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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zhèn)的故事

      2004-04-29 00:44:03
      駿馬 2004年6期
      關(guān)鍵詞:瘸子老太太

      老 幺

      夏天來了。好像是在一夜之間,青皮楊枝條上那些嫩黃黃的小耳朵已伸展成濃密的綠冠。塔鎮(zhèn)的夏天是個古怪的東西,變戲法似的,蒙著臉來。天一下子熱起來,上邊的菜市場幾經(jīng)規(guī)范終于呈現(xiàn)出一些應(yīng)有的活力。人們都集中在圈兒樓前面的小鐵皮棚子里擺攤吆喝,買菜的在那里吊著眼睛走來走去。樓里的一些閑人們禁不住一片嘈雜的誘惑,也來這里走走,偶爾也摸摸這,問問那,者有沒有意想不到的便宜貨。

      這個菜市場很難管理,除短暫的夏季以外,塔鎮(zhèn)這地方天氣特別冷,鐵皮棚子又擋陽,賣菜的不想蹲在這里邊凍死,就抱著破棉被包裹的紙箱子在大街上、向陽的房根底下各找各的地方。工商管理員不好收斂管理費,就把小販們往小棚子里圈。管理員是個很有威力的胖娘們兒,每天像鷹沖刺鳥群一樣,在這些抱紙箱的人中間反復(fù)沖撞出豁口,豁口隨即又原地彌合起來。

      賣菜的人大都長著一副摩爾人的模樣,面皮黝黑,頭發(fā)枯焦,一身打扮也缺少體面,在外表上不大容易判斷出每個人的具體年齡。樓群大都分布在小市場附近,里面住著買菜的人。這些人買菜一般不大講價,也不愿意多看這些摩爾人的臉。有些人甚至無法想象,人的臉怎么能長得這么寒磣這么惡心。買回了菜煎炒烹炸上了桌之后,也就全忘了那些臉。

      “還是夏天得過啊,夏天是親爹熱娘!”蹲在市場入口處的老馮太太,眼睛抹覷著身邊花筐頂上的一大串香蕉,有一搭兒無一搭兒地跟香蕉的主人說話。這老太太一頭密實的灰發(fā),一只干癟的瞎眼,另一只眼就顯得又圓又突,樣子很恐怖。香蕉的主人是個小媳婦兒,和老馮太大相比,她的臉就健康得多,圓鼓鼓的黑里透紅。不過給人感覺這種面色當(dāng)中摻和了某些牙磣的物質(zhì)。這是個很和善的小媳婦兒,趕上老馮太太家里有事出不來,她就叫老馮太太早早把菜筐送過來捎帶著給她賣出去。晚上回去,再打發(fā)孩子把賣菜的一小沓角票給老太大送過去。小媳婦兒每天早上三四點鐘出來接貨。這時候有市里的汽車往來,停在路邊給她們這些人兌貨。沒有本錢兌貨的就在自己園子里種些小菜出來賣。塔鎮(zhèn)這地方無霜期短得嚇人,只長些土豆白菜之類的皮實東西。如果能扣得起塑料棚子情況就要好得多,只是等到外面進來的菜價最臭的時候它們才下來。老馮太太的柳條筐里擺著幾把撣過水的小白菜和小蔥,手底下還放著一個盛水的舊塑料瓶。小白菜撣過水挺不了多大一會兒就要打蔫,還得撣?!岸季顸c兒,都精神點兒啊!”老馮太太像是提醒著一些貪睡的孩子,說著話又開始撣水,一只突眼睛還時不時地覷看那一大串香蕉。太陽在上邊轉(zhuǎn)過臉來,好像是也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把光線斜射在香蕉上。那香蕉在太陽地兒里一曬,香味就張揚得迷魂藥似的,讓你不能不看它。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三點,到五點鐘,樓里的人就都下班過來買菜。之后,他們就可以收攤回家了。老馮太太這時候大概是感覺到肚子里又在“唧唧呱呱”地跟她開鬧了。

      塔鎮(zhèn)是個山環(huán)水繞的地方,下邊極遠處的山根底下,寬敞的河道里流淌著貓尾巴,似的一灣細水。老馮太太和他們這些摩爾人都在大河灣中的一片破土房里住。從菜市場到家要走一段不算近的路,老太太走得又慢,坡上坡下的要費些工夫和力氣,所以她中午一般不回家。其他蹲市場的人大部分也都不回家。這種營生使他們養(yǎng)成一種韌性和習(xí)慣,饑餓時一般挺一挺靠一靠也就過去了。有些肯花上塊八毛錢的,里邊有推小車過來賣大楂粥和冷面什么的,叫上一碗墊補墊補,晚上回家再好好吃;有的還從懷里掏出一小瓶酒,一小包花生米,幾個人輪流地抿著酒。食物和酒能夠使這些人立刻達觀起來,高一聲低一聲地說話。小媳婦兒時常也給老馮太太要一碗,有時候小媳婦兒說早上吃得多了些,這會兒還不咋餓,兩個人就分吃一碗。這么下去老馮太太心里就不得勁兒,有時趕在飯時就借故出去躲躲??墒丘囸I偏偏是個很下賤的東西,它不但在肚里跟你作怪,還常嗾使你的眼睛,跟著干那些不大體面的事情。

