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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虎

      2004-04-29 00:44:03張貴興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04年6期
      關(guān)鍵詞:二叔爺爺

      張貴興,1956年生于馬來西亞砂勞越。臺灣師范大學(xué)英語系畢業(yè)。曾任出版社編輯,現(xiàn)任教于臺北市立成淵高中。著有短篇小說集《伏虎》、《柯珊的兒女》,長篇小說《寶蓮之歌》、《薛理陽大夫》、《頑皮家族》、《群象》。曾獲臺灣時報文學(xué)獎小說優(yōu)等獎、中篇小說獎、百萬小說獎等。

      霍地太陽冒出來,凄迷的光線江河決堤一般從層層云巒中劈下,照耀得半空中竄過的炊煙白糟糟渾濁濁的,像廟里曩昔裊裊上升的煙火叫人屏息并因畏光而懼仰。這是雨后的陽光,望上去,高空壅塞著一種潮濕的氣味,清冷的水露仿佛可以凝結(jié)成汪洋大海,許多隱形的魚在那兒穿梭來去。先前一場大雨,浩大且長久。許是這樣,陰翳厚實的云還散不去,溫吞吞撒下的幾道陽光,頭細尾闊,像一把大刀飛舞時所同時產(chǎn)生的許多刀光幻影,落不到地上,戛然消失在半空中。先前一場大雨,夾風(fēng)帶雷,雨后,甫近就恢復(fù)了寧靜。潤濕的大地看來特別豐盛,像有許多小生命在泥濘的地下蠢蠢翻滾。剛長苗的小植物、巖石下的蜥蜴、黑濕的早蟹,大風(fēng)大雨之后全隨微弱的陽光像鐵匠鑿下的火花五彩斑斕四面進了開來,連赤著腳踏在濕淋淋的土地上也能感覺到泥土下蚯蚓鉆滾的波動。一條寬蕩蕩的黃泥路,雨水累積通向煙迷的天邊,仿佛流浪漢走過的路,遼遠,風(fēng)雨飄搖且荒涼。

      站在黃泥路上,手壓著松軟軟的布帽,另一手漫無目的地伸進褲袋亂抓,抬腳,鞋尖用力踢了幾下泥土,豈料破爛不堪的布鞋也因而甩了底,大敞開來,笑嘻嘻裂出腳趾頭,像鱷魚張開的長嘴。從站著的地方望過去,高的是天空,闊的是大地,枯樹、叢林、巷弄、住戶,吮乳一般地、沉墩墩地吃住大地。摘下帽子,頭皮癢癢的,我把插進褲袋的手伸出,往發(fā)中亂抓搔癢。

      “老大爺,這一趟,您多辛苦了?!?/p>

      “哪里話,哪里話。這些年來,還多得你們照顧呢!小如,過來和叔叔伯伯們道別!”

      “爺爺……”我把帽子戴上,換上碎步,小鼠一般沖到爺爺身邊。額上幾綹發(fā)垂了下來,刺著我的眼睛,用手指頭挑開,順著把它擱在額上,立正地站著,“各位叔叔伯伯”地敬呼,百般不情愿蘑菇著。走就走了,真不明白還要姑姑奶奶的胡謅些什么!

      爺爺七十出頭,那一身瘦骸骸的蝦腰,像抖瑟瑟強開的弓似的,看不出仍健壯得連二十歲小伙子跟他比手勁也未必勝得了。一張冷颼颼的臉,模樣粗糲,像手術(shù)臺上的主治醫(yī)生一樣地不易討好,可是緊繃的臉后總透著一層薄薄的關(guān)懷,很自然的不帶一點職業(yè)性——這么說,爺爺實在是一個好醫(yī)生,診治時閃灼在金框眼鏡后的憂喜就這么真真確確。在村子的小醫(yī)院里當(dāng)主治醫(yī)生有二十年了,這一回退休,殘月眉下的明晃晃不見什么欣慰或松弛,仍像拗口令一樣地警戒——七十歲了,爺爺有的是二十五歲的小伙子的馱負。我十歲那年,爸爸在河上伐木喪了命,爺爺把我接來,磨不到幾個月,嘟噥著對我說:“小如,我看你做事雖然靈巧,讀書卻未必有什么頭腦。認了,跟我到醫(yī)院打雜吧!”誰要念的什么書:gp些一橫一搭、四四方方的什么鬼,我永遠也記不牢。六年了,我只覺得胳膊上窩著的老鼠越長越大,別人不提,也意識到自己壯得像只小牛犢,除此之外,好像也沒什么值得驕傲。

      爺爺斜過了頭,抖出來的是醫(yī)生權(quán)威性的嗓子:“呂烈、貴嫂,跟大伙道個別吧!”

      人群里傳來一聲尖笑,一個人摸著一片燒青下巴,光頭大耳,一身黑不溜秋、肉墩墩的軀體,腳步沉重得吃著地,一艘油船似的,一傾一斜從人群里鉆出來站到爺爺面前。他的眼睛又黑又細,像被抓上岸的鱉的小眼,永遠一副打瞌睡的樣了;眉毛卻又粗又大,在臉上占的面積比眼睛還多,湊前看像兩條毛茸茸的黑毛蟲,隨著臉上肌肉的松弛和收縮,栩栩蠕動起來;兩邊頰顴浮起幾塊西瓜紅的肉瘤,四處更鋪滿了洋洋灑灑的蒼蠅糞;靠左耳的地方躺著一道舊刀痕,縫過了線,皺皺癟癟的像一塊枯葉;脖子又紅又粗,腮下的虬髯赤紅風(fēng)揚;背上胸前,虎虎凸出結(jié)實的肌肉,魁梧得一塌糊涂,就這么搶眼。這時候大家都看著他。他咧嘴笑著,把眾人的聲音壓下去,眼睛賊亮賊亮,好像有出不完的壞主意似的,笑得十分下作。

      “各位鄉(xiāng)親父老,小的來給你們辭行!”如此這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應(yīng)酬敷衍的躬身恭維,口到之處,盡是唾沫星子。

      “呂烈,這一次你父親從醫(yī)院里退休,你做兒子的年輕力壯,以后可得好好侍候父親噦!”有人說。

      “當(dāng)然。才不虧我長得——”底下幾個字不知道是什么,好像說了又好像沒說,不過大概就是那一個調(diào)調(diào),猜也猜得出來。他直著身子,勾起一個嬰孩頭顱那么大的拳頭,向里捶去,“砰”地擊在自己胸前,似乎就這樣代替了沒有說完的話。那一拳看在我眼里,至少有一百磅。

      “貴嫂,小如和他爺,你多照顧?!?/p>

      “應(yīng)該。老大爺收養(yǎng)我的恩惠,我死了也沒有辦法報答。”

