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競
一切善念終將相遇。2002年之后的今天,我又一次遇到了《中國:1982》。對于再次相遇,我的內(nèi)心既心酸又欣喜。
兩年前的冬天,我接到了一份邀稿函,還有目錄上那一大串已經(jīng)寫好的文章題目和很多熟悉的朋友們的名字。“回憶在1982年較為難忘的一件事,這些當代社會的中堅力量或成功人士對過去的回憶有助于我們了解并理解改革開放的中國。20年前的中國,跟今天相比有著歷史的底色,糧票、油票、布票等票證制度影響了當時人的生活,農(nóng)村生活、城市形態(tài)、大眾文化等等跟今天也有很大的不同,……那是一個值得追憶的年代,那是一個充滿活力和希望的年代,那是一個自信的年代?!弊x著這樣的邀稿函,我的內(nèi)心十分激動,一下子就把我?guī)У搅耍保梗福材?。然而,對我來說,那是一段令人欲說還休的歲月……幾次動筆寫這篇文章,又幾次放下。我相信,此書中的百余名作者的心情一定是和我一樣的。
2004年的春天,我遇到了余世存,他聽說我正在策劃、主編一套“梟鳴叢書”,希望我能把《中國:1982》加進去。就這樣,我接過了余世存手中這部讓人沉重的書稿,一部記錄了20年前近百名年輕人跳動著的青春和期盼的一頁又一頁鮮活的歷史。
這樣的相遇,讓我欣喜。
其實,知道余世存的名字,也是近年的事。他的《我們的知識狀況》給我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他的文筆和情思,還有他的立場,都顯示出一種堅定的精神立場和成熟的精神氣質(zhì)。我感到他有超出一般的深刻,包括他決絕的、彌散著強烈悲劇性的人生選擇。余世存的文本無疑流露著一種孤憤的情調(diào),但正是這種孤憤透露著一種崇高的情懷。
余世存有著他自己的研究領域。他主持的當代漢語研究所,致力于表彰在各個領域為當代漢語做出貢獻的機構(gòu)和個人。這個名為“當代漢語貢獻獎”的獎項,已經(jīng)進行了四屆,頗得好評。
一位網(wǎng)友這樣說:“有人說余世存是自由主義者,他自己并不以自由主義者自居,他反對簡單地插標簽,簡單地以此劃界。原因是任何一種標簽都不能涵蓋某種言說的豐富藏量。很可能在標簽以外的東西恰恰顯現(xiàn)著真理性的認識,但由于標簽的限定,它們被排除在視野之外,言說者自然也就成了誓不兩立的敵人。緣此余世存不居門派、盡量給各種學說以公正的評價,并努力從各種學說中吸取有益的營養(yǎng)。余世存對自由主義者在中國的艱難而富于危險性的墾殖與沖刺,自然評價極高。但他在批評新左與權(quán)力話語形成同謀時也不否認他們中的少許智者活躍了中國的思想界、擴展了它言說的自由空間。特別應予點明的是,余世存的文本世界郁積著強烈的革命情結(jié)。他多次指出,當現(xiàn)實問題無法用常規(guī)的方式加以解決時,不能排斥以非常規(guī)的、革命的方式加以解決?!?/p>
余世存超越了學術界的門派之爭,把目光移到更高的層面。他思索的對象是整個90年代的知識界,是90年代知識與現(xiàn)實對位的狀況。有一個思想貫穿在他所有文本的始終,那就是知識寫作應有時代感、責任感。他十分欣賞斯賓格勒的話:“我認為檢驗一位思想家價值的是他對自己時代中的重大事實的眼光。只有這一點才能決定:他是否只是一個擅長定義與分析,設計體系和原則的聰明的建筑師。”
據(jù)此他說“不服務于時代精神,知識寫作就失去了現(xiàn)實性,不具有現(xiàn)實性的知識不能稱為思想,最多是學術或偽學術”。他對90年代知識的最高要求是,它能解釋社會發(fā)生的復雜變化,能夠給之以準確的命名,能形成符合中國實際的具有立法意義的理論。他特別期望90年代的知識界能像80年代那樣有整體進擊的意識,能形成巨大的合力。對于90年代思想文化領域里的眾多前排人物或領銜人物,他都有較高的評價。但整體看,他對90年代的知識狀況表達了更多的不滿。