      到了下午五六點鐘,鐵皮棚里熙熙攘攘地?zé)狒[了一陣之后,人們開始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家。老馮太太的筐里也空了。小媳婦兒把剩下的半花筐香蕉搬上身后的手推車,老馮太太跟小媳婦兒說:“你頭里走吧,我腿腳慢。”然后自己走進棚子里邊,一路撿起一些菜幫菜葉放進籃子里準備回去喂雞喂鴨。這時,一個黑鋼蛋兒似的小伙子笑嘻嘻地湊過來,在她肩上沒輕沒重地拍打幾下又摟住脖子說:“這死老太太,不回家還在這兒轉(zhuǎn)悠啥?”老太大在小伙子的手掌下原地轉(zhuǎn)了個磨磨兒,笑罵道:“別他媽跟我鬧!沒大沒小?!毙』镒愚D(zhuǎn)回自己的攤位,把幾個筐底里的菜葉都折進老馮太太的筐里,回頭也走了。

      老馮太太差不多最后一個離開菜市場,來到圈兒樓右首的樓梯口,在一塊“診所”牌子下面掏出一小沓角票數(shù)了半天,抽出幾張,上到二樓,把菜筐放在這家診所門口,進去給大兒子幸福買了幾片鎮(zhèn)痛片,出門往回走。老馮太太挎著菜筐走在大街上,肚子里就像有一只手一下下在里面抓捏著似的,顫動著,叫得更歡了。她覺得氣短而且腿腳虛軟。她把手伸進衣兜里摸了摸手絹包著的幾粒藥片,想吃上一片或許會精神精神??伤€是把手從衣兜里抽出來,在嘴唇上抹了一下,長出了幾口氣,心里覺得好多了。

      一邊的岔道上洪瘸子從火車站方向過來了,架著兩根拐,像是有一根軸在身體中間固定著,點著單腿一撅一撅地走過來。上了岔道,兩個人正好碰上。洪瘸子一只腋下蕩著個臟得看不出模樣的軍挎包,從灰發(fā)里戳出一只耳朵,上邊夾一枝煙卷兒。嘴里正吃著雪糕,許是吃著不大方便,活像個吃奶的嬰兒似的,在嘴唇的四周涂了一圈稀溜溜的油白。老馮太太一見洪瘸子就有了些精神,搶先兒高聲問道:“又騙了多少錢啊!你?”洪瘸子沒搭茬兒,舉過半截滴滴答答淌水的雪糕賴著臉皮說:“你也來兩口?”

      洪瘸子原也在山下的土房住,日子過得也是有上稍沒下稍,吃了這頓沒那頓。出了場車禍壞了腿之后他倒發(fā)了,架著拐,常年在外面跑車板兒。在車上討要,下了車卦攤就擺上,碰上了運氣,一會兒的工夫就能逗個十塊八塊的。一手無本的買賣,一下子讓他成了離地三尺游走天下的“活神仙”。現(xiàn)在早在上邊買了樓房,過起了有錢人的日子。用他自己的話說,“別看我衣裳破,兜里有干貨。”老馮太太的男人死后的那幾年,洪瘸子有意要和老馮太太搭伙,老馮太太也有這個意思,只是兒子幸福和來福一直在中間別著,說是像當(dāng)兒女的養(yǎng)不起老人似的,跟著丟不起那人。洪瘸子不死心,自己去問過老馮太太。老馮太太先是半開玩笑地說:“你看你那樣,一天到晚夾著兩片拐,跟個三條腿的金蟾似的,我能相中你?”老馮太太說完就笑,笑夠了,才把實話告訴了他。到后來兩個人都一把年歲了,再加上老馮太太家里接連出了兩起事故,洪瘸子也就死了那份心思了。兩個偏都是開朗人,好說好笑,到一起就鬧,笑話里夾著苦衷,嘻嘻哈哈中掖著一分隱情,也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知道罷了。直到現(xiàn)在,洪瘸子見了老馮太太還半真半假地奚落她,說:“你這老婆子真是不識數(shù),就看著我腿瘸,我腿瘸心不瘸。我這雙手,專往那有錢的地方抓,你信不信?你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住樓房,多享福!”老太太偏是拿著別的話跟他打岔兒抬杠。

      老馮太太伸手去打那伸過來的雪糕,洪瘸子一躲。老馮太太又問:“我問你又騙了多少錢?!”洪瘸子說:“你這人說話怎么這么難聽,嗯?這是騙的嗎?這叫人家愿意給!”說著就動手動腳地上來跟她支“黃瓜架”。老馮太太并不示弱,嘴里喊著:“別鬧!”兩手在前邊招架著往自己家的方向退。洪瘸子鬧了一陣,笑嘻嘻走開,往上邊去了。走出老遠,他回頭喊:“叫你家幸福跟我學(xué)徒吧!來福也行,我不怕他耍熊!”

