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田野的那一點心思藍琳早就看透了。藍琳在公司不是最惹眼的,她畢竟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怎么能跟那些剛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比呢,她們花樣年紀,走起路來一個個挺著乖巧而精致的胸脯,鞋跟像雞啄米似的把樓道的地板啄得嘭嘭響,一副驕氣凌人的姿態(tài)。藍琳則內(nèi)斂了許多,不動聲色的,不過這并不能遮掩她的光彩,她的皮膚保持得很好,幾乎不需要刻意地用化妝品去打理,每天也就是簡單地搽一些大寶呀,蛇油膏之類,皮膚卻依然光滑細膩,如同一件膚色潤白的瓷器。而那些小姑娘呢,簡直是天生的泥瓦匠,每天清晨的大好時光全部浪費在往臉上涂抹一層又一層粉底上面了,盡管這樣,她們的膚色也好似一個遠古時期的陶罐,怎么偽裝也無法掩飾其質(zhì)地的暗黃。雖然在言行舉止上并不張揚,藍琳還是吸引了男人的注意,這個人就是田野,一個二十八歲的單身男人。毫無疑問,作為男人他的嗅覺是靈敏的。
藍琳是公司行政部的職員,其實就是打打字,整理一下文件的職位。在企劃部的田野經(jīng)常找藍琳,剛開始是拍拍她的肩膀:“藍琳,這個文件給處理一下,急等著用的?!彼{琳就放下手里的事,坐到電腦前劈里啪啦地敲了起來。田野則站在背后開始講段子,那些半葷不素的段子無疑是他在眾多市井中流行的段子里精心篩選的,一個個綿里藏針,像一枚枚脆生生的催笑炮彈在耳邊炸響,任何人聽了都會忍俊不禁的。藍琳也笑,但笑得不動聲色,笑得很沉靜,敲擊鍵盤的聲音并不停下來。田野就說:“藍琳,你在做面膜呀?”藍琳一下沒明白過來,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說,“沒有呀,誰發(fā)神經(jīng)呀,現(xiàn)在做面膜!”田野說:“那你怎么一直繃著臉,我還以為你臉上敷有面膜呢!”藍琳就嘩啦一下子笑出聲來,“死田野,真是討厭!”田野也嘎嘎地笑了起來,在難以自持的笑聲里藍琳不自覺地變輕松了許多。她覺得,不管怎么說,田野是比較幽默的,很會逗女人開心。
自此好像有了一點默契,田野在走廊里迎面碰見藍琳的時候,冷不丁地掐一下她的胳膊,掐得并不重,重了就像惡意開玩笑了,頑劣而淺薄,也不輕,輕了就沒有味道了,有點不明所以。田野的那一下掐得不輕不重,力度掌握得恰到好處,讓人發(fā)火都覺得夠不上由頭,似乎隱含著一點挑逗,一點曖昧,而更多的是一種溫情和關(guān)懷,在藍琳還沒回過味來的時候,田野已疾步走下了樓。
田野的膽子是一點點變大的,膽子變大倒也無所謂,問題是量變的同時也發(fā)生了質(zhì)變,變成了一顆色膽。一天早上辦公室沒其他人的時候,田野鬼鬼祟祟地走了進來,在門口就斜著眼睛瞅著藍琳。藍琳正在鐵皮文件柜里找一份資料,略微瞥了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他,卻故意嗔著臉,說:“看什么看,神經(jīng)病!”頭仍然探在文件柜里。田野笑嘻嘻地說:“人家想你了嘛,當然要仔細看看!”“想你個頭!”藍琳嘴上說著,并不理會他。田野從背后看著藍琳的身體,同那些小姑娘比雖然略有發(fā)胖,但胖得圓潤,胖得柔滑,起伏有致的輪廓顯出一種成熟女人的韻味,尤其是那兩瓣還算緊湊飽滿的屁股,如同一只香甜郁馥的西瓜,散發(fā)著誘人的光彩,看著看著,田野猛地一巴掌拍了下去,同時嘴里喊道:“叫你不相信我!”拍完轉(zhuǎn)身就跑,辦公室的地板剛剛用濕拖把拖過,田野腳下一滑,頭一下子撞在了門框上,咚地一聲響,田野卻并不停,捂著額頭齜牙咧嘴地跑了下去。藍琳還沒來得及惱火,一陣慌亂腳步聲之后人已不見了蹤影。藍琳卻忍不住笑了,田野的拙劣表現(xiàn),反而更讓她感覺到一種可愛,一種率真,田野雖然心懷鬼胎,卻掩飾不住身上固有的孩子氣。