      貴嫂被爺爺叫出來后,一直站在我身邊。也是一個讓太陽曬了三十年的人了,雖然很少到屋外干粗活,但這么細皮白肉,皮膚的質(zhì)地一點也沒變,真不容易。貴嫂臉孔雖不怎么俏麗,但因為人白,整個看起來,初來乍到的水蔥兒般,不一樣了。左嘴角下的黑痣,笑起來就有點兒妖妖嬈嬈的。不知道多少流言蜚語就這么煮開了,滾滾沸騰。她沒生育過,可是那一雙高高聳起的奶子,卻又很不是那么一回事。時常打別處聽到的話是這樣的:貴嫂長得這么健康,身材又好,腰細、胸闊、屁股又特別地大——人家說屁股大的女人,最會生孩子——可不是嗎?嫁了阿汪叔這么多年,什么鬼也生不下來。這可不是?就這樣推到阿汪叔身上了:荒廢了這么一塊好田!是我,隨便翻翻插插,不出十年,已經(jīng)滿堂紅了,組一個足球隊不成問題吧。

      有人這么連罵帶咒地說:“沒見過——鳳眉、丹眼、高顴、尖頰——這么徹頭徹尾的克夫相!誰見過真正的狐貍精?一睡就是十三年,仙人也纏壞了身子,可憐的阿汪叔!”是這樣的嗎?是貴嫂的是,還是阿汪叔的非,也沒有人爭執(zhí)過,只是嘴癢時,就撿了這點現(xiàn)成的打打牙祭。這么說,貴嫂十六歲嫁給比她大二十歲的阿汪叔,沒有人替她叫屈過;甚至去年阿汪叔喝多了酒,中了酒毒,躺在床上還沒伸直二郎腿就斷了氣,也沒人替她難過過。阿汪叔這一死不打緊,生前一大筆債,全讓人追到貴嫂身上去了。貴嫂還不起,只得把房子抵押,也沒人同情過,很說不過去的吧。爺爺瞧著可憐,把她叫到我們家來暫時住著,守一守三年的寡,再抓住機會嫁出去吧。許是這樣,那些夸耀著播種的人,就更躍躍欲試得越發(fā)不得了了,從我們家門前晃過,眼眸鬼鬼祟祟瞟過來,腦子里忙碌轉(zhuǎn)動著的盡不是好思想。說是這么說,天生又長得如此,貴嫂卻未必是大家想成的那么一副德性。平日就不太愛說話,也不愛惹是生非,一舉一動,一笑一語,都帶著一種自衛(wèi)式的退斂;傍晚倚在窗欄或是門檻邊,也是一副典型的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守寡婦人架勢。

      “阿清這孩子——”

      “唉,這幾天她可有苦頭吃了,”爺爺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大路上的一輛馬車,“昨晚把她關(guān)進去時,她倒是乖乖的一點也不反抗,誰忍心把她——”

      “老大爺,您就看開點吧,誰不知道您對阿清好呢?可是阿清她——老大爺,您多保重!”

      路上停著一輛馬車,拉車的兩匹黑褐色的馬,仰起披著妍麗鬣毛的頸,靜靜瞪著路的前方,好像兩頭守門的石獅子,漠視且置身事外于梯級上進進出出的鬧劇。馬車分成前后兩個車廂,前頭是一個木欄子,后頭的車廂卻載滿了行李。剛造好的木欄子比一張單人床稍闊,里頭關(guān)著一個蹲腿、雙手摟抱腳踝、一張臉軟癱癱埋在膝蓋上的女人。

      慘黃黃的太陽光逐漸增強,隨著各人不同的站姿,照亮了一些人的臉,也把一些人的臉罩得更黑。真是累事!噦哩噦唆還不趕早起程,拖拖拉拉的像個老媽子。路的另一端通向木屋聳立的小鎮(zhèn),高煙囪上炊煙斜飄著,仿佛是終年裹著的道士髻掀開隨風(fēng)飄逸。扯扯爺爺?shù)囊陆?,他撇下不理我,只管和眾人瞪著馬車上的女人。

      她赤著黧黑的腳,腳趾甲盡是污泥,還不時那么沒遮攔地動來動去。踝上、小腿上,橫七豎八列著深淺粗細的疤痕,一兩只蒼蠅祭祀似的顯得很興奮繞著上面的瘀血飛轉(zhuǎn)。污穢襤褸的衣服,鼓鼓囊囊散落到木欄上,蓬松雜亂的長發(fā)自身體四處垂下,幾乎把整個身體罩得什么也看不見。“這個女人,臟成這么個樣啊!”見著的人總是這么說,帶著不經(jīng)意的嘲笑。

      馬仰脖,高抬前腳,尾上鬃毛后拂,“嘶嘶嘶”從鼻孑L里哼了幾下,整輛馬車也連帶微微擺動。受了干擾,她橫在膝蓋上的十指掐緊自己的長發(fā),撒開,往后屐倒,很荏弱地換上坐姿,雙腿向前伸直,暴露了腹中高隆的大肚子。

      “走動時要小心,別壞了胎氣?!?/p>

      “是啊,我擔(dān)心就是這個,”爺爺一副困頓的口氣,“這孩子不管怎么來的,也得讓他——”

      “是是是,老大爺,您瞧著辦!您瞧著辦!”

      仿佛在襁褓中,低著頭抖瑟瑟抬起,藏在發(fā)后一雙長期受著什么驚嚇威脅的眼睛,習(xí)慣性警覺地睜大,胡亂巡弋。兩只黑眸空洞地瞪著,像圍棋中最先出手的兩粒黑棋,孤立而單薄。緊緊閉著的嘴唇干燥得像一粒剖開的花生殼。這樣悄悄不語地瞪著,好像不瞪得人機伶伶打一個寒噤便不肯罷休。和眾人凝視著,她自己不怎么樣,看她的人都有一點不安地惶悚起來,仿佛在黑漫漫的夜里碰見一條蛇,閃了一閃就失去蹤影,那樣惴惴不安猜疑著它會無孔不入地打哪個方向攻擊過來。

      “阿清——”爺爺這回是沉重地嘆息了。仿佛有人違拗了他的什么似的叫了這人一聲。那一伙人也靜寂著,沒再幫聲幫氣地把話接下。

      總是這樣的吧,村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別人看著沒辦法解決,爺爺就來插一手。也許是因為別人對醫(yī)生的尊敬,凡是爺爺管上的事,別人就沒話說了。尤其是這么一個冷滄滄的清晨,太陽沒冒出來以前,晨風(fēng)還吹得人直打哆嗦,爺爺也不辭千辛萬苦,也不知道會給自己添多少麻煩,硬是要把阿清一起帶走。別人心里都服了,因為自己對這件事,早已裝聾作啞,不聞不問,偏偏只有爺爺這么愛管閑事。

      前面發(fā)生過的事,是這樣的吧!當(dāng)年財叔帶著一筆驚人的積蓄和阿清一起住進村里時,阿清也許已經(jīng)二十出頭了——因為天生瘋癲,連做爸爸的財叔也不太曉得她的年歲。住了大概五六年,忽然有人發(fā)覺財叔死在后園的井中,錢也不見了,緊接著三個月后,阿清也懷了孕。是這么樣叫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村里的謠言好比蝗蟲,撲也撲不息。財叔的死和阿清的身孕,可能是兩件有關(guān)連的事吧?猜測的人就這么惡狠狠地想。是一樁亂倫吧——財叔睡了自己的女兒,愧疚跳井自殺……也許有人看上了財叔的錢吧,又殺又奸,干干凈凈不留手尾。猜著猜著,分析得有條有理時,興奮得意地羞紅了臉。問阿清吧,她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就說兩件事沒有關(guān)聯(lián),難道向阿清下種的人還偏偏會是個下賤到這般徹底的多情郎?財叔的死先別管了,阿清的孕總不能撇下不理。爺爺和財叔攀不上交情,對阿清卻很疼惜,就那樣接回家里看著,養(yǎng)下孩子再說。好了,那些說阿清是條母狗在街上來者不拒般交媾的謠言總算息了一半。一晃眼,阿清的身孕也快十個月了。