      老馮太太撇撇嘴繼續(xù)往下邊走。走過一座小橋,就看見小教堂尖頂上的十字架,到掛馬掌的小鐵匠鋪往右拐。一拐彎的工夫,她才發(fā)現(xiàn)菜筐里多了點東西,原來是個帶包裝的蛋黃面包。她腳步稍停頓了一下,眼睛里就有一些濕潤,嘴里罵了句:“這老犢子!”她打開面包袋的封口,掰下一小塊在鼻子低下聞了聞,一股香味直沖進腔子里。她稍猶豫了一下,把那一小塊面包放進嘴里,然后把袋子口重新封好,輕輕攥在手里。這時候她心里正想著大兒子幸福。往日早上去菜市場之前,她都把中午飯給他放在炕頭上,今早走得急,沒來得及給他預(yù)備,怕是這會兒他早就餓了吧?小孫子她倒不大惦記,他總在那邊小媳婦兒家里玩,小媳婦兒的婆婆在家,趕上飯就吃了,餓不著他。

      大河灣里的那些住戶原是個生產(chǎn)隊,在過了幾道溝一個近百里的地方種地。這兒的大田只生長小麥和油菜。生產(chǎn)隊解散后,靠一家一戶到那么遠的地方去種各自的一小塊油菜或小麥,存在著太多的困難,隊里就把地包了出去,歸一家管理。這里的人家就都各想各的轍,各尋各的出路。老馮太太的大兒子幸福前些年開四輪車給一個南方來的建筑隊拉石料,干了不上半年,在后山根石場砸傷了腿,想是回到家里歇一陣子也就好了,沒想到耽擱久了,得了骨結(jié)核,到現(xiàn)在一直在炕上下不了地兒。小兒子來福不成器,和這一片貧民窟里的許多年輕人一樣,整天游游逛逛,抽煙喝酒賭錢打架,到處欠賬,二十好幾了連個對象還沒混上。今年春天好說歹說把來福勸到山上去找點活干,到現(xiàn)在還指不定干出個什么模樣。幸福的爹下世早,幸福這一病,這個本來艱難維持的家庭就像經(jīng)霜的樹葉一樣破敗下來,好在有洪瘸子幫一把。鎮(zhèn)上一年到頭也能多少給一些救濟,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糊里糊涂忙活著往前鬧著。幸福出事以后,幸福的媳婦看不出這種日子還能有什么頭緒,給幸福扔下個剛過滿月的孩子,自己跑外邊當(dāng)“小姐”去了。媳婦走的那天,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錢,給大人孩子從上到下?lián)Q了身新衣服,又給他們做丁頓像樣的飯菜,一家人還沒怎么醒過腔兒來,媳婦當(dāng)晚把一個紙條掖在幸福的被角下就上火車走人了。老太太哭得死去活來,躺在炕上頭頂著墻心痛了一個多月,一口牙都咬松了。她的左眼仁最后疼炸了。幸福的媳婦走后的第二年回來過一次,往老太太手里塞了點錢,給孩子扔下些衣物,就又走了,到現(xiàn)在一晃四年沒見著面了。老太太家里家外地忙活著,也黑天白日的在心里惦記著幸福的媳婦,想她現(xiàn)在在哪兒呢?這會兒正在干什么呢?一想到兒媳婦出去干那種勾當(dāng),或者聽誰說在哪兒看見了幸福的媳婦,臉上像蒙張紙似的,她就連死的心思都有;但她不能死,她得養(yǎng)活幸福和自己的小孫子,還指望著將來好歹給老小子來福鬧扯個媳婦。來福這小犢子一出去,她的心里就敞亮多了,就有了許多指望,就把大媳婦兒的事情多少撂下一些??墒亲源騺砀W吆螅睦镉植凰鷮?,又黑天白日地惦記著這一個,又怕干活的時候不留神再出點什么事情,又怕在那兒跟人打架,頭一次離家干這么重的體力活,又怕山上的伙食跟不上把身子磕打壞了,又怕哪天一時起了高調(diào)兒半路再跑回來。小犢子在家老馮太太天天跟著他惹氣生,天天罵他,可出去了不在身邊又惦記。世上當(dāng)啥也比當(dāng)媽強,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當(dāng)個寡婦媽,那曲兒就更難唱了。前些日子老馮太太做了這么個夢:說來福閑著沒事把自己開了膛,摘出心肝在水盆子里邊洗,洗好了又放了回去。放回去后來福邊摩挲肚皮邊說:“這下就好啦?!痹倏纯茨桥枥锏难诘脟樔?,看著心里都直打緊。老太太醒來心就不落地兒,不梳頭不洗臉,到外屋用菜刀剁著菜墩念叨,回頭和幸福說,做這種不干凈的夢這么剁著菜刀念叨念叨就破了。幸福就安慰母親,說夢是心頭想,你就是早晚惦記的。老太太剁完就不再念叨了,只是那一陣子總是心神恍惚,一天到晚拿東忘西的,盼著山上來信兒,又怕有信兒來。

