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培俊
于山?jīng)]想到,他和徒弟金娃會在這里見面。
前天,于山接到一戶人家的預(yù)約,說是為老人做八十大壽,請于山的嗩吶班子去熱鬧一下。于山不知道同時還請了另一家嗩吶班子——于山做事是有原則的,從來不往別人的生意里攪,在行內(nèi)口碑很好。
他的嗩吶班子按時趕到湖橋鎮(zhèn)時,才知道徒弟金娃也來了。
金娃先他來到湖橋鎮(zhèn),于山到的時候,金娃正在主家院門右側(cè)的空地上安置東西。師徒見面,彼此寒暄幾句便沒話說了。很顯然,金娃和于山都很尷尬。
于山搖搖頭,苦笑笑:“他們怎么請了咱們兩家?”
“師傅,你老沒看出他們的意思?”
師徒二人是遠(yuǎn)近聞名的嗩吶手,原來都在縣劇團供職。那時候師徒可謂春風(fēng)得意,省里市里每逢有重大演出活動,如果少了于山和金娃的嗩吶演奏,參加的人就會覺得遺憾。可劇團說不行就不行了,于山和金娃一下子從山巔跌進(jìn)了深谷。
活人當(dāng)然不能讓尿憋死,于山和金娃各自拉起人馬,成立了草臺班子。由于各忙各的生意,師徒二人便少了來往,誰知今天卻在湖橋鎮(zhèn)上見了面。
這時,一位三十多歲的漢子走出大門,對于山和金娃說:“今天這陣勢你們已經(jīng)看到了,兩家班子同時搭臺演出,目的只有一個,”漢子說著從袋里掏出一卷鈔票,啪啪地在手心甩打幾下,說,“誰贏了呢,這錢就是他的了。”
于山看看金娃,金娃看看師傅。他們從對方眼中讀出了相同的意思:都想得到這筆錢。年根歲尾,誰不想給窮了一年的伙計們多發(fā)幾個,讓他們過個有滋有味的春節(jié)?
金娃朝師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那目的很明顯。
于山也對徒弟點點頭。
他們的對臺戲一直持續(xù)了7個小時。中午吃飯時,金娃端著一盤炒肉絲來到師傅的桌上,和師傅挨坐在一起,他先看了看師傅的臉色,這才小心地問:“師傅,你老沒事吧?”
“沒事,”于山說,“只是感到有點累。人老了,不比當(dāng)年氣脈足了?!?/p>
金娃臉上訕訕的,有兩滴清淚落了下來:“師傅,我……”
“金娃,放心大膽地吹吧,咱都憑自己本事,誰也別讓著誰?!?/p>
金娃哽咽著,把那盤肉絲往于山面前推推:“師傅,您多吃點,身上才有勁。”
飯罷,于山和金娃各自走向自己的位置,遙遙相對。金娃的一曲《百鳥朝鳳》,恰如行云流水,把于山這里的觀眾拉走了不少。于山頗為贊賞地點了點頭,然后把嗩吶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弧,這才湊到唇邊,雙腮一癟,幾聲裂帛似的強音劃過,留下一大塊空白。之后,他的嗩吶吹起了《十面埋伏》。曲音委婉低沉,猶如隱伏了千軍萬馬,把觀眾逼得透不過氣來,卻又讓人不忍離去。
這時候,天空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棉絮般的雪花鋪天蓋地落下來,不一會便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但人們似無覺察,仍然沉浸在于山的嗩吶聲中。
此刻,于山已進(jìn)入他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氛圍中,無知無覺,他根本不知道金娃那里的觀眾幾乎被他這支嗩吶全吸引過來了。
于山的嗩吶聲是在突然之間停下來的。在他吹奏過程中,他突然聽出對面?zhèn)鱽硪宦暯踅^望的悲音,抬頭看去,金娃已經(jīng)把嗩吶從嘴里移向鼻子。
鼻吹?選于山待要制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金娃的第一個音節(jié)流向了人群。
這是一種極傷身體的吹法,于山曾經(jīng)告誡過他,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用,因為時間稍長,人很可能因氣竭而累倒,藝術(shù)生命也就隨之終結(jié)。
于山?jīng)Q定停下來,他不能眼看著他的徒弟給毀了。他把嗩吶輕輕地放到桌子上。
金娃也朝他這里看一眼,但金娃沒有停,他繼續(xù)嗚嗚啦啦地吹下去。于山走向金娃的場地,在桌子前站下,仰臉看著金娃,他的眼神里含滿了愧疚,顫抖著說:“金娃,你就停下來吧,師傅不和你爭了……”
直到一曲吹畢,金娃才含著淚跳下桌來,搖搖晃晃地抱住了于山,喊了一聲師傅。話沒說完,一大口鮮血噴涌而出,飛濺在他面前的雪地上,像盛開的鮮花,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妖艷。
于山雇車把金娃送走以后,他把跟隨自己30年的嗩吶放在一塊石頭上,一腳踩了上去。他踩得很慢很慢,仿佛怕驚嚇了它似的,但他還是把它踩扁了,然后扭頭走了。茫茫雪地上,留下一溜歪歪斜斜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