      恰好是爺爺從醫(yī)院退休的日子。大、二叔和爺爺、祖孫三堂就巴不得快一點回家鄉(xiāng)。貴嫂撇不開我們,哭著跟爺爺說她自小就是個流浪命,走到哪里都安得下,在地上趴也要跟著我們走。爺爺撐不住緊繃繃的臉,表情略松就答應(yīng)了。最后的爛攤子還是阿清。世上的人,還有誰比爺爺負責(zé)?怎么勸說都動搖不了他的主意,繃著臉硬是要帶阿清走。

      “老大爺,我看阿清這幾天恐怕就要生——”

      “廢話,我當(dāng)了幾十年醫(yī)生,難道還會比你糊

      涂嗎?”爺爺狠狠摸著胡髭,恨不得抓一把塞到這人的嘴巴似的?!熬退惆l(fā)生那種事,有我在,還抵不過你們嗎?”

      怕阿清發(fā)作起來惹事,爺爺仗著結(jié)實的身子和二叔造了一個木欄子。不人道但也沒辦法地把阿清關(guān)了進去,拴著車廂一起讓馬拉著上路。

      “好了,各位不用送了,”爺爺沖著眾人說了一些客套話,拱手作揖地,然后用渾濁的嗓子對二叔說:“呂烈,上路吧!”

      二叔走到馬兒身邊,煞有介事地怪叫一聲,兩手各一掌拍在它們的臀部上。仿佛有風(fēng)兒嘌嘌吹過,馬不慌不忙仰著頸,豎起耳朵,八只馬蹄一陣短響,前進了。

      剛上路,他們就跟蹤了上來。鬼鬼祟祟,曲里拐彎地在我們背后兩百米外出沒。

      “呂烈,是找你碴兒的吧?”爺爺問二叔。

      “賭場里的……欠了他們一點……”二叔摸著腦后勺,不在意地說。

      “哼!”爺爺吭了一聲悶著。

      臨走前幾天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我們家討錢,都是二叔賭場上的債主,那時節(jié)大家忙著,沒管二叔如何打發(fā)。討錢的人是怎么一副模樣,我大多沒察覺,只記得兩個慌慌促促的家伙,天天上門,很有印象。當(dāng)中一個長得一副無賴相,軟沓沓像全身沒一根骨頭是硬的,看了心里都要暗地排斥一番;另外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終日瞇覷著眼,齷齪到了極點。

      我回頭望去,不用說,后面跟著的準是這兩個家伙,只有他們才會這么撒潑大肆地直來直去不怕人。

      清晨的寒風(fēng)撲向人臉,因為大家都習(xí)慣了,感覺反而是有點麻麻癢癢的。

      大家半聲不吭,繼續(xù)上路。自從二嬸讓人卷走,天下的女人,好的壞的,落在二叔眼里都是蕩婦淫婦。二叔恨女人,雖然恨得徹骨徹髓——他說,如果見到二嬸,一定要剁下她的奶子,煮得皮焦肉爛,啃咬個三天三夜——但終竟是一個大男人,心癢癢的怎么抑制,那方面的需要還是有的,隔個四五天往窯子逛一回,以平息欲念,對二叔來說倒也頂適宜,就有個壞習(xí)慣揭了自己的短:喜歡鬧窯子。讓他睡過的窯姐,總要多歇一兩天才能起床走動。這事張揚出去,試過和不曾試過的,都不礅過他的臺,誰知道二叔怎么對付她們的呢,真剁下奶子也不稀奇,否則怎會怕成那個樣子?姑娘不過臺,二叔牛脾氣就發(fā)了,那張大臉膛吆喝起來,我能想像那種氣勢,仿佛是一架轟炸機來襲。

      “小如,我一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沒好好管教你二叔?!睜敔斢幸淮螌ξ艺f,“四十年了!四十年來,他一直跟隨著我,是老虎也讓我伏了,偏偏他比老虎還毒。”

      知子莫若父,但爺爺連二叔的癢也搔不著。虧二叔還在醫(yī)院里當(dāng)爺爺?shù)闹郑诖遄永锏膲拿晠s遠超過爺爺濟世之名。賭館晃來晃去是他的影子,酒館絮絮瑣瑣談?wù)撝囊彩撬谀莾浩蚕碌牧盂E。禍惹多了,冤家也惹出了數(shù)目,斗械也就免不了繁復(fù)得平常了,近耳根的刀痕就是這么來的,兇兇巴巴很有名堂。村里的人提到二叔,一句聽不進去的話都不敢說,倒不是不知道他的惡行,只怕二叔聽去了,剝皮拆骨就有他的份。

      “呂烈,你現(xiàn)在就把他們打發(fā)走,我可不要他們一天到晚跟著我們,”爺爺走在最前面,頭也不回氣也不吭地說。“再不走,小心吃我的槍子!”

      二叔裝著什么也沒聽見似的,憨皮厚臉地上他的路。

      “我叫你去,你聽見了沒有?”爺爺好像在對前面什么人發(fā)脾氣似的,“什么事不能了結(jié)!”

      二叔這一次停下來了,只一會就落在我們后頭。

      爺爺往常都不許我跟二叔在一起,怕的就是他帶壞我,爺爺不說,我對他就有戒心,碰著了老遠就避開。說老實話,我打心里排斥二叔,他經(jīng)常賣弄的那一種齷齪猥褻的笑、自以為慷慨豪爽的舉止,最叫我看不慣。如果不是爺爺逼著我認,我還真不愿意叫他叔叔。

      馬以均勻的速度拉著車子,安靜地走著,將近中午的太陽火辣辣地曬下來,流出的汗都氧化了。我問貴嫂:“你累不累?”

      “還好,好久沒趕這么長的路了?!辟F嫂頂上挽一個高髻,整個人顯得很熨貼輕靈。

      “撐得住吧?貴嫂?”爺爺放慢腳步,跟我們在馬車后并肩走著。

      “能流汗倒好,我在屋子里憋得久了?!辟F嫂說。

      當(dāng)初并不是這么恨二叔的;那時我懇求了好幾次,二叔都不肯帶我去打獵,漸漸就拉長了臉不喜歡他,到現(xiàn)在簡直把他當(dāng)仇人看了,覺得他當(dāng)初這么嫌棄我真是不該。二叔的底,我翻得比誰都勤,有新鮮的就向爺爺打小報告。爺爺時常囑咐我找二叔,闖過好幾趟賭場和窯子。二叔真賭起來,嚄,一副誰都不怕的模樣,我喚他,他不理我,六親九族都讓他當(dāng)了賭注似的。在窯子里那樣地左摟右抱,還摔一個到我懷中,弄得本來就是生頭野腦的我,更是窘得臉紅耳赤,聽到我叫他,他還捏著姑娘的奶,笑得和做的一樣下賤,真是淫得天陷地塌了。唾,我活到現(xiàn)在,只那么一次讓不干不凈的女人糾纏過,要不是爺爺我怕早就跟他跟壞了。

      “就不明白,”貴嫂訥訥地說,“那兩人跟呂大哥有什么過節(jié)?”

