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一個周末,我?guī)畠喝ス珗@游罷歸來時,已近黃昏。掀開竹簾,一眼望見住在鄉(xiāng)下小鎮(zhèn)的母親來了,正坐在窗前同妻子說話。我忙迎上去問候老人家,女兒歡天喜地,像小燕子直撲進奶奶懷里。剎時,屋子里笑語喧嘩。
妻子沖我詭秘地一笑:“媽給咱們送好吃的來啦。”見我茫然不解的樣子,母親微笑著站起身來說:“新麥下來了,我抽空拾了幾把,蒸了點饃饃,給嵐嵐嘗個鮮。”我這才發(fā)現(xiàn)書架旁邊的地上放著一個竹籃子,掀開蒙在籃子上的籠布,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滿滿一籃雪白的饅頭,那光潔的表皮在燈下顯得純凈、誘人。見此情景,女兒樂得直拍小手,“奶奶,你真逗,老遠的路,提這么多饅頭干啥?是不是怕我餓著?”“是呀!”母親笑著拉過嵐嵐細瘦的小手,輕輕撫著,責(zé)備道:“瞧,還這么瘦,豆芽似的,都是那不養(yǎng)人的餅干吃的!”女兒朝我做個鬼臉,抓起饅頭吃了起來?!昂贸悦??”母親問。“好吃得很,比面包還好吃哩!”女兒脆脆地回答。“那就多吃點,你爸小時候要吃點白饃可不容易哩!”母親說著,從籃子里取出一個饅頭遞給我。
凝望著母親那周遭布滿皺紋的眼睛,我似乎看見有兩點星光在輕輕跳動。眼前,陡然涌現(xiàn)出一幅熟悉的畫面:如火的驕陽高懸天際,收罷麥的田野上空蕩蕩的,母親彎著腰正一穗一穗地拾麥,灼熱的山風(fēng)把她臉上的汗珠吹灑在金黃的麥穗上……
童年生活的帷幕是伴隨著十年浩劫的開始而拉開的。對于我們這些懵懂的孩子來說,除了不能進學(xué)校正常念書外,更要命的是,肚子經(jīng)常吃不飽。作為吃商品糧的城鎮(zhèn)居民,每月定量非但不夠吃,更令人頭痛的是以高粱面為主的粗糧要占百分之六十。這樣,家里蒸饃用的幾乎全是高粱面。為了使我們能咽下粗硬的高粱面饃,母親想了許多法子。譬如,發(fā)面時放點糖精,把饃盡量蒸得虛軟些。偶爾,也用節(jié)省下的麥面摻進去,做一種名曰“金裹銀”花卷饃。那是由一層紫黑的高粱面夾一層細白的麥面卷起來的。聽得出,動人的名字本身就反映了時人對糧食的渴念珍視。有趣的是,實際上不好下咽的高粱面因其色澤赤烏而獲得金子的美喻。而麥面只能被稱喻為銀子,名與實恰好打了個顛倒。物以稀為貴,我們這些成日價吃不到麥面饃的孩子對它的渴望是不難想象的。偶爾,鄉(xiāng)下的親戚來小鎮(zhèn)趕集帶幾塊麥面饃,兄妹四個總免不了爭吵一場,你吃得多了,我吃得少了,鬧個不休。母親責(zé)罵一陣,往往暗自垂淚。
不過,一年中卻有那么個把月,不但能夠吃到白饃,而且簡直可以說一飽口福呢。這就是麥?zhǔn)占竟?jié),鎮(zhèn)上許多居民能通過去鄉(xiāng)下拾麥來彌補一年來積攢的對麥面的渴望。
往往是麥梢剛剛泛黃,大家就開始計劃今年先去哪里拾,哪天開始行動,而心頭里也已微微蕩漾起新麥的香氣了。日子一天天迫近,“算黃蟲”愈叫愈響,小鎮(zhèn)周圍的麥田泛起了黃金色。終于,甘肅來的趕場麥客(家鄉(xiāng)人稱之為“炒面客”)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了。他們往往舉家而動,晚上就睡在街道的房檐下,一邊吼唱秦腔小曲,一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炒面,彼此用磨得雪亮的鐮刀剃頭,一個個光葫蘆在路燈下明晃晃地耀眼?!伴_鐮了!”隨著麥客們興奮的叫喊,我們的好時光也來臨了。