      進了小屯兒,繞過土道上那個烏黑的水坑,就到家了。老馮太太一進院,一群雞就往臉上飛撲著跟她要食兒;身后還有鴨鵝豬狗一群張口獸,斷了餉的雜牌軍似的,在身后叫嚷著追擊著它們的主人。老馮太太先進屋把那塊面包和藥片放在幸福跟前,不及跟他說話,轉(zhuǎn)身出去到院子里,在一個爬滿蒼蠅的爛菜墩上剁那些菜幫菜葉,剁好了放進一只盆子里,一路被那些畜生追趕著送到院子去。把那些啞巴牲口都安排好了,她回頭去劈柴點火做飯。由于中午沒點火,現(xiàn)在外邊又沒有風(fēng),灶子里直勁地往外冒煙。老馮太太打了幾個噴嚏,接著又咳嗽。做著飯,心里想,啥時候來?;貋砹?,煙囪和炕洞子也都該掏掏了。飯做好了,端到炕桌上,打發(fā)幸福先吃,自己過小媳婦兒那邊找孫子回來吃飯。從小媳婦兒那把孫子領(lǐng)出來,小孫子走著走著就撇著嘴哭上了。老馮太太拍拍孫子身上的土,心疼地問:“餓啦?餓了就快走,飯都做好了,到家就吃?!毙O子被奶奶的手牽扯著,一只手提著很不得體的大褲子“嗖嗖”地跟著跑,大著舌頭哭咧咧地說:“不是?!薄安皇悄悄憧奚堆?”“我上東頭去玩,東頭小狗子他媽問我,問我媽是不是賣屁股的。小狗子他們也說,我打不過他們。咿,咿……”老太太一聽,一只突眼立時鼓了一下,手在底下竦了一下小孫子,聲音顫顫地吆喝道:“別哭!”牽著孫子,一路喘著粗氣往回走。走到大門口,平靜下來,蹲下身子,在孫子的臟臉上濕漉漉地親了一口,說:“聽奶奶說,進屋可不能哭啊!剛才那話也不能跟你爹說,聽見沒?!”說完扯起袖子給孫子擦了擦眼淚,又囑咐了幾句,兩個人進了屋。

      幸福見兒子回來,也沒跟他說什么,溫順著臉,從行李卷底下把那塊面包拿出來。老馮太太冷眼瞅了一眼幸福,沒說什么,自己爬上炕吃飯。幸福打開面包袋子,把油汪汪的面包遞給兒子。兒子立即眉開眼笑起來,一手上去接了面包,一手又去接過那黃燦燦的帶有咖啡色的面包袋子爬上炕沿,坐在飯桌前,腳跟歡快地磕打著炕沿墻,眼睛打量一會兒袋子上的花紋,才張開嘴,用舌尖小心地舔面包上的奶油。幸福拿起筷子吃飯的時候問兒子:“又哭了?和誰打架了?”兒子舔著奶油,“吭哧”了那么一聲,給他父親一個開心的帶有水印兒的笑臉。

      老太太吃過了飯,刷刷鍋洗洗碗,把外面的小張口獸兒們都圈上,就到后園子收拾菜,準備明天去賣。一筐菜收拾得了,回屋打發(fā)兒子和孫子睡下,再給地里澆點水。老太太蹲在那兒手里忙活著心里想,秋后還得去鎮(zhèn)上找找民政老黃,聽說他能貸款,跟他磨一磨,要是能貸來款,來年也扣個塑料棚子,咋說菜的品種能多些,下來的也早。起點兒早貪點兒黑,多忙活忙活,多吃一點辛苦,日子就好過些。冬天出不了攤子,就到上邊樓群里撿些廢品,多抓撓幾把是幾把,再緊緊手,把小犢子的媳婦給對付上,這把老骨頭再折騰個五年六年的還沒問題。人要是沒一個自己的家不行,爹媽總有進土里的那一天,尤其像來福這樣的,將來我這瞎老太太一沒,他不偷不搶怎么活呀!這小犢子將來要是有個家,歲數(shù)再大一點,歷練歷練、沉著沉著,或許也能長些過日子的心眼兒,人不說了么:三十歲成人不算晚,就怕你一輩子不成人。好好過日子,三年五載之后攢下點錢,也好給他哥治治病。病治好了,這一家滿天云彩也就都散了。我再鬧騰它幾年,等小孫子大了能照顧他爹了(或許那時候幸福的腿早就好了呢),剩下我這,年歲一把的瞎老婆子死不死的也就那么一回事了。人都得死,沒啥牽扯了,該死就死吧!早死比晚死強,活歲數(shù)大了也是個累贅,癱在炕上死不死活不活端屎端尿的還得人家伺候著,自個兒也遭罪……正這么想著,猛抬頭看見前院的宋三兒媳婦站在跟前。宋三兒兩口子是和來福一起出去的,宋三兒是那里的頭兒,跟著大幫干活,媳婦給他們做飯。她冷不丁地站在那兒,把老馮太太嚇了一大跳。老馮太太說你不在山上好好做飯,又跑回來干啥呀?家里又沒有吃奶的孩子拽著。一句話給宋三兒媳婦逗樂了。宋三兒媳婦說這老太太,啥時候都不忘了說笑話。不過宋三兒媳婦臉上的笑來得很淺,像是三伏天里的一層水霧,等你看見了,也就沒了。老太太問:“咋樣啊,你們在那兒?”宋三兒媳婦就跟著老太太蹲下了,兩只胳膊架在膝蓋上,直看著老太太的臉說:“我跟你說點事兒,嬸子你可別著急啊。”說完停頓了一下,像小學(xué)生背誦課文一張嘴背跑了題似的,又重新起個頭兒:“我看你這老太太心挺大挺開通的,我就照直跟你說了吧。你們家來福在山上讓‘單耙子給叮了,兩天了,人事不醒。在山上直接就送到市醫(yī)院去了,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怎么樣了呢,你得帶著錢趕緊去一趟?!彼稳齼合眿D話剛一落地,老太太手里正舀著水的水瓢在水桶里“哐”地—響沉了進去,老太太立即站了起來,一只突眼看著宋三兒媳婦愣怔了一會兒,赤著腳,抬起腿就走。宋三兒媳婦小心跟上去柔聲說:“嬸子,你千萬別著急啊?!崩咸斑呑?,說:“沒事兒,我不著急。”一路趔趄,頭也不回,直奔屋里去了。