      “咄,別為他操心,狗屎!”爺爺沒好氣地瞪了貴嫂一眼。

      “準是賭場的債沒結(jié)清楚!”我說。,

      “你懂什么!”爺爺白了我一眼。今天爺爺真有點不對勁。

      貴嫂對我和爺爺很好,早已是我們家的一分子。她醒眼得很,又很通情達理,家里出現(xiàn)尷尬的時候,她就試著調(diào)解,就算有喜氣洋洋的時候,也多半是她醞釀出來的。她乎日常弄一些我和爺爺喜歡吃的東西,尤其大年小節(jié),我和爺爺就更有口福。她待二叔也不壞,二叔愛吃的牛肚,就經(jīng)常在餐桌上出現(xiàn)。碰到這個時候,爺爺就嘟著嘴干“哼”一聲,好像說:“貴嫂,你當(dāng)他是皇帝?”

      后頭響著腳步,二叔橫里插進來,瞇著眼,望向前方,一句話也不吭。

      爺爺向后瞥一眼:“他們怎么還不走?”

      二叔往胳肢窩兒搔著什么,一聲不吭。

      “什么梁子攆不走!用槍桿子轟怎么樣,”爺爺說著往車子走去。二叔惹下的禍太多,往??傆胁幻鞑话椎娜苏疑祥T,爺爺管也管不來,鬧到最后,這些人沒說半句話就被爺爺轟出門去。爺爺拿出一支雙管獵槍,對準那兩人身旁七八米外開了兩響,唬得他們連爬帶滾,慌慌促促地退開,閃得連個影都看不見。

      就在那個時節(jié),阿清發(fā)出一聲惶悚粗厲的尖叫,仿佛黑囚囚的深夜里驀然傳過的那樣焦灼的一下求救聲,久久不歇。

      我睜眼醒來,瞥見阿清盤腿坐在我身側(cè),眼睜睜盯住我。我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睡意全失,惶然地望著悄悄不語、冷漠且很有敵意地凝視著我的阿清。

      中午太陽照得離譜,吃過干糧大家躺在樹蔭下休息,說休息一會再上路。爺爺仰天睡在草地上,貴嫂靠著一棵樹,二叔在我身側(cè)也靠著樹身。先蘇醒過來的好像是我,卻一睜眼就看到了阿清。

      午寐前爺爺把木欄打開,讓阿清出來走動。大概爺爺睡前忘了把阿清關(guān)回去,這一會兒大伙都睡了,阿清要是走失了怎么辦?不安地想著,再看看爺爺他們,困得鼻鼾聲此起彼伏那般壯觀,直挺挺的好像永遠醒不來。而阿清那一雙明晃晃的眼睛還是那樣眨也不眨地瞪著我,弄得我心寒膽怯,手足無措莫名奇妙地和她有來有往地互瞪著。

      小心地驗明了并沒有攻擊的征象,才略微心安,但也沒有完全撤除防御,只是那樣可有可無地防備著。把阿清像動物一樣關(guān)進木欄里也真是迫不得已,動物一般地囚禁著失去任何自由,又在那樣的烈日下趕那樣的路,聽了也讓人覺得荒唐。只是發(fā)起狂來沖進菜市場亂咬人,或扯著誰的衣服要死要活的那種常有的現(xiàn)象,不防著點除非也跟她一樣白癡。記得最清楚的一次,脫得一絲不掛,露出白凈凈的身子在大街上游來蹦去,招來的哄笑低語又那么不堪入耳,還是爺爺用麻袋圍著她的上半身半嚇半哄才把她從人群中攆走。干他娘……我是愛罵粗口的,爺爺偏不準我罵……那群人如果有爺爺一半好,干他爹娘……一起干了……阿清就根本用不著我們操心。奸詐到這般賤這般癟三,不響不吭弄大阿清的肚子,這個人十八代后嗣不是個個屁股生瘡就是齷齪到臉長麻子。

      憤憤不平地這么胡思亂想,差點就忘了面前的阿清。也沒有什么動靜地,她只瞪著我。不看她還好,看了就渾身不舒服。又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圖,下一步是笑還是哭;處在這樣的困境中,變成了俘虜一般的不由自主。爺爺他們快點醒來吧!我閉起眼睛,還想再睡,可是知道阿清這樣子在我面前瞠瞪,只能僵麻麻地清醒著。渾濁濁的陽光從樹葉縫中抖下,說不出地悶熱,往臉上抓一把,滿臉潮糊糊的盡是汗粒。阿清凝視人的眼神,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往常在家中,她就愛靠在門檻旁,依在窗欄上,或是瑟縮在一個黑幽幽的角落里,不響不吭地直瞪人家,老半天都保持著那種眼神。時常是那個樣子,等我發(fā)覺她在瞪我時,或許她已瞪了我老半天了,心里就不禁起疙瘩。久而久之,在家里坐著,總有一種讓人監(jiān)視的感覺。

      現(xiàn)在她又這樣子瞪著我。大伙都睡了,只有我一個人清醒著,不禁漸漸心寒起來。我才不想跟她瞪來瞪去,便避開她的視線,站起來,往前走幾步?;仡^看她,還是那樣一點都不曾移動地瞪著原來的地方。

      她瞪的不是我,是睡在我身側(cè)的二叔。

      二叔熟睡得像一頭死豬似的,一盆水往那大臉膛淋去也涼不醒他。亮紅亮紅的鼻子像被過量的酒熏成那個樣子。

      想喊醒二叔,又好奇阿清瞠瞪他的原因,愣在那兒,不知道應(yīng)該走開,還是繼續(xù)讓阿清瞪著二叔。肩膀被什么東西攫住,整個兒地把我壓在地。上。阿清伸出瘦嶙嶙的十指,像緊箍兒似的緊緊掐住我的頸,忽左忽右搖晃著我。我的心突突跳得厲害;喉頭騰出的一點氣,只夠讓我喘吁,喊不出來,雙手也不曉得掙扎,只管眼睜睜看著阿清,心甘情愿讓她掐死似的。幾乎是接近昏迷的那個節(jié)骨眼,我伸手向二叔推了——把。

      盡管睡得那么一副死相,二叔倒是馬上就醒過來?!鞍⑶濉倍搴爸?,把阿清雙手從我頸上拉開?!澳銢]事吧?”

      爺爺和貴嫂也即刻蘇醒趕來。我摸著酸軟的頸,咳了幾下,只覺得整張臉火棘辣的一直紅到了耳根。

      “二叔,阿清為什么這樣子瞪著你呢?”上路時,我偷偷問二叔。

      “你管得著!”瞥一眼木欄中的阿清,他好像很不耐煩地說,“她不也時常這樣子瞪著你嗎?小鬼!”