對于藍琳,田野也是有一點分寸的。在很多細微之處他毫不掩飾對藍琳的好感,但僅僅是一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切,再未做出更加過分和粗俗的舉動。公司在沁園春大酒店搞聚會,大家在一起喝酒唱歌鬧得很歡,看樣子要折騰到很晚。藍琳擔心兒子的作業(yè),提前離席走了。仲夏的夜很清涼,沿河大道上垂柳依依,涼風拂面,路邊有很多年青的情侶,或是坐在草地上糾纏在一起,竊竊私語;或是相對立于路旁,男孩子一手叉腰作霸道狀,似乎是不想讓女孩回家;或是三三兩兩在路邊散步,悠閑自在而又情意綿綿。藍琳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和大軍談戀愛時的情景,那時候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呢,眼睛里只有浪漫,對未來生活的勾畫是長相廝守永不變心,是坐看黃昏一起變老。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吧,藍琳輕輕搖了一下頭,年華似水,時光不可留,自己眨眼已經(jīng)變成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了。丈夫大軍在民權(quán)路開了一間家電專賣店,生意做得越來越火,而夫妻生活則越來越平淡,日復一日,越來越簡單,簡直程式化了!生活原來是如此具有魔力呵,多么富有激情的心靈在它的磨礪下也會變得遲鈍,失去光澤,墜入庸常歲月里不著痕跡。
第一片雪花飄落下來時,田野送給了藍琳一件羊絨大衣。
公司給了田野一次到北京出差的機會,一個多星期后回來時,第一股冷空氣已經(jīng)抵臨了申城,伴隨著寒流,申城下了第一場雪。田野帶給了藍琳一件大衣,用一個灰暗的塑料袋裝著,說是王府井某商場的處理品,當時田野在商場里胡亂轉(zhuǎn)著,發(fā)現(xiàn)一堆人圍在那里搶購羊絨大衣,才一百多元,就胡里胡涂地買了一件,回來的路上想,算是給藍琳捎的吧。田野說得很平淡,一副漠然而隨意的樣子。藍琳卻覺得很可疑,不過她也不想細究,點破他反而沒意思了。不管怎么說,她覺得田野是很懂女人的心的,偶爾出差,能有這種牽念,已經(jīng)很讓她感動了。丈夫大軍常年累月往武漢、廣州跑,從未給她買過一件衣服,而且還振振有詞,說是怕買的不合身,白花冤枉錢。藍琳其實并不是想要什么衣服,她也不是一個特別注重穿著的女人,問題是哪怕一個十幾元錢的小小的飾物大軍也從未送給過她,相反,一回到家里就聲聲不迭地感嘆疲乏,倒頭便睡,一覺醒來什么都忘了。
在辦公室里瞅個空隙,藍琳打開了大衣,她不由得眼前一亮,新穎簡潔的款式,柔軟潤滑的質(zhì)地,精細考究的做工,處處顯露出卓爾不凡的精致,淡淡的灰色,正是藍琳所喜歡的,簡簡單單的幾枚木雕扣子,襯托出一種清雅而內(nèi)斂的氣質(zhì),那樣式樸素極了,而所有的裝飾性配飾在此又都會顯得花哨??纯磁谱?,天呀,茜茜牌的,藍琳當然知道這個牌子,這是個讓任何女人都會為之心動的品牌,在中百商廈里要兩千多元呢,旁邊還用不銹鋼架舉著一個紙牌,冷傲地寫著“非買勿試”四個字,精工細琢時尚華美的大衣硬是被商家妝扮成一副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平時藍琳也只是遠遠地瞟一眼,經(jīng)過那里時從不作片刻停留,連試穿一下都不被許可的衣服是最讓她反感的。
窗外的雪簌簌地往下落,一片雪花掠過窗戶時瞬間停頓了一下,在那一刻閃出動人的光芒,接著晃悠悠地翻轉(zhuǎn)著,一下子吸在了窗沿的瓷片上,慢慢地暗淡了下去,化成一粒水滴。藍琳出神地看著那一片雪花漸漸地消蝕,心情也變得黯然起來。羊絨大衣裝在一個灰暗的塑料袋里,塑料袋上印著一種不知名皮鞋的廣告,猩紅的字跡凌亂、斑駁而刺目,但這并不能削弱大衣自身的光華,如同田野平淡的語氣之下并不能掩飾他的良苦用心一樣,這樣一想,藍琳竟然心生一絲難過。