      洪瘸子正在樓上睡覺,剛要迷糊著,就聽有人敲門。洪瘸子一問,是老馮太太的聲音,就趕緊拉開燈起來。洪瘸子穿一身睡衣睡褲,一條空褲腿一前一后地甩著跳過去開門。他開門一看真是老馮太太,臉夾在門縫故作驚訝地說:“咋,想開啦?”老馮太太說你先讓我進去。說著話自己就急忙地擠進來了。洪瘸子往后跳了兩步笑嘻嘻地說:“剛才正想你呢,想得覺都睡不著了?!崩像T太太說:”這會兒沒工夫跟你磨牙,你手頭有錢借給我點兒!”洪瘸子站在那一愣,忙問:“有事啦?”“先說你有沒有?”洪瘸子說我現(xiàn)在手頭就五百。老馮太太說五百也行。洪瘸子急忙跳回里屋去又急忙地跳出來,把五百元錢遞過去,說:“你先拿著,回頭我再給你張羅。”老馮太太說:“明兒我到民政老黃那看看去,不夠我回頭再找你。”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到底咋回事啊?”“小犢子他住院了,‘草耙子叮的!”“呀呵!”洪瘸子一只手按在門把上,伸著腦袋面向著黑乎乎的樓道,耳邊空洞的腳步聲一疊一疊地沉落下去。

      —大早起來,老馮太太簡單地收拾一口飯給兒孫兩個人端上來,自己也沒吃,就去鎮(zhèn)政府的門口等民政老黃去了。

      老馮太太只是想鎮(zhèn)政府里的人上下班沒有鐘點,早上這會兒要是堵不著老黃,這一天就不見得能抓到他人影兒了。卻沒想到自己來得也太早了點兒,站在門廳的石柱子旁邊,她看見一些四五十歲的人還正腆著大肚子在前面的街上晨跑呢。夏天亮天早,昨晚一整夜都沒合眼,凌晨三點多鐘東邊就已經(jīng)閃開亮邊兒了。老太太躺在炕上捱了好一陣子才起來,結(jié)果還是起得太早了。不一會兒,見老黃從上邊跑過來了。老黃今年也該有四十多了,大高個兒,國字臉。老黃的身體倒不像其他政府官員那樣,一過四十多歲就看著那么臃腫,可老黃跑起步來也不是那么很精神了。老黃前些年也和政府的其他官員一樣,說話愛打個官腔。在民政干了這么多年,小屯子里的人一天到晚不是你找就是他找,都把老黃給整尿嘰了,現(xiàn)如今官腔是徹底地打不起來了。老黃管著民政,一年到頭免不了過土房這邊來看看,走訪走訪,了解一下老百姓過日子都有什么具體困難。實在是有困難的,就讓填個表,給個百八十塊的救濟救濟,應(yīng)應(yīng)急,再就是搞個一年一次的扶貧貸款,但是狼多肉少,里外里也沒多少錢。這些土房里的窮鬼就訛上了老黃,平時一有個什么困難就過來找老黃,在老黃跟前還都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越來越硬氣,越來越隨便。春初那陣子,東頭小狗子他爹帶了一些人又過來鬧騰了幾起子。修路、用電、要草甸子、小孩子要學(xué)雜費、老婆鬧病沒錢治,都上來了。在辦公室里 糗就是一上午,一鬧哄就是一小天兒,“嗡嗡嗡”像一群綠頭蒼蠅,弄的老黃沒法辦公,老黃說:“你們要救濟找我行,政府眼下要是有款子我說話就好使,那草甸子、電燈、修路什么的怎么都來拽我呀?你們把羊肉部貼到狗身上去啦,挨不上啊!”這些人可不管你那個,在他們的心里,政府就是民政和計劃生育。計劃生育都是它找你,誰沒是沒非找計劃生育惹什么臊?所以說,你老黃就是政府,不跟你說跟誰說!用狗子他爹的話說,“不管?不管就上你家吃去?!蹦翘炖宵S真把他們給領(lǐng)家去了。老黃叫老婆給炒上幾個菜,吃,喝。這些人還得問問老黃,家里有什么好酒拿出來,別摳摳搜搜的,反正不是你自己花錢買的。老黃說好酒頭兩天不是都叫你們給喝了嗎?我哪還有那么多好酒!”你聽這些人怎么說:“老黃你這不是糊弄鬼呢嗎,就憑你老黃今兒搞貸款,明兒整救濟,哪個不來恭敬你?好酒不得成花筐地裝啊!”老黃一拍巴掌,手心朝上,指點著罵道:“就指望你們這些窮鬼,我就只能喝尿!”又有人說了:“你們政府這些人,我們死了你們都不管,你們倒好,吃館子下窯下,小姘一打子一打子的,放屁把褲子都油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哇?”老黃坐在那兒嘴咧得跟吃了八個苦瓜似的,就差沒把褲子扒下來給他們看了。