      盡管我和二叔這樣的不合轍,我仍常找事情跟他抬杠。那整個下午的旅程,我在旁瞅著瞪著二叔,察覺他老是有意無意地瞟向阿清,又不知所以然地急忙四處打量我們,好像怕泄露了什么東西似的。我跟他的眼神不時就那樣對上了,他總是粗里粗氣地直瞪著我:“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下午天氣悶熱起來,趕路也就辛苦得多。路的兩旁是秋收后的稻田,有人放火焚燒殘稻,流竄的火蝗到處飛舞。

      聽爺爺說過要到明天下午才能趕回家鄉(xiāng),奇怪的是,幾個人都沒有一點喜悅,每個人都好像有滿筐子心事似的,把旅途的樂趣憋得什么也沒有了。

      我往后望去,瞥見那兩個被爺爺趕走的家伙又在后頭跟了上來。

      “爺爺!”

      “什么事?”

      “那兩個人又跟上來了!”

      “我知道,別管他們?!?/p>

      爺爺、二叔和貴嫂只回頭瞥了一眼,一點也不驚奇地掉回頭去。我看著馬車上的雙管槍,恨不得揣在手里,像爺爺早上一樣把他們唬得屁滾尿流。

      傍晚時分,爺爺在路旁騰出一個地方,吩咐我們在那兒露宿一宵。黃蒙蒙的太陽逐漸打山腳沉下,一顆星星在天邊亮起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棵枯樹的枝椏棲息著成群的麻雀,吱吱地聒噪個不停。把帶來的食物胡亂塞飽肚子,爺爺要我和二叔到不遠外的小河打兩桶水讓馬解渴。我和二叔各拿了一只水桶往小河走去。

      傍晚的風(fēng)吹到后腦勺,冰涼冰涼的很是舒爽。二叔在我前面低頭走著,帶粗帶憨的理都不理我。我轉(zhuǎn)著腦筋如何跟他抬杠,最后打算揭他短:

      “二叔,那兩人這般纏住你,準是你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壞事!”

      二叔好像聾了似的,半聲也不吭。

      繼續(xù)撒潑他:“是窯子里為姑娘爭風(fēng)吃醋吧?”

      二叔轉(zhuǎn)過身來不耐煩地吆喝:“你少翹嘴!”

      二叔生起氣來,我總是又懼怕又刺激。在他面前,我看起來像一只不知好歹的小牛犢,而他是一頭脾氣很壞的老牛牯。我閉了嘴,低頭和他走著。

      來到河岸,浣衣的一個年輕姑娘向我們點頭親切微笑。我和二叔走到干凈的地方裝滿兩桶水,我提了一桶往回路跌跌絆絆走去,二叔在我后頭說:“你先回去,我稍后就來?!?/p>

      桶灌了水十分沉重,我走得踉踉蹌蹌很是緩慢。幾分鐘過后,我把桶放下拭汗,陡地聽見一下尖銳的叫聲,從河岸的方向細弱地傳了過來。我豎耳細聽,又聽見幾下斷斷續(xù)續(xù)的尖叫聲,真切地擂進耳膜。我把水桶撇下,拔腿就向河岸奔去。

      鋪滿鵝卵石的河岸,二叔兩手壓著浣衣姑娘的雙肩,把她半個身子壓在地上,噘著嘴,啄什么吃似的往姑娘的頸項亂親。姑娘蹬著雙腳,翻不過身來,面青唇白,嘴里只管喊叫。二叔這條淫蟲的劣根性發(fā)作起來,一副要死要活的饞相就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

      “二叔!”

      我加快速度奔過去,嘴巴豁了開來亂喊,最好把附近的人郡引來讓二叔出丑,但這附近好像連個鬼影也沒有。二叔理也不理我,只管把嘴唇往姑娘嘴唇啄著。我走到他們身邊,伸手拉二叔的肩膀。

      二叔忽然撇下姑娘,反過身來一個巴掌,把我摑得倉皇后退,搖搖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那一巴掌把我整得金星直冒,摸著嘴角卜的血,不知所以然地瞪著二叔。姑娘掀起胸前被撕破的衣服,嚇得眼淚汪汪流下。

      “哼!”二叔漲紅了臉,氣橫橫地把水桶提起走回去,邊走邊說:

      “回去張揚,撕爛你的嘴!”

      半夜爺爺把我從夢中叫醒,說:“起來,阿清不見了?!?/p>

      睡得矇矇嚨嚨,起來眼睛還撐不開,打了一個長長的哈啾,無精打采地問“怎么回事?”白華華的月色已經(jīng)沉向西邊,那個光景,好像快破曉了。冷凜得使我接連打了幾個哆嗦,又向四周瞥瞥:“二叔,貴嫂呢?”

      爺爺遞給我一把獵槍,自己揣了一把雙管的:“木欄子打開了,準是那兩個家伙干的好事!呂烈這畜生,叫他值夜,他死去了哪里?”

      我站起來,抓著的槍管冷得徹骨,好像抓到了冰碴子,恍惚間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先別管,我們分頭去找他們,找到了就向空中放槍!”爺爺急促地說著,整個人也跟著遁進了黑洞洞的夜色中。

      揣著手中的槍,心里頭盡管充滿疑問,也只有打起精神,不十分清醒地往另一頭尋覓過去。月色下隱約看出前頭有一處叢林,在黑漆漆的夜里蟄伏著像一頭盤著身子貼地凝視的野獸似的。說好了由二叔值夜,卻不知怎么連阿清和貴嫂也不見了,橫直二叔闖下的禍已經(jīng)多得司空見慣,這一次又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來。想起傍晚發(fā)生在河岸上的事還沒跟爺爺提起,倒不是我怕二叔會真的撕爛我的嘴,這種事情爺爺見得比我還多,說了出來他也不見得會怎么驚訝。走進叢林中,天地陡然變得好黑,白燦燦的月色像一勺一勺的水注從葉縫中斜斜落下,蟋蟀聲和數(shù)不清的昆蟲聲,吵鬧得像處身在一個朝代的鼎盛時期。幾只螢火蟲一閃一滅在空中徜徉,火光煌煌,構(gòu)成一種神秘的叢林景色。

      也不知道這樣茫茫然地走了多久,終于無意中聽見了異樣的聲音,打那一個深邃的地方傳來。

      “嗯……嗯……”

      愣了一會,探測著方向,躡手躡腳走去。

      “嗯……嗯……”

      不是太陌生的聲音,只是那樣子沉醉的軟弱的呻吟,從來也沒聽過。我輕輕走著走著,困惑一點一點抹去,幾乎漸漸揣摩到誰是即將見到的人。

      “嗯……嗯……”

