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　光（蒙古族）

“阿爸，您還是去看一下吧?！眱鹤宇~爾敦再一次懇求。

“不!”阿爸的回答更加堅(jiān)決。而后，他臉上毫無表情，目光有些迷離地望著遠(yuǎn)處的草原。遠(yuǎn)處的草原上有一條小河蜿蜒著流過，在這清晨時分，散出輕白的霧氣，倒使草原增添了色彩和層次。

“阿爸——”額爾敦加重語氣，還想做一下努力。

“不!”不等兒子說什么，斯日古楞老頭兒就倔倔地打住了他的話，此刻他臉上已經(jīng)像深秋的草原一樣，凝上了一層霜。

“我不去丟那個人?！边@聲音雖不大，卻讓額爾敦臉上掛著的笑意一下僵住了。好一會兒，他看不懂似地呆望著自己的阿爸，那僵住的笑意慢慢變成了一道硬硬的肉棱。他不再說什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邁出包門，跨上那輛絳紅色的摩托車，一轟油門，那摩托便呼嘯著躥了出去。

老人望著兒子的背影，一直端著的肩突然松下來，眼里蒙上了一層水霧，端著奶茶碗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那馬蹄聲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

斯日古楞老人在這草原上很受人尊敬。他曾是這里最有名的騎手，只要一躍上馬背，他就像和馬融為了一體。他雙腿緊緊夾著馬肚，身體前伏貼住馬背，隨著馬兒的躍進(jìn)而起伏。同時根據(jù)地況和跑程，調(diào)整手中的韁繩和吆喝，讓胯下的駿馬奔跑得有力而舒展。不知不覺中，他騎的馬兒就會在馬群中沖到最前面，剩下的騎手就只能去爭第二名了。

那個時候，只要是賽馬，如果沒有他斯日古楞，人們就沒有談?wù)摰呐d趣?？芍灰辛怂谷展爬悖T手們也就沒了爭第一的信心。

都是馬背上長大的牧人，騎手們哪有情愿甘拜下風(fēng)的。有人不服，可不論是誰，用什么樣的方式挑戰(zhàn)，最終先跑進(jìn)場的都會是斯日古楞和他的駿馬。于是，草原上只要是百靈鳥飛過的地方，就都知道斯日古楞的名字。

有一天，一位漢子帶著一個和斯日古楞一樣大的少年來了，要和斯日古楞比試比試。只要是吃過手扒肉的牧人都能看出，他們是有備而來。

附近的牧民都趕來看熱鬧。已經(jīng)沒了牙的扎木蘇老人也來了，他看了看漢子、孩子和馬，又看看斯日古楞，說：“這樣不公平。”

“為什么?”漢子疑問。

“只要是跑過的路馬兒誰都知道，只要是做過的事你心里就清楚。你的馬已經(jīng)吊好了，可斯日古楞的馬還松著胯，它們會跑到一起么?”老人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可聲音卻很氣憤。

“嗬嗬——”那漢子微微一笑，并不惱，似乎真的是有備而來。“不是說斯日古楞是草原上最好的騎手么?我們是比騎手，可不是比馬呀。”

“年輕人，當(dāng)著太陽說話要知道哪兒該發(fā)熱。就是天神，要是騎上根木頭會飛到天上嗎?”扎木蘇老人的胡子已經(jīng)在微微顫動了。

“啊呀，我們可是慕名而來，該不是這個好騎手是徒有虛名吧?”漢子那挑釁的語氣連三歲孩子也能聽出來，而那輕蔑的眼神更讓斯日古楞受不了。他看到了漢子帶來的那個和自己一樣大的騎手，他這會兒正一言不發(fā)，只是死死地盯著自己。

那時候，斯日古楞還是個少年，不知道榮譽(yù)還要承載這樣多的挑戰(zhàn)，只是覺得自己不能讓別人看笑話。還有一點(diǎn)他心中有數(shù)，就是那匹黃驃馬雖然沒有吊過，可是自己每天都騎著它要跑二三十里，已經(jīng)練出來了，不會吃太大的虧。所以，他迎著那位挑戰(zhàn)者的眼光，說：“不用說那么多的廢話，馬背上來比試吧?！?/p>