      不一會兒老黃就跑過來了。老馮太太迎上去,說:“鍛煉啊老黃!”老黃看了看她沒吱聲,像氣球上扎了一針似的,原地顛兒了那么兩步就把胳膊撂下了。他知道他這一天的清靜這就算結(jié)束了。老馮太太把該說的話一五一十地都跟他說了。老黃就有些面帶難色,說:“你這個叫候來讓我怎么辦哪?這都到啥年月了,救濟款開存的時候就發(fā)完了,還能給你留到現(xiàn)在?”老黃沿街散一會兒步,老馮太太就在后面跟著。老黃他們走到正在施工的鎮(zhèn)招待所利電信大樓旁邊停下來。老黃站在那仰著脖子看。兩座樓眼看著要竣工了,很壯觀也很現(xiàn)代,不但給小鎮(zhèn)添輝增色,更堪稱這方圓之內(nèi)的標志性建筑。老黃時不時發(fā)出“嗬”“家伙”像是自言自語。很明顯,老黃平時只顧忙著工作,并沒打閑心和時間過來看看這些,盡管它們都近在咫尺。老黃的贊嘆不像一般人那種大驚小怪,但給你的感覺那種驚訝一直在他心里震撼著。能看得出作為一方官員和公民,老黃也很自豪。而老馮太太的心思遠不在這些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東西上,對于她來說,就是在這兒蓋座金鑾殿也沒有什么可以驚喜的,那玩意總歸不會當(dāng)飯吃,也不能當(dāng)錢花。眼下這大樓要是能歸她支配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去拿它頂兒子的醫(yī)藥貲,她現(xiàn)在急等著用錢。但她站在后而也跟著“嘖嘖”應(yīng)和著老黃,表明她和老黃在關(guān)心這些公益大事方面并沒有多大心理上的距離。等老黃差不多看夠了,老馮太太又開始央求老黃,老黃說:“我現(xiàn)在真辦不了,你再想想別的辦法吧?!崩宵S說完話就往旁邊一個小吃部走。他每日晨跑之后習(xí)慣在外邊吃早餐。老馮太太在后邊跟著。她打一出門的時候就在心里給自己預(yù)備下一個“馬扎”,她知道辦這種事情就像在佛爺臉上刮金,沒有足夠的耐心是不行的。老黃進里邊坐下,說:“我跟你說不行,你跟著我也沒有用?!崩像T太太看上去沒什么反應(yīng),也跟著坐下。老黃要早餐也給老馮太太要了一份,老馮太太說聲,“我吃過了,”繼續(xù)跟他磨唧。老共沖里邊喊:“那一份不要了!”回頭說,“你看你這人,我不都跟你說過不行了嗎!你要是覺得自己能磨唧出錢來你就在這兒磨唧?!崩像T太太一下住了嘴,勾著頭坐在那變成了一塊石頭,連眼珠都不動了。老黃隨即覺得臉上發(fā)緊,他知道自己這話說得有些重了。隔了有一陣,老馮太太又開口了,帶了哭腔,說:“來福啊,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可別怪媽啊!媽實在是沒有辦法啦!”老黃怎么聽著像是念喪呢?心里也抗不住了,擺手說:“你先別說了,一會兒你跟我過去看看再說吧?!崩像T太太的聲音又一下子消失了,她感覺到自己這時候手里已經(jīng)抓到救命稻草了,萬分感激地看著老黃吃飯。這時候,她就覺得老黃的吃相很好看,像個聽話的大孩子似的,嘴一撅一撅的,自顧悶著頭吃。老黃的飯量也不錯,三根油條,一碗豆?jié){,說著話就下了肚?;蛟S是豆?jié){這東西能夠?qū)捘c和胃,溫中理氣,老黃站起來的時候,一個直通車式的飽嗝痛痛快快地打了上來。

      老黃領(lǐng)著老馮太太來到鎮(zhèn)政府,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會兒,也就到了上班的時候,走廊里一陣踢踢遢遢的腳步聲。老黃看見一個身影從門口閃過去,忙抬起屁股追了出去,在走廊里喊了聲:“鎮(zhèn)長!”隨后跟了過去。老黃來到鎮(zhèn)長辦公室,一手扶住鎮(zhèn)長的椅子背,像犯胃病的模樣,臉痛苦地跟鎮(zhèn)長商量了一氣,轉(zhuǎn)身回來寫了張紙條,又找鎮(zhèn)長簽了字,回來拍在老馮太太的手上,說:“去財務(wù)取錢吧?!崩像T太太慌不迭地接了紙條,一時也忘記了跟老黃說句感謝的話,就往外止。她剛出門口,就聽背后老黃大出一口氣,說:“你們這些人哪,真叫是兩個獸醫(yī)抬一個鼻噬驢,沒治啦!”