      站定身子,伸手撥開眼前的枝枝葉葉,雖然心里已經(jīng)大概猜到是什么人,這時真見到了,還是不免暗暗吃了一驚。

      貴嫂頭上的高髻已經(jīng)撤下,一團烏溜溜的頭發(fā),稀稀落落地趴在灑滿露水的草地上。高額流出的汗晶亮晶亮,群集在上頭越沁越大,有幾顆碰在一起碎成一條小河無聲地淌下顴頰直到頸項耳根;那一對濃黑的眉毛,忽然蹙得緊緊,忽然又翹上八字松開,顫動得十分急湊;水靈靈的眼睛覷瞇地半張半閹,睫毛忽上忽下鼓動;鼻翼也向兩旁撐開,幾乎把鼻梁都撐裂了,沉重的喘吁著,好像十個鼻孔都不夠換氣似的;一雙潮濕半張著的嘴唇,從喉嚨里含糊地“嗯嗯”呻吟,也不知道從聲音里表現(xiàn)出來的是高興還是痛苦;雪白的肩膀露了出來,一只手使盡了氣力亂抓亂捏泥濘的草地。

      二叔整個身子壓在那上頭,背脊上凸出的筋骨和肌肉蠕動起來,整個頭顱不時地埋在貴嫂胸前、頸上和發(fā)上,時常故意地用下巴上的虬髯扎她,搔得她更大聲“嗯嗯”地呻吟。

      我別過身子,背對他們,心頭只管突突跳。該死!準是二叔和貴嫂跑到這兒來,才會讓那兩個跟蹤我們的人把阿清放走,橫直他們在二叔那兒討不到什么便宜,便來搗蛋。想著想著,又氣又驚訝,真沒想到貴嫂會是這樣的人,我還以為她真是三貞九烈呢??粗种械臉專膊恢獞?yīng)該沖出去告訴他們阿清的事,還是先放一槍通知爺爺。這個節(jié)骨眼驚醒他們,準叫他們大吃一驚,可是阿清也不能不理。正焦灼時,驀然那一陣一陣的呼吸聲逐漸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辨不出什么的唏唏索嗦聲,兩人的對話微弱地傳了過來?!皡瘟摇币老≌J得出是貴嫂的聲音?!百F嫂……”二叔應(yīng)得含含糊糊?!拔摇艺媾吕咸珷敃馈薄安弧粫赖摹薄拔摇绻咸珷斨懒耍以趺磳Φ闷鹚先思夷?”“怕什么?有我?!?/p>

      “不……不是那樣的……”“不然怎么樣?”“我……嗚嗚……”逐漸低低地哭泣起來。忽然遠遠傳來一下急促的槍聲,繞有回音地剛上半空。我知道是爺爺開槍招呼我了,當(dāng)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張開嘴巴就喊:

      “阿清失蹤啦!”

      爺爺那一槍事實上是在通知我阿清已經(jīng)找到了。等我和二叔貴嫂回到露宿之地時,天已破曉,哦光在東邊像一滴沾在衣服上的水珠慢慢湮開。爺爺見到我們,一臉冷颼颼地說:“阿清要生了?!?/p>

      阿清躺在爺爺身前,整個身體微微顫抖著,兩只手只管亂抓自己的頭發(fā),嘴里咿咿呀呀呻吟,一雙腳也胡亂翻來踢去。爺爺診視阿清,說:

      “呂烈,你去打桶水來;貴嫂,你過來幫忙?!?/p>

      爺爺說話時吐字十分沉著有力,臉上的表情更是威嚴。二叔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伸手從馬車上抽出水桶,回頭向爺爺瞥了一瞥,徑自去了。貴嫂頭低著,走到阿清身邊,蹲下身子,等著爺爺招呼。有幾綹頭發(fā)攀在她的額上,略呈凌亂,眼珠子也布了一些疲憊的紅絲。匆忙間穿上的衣服許是在草地上壓久了,皺得厲害??粗目嚳嚨男厍埃胰滩蛔∠肫饎倓傇跇鋮仓械囊荒?,胸中就有什么熱血沖上來似的,心頭只管噗噗跳。爺爺忽然朝我說:

      “小如,沒你的事,到別處去,別愣在這兒?!?/p>

      “爺爺……”盡管剛才貴嫂千求萬祈,要我別把那件事告訴爺爺,但我看二叔那么一副滿臉不在乎的模樣,又恨貴嫂偷偷瞞著咱們爺孫干這種事,心中實在焦灼且氣憤,我打定主意,就算天塌下來,也一定要讓爺爺知道。這會兒二叔去提水,但礙著貴嫂的面,不便當(dāng)面提出來。我背著貴嫂,向爺爺擠眉弄眼做臉色,兩手也不停比畫好讓爺爺明白我的意思。

      “有事?有事等一下再說?!睜敔攧e過臉去。

      這一下使我更著急,正想開口說些什么,二叔已經(jīng)提著一桶水大搖大擺走了過來,我倒沒想到他來得這么快。打量二叔,發(fā)覺他臉上沁滿了汗,背上更是濕淋淋的,腮下氣鼓鼓地撐著,十分沉重地喘吁,我從沒看到他這么辛勞過。瞧他那一副樣子,準是提水的時候跑得太快,連口氣都喘不過來。

      二叔把水桶放在爺爺身邊,說:

      “水來了?!?/p>

      “放下。”爺爺說,“這兒沒你們的事,躲開?!?/p>

      “不用我?guī)兔?”二叔喘著氣說。

      “有貴嫂在就行了?!睜敔斃淅涞卣f。

      阿清這時的叫聲開始變得急促起來,雙腿不自然地攤開,膝蓋向上高高抬著,抽搐得很痛苦的樣子。貴嫂闊大的背遮住了阿清的上半身,看不見她是什么表情,只見到她的手和貴嫂的手緊緊抓在一起。

      我扯扯二叔的衣襟,輕聲地問:

      “二叔,生孩子很難嗎?”,

      二叔只管兩眼瞠瞪,不說一句話。阿清忽然大叫一聲,陡地寂靜下來,然后又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呻吟。我拉拉二叔的手,說:

      “二叔,阿清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阿清又大叫一聲,高抬的右腿踢到水桶上,二叔急忙俯下身子,穩(wěn)住差一點就傾翻的水桶。貴嫂轉(zhuǎn)頭望向爺爺。爺爺用手背抹拭額上的汗,半聲不吭,繼續(xù)跪在阿清攤開的雙腿前,兩手不知在忙碌些什么。阿清低吟的聲音仍然清晰地擂進我耳朵中,我想走上前去看,卻又惶恐地遲疑著,心頭突突亂跳。二叔站起來,回到我身邊。我說:

      “二叔,阿清不會有事吧?”

      “別吵?!倍逵檬衷谖倚「股贤屏艘幌?。

      阿清的呻吟越來越大,聽得我逐漸有點不忍且心寒起來。我在二叔身側(cè)探頭探腦,總想看出一些什么東西來。貴嫂的背已經(jīng)濕答答的,肩膀一聳一聳地蠕動著,她的一雙手還是和阿清的緊緊抓在一起。爺爺一臉嚴肅,額上沁出的汗,在微弱的晨光下且顯且隱地閃爍。我抬頭看二叔,他還是眼睜睜瞪著。阿清的呻吟已經(jīng)逐漸顯得痙攣且扭曲,時而低沉尖銳,時而急促時而緩慢,簡直不太像是人的聲音。忽然她的呻吟聲靜止了,手腳也不再抽搐,整個人僵硬地躺在那兒,靜得讓人覺得有不太好的征兆。

      “阿清昏過去了!”貴嫂轉(zhuǎn)頭對爺爺說。

      爺爺輕輕嘆了一口氣,雙手停止動作,有點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胡髭。

      “爸爸!”二叔走上前去,語調(diào)很怪。“難產(chǎn)?”