所有的圍觀者這下都瞪大了眼睛，說這話可不是鬧著玩的。在草原上賽馬，這吊馬可是大有學(xué)問，在數(shù)天前就要去做準(zhǔn)備。選好的賽馬每天都要進(jìn)行一定時間的訓(xùn)練，讓它身上的水膘跑下去，肌肉練上來，到比賽的時候，馬的身子跑起來既要輕又要有力氣，這樣才可能在激烈的比賽中沖到前面。這一點(diǎn)就像現(xiàn)代體育的科學(xué)系統(tǒng)訓(xùn)練。

比賽一開始，除了那漢子臉上掛著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那匹吊好的鐵灰白斑馬在騎手的指揮下，就像一個早就渴望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一發(fā)令就箭一般沖到了前面。為了公平也為了讓大家都能看個一清二楚，這比賽是以跑圈的方式進(jìn)行，兩匹馬圍著一座小山包跑十圈，而這一圈就有兩公里，全程下來，對馬和騎手都是不小的考驗(yàn)。

那個少年騎手肯定是憋著一股勁，所以不斷地?fù)]動著手中的馬鞭，身子也隨著馬的奔跑神氣十足地一起一伏。而斯日古楞的馬一開始就落在了后面，可他既不揮鞭也不吆喝，只是把身子深伏在馬背上，眼睛緊緊盯著前面的目標(biāo)。

一圈、二圈、三圈……

人們沒有歡呼也沒有助威，只是靜靜地看著。漸漸地，兩匹馬之間拉開了三四個馬身的距離。

四圈、五圈、六圈……

距離依然。漢子臉上的笑更明顯，而扎木蘇老人的胡子不時猛地抖一下。

當(dāng)比賽進(jìn)行到最后時刻，看賽馬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他們不相信也不希望比賽的結(jié)果就是這樣。如果斯日古楞不能贏得比賽，那草原上好騎手的名聲就會旁落，而這對草原來說是莫大的恥辱。

扎木蘇老人緊閉了眼睛，他嘴角邊松弛的肉皮卻在輕輕顫動。

這時候，那個少年騎手的聲音越來越高，而斯日古楞的身子卻是越伏越低，胯下的黃驃馬也沒有減慢步伐。倒是那漢子臉上的笑凝住了。這時，他比誰都更清楚地發(fā)現(xiàn)，讓馬落在后面是斯日古楞的心計。因?yàn)槟瞧テ疵癖嫉蔫F灰白斑馬再也沒有力氣拉大距離了，而那匹黃驃馬的速度，總是一個樣，沒有垮下來的樣子。那斯日古楞的確身手不凡，他的雙腳夾緊馬肚，身子不僅伏得極低，而且隨著馬奔跑的節(jié)奏在起伏，人與馬完全融成了一體，這樣馬不僅會很省力，也能更好地配合騎手的命令。

果然，就在還剩一圈的時候，斯日古楞的黃驃馬慢慢逼近了少年騎手，不管騎手怎樣吆喝揮鞭，鐵灰白斑馬再也提不快速度了。

近了，更近了，就在只有半圈的時候，斯日古楞的馬頭已經(jīng)追上了前面的馬尾，那些觀戰(zhàn)的人們放開喉嚨為騎手助威，更有人催馬追上去，為兩位騎手助興。

在離終點(diǎn)還有半里地的時候，斯日古楞拍了拍黃驃馬的脖子，那馬便把四蹄揚(yáng)得更有力更舒展，在暴雨般的蹄聲中，與那鐵灰白斑馬齊了頭。那鐵灰白斑馬確是一匹好馬，盡管鼻孔已擴(kuò)得老大，卻依然一步不松。但斯日古楞和他的黃驃馬卻像踩了風(fēng)輪，越跑越快，一點(diǎn)點(diǎn)超了過去。