完全是自覺的行動,每天下午一放學(xué),撒腿就往附近的麥田跑。到了地里,書包一扔,就你追我趕,比賽一般拾起麥來。真得感謝那時的生產(chǎn)隊“大鍋飯”,割麥者多不太細心,麥穗拉拉雜雜,撒了一地,不大功夫,就能拾好幾把。夕陽西下,夜幕垂落,這時,盡管穿著舊涼鞋的腳丫子被麥茬扎得流血,腰彎得又困又痛,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但是當(dāng)我們腋下夾著一大把麥穗跨進門檻,領(lǐng)受到母親疼愛欣慰的目光時,心里卻有一種自豪歡悅之情滋生涌動。當(dāng)然,這份豪邁而自感莊嚴(yán)的情懷,今天的孩子是難以領(lǐng)略的。
在拾麥季節(jié),家里最辛苦的是母親。當(dāng)時,在外地一個公社當(dāng)書記的父親已作為走資派被造反派打倒,“靠邊站”了,要隨時接受批斗,沒有造反派的恩準(zhǔn),不得回家,我們很少見到他。母親整日價提心吊膽,惟恐他熬不下去走了絕路。巨大的心理壓力使才三十多歲的她,看上去十分憔悴。但每天下班后,她都要去小鎮(zhèn)周圍的地里拾麥,哪怕只拾幾把,然后又匆匆趕回家為我們兄妹幾個準(zhǔn)備晚飯。往往,當(dāng)我們在燈下圍桌吃飯時,母親卻疲憊不堪地伏在炕沿睡著了。我們便急切地呼喊:“媽,你吃飯呀?!崩母觳玻龝偷刈饋?,手臂彎著在腰背捶幾下說:“你們吃吧,媽一點都不餓。”然后,取來簸箕、麥把,蹲在門口揉搓起來。搓一會,再簸一會。最后便是晶瑩的麥粒,有兩碗多吧。靜靜地看著母親做這一切,我們心中有一股無法言說的感動,大家暗暗下定決心,明日一定要多拾一些。
除了每天利用課余時間去近處拾麥外,到麥子全黃,我們可以有幾個整天去遠處山村拾麥。那時,鎮(zhèn)上有20多年歷史的公立小學(xué)已被解散,老師全被下放到附近生產(chǎn)大隊新辦的幾個小學(xué)了。據(jù)說,這樣做才能保證貧下中農(nóng)社員的子女真正享有受教育權(quán),不能允許城里的“少爺小姐”們在家門口那么舒服地念書,這是縮小城鄉(xiāng)差別的重要措施。我們兄妹幾個便只好來到小鎮(zhèn)旁邊一個生產(chǎn)大隊辦的小學(xué)里念書。畢竟農(nóng)家孩子多,麥?zhǔn)站o張季節(jié),學(xué)校便會放上一星期的假,讓學(xué)生回家?guī)椭笕耸整?。這樣我們吃商品糧的學(xué)生就有幾天放閑。這正是大伙巴望不得的好時機,可以自由自在做拾麥的遠足。一大早,小伙伴十來個結(jié)成伴,在母親們要注意安全的千叮嚀、萬囑咐中跨出了家門。由于要去遠處的山鄉(xiāng)拾整整一天麥,各人都帶著水壺、干糧、口袋等家什,精神抖擻,看上去真像一支小小的遠征軍。不過水壺可不是那種錫鐵皮做的軍用水壺,而是醫(yī)院里用過的空葡萄糖瓶子,軟橡皮蓋子捂著滿滿一瓶子摻有糖精末的白開水。可別小看這粗陋的瓶子,它不僅給我們解渴的滿足,在當(dāng)時,確實還是很招人羨慕的時髦品哩!