      老馮太太手里攥著五百元錢從鎮(zhèn)政府出來,三步并作兩步往家走,到家里跟兒子幸福和鄰居交代幾句,叫上寧三兒媳婦,趕開往市里的火車去了。宋三兒媳婦說好了過去幫著照應(yīng),好把宋三兒替換出來,山上離不了他。她們來到市里,找到市醫(yī)院,看見來福躺在急救室里掛著吊瓶和氧氣,正人事不省地昏迷著,老馮太太心里一下就涼了,咧了咧嘴剛要哭出聲來,宋三兒忙“噓”聲勸住她說:“嬸子你別著急,他這是淺昏迷,一陣兒一陣兒的?!崩像T太太就不哭了。之后,寧三兒把老馮太太叫到走廊里,趴在耳朵上問她說:“帶錢來了?”“帶了?!薄澳悄阙s緊去補閃住院押金,進來時人家張口就要一千,我好說歹說先交了三百,要不人家死活不讓住?!崩咸担兴稳齼合眿D跟著,順著宋三兒指點的方向下樓去了。兩個人在窗口補交了七百元錢回來,見宋三兒在門口站著抽煙,老馮太太忙上前去問:“咋樣啊?”宋三兒搖了搖頭。老馮太太很為難地跟宋三兒說:“錢,我后一后再給你吧?!彼稳齼好[手說:“不急不急?!边@時候宋三兒媳掃打屋里探出頭來說:“醒了醒了?!眱蓚€人急忙跟著她進了屋里。老太太上前趴在兒子的臉上,用那種跟一個嬰兒說話的口氣問:“來福,還認識我么?認識媽么?”來福點點頭:“媽……”老太太在兒子粗硬的頭發(fā)上摩挲幾下,兒子突然抽泣著說:“媽,我不想死,你給我治好病吧,我回去再不氣你了。”老太太緊咬了一下牙,一只突眼下邊緊緊地抽動幾下,干咽了一會兒喉嚨才說:“別說那傻話了孩子,你就好好養(yǎng)病,媽還指著你養(yǎng)老呢。你是我的兒子,媽不指望你指望誰?”老馮太太剛說完,來福一個極不明顯的微笑,閉上眼睛,又迷糊過去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宋三兒讓老馮太太先跟他出去吃一口,讓他媳婦桂云在這兒照看一會兒。老馮太太不去,非要自己留下。宋三兒說你跟我出去我還有話跟你說。老馮太太才勉勉強強地跟著宋三兒出來。從醫(yī)院大門口一出來,前面馬路邊上就是一些白布棚子的便餐館,看著挺干凈,也方便,主要還是價格比屋里邊便宜。兩個人進去要了兩小屜包子,一人一碗稀粥。吃著飯的時候宋三兒說:“我明天就得回山上去,那里脫離不開,就讓桂云留下跟你照看著。我跟醫(yī)生打聽過了,醫(yī)生說來福這種病沒有什么藥可治,只有輸些有抗體的血清這一種辦法?!崩像T太太一愣,說:“呀,那得上哪兒掏騰去啊?”宋三兒說:“我也打聽過了,這醫(yī)院的門口就有賣這種血的。”老馮太太低下頭尋思了一會兒說:“你回去找趟洪瘸子,叫他給掂對點兒錢送來?!崩像T太太勉強吃了兩個小包子,喝了一碗粥就撂下筷子,說著話看宋三兒吃。宋三兒是出重體力的人,能吃。老馮太太剛拿起筷子的時候,眼睛看著小籠屜里圓圓皺皺的小東西,一時覺得十分的陌生,她說不上從哪年哪月起就沒有再見到這東西了。這要是平時,她會細心品味??涩F(xiàn)在她連一點胃口都沒有了。宋三兒告訴老馮太太說,來福剛一上去的時候很不聽話,我和桂云沒少說他。桂云提起話來就勸他說:“可憐可憐你那瞎眼的老媽吧,為了你們,寡婦失業(yè)的一天多可憐,我們看著心里都不好受,你就不心疼?”來福開始不以為然,后來慢慢學(xué)得特別乖,平時在一起提起話來,說得也盡是些明白話。有一天晚上閑說話,不知誰說起“草耙子”咬人的事情,就說“草耙子”有三種,白草耙子最厲害,毒性最大,咬上人十有八九就是個沒命。聽說市醫(yī)院收購這種白草耙子搞研究,一個就五千元。話是隨便說說的,誰知來福就當(dāng)了真,也沒跟別人說,下了工就鉆樹林子去找“白草耙子”,結(jié)果正正的一個“白草耙子”掉進衣服領(lǐng)子里。

      宋三兒吃光了所有的粥和包子,用手抹了一下嘴,說:“嬸子你別著急,看樣子他這病還有救。我下車就去找洪瘸子?!?/p>

      正這么說著,宋三兒眼前突然一亮:“哎呀,那不是他來了么!”就見洪瘸子一撅一撅地過來了。兩個人都急忙站起來。老馮太太站在那兒眼睛看著洪瘸子,一時不知道跟他說句什么話才是。心里也不知到底想了些什么,上去要接他肩上的軍挎包。洪瘸子笑嘻嘻地拿手擋開沒讓她接。兩片拐一并夾在一邊,身子靠在餐桌上就從軍挎包里往出掏錢。老馮太太完全麻木地把錢接在手里時,才發(fā)現(xiàn)是一捆五十元的整票。洪瘸子看著她說:“這是五千,你數(shù)數(shù)。”老馮太太攥著錢的手茫然地托在眼前,也不數(shù),聲音顫顫巍巍地說:“你給我拿這么多干啥呀?”洪瘸子大大咧咧伸手一推:“放起來放起來?!边@時,想起來洪瘸子八成是還沒吃飯呢,宋三兒又給洪瘸子要了一屜包子和一碗粥。洪瘸子吃相極其貪婪,風(fēng)卷殘云似的。這時候老馮太太才感覺到那包子究竟有多么好吃。洪瘸子指著空碗對宋三兒說:“去,再給來一碗?!币煌胫喽松蟻?,洪瘸子才想起來問:“怎么樣?”老馮太太在一邊搖了搖頭,說:“不好。”洪瘸子腦袋一側(cè)楞,滿不在意地說:“你就放心,這東西命大著呢,不信你就看著,淘小子都命大?!焙槿匙舆@一句話說得老馮太太心里開了兩扇門似的敞亮了許多。她寧愿相信他這種不倫不類的混話。