“噢——”草原上的人們沸騰了，就連那些暗暗不服的人，也都豎起了大拇指。

“孩子，草原上最好的騎手的名字是太陽給你刻上的。我看出來了，你的心是和馬兒相通的?！痹咎K老人激動得滿臉通紅，那胡子抖得格外飄逸。

“老倔牛，難道你的心真是被馬蹄子踩碎了?這么精彩的那達(dá)慕你都不去看?”包門一暗，蘇尼日老漢哈腰進(jìn)來。他是斯日古楞最知心的老朋友。

斯日古楞給老朋友倒上一碗茶，嘴動了動，卻終于沒說什么，又去看包門外的那片草原。

蘇尼日香香地喝了口茶，用手一抹唇上的茶珠，說：“我知道你又要說那一套?？蛇@都是十幾年前的事啦。馬要是總在原地

打轉(zhuǎn)轉(zhuǎn)，就永遠(yuǎn)不會知道草原有多大。你這么有名的老騎手，額爾敦的阿爸要是不去捧場，那可太不應(yīng)該啦?！?/p>

斯日古楞老人猛地轉(zhuǎn)過頭，灰藍(lán)色的眼睛里噴出嚇人的目光。他臉上的肌肉使勁抖動了半天，終于爆發(fā)了：“我就是不能去丟這個人!”

從老人激動的神情可以看出，十幾年前的事至今還讓他的心隱隱作痛……

賽馬比賽就要開始了。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斯日古楞父子身上。這些目光的撫摸讓斯日古楞老漢心里升起一種說不出的舒暢。盡管在這樣的場合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人們的稱贊和敬重，可他還是十分樂意接受。他把這些視為名聲和榮譽(yù)的一部分。斯日古楞快到四十歲的時候才有了兒子，而且是他惟一的兒子。這使他更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兒子身上。他要讓兒子把草原上最好騎手的榮譽(yù)繼承下來。在額爾敦三歲的時候，斯日古楞就把他扶上馬背，手把手教他騎術(shù)。今天，他把兒子帶到賽馬場，就是要讓額爾敦正式把這桂冠接過來。

額爾敦今天被阿爸打扮得格外精神。一雙嶄新的小騎靴，襯上草綠色的綢褲和杏黃色的短衫，使他在這些十幾歲的小騎手中顯得十分出眾。就連手上的馬鞭，也被阿爸細(xì)心地拴上了一條紅綢，迎風(fēng)飄揚(yáng)透著一股喜氣。身后的黃驃馬有些按捺不住了，不停踏著蹄“咴咴”叫。他曾騎過的那匹黃驃馬早就沒了，但這匹馬也是斯日古楞精心挑選的。他在不知不覺中為兒子鋪設(shè)著成為好騎手的必由之路。那渴望競賽的馬更不必說，是他親手挑出來的，瞅現(xiàn)在的情景，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會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就等著帶著兒子去摘那頂榮譽(yù)的桂冠了。

當(dāng)參賽的馬兒箭一樣射出去的時候，斯日古楞沒有像別人那樣翹首去望，而是摸著胡子有滋有味地聽旁邊兩位老人講他小時候怎么聰明騎馬的故事。

地平線上揚(yáng)起一片塵煙，是賽馬折回來了。觀看的人群躁動了。斯日古楞還是不去看，他已經(jīng)勾畫出了兒子揚(yáng)著小馬鞭第一個沖過終點(diǎn)的樣子。

真是虎父無犬子。最先出現(xiàn)在大家視線里的果然是那匹黃驃馬，當(dāng)馬兒越跑越近的時候，斯日古楞那漾滿笑容的臉突然僵住了：黃驃馬上沒有兒子的身影。

“額爾敦從馬上摔下去了?！迸芑貋淼男◎T手們告訴他。不一會兒，兒子被馬車接回來了。他摔斷了腿。斯日古楞沒有去看兒子，他的腦海里已經(jīng)幻化成了被冬雪覆蓋的草原，除了蒼白還是蒼白。他覺得自己頭上那榮譽(yù)的光環(huán)已經(jīng)被兒子無情地撕爛丟棄了。