我們?nèi)サ妮^多的地方是離小鎮(zhèn)有十來里的千陽嶺。那兒地廣人稀,麥子割倒后,隊里社員根本顧不上去拾散落的麥穗。況且,還可以“免費”坐一段汽車哩。說起來,當(dāng)時那些冒險至今想起都有點后怕。千陽嶺上盤繞著寶平線(寶雞至平?jīng)龉罚?,汽車從山下往上開,多像蝸牛一般緩慢。我們便分成幾股站在坡度較大的路邊,等待搭“免費車”的時機。多半選那些滿載貨物而帶有拖掛的大卡車作為搭乘對象。它爬大坡時,還沒人步行走得快,加上拖車后箱板很低,我們攀著不費多少力氣就爬了上去,而司機一點也不會發(fā)覺。坐在拖車?yán)?,大伙貓著腰,不敢大聲說話,彼此打手勢,做怪相,表達著冒險成功后內(nèi)心的喜悅得意。當(dāng)然,也不免很緊張,眼睛盯著駕駛室,耳朵專心致志于汽車發(fā)動機的響聲,時時做好一旦被司機發(fā)現(xiàn),及時跳車逃跑的準(zhǔn)備。除非被發(fā)現(xiàn),我們可以一直坐到千陽嶺頂端。跳車地點早已選定,在上山的路將結(jié)束處的一個大坡處。這事不敢有絲毫馬虎,一但錯過那個地點,車開始下山,速度轉(zhuǎn)快,再跳車就有摔個半死的危險;若不跳,則會一直被拉到千陽縣城去,那兒離家居的小鎮(zhèn)足有50里路,而且還可能受司機不客氣的懲罰。我們所玩的這些冒險游戲,大人們恐怕做夢也想不到。要是知道,真不知會嚇成什么哩!幸運的是,在我爬車的多次經(jīng)歷中,除了有一次被司機發(fā)現(xiàn),緊急跳下,膝蓋撞腫了外,基本上是安然無事,爬得上去,也跳得下來。而我斜背在軍挎包里的自制玻璃瓶水壺也真叫爭氣,硬是沒摔破過。后來,這個裝葡萄糖液的玻璃瓶又被當(dāng)作暖壺,伴我渡過了知青生涯的三個寒冬。在冷氣瀟瀟的鄉(xiāng)下小土屋里,它所散發(fā)的溫?zé)狎?qū)走的不僅僅是體表的寒冷,更是心頭的凄楚孤寂。多少個雪花飄飛的冬夜,靠著這份溫暖,我讀著《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等等那個年代費心覓到的精品,完全忘記了冰冷的時空。再后來,我離開山村時,隊上一位農(nóng)家的孩子懷著感激接受了它。現(xiàn)在,那位當(dāng)年學(xué)知青樣,不睡熱炕睡冷床的孩子該娶妻生子了吧?!在電熱褥已十分普及的情況下,我不知道那“土暖壺”是否還受到主人的青睞,也許已經(jīng)打碎了吧。然而,那份心頭的溫暖已鐫在我心頭,那是無法抹去的!
逢到工休日,母親也和我們一起去遠處的鄉(xiāng)間拾麥。頭天晚上,她大概只能睡四、五個鐘頭,雞叫頭遍,便起來為我們烙餅子,準(zhǔn)備遠行的吃、喝等用品。凌晨四點來鐘,兄妹四個跟在母親身后,揉著惺松睡眼出發(fā)了。那時,小鎮(zhèn)尚在夢中,街道房沿臺階上橫七豎八地躺著甘肅來的麥客,他們發(fā)出的沉重的鼾聲在靜寂的空氣中聽來格外清楚。我們不忍驚擾這些勞累了昨日又將勞累今日的遠方人兒的好夢,腳步盡量放輕。那一刻,一種新奇激動而神秘的情愫悄然涌上心頭,似乎感到了成人的自豪,似乎為那些正在床上做夢的人感到惋惜,他們可曾知道小鎮(zhèn)凌晨這種凄苦中的壯美么?!