      洪瘸子吃光了桌上的東西,站起來說:“治好病讓他跟我學(xué)徒吧?!鞭D(zhuǎn)身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宋三兩個人知道耽擱的時間不短了,算了飯錢加緊腳步往醫(yī)院趕。進了急診室,猛見得滿屋子穿白大褂的醫(yī)護人員。宋三兒媳婦正躲在門后哭呢。其中有一個白頭發(fā)面目和善的老醫(yī)生回頭問:“家屬來了嗎?”老馮太太急忙上前。老醫(yī)生簡短地對她說:“病人不行了!”一些醫(yī)生陸續(xù)地撤出去。老太太急忙上前去,抱住兒子的頭叫道:“來福啊,來福,你瘸叔說你命大呢,你沒事,你挺住啊!”來福躺在母親的懷里閉著眼睛張著嘴,一口游氣兒微弱而短促。他此時分明還能感覺到是母親回來了,她正抱著自己,喚著自己的名字,兩片失血的嘴唇一下一下碰在一起,卻發(fā)不出一絲的聲音。但所有在場的人毫無疑問都聽懂了,他在反復(fù)說著一個字:“媽,媽……”

      老太太已經(jīng)感覺到兒子的頭和身體都在慢慢涼下去。

      一晃秋天就到了。塔鎮(zhèn)的秋天擠壓在夏天和漫長冬天的中間,壓成單薄的一片兒。滿街滿山的樹葉透黃了幾天,紛紛搖搖地墜落。這時候,來自西伯利亞的冷風(fēng)早就到了。老馮太太棉襖棉褲早早就換上,用一些鐵線頭自己制作了一只很不像樣的小耙子,再拎上一只破舊的編織袋子,開始到處撿廢品。過了幾天,心里惦記著來年扣塑料棚子的事情,就又去了一趟鎮(zhèn)政府。見老黃不在,跟政府里的人打聽,說是老黃出門了。老馮太太最近耳朵有點背,問過兩遍才聽清。這一天是個禮拜日,她從鎮(zhèn)上回來的時候正碰見土房里的幾個人往小教堂走,還有幾個上邊的婦女。她們就說老馮太太你也過來聽聽,老馮太太說你們?nèi)グ?,我家里還有活兒呢。他們說你就過來聽聽,下干活兒不差這一會兒。老馮太太自己笑了笑,就縮手縮腳地跟著他們進去。教堂里面總共有十七八個人,很靜,很肅穆。開講時,傳教的人講話特別快,老太太聽了半天沒聽懂,迷迷糊糊就打起盹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有人輕輕把她推醒,這時候就聽傳教人講:“要憐恤你們的同伴,就像我憐恤你們?!崩像T太太眨眨眼睛問推醒她的人說:“這是誰說的?”“耶酥?!薄罢l?”“主,耶酥?!鼻斑厒鹘痰娜擞种v道:“富人不需要上帝,富人有金錢;只有窮人才需要上帝,窮人的財富在天上?!崩像T太太聽到這一句,一時淚流滿面,“嗚嗚”地大哭起來。她被耶酥的慈愛和充滿圣靈的話語所感動。在場的人也都跟著哭起來。她哭了一陣,就覺得這會兒心里邊痛快多了。做完禮拜一走出教堂,她的心情立即又恢復(fù)原樣。幾乎是在出來的一瞬間,她只想一個簡單而且現(xiàn)實的問題:我們的財富在天上,這太讓人感動了,將來進天國就不必這么吃苦受罪了。可眼下呢?眼下還得活著呀!她回到家里拿起小耙子和編織袋子,轉(zhuǎn)身又往上邊去了。

      又過幾天,老馮太太撿廢品回來,坐在炕沿上歇了一會兒腿,在心里又想了一會兒老兒子來福,“嗨”了一聲開始出去做中午飯。做著飯她就跟里屋的幸福說,下午還得去找老黃,高低得把扣大棚的款貸下來。夏天因為來福的事情找老黃,已經(jīng)給了她許多信心,好事多磨啊,她覺得老黃這個人還不是不講情面的人,只是他也有他的難處。正這么說著,老黃從外面進來了。老馮太太在大襟上擦著手說:“這正說要去找你呢,看看能不能給貸點款,來年扣個塑料大棚,怎么說著說著就來了!”說完,趕緊把老黃往屋里讓。老黃進了里屋,手里的小皮兜往炕上一撂,坐下,說:“不用你找我,這回我來找你。這回咱不扣棚子,那玩意一年到頭也掙不了幾個錢兒。咱養(yǎng)牛?!边@回老黃說話可硬朗多了,嗓門兒也大,老馮太太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老馮太太聽老黃這么一說倒嚇了一跳。還沒等她搭言,老黃又說了:“我跟鎮(zhèn)長前幾天到市里要政策去了,在鎮(zhèn)里辦個奶站,你們就發(fā)展養(yǎng)牛業(yè),錢、草甸子、牛奶,都用不著你們操心,鎮(zhèn)里統(tǒng)一給你們辦,統(tǒng)一管理。”老黃說著拉開小皮兜,從里面取出兩張表格。老馮太太咧著嘴,忙不迭地過來接那兩張表格。老黃拿表格的手往一邊一閃:“這不是給你的,你先在這上摁個手印兒?!崩像T太太的臉上一時顯得很古怪,看不出是想哭還是想笑。她將一只干癟的手指在老黃的印臺盒里蘸了蘸,顫巍巍地伸了過來。老馮太太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充滿慈愛和圣靈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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