斯日古楞不由地抖了一下。每次想到這些他的心都會淌血。從那以后，斯日古楞再也不看賽馬了。作為草原上最好的騎手，那達(dá)慕賽馬要是沒有他的到場坐陣，騎手們都比得沒有了興趣。按照草原上的規(guī)矩，第一名的花環(huán)該是由他這個老前輩給戴上的?？墒菑哪且淮沃?，這個讓多少騎手都很激動的儀式卻消失了。老騎手不管誰來邀請，他都斷然拒絕。他總覺得人們尊重他的眼神里還含著另外的意思：你這名騎手的后代可是不怎么樣喲。他受不了這樣的目光。好騎手的兒子在賽馬的時候卻摔斷了腿，這是一個永遠(yuǎn)也不能忘卻的恥辱。斯日古楞沒有想到的是，兒子今天竟然來揭他心上的傷疤了。他邀請老爺子去看什么青年那達(dá)慕，還說有很多新鮮的東西。

新鮮?會是百靈鳥唱出羊叫的聲音?會是牛的后面長出了馬的鬃尾么?我只知道這草原永遠(yuǎn)都是綠的；我只知道這丟了的榮譽(yù)再也找不回來了。

“唉呀，這編到一起的牛絨繩還有散開的那一天，這一個小小的套子你怎么就解不開呢?”蘇尼日老人點(diǎn)上一袋煙，不由搖了搖頭?！笆裁?，小套子?”斯日古楞把茶碗一蹾，濺出的茶濕了他的袍擺?！罢驹谀抢锟瘩R跑永遠(yuǎn)不知道它流了多少汗。如果你兒子讓你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你就不這樣說話了!”

“我見過比風(fēng)還快的馬，見過比牛還大的羊，卻沒見過你這樣的阿爸。這草原上誰不夸額爾敦是個好小伙子?！碧K尼日的煙袋鍋快敲到斯日古楞的茶碗了。斯日古楞還想說什么，嘴動了一下，卻擰過頭，看那只已經(jīng)空了的茶碗。

額爾敦傷了以后，斯日古楞一下沉默了許多，一見好馬就話多的他，卻再也不愿看別人的馬了。一見了自己最為驕傲的兒子，臉上也再難蕩出笑容了。額爾敦這一下摔得不輕，這個過去比小牛犢還要活潑的孩子不光落下了個跛腳的殘疾，而且常常用憂傷而悔恨的目光看著抑郁的父親。和父親不同，草原上只要有那達(dá)慕，人們就會看到額爾敦的身影。不過，除了眼睛里總是閃爍著欲望的光芒以外，額爾敦的臉上很難看到什么表情。

在草原由綠變白，又從白變綠的更替中，額爾敦的肩膀變得寬了；嘴唇的周圍也生出了一層絨絨的毛。初中畢業(yè)，他又上盟里讀了兩年高中，而且成績很好，就在人們議論他能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額爾敦卻回到了草原。

“不是蒙古馬就不要在草原上吃草了?！彼谷展爬銓鹤又v?！澳銘?yīng)該去上大學(xué)，然后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這里，這對你我都好。”

“阿爸，”額爾敦眼里那種光亮又是一閃，臉上卻依然沒有表情?！拔沂呛饶滩栝L大的，我離不開這兒?！?/p>

斯日古楞默默地看了兒子許久，臉上的肌肉在一下下跳動。過去只覺得兒子不給自己爭氣，卻沒想到這小子還不聽話?！拔因T馬趟過的河比你走過的路都長，你額爾敦對牧活兒都不是特別在行，還會有什么大的出息?”他對兒子的深深失望泛到了臉上?！昂蒙硎质且惶焯炀毘鰜淼模笮笕菏且惶焯祓B(yǎng)起來的，讀了幾天書想和百靈鳥比飛得高低?你憑什么讓別人用笑容迎接你?”

