奶說:“她奶,咱可是有話在先,歇馬山莊老輩人都知道,只有房主住東屋,你要不怕你兒死,我也不管。”媽媽說完,擦過奶奶身邊,慢悠悠走出堂屋來到院子。

      奶奶在東屋趔趄兩下,想往東屋走,可是剛走兩步,就不動了,任姐姐怎么過來拽她,就是不動,奶奶不動時,轉(zhuǎn)過身來,眼睛里有錐子樣的東西飛過院子,追上媽媽的背影,可是那錐子一樣的東西追到半路,就斷掉了,變成了棉絮,變成了霧,一團一團。奶奶張了張嘴,似想說什么,但她干咳了兩聲,什么也沒說出來。

      媽媽干得太漂亮了,她第一次讓奶奶說不出話來。奶奶無論如何想不到,媽媽利用了奶奶,她在奶奶的房基上蓋了新房,關(guān)鍵是,她讓奶奶毫無準備。

      姐姐不虧為奶奶的孝順孫女,很快,她就找來了大姑、老三黃,可是媽媽干得漂亮在于,即使大姑和老三黃,也對眼前的狀況無話可說。主人住東屋,這是歇馬山莊千百年來的規(guī)矩,可是舊房翻新房,誰能說清到底誰是主人?爸爸還是奶奶?

      老三黃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了,只顧頻頻眨眼。大姑對現(xiàn)實無話可說,對媽媽的做法卻是有太多的話,大姑先是和姐姐強行把奶奶攙到東屋,把奶奶推到炕里邊,之后控訴說:“姜淑花,大米干飯養(yǎng)出了賊,”大姑的聲音很尖,像玻璃碴子劃在鐵板上,大姑此時的樣子像個潑婦,斗架公雞一樣,一點也看不出早先的教養(yǎng),“我早知道我申秀鳳瞎了眼,就是沒想到瞎得這么實成,一點光都不留,竟然就上了你這么大的當,竟然就敗在你手里?!?/p>

      和大姑相比,媽媽反而顯得很優(yōu)雅,媽媽依住門框,眼睛盯著炕沿,一聲不吱。

      大姑說:“自你過了申家門,我們對你哪點不好,有什么好吃的,送給老人也捎著你,為這房子,二胖她大媽至今還生她奶的氣,她奶生生號下來留給了你,你說你對得起誰?”

      媽媽厚眼皮眨了一下,還是盯著炕沿,一聲不吱。

      大姑說:“當初要是沒有我,你不是還窩在家里,我們?nèi)⒛憔茨?,看誰面子?要不是老六,就你那做派,就你那長相,配做我們家媳婦?嗯?”大姑越說越激動,到后來臉腮竟扭曲得像干瓜瓢。非常難看。

      大姑的話說得我心驚肉跳,她在傷害媽媽,關(guān)鍵是,只差一步,她就說出了爸爸身上那個洞。這時,只見媽媽厚眼皮抬起來,使勁瞪了瞪,目光由炕沿移到坐在炕里邊的奶奶身上。媽媽的目光依然很平和,并沒因大姑的控斥而憤怒,她奇丑無比的臉上甚至還閃出一絲亮光,媽媽說:“他奶,”媽媽只對著奶奶,語氣像目光一樣柔和,“她奶,你就住東屋吧,只要你兒子不犯病,比什么都好?!闭f完,慢慢推開門,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媽媽居然知道爸爸身上的那個洞。媽媽知道那個洞還以這樣的口氣說話。此時的媽媽,可是顯得太有教養(yǎng)了。

      我實在佩服媽媽,可是,從那一天開始,在奶奶和媽媽之間,我便再也不想站在媽媽這一邊了,我不想。我這么做,并不是同情弱者,也并不是在此之前聽大姑講了奶奶的故事,可憐奶奶,不是。那個晚上,我們家里發(fā)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老三黃和大姑走后,奶奶自動退出了東屋,她說能叫她死,也不能叫爸爸死,她讓姐姐搬行李,姐姐不搬,最后自己搬。奶奶八十二歲,根本搬不動行李,我和姐姐不得不幫她。可是搬到西屋后,奶奶沒有馬上上炕,她呼哧呼哧又走到東屋,找來從大姑家拿過來的柳條筐,在里面一層一層翻。起初,我和姐姐都不知道她翻什么,但能感到,那東西對她很重要,能感到,奶奶在做一件非同凡響的事?!币驗槟棠淘谡宜鼤r,蒼老的臉上,脖子上,蒼老的眼窩以及手梢,發(fā)梢,一同散發(fā)著一種氣流,那氣流在她身體四周升騰,使近在她身邊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姐姐拽著奶奶衣襟,手幾乎有些哆嗦。

      奶奶終于翻出來了,是細脖子杯,從大姑家往回搬時,奶奶用報紙把它一層層包在筐里。奶奶拿起細脖子杯,端在眼前細細打量,之后,自言自語:“你是老申家最值錢的東西?!边@時,當奶奶拿起她認為老申家最值錢的東西,只見她推開西屋和堂屋之間的門,隨后,不等我和姐姐反應過來,碎裂聲就劃破耳膜,在整個屋子里狂呼亂舞。

      我和姐姐沖到堂屋,媽媽也沖到堂屋,跟你說吧,在此之前,細脖子杯是這個家里我最討厭的東西,可是,當它被奶奶摔碎,我的心卻不知怎么,狠狠抽了一下,那聲音劃著的分明是耳膜,可是卻仿佛一只手伸進心窩,在上面抽了一下,使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疼。媽媽也把一只手捂在胸前,臉上呈出少見的惶恐,好像她的心也在抽動。

      我自然并不知道這只細脖子杯到底值不值錢,只是覺得它一直就在我們身邊,一直就在我們家,它在我們家呆得太久了,是這個家里必不可少的一員,它不該碎成瓦片。

      當天夜里,我沒有跟媽媽去住東屋,而是和姐姐一起睡在奶奶身邊??墒悄阒绬幔挝以鯓诱驹谀棠踢@一邊,奶奶的精神,都再撐不起來了,她的精神,好像隨那細脖子杯一起碎掉了。奶奶第二天早起,居然找不到東南西北,分明是要下地,卻爬上了窗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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