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在辦理勞工貸款之后買的。
我跟媽媽去招待中心洽談。兩個年輕女郎都化妝,一個極瘦,常可見她帶領客戶看房子。她穿上冬天的大外套時更瘦,背影也是,細瘦的小腿像翹腿孤立沙洲的白鷺鷥。她幫我跟媽媽添水時,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小腿,她的孤瘦只是形體上的罷了,討價還價時,我覺得她正努力地要把我跟媽媽擠壓進她細瘦的小腿肚里,然后,我們是在她的小腿肚里了,掙扎使得小腿皮又凸又凹的,卻掙脫不得。媽示意,也許該咬破一個洞,出去吧。
我還有不舍,我已經(jīng)看過很多次房子。空的空間里,米白色的墻上停留了特別多的漂亮光線。光影是流動的,群鳥飛過,投影乍現(xiàn)、乍逝,從那面米白色的墻上。轉(zhuǎn)身或走進某一個房間,米白色延伸。我得在這瘦高的業(yè)務員面前壓抑我對房子的美麗想像,且戴上顯微鏡片,說墻太白、隔間有問題。
決定進招待中心前,我還多次溜進未完工的大樓看房子,不大的客廳看來深邃,空間在每一個角落都畫出了一個T字,沿三個方向蔓延。地上鋪了一層灰,每走一步,留下一個鞋印。我說話了,回音也依著T字延伸,然后蕩漾。我又說話。我說的話只能壓抑為秘密的喜悅,也不愿意讓這空蕩的房間聽到,但是,它顯然是聽見了。這高瘦的女子一臉精明干練,全身上下沒有半分贅肉,用薄而強韌的表皮裹住滿身算計。我覺得她的表皮在張開,吸引我縮回她的小腿肚里。這時候,我發(fā)覺我的秘密喜悅不僅房間聽見了,連她也知道,堅持不肯讓步。
媽使出買東西的撒手锏了,談不成,拍拍屁股走人。而就在屁股離開座椅的剎那,我卻看見空間沿著一個美麗燦爛的T字排開,像透過鏡頭進行顯微特寫那樣,高速行駛,往右轉(zhuǎn)、往左轉(zhuǎn),完全牽引我的目光,清楚地記錄下客廳、房間或玄關的長跟寬。我丈量的不只是房子,我也測出我的夢有多深,我已在多次的計算以后,也把自己切割給房子。所以,在這瘦女子面前,我竟無法隱瞞。
媽說走吧!沒有人這樣賣東西的,何況是一間房子?是啊,我們談的是幾百萬的一筆生意,是關于一個空間如何被勾勒的一個夢。女子搓搓手,不知是手足無措,還是發(fā)了煙癮。但,這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了,我們即將離去。我起身,拍拍屁股,像彈掉那個一直在長大的T字。
不是說有兩個化妝的年輕女郎嗎?
的確是有兩個。我一直記得第二位女郎在我們即將離去時,突然說買房子像終身大事,應該慢慢考慮。長著嬰兒般胖臉的女人,臉上有濃妝掩飾不了的雀斑,但她的小腿卻不見肥大。她沒有一口答允我們開出的價格,但差距不遠,媽媽買東西習慣殺價的脾性又來了,有機可乘,她絕不會放過。成交價高于我們的出價,但跟瘦女子所說的底價卻相距甚遠。
我的房子,也把我的喜悅,秘密地賣給她了嗎?
那T字又在延伸。該彎時就彎,完全沒有商量余地,就那么彎彎扭扭地長成三十坪大。
我付了三萬塊錢當定金,長著嬰兒臉女人則給我鑰匙。
媽媽回家后,我又進去屋子。屋內(nèi)還沒有接上電,門外的光也不夠亮,我卻清楚地看見米白色的墻沿著米白色的墻延展,群鳥飛過時,啪啦一聲,映在墻上。
最 后
吳鈞堯
吳政憲選擇了火還是土,當他最后的伴侶?
吳政憲沒法選擇,只讓冰冷選擇他,成為一具尸身。
想起吳政憲,總會看見十年前他坐在寢室玩“三國志”,專心統(tǒng)一疆土的模樣;這一幕,是被時間棄置了,還是被時間珍存著?
吳政憲長得不差,個頭修長,卻長了個蒜頭鼻。他忽然高叫一聲,跳了起來,像驚慌的火雞,嘰嘰咕咕地說千秋大業(yè)功虧一簣時,嘴巴吐出難聞的熬夜氣味,鼻、嘴雖近,他卻沒聞到,而同學都避開了。這時,吳政憲的嘴巴終于死臭,再也說不出感嘆或感恩的話來。
我跟吳政憲是在大學畢業(yè)后才獲得深交機會。我隨傳播公司南下舉辦反毒晚會,需要機車運些小東西;吳政憲等服役,還留在高雄,我借了他的大路易機車,忙東跑西,還抽空溜回西子灣校園。
在海堤上聊了哪些話題我已經(jīng)忘記,只記得遙遙看見西子灣時,認識到她是她,我是我,我正在歸來,她卻無動于衷。吳政憲在那一刻的意義是告訴我有些事物不會隨時間流逝,那給我寬慰,雖然我知道再過不久,這寬慰終將被變遠的時間、變長的空間拉裂,卻沒料到會是這個方式。
我?guī)缀鯚o法厘清自己畢業(yè)以來的經(jīng)過,何況是吳政憲的?我的婚禮,他來了嗎?同學會,我去了嗎?我可以想像我去了同學會,跟他聊了幾句,知道他在某公司,忙某事。我可以想像他來我的婚禮,擠在一群同學中間,跟我拍照,留下一張小小的、笑得歪歪的臉。我一定站在人群中間,穿著系著紅色胸花的藍色西裝。我的臉的面積會是他的兩倍大、三倍大,仿如我的陽壽。
我想像吳政憲交了女友。兩人同在一家銀行上班,越走越近,終于預定了共結(jié)連理的日子跟地址。我想像吳政憲冰涼的尸身里,還留有一絲溫熱的氣息,想著周五回高雄,周末打理服裝,周日迎娶新娘。氣息在腦里打轉(zhuǎn),努力地要讓它走到五臟六腑,直到手跟腳,但那絲氣息卻微弱得掙不開他的眼皮,連從鼻孔噴出都很困難,沒有人知道那股氣息還在動,只診斷出他死了,冰存,從新加坡轉(zhuǎn)運回高雄,也把那股氣息冰鎮(zhèn)在吳政憲的身體里了。
那股氣息終于變成一個夢,當他的身體越冷,夢也越活潑。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限制夢,時間也不能,所以,吳政憲早在他的體內(nèi)預演了婚禮、喜宴、鬧洞房等情節(jié),繼而生子抱孫。如果他的夢里有我,我當也老去,我們會在他的夢里進行幾場對話,包括他的大路易機車,還有他的兒女們跟我的兒女們會忙些什么,成就一些什么。
他還要說些什么?他的嘴被土捂住,被火焚化,他再也不能發(fā)聲,只有南下參加喪禮的同學帶回他的聲音。他說,他未過門的妻跪拜還禮,爸、媽已不哭泣,梵音輕吟,微風卷起挽聯(lián)。這在想像中構(gòu)成了多么安詳、寧靜的一個畫面,吳政憲不會醒來了,他冰鎮(zhèn)的夢終會化入土里、火里,會有一天,吳政憲會自個兒哈幾口氣,把自己吹得干干凈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