“阿爸，我知道我給你丟了臉，可草原上除了駿馬還有牛和羊，也不光是好騎手受人尊敬，這么大的草原應(yīng)該有我立腳的地方?！鳖~爾敦臉上依然沒有什么表情，可眼里的光卻凝成了一團(tuán)火。

“是好馬就跑到前面，是壯牛就長出膘來，蒙古人不喜歡說大話的人?！彼谷展爬愕哪樕夏狭艘粚铀?。他真的開始擔(dān)心，兒子不僅在賽馬場上出丑，更可能把他的臉面丟盡。額爾敦除了眼里那團(tuán)火更亮以外，不再說什么。到了秋天，他扛上行李，跟別人去輝河邊打葦子去了。

兒子走的時候，斯日古楞望著草原，眼睛里閃出晶瑩的東西。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老天要這樣懲罰自己。兒子不僅騎術(shù)不行，連正經(jīng)的牧人也不想做了。蒙古人的命運(yùn)是和馬背和草原連在一起的，怎么會跳下馬背去打什么葦子?那些活兒是正經(jīng)牧人干的嗎?聽說那活兒掙錢是快，可也能累死人。額爾敦他能行嗎?只怕是要哭著回來吧。要真是那樣自己的老臉可是丟盡了。

額爾敦這一走，直到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他明顯比去的時候瘦了，臉上依然表情不多，但眼里的那團(tuán)火燒得更旺了。

“阿爸，咱們買一臺拖拉機(jī)吧?！币惶焓漳林?，額爾敦向斯日古楞說。

“干什么?”斯日古楞有些警惕地看著兒子。那件事后，兒子很少主動和自己說話。在這以前，他們都像躲著對方什么。

“買拖拉機(jī)跑運(yùn)輸挺賺錢的?！鳖~爾敦眼里的光亮十分灼人。

“羊要吃草還要挑個地方喲，我們離開了馬背還能叫牧人嗎?要想多賺錢就去把牛羊養(yǎng)肥。開著那東西在草原上跑算是怎么回事兒?”斯日古楞臉上同樣沒有什么表情。他覺得兒子的想法太怪。要想當(dāng)一個好牧人不好好在馬背上練本事，卻想這些不著邊的事情。

“阿爸，拖拉機(jī)比牛比馬更能干活兒，我們要是有了它就會省好多的力氣?！鳖~爾敦努力使自己笑起來對阿爸說話。

“要是到處都跑上那東西，這里還叫草原嗎?我只知道當(dāng)一個好牧人就應(yīng)該好好練一練自己的本領(lǐng)，就應(yīng)該老老實(shí)實(shí)地干活兒?！卑值穆曇舨淮螅瑓s讓額爾敦的心里一顫。他還想對阿爸說點(diǎn)什么，斯日古楞老人卻一躬腰邁出了氈房。身后清楚地傳來兒子的一句話：“光在馬背上練本事，我們的生活永遠(yuǎn)都是這個樣。”

老人的背影停了一下，然后他又在馬背上一晃一晃地向草原的深處走去。太陽要落山了，從地平線射來的陽光把老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在這個風(fēng)平浪靜的夏天里，額爾敦再沒向老人提起拖拉機(jī)的事兒。他利用幫著家里做活兒的空閑，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了好多書，常常捧著看，看累了，他就會一個人望著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發(fā)呆。秋天到來的時候，額爾敦去了城里一趟，買了好多的書，然后帶著書又去了輝河畔。

“你老往外面看什么，是不是又在想你過去的榮譽(yù)?”作為老伙伴，蘇尼日說話總是毫不客氣。

“唉——”斯日古楞老人深深嘆口氣，從遠(yuǎn)處收回目光，望著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伙伴，一股憂傷爬滿了他那因長期風(fēng)吹雨淋而十分粗糙的臉。“還說什么榮耀，不要說額爾敦沒出息，現(xiàn)在的草原上哪里還有好騎手。真正的好騎手兒是和馬兒相通的?？涩F(xiàn)在呢?哪一個騎手不是使勁兒讓馬兒憑著傻力氣來跑?”老人不由搖了搖頭，一滴混濁的老淚從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淌下。蘇尼日沒說什么，只是給他倒了一碗茶，又坐回到朋友身邊。

“那種和天和草原和馬連在一起的日子沒有啦，你說是不是?”斯日古楞用那還沁著淚的老眼望過來。蘇尼日不言語，他要讓斯日古楞把心里的苦悶都倒出來。“現(xiàn)在草原哪還有過去的樣子?汽車、拖拉機(jī)把草原跑得亂七八糟，還有這個，”他指了指擺在包里的電視機(jī)，“我們還能安寧么?”