想了想,藍琳給田野的手機發(fā)了一個短信:“你要明白,這件大衣我承受不起?!焙芸斓玫交貜停骸罢堅?,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準備下個星期離開申城,這件禮物就當我們幾年來同事之誼的紀念吧!”藍琳剛剛看完,又收到一條短信,“今朝別離,永遠想念你!”藍琳心里一驚,連忙撥打田野的手機,卻被電腦語音告知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藍琳神情落寞地看著羊絨大衣,伸手所及如同觸到一只毛絨絨的小動物,綿軟、柔滑而有質(zhì)感,悵惘中,往事一幕幕地浮現(xiàn)開來,稍一凝眸,在藍琳的眼前化作一團光影。倏然,她發(fā)現(xiàn)“茜茜”的商標牌有些異樣,仔細一看,在商標的四個角上分別用圓珠筆寫了四個很小但很工整的單詞:“I—LOVE—YOU—FOREVER”藍琳鼻子一酸,眼淚慢慢地涌了出來。
雪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紛紛揚揚的,飛舞的雪花迎面撲來,又在身后緩緩落下,人行道上積著一層雪,腳已經(jīng)踩不透了,馬路中間的車行道則一點雪花也沒有,不僅如此,地面上還冒著淡淡的白氣,很蒸騰氤氳的樣子,雪花飄落之后,汽車一過,就什么都沒有了。藍琳踏著路邊的積雪,每走一步,都能聽見雪在鞋底下發(fā)出的輕微的嚓嚓的聲響,響聲之后,潔白的雪就變成了暗黃色,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雪片并不大,夾著些雨水,落在藍琳的頭上,慢慢地浸潤開來,化成水沿著頭發(fā)一滴一滴地掉進脖子里,冰冷的感覺瞬間襲遍全身,使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街上的行人大多是結(jié)伴而行的,片片雪花簌簌落在他們撐著的傘上,一個個歡快的背影隨著有節(jié)律的腳步聲從身邊漸漸遠去,不知怎的,藍琳感覺有些凄清。她拎著那個裝著大衣的袋子不知不覺走進了西亞超市,超市里人流熙熙攘攘的,空調(diào)里吹著熱風,藍琳覺得暖和了許多。她在超市入口物品寄存處將大衣存了,把寄存牌上的橡皮筋套在手腕上,然后隨著人流踏上電梯滑上二樓。這是申城最大的一家超市,有事沒事藍琳喜歡來逛一逛的。藍琳并不想買什么東西,她隨便走著走著就走了進來,或許僅僅是為了躲避外面的風雪吧。接到田野的短信之后她有點懵懵懂懂的,走出公司時竟然忘記了拿傘。超市吊頂上的日光燈管很密集,投射下來的白光有些灼目,穿梭其間的人看起來雜亂無序,細一看又一個個腳步匆忙,目的明確,反襯出她的百無聊賴和神思茫然。她忽然覺得到這里來是個失誤,她本是想清靜一下的,她要好好想一想,而超市恰恰是個熱鬧喧騰的場所呀,她感到自己越發(fā)迷亂了。兒童游樂園門口擺有幾張塑料椅子,那是家長的休息處。藍琳在那兒坐了下來,她看見里面大一點的孩子在蹦床,小一點在溜滑梯,還有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陷在了一堆五顏六色的彩球里面,憨態(tài)可拘而又不能自拔。藍琳不由淡淡地笑了,兒子明明今年八歲,上小學二年級,平時最喜歡到這里來玩,藍琳不知不覺看得入了神。
冷不丁地看看表,呀,已經(jīng)快到下班時間了!藍琳是提前從公司溜號出來的,得趕快回去給明明準備午飯,小家伙每天一到家就叫喊肚子餓,像一頭吃什么都消化得極快的小野?!,F(xiàn)在大軍為減輕她的負擔,安排店里的導購員小倩接送明明上學,她只需要照顧好明明的吃穿就行了,接送孩子上學,是一件挺麻煩的事情呢!