      我很少聽到二叔叫爺爺“爸爸”,這會兒聽到了,只覺得有點刺耳。我?guī)缀跬硕迨菭敔數(shù)膬鹤印?/p>

      爺爺皺著眉,神情還是嚴峻得像一座石像。

      “骨盤太小,”頓了一頓,聲音仍然充滿了權(quán)威:“胎位異常,肩膀朝下——”

      “那怎么辦?”二叔說。

      “惟一的辦法,只有開刀。”爺爺繼續(xù)說:“但是現(xiàn)在什么設(shè)備也沒有——”

      二叔和貴嫂都沉默著,等著爺爺作決定。爺爺停下的那一剎那出奇地靜,山風(fēng)習(xí)習(xí),刮過耳廓的聲音也能清楚聽到。

      “開刀的話,阿清顯然很危險,不過至少孩子可以救下來?!睜敔?shù)穆曇羟逦貍鬟^來,“不開刀,阿清和孩子都活不下去。”

      話一說完,取而代之的又是山風(fēng)習(xí)習(xí)的聲音。

      “快把她送進城去——”二叔說。

      “來不及了——”爺爺冷冷地說。

      “對了,爸爸。”二叔說,“您不是把手術(shù)箱帶在身旁嗎,我看,現(xiàn)在動手吧,至少能把孩子救下來,免得——”

      “我問你,”爺爺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瞪著二叔,兩眼炯炯有光?!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爸爸!”二叔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什么?”

      “哼,你少裝蒜?!睜敔斃^續(xù)瞪著阿清。“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找到阿清的?”

      “這個時候,您還談這個干什么?”二叔的口氣顯得十分驚訝的樣子。

      “我找到她的時候,那兩個家伙正想把她——”爺爺說,“哼!幸好我早來一步,不然——哼——”

      微微的晨風(fēng)依然撲面而來,只是少了那種徹

      骨的寒冷。黃蒙蒙的太陽已經(jīng)露出了臉,染紅了半個東邊的天。因為二叔和貴嫂都背著我,我只見到二叔不知用什么表情瞪著爺爺,而貴嫂的頭卻又垂得很低很低。我看到的爺爺是他的側(cè)面,因為陽光背著他,臉膛陰暗,顯得更是冷漠。

      “瞞我是瞞不住的?!睜敔斦f,“我用槍桿子,逼著他們把一切都說出來啦!——哼,你干的好事!”

      “什么?”二叔仿佛愣愣的,“他們說了什么?”

      “沒想到阿清的爹,是你們?nèi)撕匣锔傻模蜑榱四且稽c錢?你還把錢獨吞噦,是不是?不然人家怎么會找上門來?你干的好事!”爺爺一雙眸子亮晶亮晶,有一點像要燃燒的樣子。

      爺爺這么一說,我馬上想起阿清的爹莫名其妙死在井中的事。二叔的身子略動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您——您到底在說些什么?”

      “你逼死了人家,搶了人家的錢,這還不夠!”爺爺破口罵起來,“你為什么還要糟蹋阿清?”

      我直覺地感到空氣有點緊張起來,這時阿清的呻吟又低低地響起,伸直的雙腿也輕輕抽搐了幾下。

      “老太爺!”貴嫂焦灼地說,“阿清醒過來了。”

      爺爺卻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把臉轉(zhuǎn)了過去,背對著我們。這一來,我看到的都是三個人的背影。

      “爸爸,拿賊見贓,捉奸成雙,”二叔說,“你就聽信那兩個人的瞎說胡扯,硬是認定這件事情是我干的?”

      “槍桿子下見真言,你沒聽說過嗎?”爺爺說。

      “他們誣賴我,那兩個狗養(yǎng)的!”

      阿清又開始粗厲地尖叫著,一只手忽然抓著貴嫂的肩,另一只手緊緊攫住自己的頭發(fā),好像要把它們拔下來的樣子。一雙腳撒野使性似的在地上踢著、踏著,叫人看了心都軟了半截o

      “他們誣賴你,是嗎?”爺爺轉(zhuǎn)過頭來,指著阿清說:“那么這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噦?”

      二叔沒有回話,不知他臉上的神情有什么變化。

      阿清的叫聲已經(jīng)變得十分沙啞且野蠻。那樣不顧一切的瘋癲狂亂的叫嚷,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雞皮疙瘩直立起來。

      “不是你的噦?這孩子?”爺爺繼續(xù)背對我們,“好吧,那我們就少管吧。什么野孩子,我管他干嘛!”

      豁瑯一聲,阿清不知怎么踢翻了水桶,潑潑灑灑的水濺滿了一地。她的嗓子也像是喊啞了一般,打從喉嚨發(fā)出怪異且低沉的咕咕聲,好像是被人割斷了脖子的雞,發(fā)出最后幾下模糊的尖鳴。那一只手還是緊抓住貴嫂的肩,幾乎深深地掐進了肉身,真不知道貴嫂是怎么忍下來的。我不知所以然地東瞧瞧,西瞧瞧,心里有一點恐懼起來。

      “爸爸——”二叔忽然低聲地說:“求求您,求求您動手吧——”

      “動手?動什么手?”爺爺雙肩因為說話過于激動而顫栗起來:“你才是需要動手的東西!今天我就要把你的劣根除掉!”

      爺爺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兩眼透著洞穿人的刃利,黏住二叔;一只手伸出來,好像要往二叔身上什么地方揍過去的樣子。

      抓緊貴嫂的手忽然松了下來,垂到了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那樣痛苦掙扎的聲音,幾乎要使我掩起耳朵不忍再聽。爺爺皺了皺眉,望向阿清,伸出去的手,剎在半空中。

      “這——這孩子一一是——是我的——”二叔低下頭說。這么大的一個人,忽然變得這么忸忸怩怩,看得我很不習(xí)慣。

      “是你的,嗯,是你的,哼,你現(xiàn)在承認啦——”爺爺說,“事情都是你干的啦,是不是?”

      二叔低低地垂下頭,沉默著。

      “畜生!”爺爺這么吆喝一聲,整個身子大幅度地向前傾了一下:“我今天就斷了你,看你還有什么本事,做這種事,造這種孽!”

      那一只手不知怎么抓到了貴嫂身上,骨骼用力得好像要從皮肉里掙裂出來。難聽的低吟已經(jīng)不像是“叫”出來,而是讓什么煎熬著磨擦出來似的。爺爺又望向阿清,兩唇緊閉,兩只眼珠子往阿清和二叔身上來回瞟了幾下。隨著阿清那一陣一陣哀啕而來,是一連串低鳴的哭泣,我這才發(fā)覺貴嫂雙肩微微抽動,原來貴嫂正在低頭哭著。

      “貴嫂也不要太難過!”我第一次看見爺爺激動起來,“你和呂烈的事情,我早已經(jīng)知道噦,何況昨天晚上的事,也不是頭一遭了!”