“你個老混蛋，”蘇尼日用煙袋猛地一敲茶桌，“我們吃了羊肉不能打牛肉的嗝，喝了奶茶舒坦不能像喝酒那樣發(fā)暈。過去那樣的日子是沒有了，可是這汽車，這拖拉機(jī)你少借力了么?過去去旗里你要在馬背上晃上半天，可現(xiàn)在坐汽車你不是喝碗茶的工夫就到了么?還有這個電視，你一打開，不就能看到草原以外的事了么?這些你過去見過么?”

斯日古楞一臉驚異，他想說什么卻被蘇尼日一揮手制止了?！澳憧偸怯X得是額爾敦讓你丟盡了騎手的榮譽(yù)，可他那時只是個孩子呀。多少年你總是把這事掛在臉上，記在心上，讓這么好的一個孩子見到你心里就不舒服，你還像個阿爸么?！?/p>

“他有出息?從馬背上摔下來給我丟人不說，牧人該行的他哪一樣能讓別人豎大拇指?說他是駿馬嗎?是駿馬就要跑出樣子來。唉，我看他像是一匹病馬，心思全都不在這草原上?！彼谷展爬愕哪樝窈染埔粯訚q得通紅。

蘇尼日望著自己的老伙伴，不由輕輕搖了搖頭：“老倔牛哇，從馬背上長大的騎手，心就該像草原一樣寬廣，把草原裝進(jìn)心里的人，眼光看得比天還遠(yuǎn)才行。你光想著把草原留在心里，可額爾敦是想讓草原變一個樣子?！?/p>

“他要是能把草原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我就上敖包去磕三個頭。”

“馬跑過的地方是有蹄印的，羊長膘尾巴是能顯出來的。額爾敦做了那么多的事你真的不知道么?”蘇尼日由剛才的激動變得冷靜了，他逼過來的目光讓斯日古楞有些渾身不自在了。

額爾敦的做法真是讓他的阿爸吃驚了。整個一個冬天，額爾敦都沒有回來。春天的時候，他開著一輛“嘟嘟”叫的小四輪拖拉機(jī)出現(xiàn)在草原上，讓那些牧人從老遠(yuǎn)的地方騎著馬來看稀奇。

這是兩年打葦子的血汗錢買的，還向別人借了一些。額爾敦這樣告訴阿爸。他還真是個有辦法的人，草原上誰家往市里送牛羊，蓋房子修棚圈都找他，尤其是秋天從牧場上拉草，讓他忙得分不出月亮太陽。

秋冬的時候，他再沒有去輝河打葦子，而是一次次往旗里盟里跑，把牧草和活羊、牛肉往城里拉了賣掉，空車回來的時候，就會給人們帶回來厚厚的鈔票。那些牧人養(yǎng)牛羊的勁頭兒一下就高了起來。后來，他又拉著嘎查、蘇木的官兒們一趟趟往旗里跑，讓大家都掏一點(diǎn)腰包，拉來了電線，讓草原的晚上一下子亮了起來。草原上的牧人都對他豎大拇指。

去年，額爾敦出錢以阿爸斯日古楞的名義建了一所小學(xué)，請來老師，使這片草原上的孩子再也不用去旗里上學(xué)。別人見了斯日古楞都夸他有一個好兒子，老人只是笑一笑，并不說什么。他渴望別人對他尊重，又不愿讓別人這樣對他尊重。他覺得兒子不管怎么樣都不像一個地道的牧民，所以，他常常一個人望著草原的深處發(fā)呆。草原依如幾十年前一樣，綠得讓你從心里喜歡，深得永遠(yuǎn)無邊無際。那天邊隱約起伏的地方，總是讓斯日古楞幻想著，會有個騎手風(fēng)一樣駕馬馳來。