出了小鎮(zhèn),跨過小石橋,我們沿著曲曲折折的山路向千陽嶺攀登。約摸一個小時便來到山頂。這時放眼東眺,遠處正泛起魚肚白,不大功夫,像是有一只神奇的筆于看不見處在東天涂抹。白色漸變成橙黃、桔黃,終于在淺淺的紅潮中涌出了一個黃中透亮的朦朧的圓球。它看上去柔和溫婉,悄然無聲,含著幾分羞澀,幾分清麗,很像一位對鏡晨妝的少女。稍近處,沐浴在晨曦中的山梁溝壑、村落人家、樹木公路紅艷艷地,又顯得那樣雄渾博大,安詳凝重。身邊,噙在草尖上的露珠顫微微的,交相輝映,又像無數(shù)雙兒童眼睛正一眨一眨,調(diào)皮地望著人嘻笑。這晨光中的美景令人陶醉,令人激奮。兄妹四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對著遠處山頂那一輪紅日忘形地大聲吼叫起來,“嗨噢……太陽出來了!”這喊叫伴隨著對面山梁上的“崖娃娃”的呼應(yīng)發(fā)出連綿的回聲,此起彼落,余音裊裊。瞧著我們大呼小叫的歡快樣,母親也露出了很少看到的笑容。但她的笑是淺淺的,也不說什么,只是憐愛地用手撫著才七歲的小弟,替他撫一下亂蓬蓬的頭發(fā)和因喊叫而憋得通紅的小臉,然后便彎腰在麥地里檢索起來,而我們就像一群小雞雛,跟在她身后,一邊嘰嘰喳喳,互相打鬧著,一邊開始了各自的勞作。漸漸地,田野上安靜了下來,只聽見大家不時移動的腳步聲。
時至正午,驕陽似火,母親直起腰,揮一把汗,大聲呼喚分散在田野四處的兒女們,該吃午飯了。我們來到田邊一棵大樹遮蔭下,圍坐在母親身邊。母親拿出一塊塑料布,鋪在地上,然后把放有咸菜、涼拌黃瓜的鐵飯盒打開,置于正中,每人一塊“金裹銀”饃,兩個西紅柿。所謂午餐,也就是這些。然而,我們吃得津津有味,這大概只能歸因于一個上午勞作后的饑渴疲困吧。此時,也正是山后炸石場點炮時節(jié),轟隆隆的放炮聲從遠處傳來,一聲又一聲,悶雷一般,神秘悠遠。朝坡下望去,零星分布的山野人家場院里,可以看到牛拉著碌碡碾場的情景,盤山道上偶爾走過一輛破舊的拖拉機,上面是堆得如小山般的青石頭,對面山梁上放牛的老人和已吃得飽飽的牛兒靜靜地棲息在溝邊的一片小樹林里。
我們都不說話,疲勞使大家就那么靜靜地躺在麥地邊,一會兒就睡著了,而母親正拿出剪刀把堆在腳邊的麥穗頭兒一把一把往下剪,然后再裝進帶來的布袋里……
多少年過去了,這情景竟是那樣生動清晰地浮在眼前。我知道,它已永遠定格在我十四歲的年輪上了,那是無法抹去的歷史痕印。當(dāng)我后來離開小鎮(zhèn),來到都市里,坐在大學(xué)校園的假山噴池邊,當(dāng)我徜徉于書的海洋里而愜意忘情時,我常常會突然憶起千陽嶺麥地邊圍在母親身邊午餐的情景,我不知道弟妹們是否還記得這一切!
回憶是酸楚的,回憶又是迷人的。當(dāng)我追述這一切時,我看到年邁的母親眼里噙滿淚花,“孩子,小時候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你還記得這么清楚?!蹦赣H像是問我,又像是自語,“是不能忘記那些事的?!蔽一卮?。
女兒一直在靜靜地聽我訴說,我發(fā)現(xiàn)這時她稚氣的小臉上竟頭一回現(xiàn)出一種像是深思的神態(tài),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把這一切同她熟悉的許多童話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她會因為童話竟同自己的父親、奶奶有關(guān)而感到好奇。沉思片刻,女兒忽然抬起頭對我說:“爸爸,明天你帶我去拾麥穗吧!”我使勁點了點頭,“明天我們和奶奶一起去拾麥穗!
常黎峰,筆名黎峰,就職于陜西省委黨?!独碚搶?dǎo)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