      不知道爺爺指的頭一遭是什么事情,或許就是我剛才在樹叢中看到的?貴嫂的肩好像抽動得更厲害了,阿清的手雖然緊緊扣在那兒,卻對她沒有一點感覺似的。

      “爸爸——”二叔又說話了,聲音開始顫抖起來。平常是那么一個威威猛猛的人,怎么變得這么氣餒?“我求求——求求您,動手吧!”

      “動手?對!動手!今天我就要向你動手!”爺爺轉(zhuǎn)頭向二叔吶喊,聲音有點沙啞起來。

      阿清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尖叫,震得我的耳膜轟轟響,好像會給它刺穿似的。爺爺又轉(zhuǎn)頭望向阿清。

      “求您動手吧!”二叔又說。

      爺爺?shù)拿碱^皺得更深了,一副很為難的樣子,他舉起一只拳頭,使盡了力氣似的擊在草地上。

      忽然二叔抽動雙肩,把一個大臉膛埋在貴嫂胸前,那么意外且不知所措地放開了聲音嗄啞地大聲哭嚎起來。我只感到又驚訝又好玩,那么大的一個人,沒想到哭起來也這么放肆潑辣,憨皮厚臉的,把頭靠在人家的胸脯上,小孩子似的賭氣撒野。耶!這般放縱。

      貴嫂也還是埋頭哭著,不知一副什么表情。阿清卻停止了呻吟,手腳也不動了,大概又昏迷過去。

      “小如!”爺爺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叫我,語氣十分悲壯,把我嚇了一跳?!鞍咽中g(shù)箱拿來!”

      我轉(zhuǎn)身向馬車奔去,愣在那兒久了,手腳都有點不聽使喚,差點就摔了一跤。等我把手術(shù)箱搬到爺爺面前,二叔已經(jīng)不哭了,老大的一個人,不但哭起來突然,停得也突然,使什么性子似的,以后可有話題揭他短了。爺爺一面把箱子打開,一面說:

      “我沒有麻醉藥,只有趁阿清昏迷的當(dāng)兒動手。小如,你注意她的手。貴嫂,你看好她的腳,要是她半途醒來,壓制她,別讓她亂動。呂烈,你去拿紗布蒙上她的眼,順便塞上她的嘴,免得她醒過來叫喊?!?/p>

      一切就緒,我禁不住有點害怕,心頭突突跳著。

      我看見二叔遞給爺爺什么亮晶晶、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見到那樣雪白的、鋒利的、冷凜的什么堅硬鋼鐵,全身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想起走進醫(yī)院嗅到藥味那種說不上為什么會不舒服的感覺,又一次在這時候升發(fā)起來。等到爺爺動手的時候,我只管低下頭,不敢去看,但還是忍不住瞄了一眼,那種刀刃楔入骨肉的聲音,幾乎在自己的肉身里感覺得到。只是那么一瞄,那以后,我一直低著頭看阿清的手,那種不舒服的感覺逐漸強烈起來。血的味道,金屬器具輕微碰撞的聲音,仿佛是什么水聲潺潺的,很多奇怪的低低的音響在我腦中旋轉(zhuǎn)著,幾次忍不住好奇想抬頭看看,卻又始終沒有看到。濃濃的血腥味沖上鼻來,想憋住呼吸,心胸卻有什么悶悶的一陣一陣往腦中沖上來。猛然地看見阿清的頭擺動了一下,左手五指也緩緩攤開,我急忙伸手壓住她的兩只手臂,低聲叫:

      “阿清醒了!”

      話剛說完,整個腹部離地彈了一下,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映在眼簾中的是一些恐怖的剖開的肉和腥紅的血,我低下頭,停止呼吸,喉頭酸酸的想要嘔吐。

      “貴嫂,看好她的腳!”

      爺爺和二叔四只手不知在忙些什么,貴嫂也不知壓緊了沒有,我卻是拚了全身力氣在壓。怎么阿清掙扎起來還擺動得這么厲害,整個胸部和腹部,一個先起一個后伏,震蕩得像一條丟上岸的活魚。我閉上眼,什么都不敢看,原先以為什么好玩的東西,現(xiàn)在只希望早點了結(jié)。阿清的頭左右激烈擺動,鼻孔發(fā)出十分微弱的“唔唔”聲。我不敢睜開眼睛,怕接觸到她臉上的表情,雖然蒙上了眼也塞住了嘴,正視其他的部分也是十分要命的事o

      “小如,”爺爺忽然說,“按住那個口子,快!”

      我強迫自己抬頭往前看,胸中又有什么東西往上冒,又想嘔吐的感覺。

      “這兒!按住!快!”爺爺又說,“我們忙著!”

      我彎曲了膝蓋,跪著壓緊阿清的手腕,顫抖著一只好像不是自己的手,用三根手指頭向那個地方壓過去,急急又縮回手,手掌黏稠稠的盡是濃血。我閉上眼,喉頭澀瀝瀝的好像快嘔出來了。腦中昏昏的又讓什么敲打著,剛睜開眼,頭已往地上栽下,不知怎么暈了過去。

      也不知怎么醒了過來,一眼就瞥見坐在我面前的爺爺,想起自己糊里糊涂暈了過去,就覺得不好意思。我坐起身子,正想說些什么,爺爺已經(jīng)捏著我的肩膀說:

      “孩子已經(jīng)安全生下來了?!?/p>

      爺爺抖出來的聲音,不但少了醫(yī)生的權(quán)威性,而且顯得十分疲累且脆弱。殘月眉下早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明晃晃,眼神呆滯地垂下,好像一盞即將熄滅的燈似的;顴骨看起來聳得更高了,使整張臉顯得更加消瘦。爺爺像松弛了全身的骨頭一般地坐著,往日那種隨時隨地警戒著的特有的張力也沒有了。我從來沒發(fā)覺爺爺這么老邁。我扯扯他的衣襟,說:“阿清呢?”

      爺爺?shù)吐暤卣f:“去了?!?/p>

      我看見身旁鋪著一塊隆起的白布,伸手把它掀開,就瞥見阿清的臉,我又急忙把它掩上。

      這時我發(fā)覺身旁有什么低低的奇怪聲音,十分稚弱地傳了過來。循著方向望過去,看見二叔躺在草地上,臉色有點蒼白,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兩腿與小腹的交錯點,扎了厚厚的白色繃布,一半以上都沾染了鮮血。二叔兩眼僵直地瞪著天空,眨也不眨,只偶爾從嘴中吐出沉沉的呻吟。

      “呂烈,”爺爺仿佛咬字很吃力地說:“我斷了你的命根子啦!我說過要斷的,你……你做孽了這么多年,斷了也實在算不了什么。我說過要斷的……

      二叔只管躺在那兒,什么話也不說,兩眼紅紅的好像要哭的一副模樣。

      爺爺又說:“貴嫂,你瞧著辦吧,呂烈已經(jīng)給我廢了,你要走要留,要守要嫁,都隨你了……”

      這才看見貴嫂抱著嬰孩,低著頭,哭著從我身后走過來蹲到二叔身邊,輕輕把嬰孩挪出,移到叔叔眼前,一只手伸了出去,緊緊抓住二叔的手。曦光從遠方遙射過來,照在安靜地閉闔的嬰孩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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