超市里的人很多,寄存處的女服務員被一個個或存或取的客人叫得暈頭轉(zhuǎn)響,手忙腳亂。藍琳晃著自己的寄存牌,叫了幾次也沒人顧得搭理她。旁邊一個等得更久的男士,揮著手里的寄存牌,用文質(zhì)彬彬的口吻說,小姐您好……沒有人答應他,仍然不停地說,小姐您好……小姐您好……藍琳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笑過之后,她覺得心里如同打了一次閃電,猛地豁亮了一下,于是疾步走出了超市。
推開門,大軍正在家里看NBA的轉(zhuǎn)播,噢,又是星期五,這種比賽大軍每個星期五上午都要看的。藍琳一直想不明白,幾個又黑又猛的男人,你來我往地比著往同他們身材相比并不太高的籃框里一次次灌球有什么好看的,大軍卻看得津津有味,尤其到了加時賽階段,說是五分鐘,往往二十分鐘也打不完,而大軍更是目不斜視,片刻不敢耽擱,連飯也不吃的。藍琳換上棉拖鞋,走到衛(wèi)生間里用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頭發(fā)。大軍在客廳里叫道:“他媽的,成了垃圾時間!”藍琳走出來,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牌,笑著說:“大軍,我剛才在西亞超市里撿到一個寄存牌,不知是誰擠掉的,你去看看寄存的是什么。”大軍看了看藍琳,說道:“別人發(fā)現(xiàn)牌子丟了一定會到寄存處掛失,還能領(lǐng)得出來嗎?”藍琳耐心地說:“丟失的人想不起來自己寄存牌的編號呀,一時半會兒領(lǐng)不出來的,你去看看吧!”大軍眨巴眨巴了眼睛,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好,他媽的,今天的比賽沒一點熊意思,我去!”說著,抓起寄存牌換上皮鞋就跑了下去。
藍琳的臉上蕩起了笑容,她走回衛(wèi)生間,對著鏡子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臉上不知何時微微泛一點緋紅,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放出熱水,洗了洗臉,心里說一定要鎮(zhèn)靜,同時開始醞釀表情,待會兒要不露痕跡地作出一副驚喜萬分的樣子呢。她在公司的那一點薪水大軍了如指掌,那件羊絨大衣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向大軍解釋清楚的。當然,就算她把大衣掛在衣柜里最顯眼的地方,粗心的大軍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問題是,藍琳很想現(xiàn)在就穿那件大衣,她要讓田野在離開的時候能看到她身穿茜茜牌羊絨大衣的樣子,這或許是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而再過二十分鐘,那件大衣就將名正言順地屬于她了。