“草原真的不會像原來的樣子了么?”斯日古楞又把目光投向包外。早晨的陽光給翠綠的草尖抹上了一層亮色，讓你總是產(chǎn)生要和它融在一起的欲望。

“肯定不會啦。”蘇尼日也把目光投向外面，而后又轉(zhuǎn)回來看著他的老伙伴，“馬行千里是為了一個目標(biāo)，人的勤勞是為了讓日子過得富裕舒心?，F(xiàn)在這個樣子有什么不好，要是有一天我們又有肥壯的牛羊，又像電視里的城市一樣，不是更好么?”

“草原非要變個樣子么?”斯日古楞并不把目光收回來，好像能在那片草原上找到答案似的。好一會兒，他輕輕搖了搖頭：“我的兒子我看不明白，這草原也讓我不認(rèn)識了，這到底是怎么了?”

蘇尼日把眼前的茶美美地飲下去，一抹嘴然后站了起來。他拉了拉斯日古楞的胳膊，用手一指：“牛倒嚼還能品出草的味道，你怎么總是不愿承認(rèn)，如果不是草原變了，你能有現(xiàn)在這么多的牛羊?如果不是額爾敦有頭腦為大家辦事，你能從這個叫電視的方匣子里看故事?就連今天這個那達(dá)慕也是你兒子自己掏錢辦的，叫什么青年那達(dá)慕。這是讓大家多開心的事啊!在你之前草原就沒有好騎手了么，可他們不是一樣為你高興么?我的老倔牛，你就到敖包前好好地問一問自己吧。我可是要去看那達(dá)慕了，聽說這回有不少新說法，要是去晚了就看不到嘍?！碧K尼日說完，不再理會斯日古楞，而是一彎腰鉆出包門。

斯日古楞慢慢地看了看包內(nèi)，眼光在那電視機(jī)、錄音機(jī)上停了好久，而后又無聲地去看草原。

斯日古楞走進(jìn)那達(dá)慕會場的時候，聽到了人們開心的歡笑和人們的喝彩。他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所以遠(yuǎn)遠(yuǎn)地下了馬，悄悄靠了過去。在人群后頭，他看到了兒子。額爾敦站在他的那輛摩托車前，正對大家說著什么。斯日古楞沒有想到，平常好像不會笑的兒子，這會兒在大家面前臉上就像春天一樣開滿了花朵。只見額爾敦猛地一揮手，草原上的小伙子姑娘們就讓一輛輛摩托車子彈一樣射了出去。

“賽馬開始了么?”斯日古楞問身邊的一個年輕姑娘。

“不知道?！惫媚锿榈乜粗切╋w馳的摩托車，頭也不回一下。

“這是在干什么?”

“賽摩托?！惫媚锊辉倮頃先耍窍蛑鴽_過來的摩托車又喊又跳。

“不賽馬了么?”斯日古楞有些不甘心。

“已經(jīng)賽完了。”另一個年輕人告訴他。

“現(xiàn)在那達(dá)慕已經(jīng)是這樣子了么?”斯日古楞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別人。

“如今的新鮮事可是真多，這些年輕人不正準(zhǔn)備到澳什么利亞的外國去看別人是怎么養(yǎng)羊的么。我們還真得跟他們學(xué)一學(xué)?！币粋€中年人對斯日古楞說著樹起了大拇指，“你兒子，真是好樣的。”

斯日古楞不再說什么，又去默默地看草原。此刻，草原上沒有一匹奔馳的駿馬。老人臉上的肉又輕輕地跳了一下。

一輛又一輛摩托車轟叫著沖過來又馳過去，在滾滾的煙塵中，人群發(fā)出一陣又一陣歡叫。斯日古楞終究還是沒有弄明白這嗷嗷叫的摩托車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他好像在一陣陣的飛塵中看到了一匹匹駿馬馳過。他不由對那飛卷的煙塵微微地翹了翹嘴角，而后跨上馬背悄悄地離開了。

在離人群不遠(yuǎn)的地方，飄來了一曲悠遠(yuǎn)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