作為一個農(nóng)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余世存感受過那個夢魘一般年代的貧窮、饑餓和荒涼。前一段時間,他回老家為父親奔喪,他看到的仍然是那么貧苦的鄉(xiāng)親和憂傷的土地。他為自己不能為解決“饑餓”問題做點什么而自責和懺悔。但是作為一個更有良知、更有社會正義感的知識分子,他不能滿足于上述那種簡單的、淺層的社會認知方式,認為“那些越來越像回事的數(shù)目字管理,都不能代表真相,揭示真相”(《在中國生活的心靈》)。自己跟自己比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封閉的比,這種比只是為了確證自我存在、自我統(tǒng)治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只要有世界這個大背景,只要有更為發(fā)達的社會形態(tài)或者在同一時間起步而發(fā)展更快的國家類型,人們就有權(quán)力引出新的參照系,進行更高的對比。只有這種比才能確證我們的水平,發(fā)現(xiàn)我們的問題,進而確定我們尋找的目標:從社會的組織者一直到它的社會組織方式。
余世存在努力著,他的可貴就在于,當許許多多的知識精英把一首首甜蜜的頌歌爭先恐后地獻給這個時代時,他卻開始了更深層面的反思。
有文章這樣說道:“余世存對中國的知識精英發(fā)出過很多譴責,說他們只是搬運西方的新名詞,而缺少自己的思想。他給中國的知識界出了一道難題,即能否在把西方的新學說用于說明中國的實際問題時提出一個新的概念。它不是一個好玩的名詞,而是對民族命脈的準確診斷,據(jù)此我們能找到民族的痼疾,進而去尋求解決的藥方。他把這當作思想者與非思想者的一個界標。余世存不只是要求別人要做到這一點,他自己就身體力行,去尋找這一界標。通讀余世存的文章,你會有一鮮明的感覺,就是他有雄厚的知識積累,特別是中外思想史、中外社會學史的知識積累。但他并不賣弄某一學科知識,也不企圖通過剪裁中國的現(xiàn)實以附就某一學說或思想體系、堆砌一些不明不白的詞匯。他立足于現(xiàn)實說話,立足于中國的文化語境說話。他的書面語言毫無殖民氣味,而是充溢著感性、明晰、詩化的漢語特征。他特別讓我想到一個西方大師所說的,“忘記你讀過書中的一切話,只記住它的精神并把它融化到你自己的思想里。”
是的,一個思想者必須尋求人格的完整。他不但要能提出一種思想,而且還要努力去實踐這一思想。在進入現(xiàn)代社會后,在人的自我意識、自我責任感、還有主體性得到強化之后,人們更有權(quán)利要求思想者縮小理論和行動的距離。假如曾經(jīng)有精神貴族一類人的存在,那是屬于過去時代的事情。今天的人們不承認有那樣高高在上的精神領袖,說他有先天的優(yōu)越感,只要出思想就行;至于實現(xiàn)的事,則由別人去做。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別人思想的奴隸。因而誰都別指望當精神領袖,別指望隨隨便便地役使蕓蕓眾生。那些只會提出思想、從不準備付諸行動的人都帶有偽君子或冒充偉岸的嫌疑。這對于總是呼喚著革命的人來說更是如此。你不能舒舒服服地躲在書齋里一邊靠著寫作掙稿費,一邊鼓動別人去流血。魯迅早就說過,要寫革命文,首先要做革命人。
余世存正在舉步維艱地行走著,他在做著一些有意義的事,比如《中國:1982》。世存不斷地說:“書能出版,太好了。我太想為那一代知識分子做點什么。我是想通過青春的記憶找到兩代人或更多的幾代人的共鳴。1982中那種知識的污染或知識的狂喜在新的年輕一代身上同樣明顯,只不過后來者總無視前者,后來者總以為自己的人生才是新天新地。但愿新一代能夠明白,他們還沒有跳出那個圈?!?/p>
善良的人終將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