門外響起了幾聲沉悶的聲響,藍琳正在廚房里做飯,她知道是小倩送明明回來了,明明夠不著門鈴,每次都是頑皮地用腳踹門。藍琳跑去打開門,兩個人只打了一把傘,小倩的頭發(fā)被雪水浸潤透了,濕淋淋的,而明明的身上不見一片雪花。藍琳感到很不好意思,留小倩一起吃午飯,小倩輕輕一笑,說店里面忙得很,沒有進來就走了。
飯菜已經(jīng)做好,一樣樣端到桌子上,大軍還沒有回來。藍琳拿起電話撥打大軍的手機,聽到聽筒里傳來嘀的一聲后就掛了。大軍不用接電話,只要聽到手機短促地響一下,就知道家里在催他了。
又過了一會兒,終于聽到咚咚咚上樓的腳步聲。大軍一進門就說:“害得我白跑一趟,里面就這樣一個破袋子!”藍琳一看,是自己寄存的裝羊絨大衣的塑料袋,外面印有粗劣的皮鞋廣告,袋子卻癟癟的。大軍伸手一探,掏出半塊面包;又伸手一探,掏出了一本女性時尚雜志,雜志是舊的,封面的邊角皺皺地翻卷著,露出了內(nèi)頁的口紅廣告,頁面上還有一些污痕;再伸手一探,完了。藍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尖叫道:“就這些東西嗎?”大軍眉頭一皺,說:“對呀,你以為是什么?”藍琳發(fā)覺了自己的失態(tài),很快鎮(zhèn)靜下來,輕聲說:“那你怎么去這么久?”大軍翻著眼睛無辜地說:“我總要觀察觀察吧,這是盜領(lǐng)他人物品,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呀!”藍琳垂下眼睛,不吭聲了。大軍狐疑地問:“你怎么啦?”藍琳抬起頭,笑著說:“沒什么,快吃飯吧,菜都涼了?!?/p>
雪一下,天就一天比一天冷了。
公司里的很多人先后走了,當然也來了許多新的面孔。作為一名普通的職員,藍琳的生活如平靜的湖水,不見一絲波瀾。上班、下班,打字、復印,日子平淡而瑣碎,她感覺自己就像一輛老式滑板車,在寂寥無人的公路上靠著慣性枯燥地前行,路邊目光所及之處不見一片風景,慵倦而無趣。雪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下,有時飄在空中看見了雪花,落在地卻變成了雨水,有時匆匆忙下一陣,窗外有些白了,剛剛讓人生出一點興奮,倏忽停下,鋪在地上的薄薄的一層雪立刻變得臟兮兮的,慘不忍睹。城市里的很多人都穿上了大衣,棉質(zhì)大衣的灰暗與落魄,牛皮大衣的過時與僵硬,羽絨大衣的肥碩與臃腫,羊絨大衣的奢華與時尚,款色不同的大衣彰顯不同人的生活際遇。藍琳卻并不覺得天有多冷,又不是沈陽、哈爾濱,作為一個中原小城,申城的冬季并非一定要穿大衣的。
路邊不知不覺擺出很多尖塔形綠色的塑料樹,一個長著濃密雪白胡須的老人的畫像貼在了一家家店鋪的門口,各種各樣宴會、舞會的海報讓人眼花繚亂。呵,快要過圣誕了,整個城市好像被打入了一劑興奮劑,陷入了讓人沉醉的節(jié)日氣氛之中。大軍仔細盤算了一年的生意,最后得出數(shù)字是令人滿意的。他提議平安夜全家人一起到外面吃飯,明明高興得一蹦多高,他要到德克士去,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吃到美味的漢堡包了。“還有香噴噴的炸薯條!”明明的眉頭皺了一下,接著像個小大人似地說,“嗯,我還要叫上小倩姐姐,讓小倩姐姐跟我們一起過平安夜!”
德克士的門店在申城廣場旁邊,店面并不大,裝飾得卻很精致,顯然出自統(tǒng)一的策劃和設計。大軍挑了一個臨窗的座位,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透過落地玻璃墻可以看到街上的景觀。外面華燈初上,很多店鋪的門廊邊都擺著圣誕樹,樹上纏繞著密密麻麻的小燈泡,忽閃忽閃的,像是眨動著的眼睛,渲染出一片祥和熱烈的氣氛。天很冷,霧蒙蒙的,然而卻沒有下雪,感覺使平安夜缺少了最重要的元素。路上的行人都腳步匆匆,可能由于太冷的緣故,平時繁華的申城的廣場上也鮮見人跡。
大軍給小倩打手機,說我們已經(jīng)到德克士了,快點過來。小倩卻說臨時有點事,晚一會兒到,讓大家先吃。藍琳說等她一會兒,出來不就是玩嘛。明明卻已經(jīng)急了,嚷著要吃新鮮的炸薯條,還有炸雞翅!“我們就先吃吧!”大軍說,“肯定是被男朋友纏住了,我們不等她?!?/p>
和德克士的燈火通明相比,對面酒吧、茶座的燈光則晦暗曖昧了許多,紫的,綠的,深紫偏紅的,綠里泛藍的,一律隱隱綽綽,朦朧而神秘。不知從何處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薩克斯管幽暗的聲音,混沌不清,嗚嗚咽咽的,好像是吹奏者被人捂住了鼻子。
明明到底是小孩子,雖然吃得興高采烈,但炸薯條吃了一半,漢堡包和炸雞翅只啃了幾口,就已經(jīng)飽了。藍琳用揶揄的口吻說:“我們家明明天天吵著要吃德克士,原來只能吃這么一點呀!”明明卻裝著沒聽見,伸了個懶腰,跑到大軍身邊說:“爸爸,你以后別賣家電了,賣德克士吧,那樣我就天天有炸薯條吃啦!”大軍捏捏明明的小嘴,笑著說:“好,以后爸爸也開一家德克士,讓你天天吃個夠!”藍琳取笑說:“明明,你就這點出息呀!”明明不吭聲了,有點臉紅的意思,藍琳刮了刮他的鼻子,一家人都笑了起來。
正笑著,一個灰色的影子在門口一閃,小倩走了進來。藍琳看見她穿著一件淡灰色的羊絨大衣,顯得別有一番風韻。小倩左右目光一巡,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靶≠唤憬悖 泵髅飨冉衅饋砼芰诉^去。小倩手里揮著一頂紅色白沿的帽子,說:“明明,來,我給你戴上圣誕帽,呀,真帥!”明明撲到小倩懷里,昂著頭說:“小倩姐姐,我爸爸要開德克士,讓小朋友們都能吃上炸薯條!”小倩笑著看了藍琳一眼,又低頭拍了拍明明的臉,說:“是呀,那就讓明明當?shù)驴耸啃±习?,好嗎?”藍琳連忙拉過椅子讓小倩坐下,一邊問小倩吃些什么。
藍琳看著小倩身上的羊絨大衣,覺得有些眼熟,她心里不由得一動,說:“小倩,你才買的大衣嗎?”小倩笑著說:“是的,顏色不太好,有點老氣了。”藍琳的心怦怦直跳,說:“什么牌子的?”小倩說:“茜茜的,朋友從外地給我捎的,打折的處理品?!彼{琳顫抖地說道:“我看不像,讓我看看含絨量……”說著站起身走過去,小倩解開大衣的木雕扣子,翻出商標牌,只一眼,藍琳就在商標牌的邊角上看到幾個圓珠筆寫的單詞:“I--LOVE--YOU--FOREVER”一下子如同遭受電擊般,藍琳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傳遍全身,簡直站立不住了,淚水汪洋而出。小倩不解地問:“怎么啦,藍姐?”藍琳哽咽著說:“沒什么,我有點不舒服?!闭f著捂著臉轉(zhuǎn)身往衛(wèi)生間跑去,眼淚卻如決堤的河水恣意地嘩嘩流淌。
外面零星響起了爆竹聲,一團團煙花在申城廣場的上空炸開,宛如夜空盛開的光彩絢麗的花朵,瞬間燦爛,很快又湮滅,炸響的聲音也漸漸地消失了。但就是那煙花的一聲炸響,它告訴人們:一個大的節(jié)日就要來臨了。
陳宏偉,1978年1月生于河南光山,畢業(yè)于信陽師范學院,在《莽原》、《延河》、《安徽文學》、《四川文學》、《青春》、《芒種》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