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 溟
霧靄朦朧的晨曦,賈家少奶奶婉儀已早早起身,心性極好地在自家花圃中整枝弄葉了。她看上去很年輕,隱隱透出少婦的風(fēng)韻。身著一件淺蘭色閃銀織錦小袍,將她苗條勻亭的身段襯托得格外玲瓏。
賈家是京師赫赫有名的一大商賈,家中亭臺樓閣,雕梁畫棟,堂皇非凡。婉儀嫁入賈家快兩年了,她是個聰明女人,雖不能說精明強干,但理家治人卻頗有方略,又不失端凝和善。她生得嫵媚動人,活脫脫一副水做的骨肉,其待字閨中時,王孫公子便已絡(luò)繹不絕。
賈世遠是賈家獨子,大她四歲,像父兄那樣寵她愛她,碰到這種男人,真是她的造化。由于生意的關(guān)系,賈世遠常常要出門經(jīng)商,家中事宜全由婉儀打點著。
這一日,世遠去了蘇州。夜里,房中只剩下婉儀一人。
她坐在朱漆紅木桌旁,正捻著線做女工。銅香爐里熏出的縷縷淡靄繚繞匯合起來,彌漫了這安謐的靜室。
倏然,吹起一股冷風(fēng)。婉儀打了個寒噤,抬起頭,一扇窗被吹開了,她起身去關(guān)窗。
待她關(guān)了窗一轉(zhuǎn)身,猛然發(fā)現(xiàn)屋里竟然多了一個人。她心一寒,正欲驚呼,一只大手迅即地掩住了她的口。婉儀渾身發(fā)怵,險些暈過去。
這時,一個低徊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婉妹!”
這怎么可能!是他?婉儀猛地清醒過來,回頭一看。頓時,一股熱浪沖向心頭。果然是他——岳文祁。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誰料今日,他又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眼里滿滿涌起一眶淚。
婉儀原為醇親王之女,醇親王曾與督察院御史岳宗年交往甚密,親王對岳宗年相當(dāng)器重;雖親王獨喜墨酒詩會,淡泊政治,而岳宗年善言強辯,時常抨擊時弊,但二人卻言語投機,乃成八拜之交。婉儀因此認識了岳宗年的公子岳文祁,兩人情投意合,相知甚悉。
可是,命運偏偏不從心、不從愿。五年前,佞臣當(dāng)?shù)溃里L(fēng)日下。岳宗年得罪了朝中重臣,招致殺身之禍。親王雖惜友心切,但卻回天乏術(shù),只能暗中相助,將文祁私藏府中,逃過劫難,后匿于寺廟之中,從此隱姓埋名。自此,婉儀再未能與他謀面,眼見得一段秦晉之好瞬時飛灰湮滅。此后的日日夜夜,婉儀做婉儀的格格,文祁做文祁的和尚;月華初升,春暖花開時,再也沒有步月隨影,也沒有吟詩作賦。
“文祁,真的是你嗎?”婉儀只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五年了,雖已為人婦,但她仍舊無法將他真正忘卻,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少女時代的婉儀。
她再一次念叨他的名字,淚水開始肆意起來,不住地往下流,流過她蒼白的臉頰。還未待她做出任何反應(yīng),就已被岳文祁大手一帶攬進了懷里,她靠著他的身體,充滿了無力感。岳文祁憐惜而又眷戀地緊抱著她。這個柔軟而又纖弱的身體讓他莫名地感動,他的眼眸濕潤了。為什么天意弄人,為什么婉儀不能是他的呢?婉儀突然意識到什么,急急掙脫開去,臉上盡是紅暈。
“你不該這樣。你不該來。”她淡淡地說道,面容安靜而愁苦。
“我是來見你最后一面的?!彼届o地吐出每一個字。
婉儀聞言,如遭雷擊,只覺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定定地望著他。他的身影在她眼前逐漸模糊,她冰冷的臉上落下滾燙的淚。
五年來,婉儀一直心存擔(dān)心,這種擔(dān)心一直煎熬著她,從沒停止過。她深知岳文祁的心性。他做不了一輩子和尚,他心里有仇恨,總有一天,他會站出來,去面對血淋淋的滅門冤案,即使做出的僅是無謂的犧牲。婉儀最好永遠也見不到他,見到了也就到了抉別的時候了。
“文祁,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啊!”婉儀沖到他面前。
“我只是去做我必須做的事?!彼哪樺崛灰怀粒赋鰸鉂鈿?。婉儀心中隱隱作痛,這還是她原來那個文祁嗎?
“文祁,別去送死。求你了,為我……就算是為我……求你活下去,讓我看見你活著?!蓖駜x央求道。
“這么多年我忍辱偷生、苦練武功為的是什么,就是要手刃仇人,替父母報仇,替朝廷除奸!如今的你已是賈家的媳婦,又何須為我掛心呢?”岳文祁凄涼地說道。
婉儀頓時啞然,默默飲泣。
“死前能見你一面,我心足矣。我走了——”岳文祁轉(zhuǎn)身欲走,婉儀一把拉住他。
“等等!一定還有更好的辦法,你不能這么莽撞地去送死,我們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來?!蓖駜x死死拖住他。
“婉儀,你真的愿意幫我?”岳文祁很深地望進她的眼底。婉儀的心里燃起一絲希望,肯定地點點頭。
“的確還有一個辦法,不過我原本不想麻煩你?!蔽钠钌袂閺?fù)雜地看著她。
“你盡管說!”婉儀堅持。
“那好,你聽我說:我得到可靠消息,一月后那個我想殺的人會造訪你賈家,到時候你只要把這種毒藥加在他的酒菜之中即可?!蔽钠钫f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
“這豈不要連累賈家?”婉儀聽罷,心中一寒。
“這你放心!這種毒藥無色無味,其毒性要待十二個時辰之后再發(fā)作,其死狀就如同心疾發(fā)作暴斃而亡,此藥于體內(nèi)很快分解,就算是驗尸也決驗不出此藥?!?/p>
婉儀猶豫起來,面露難色。
岳文祁見婉儀欲接不接,嘆了口氣,道:“也罷,我也不為難你,還是我一人去了干凈!”
婉儀見他欲走,一把奪走瓷瓶,睜大眼睛道:“就按你剛才說的做!”雖然她心下仍有猶豫,但此時此刻,她別無選擇。必須先穩(wěn)住文祁,其他的再做打算。
兩周后。賈世遠辦完蘇州的買賣。回到家中。出門在外的日日夜夜,,他無時無刻不惦念著婉儀,真可謂歸心似箭啊。
“我時常不在家中,真是難為你了?!辟Z世遠俊朗的眉宇輕輕糾結(jié)起來。
“你出門是去做大生意,我怎會怪你?”婉儀莞爾一笑。
幾日未見,賈世遠越發(fā)覺得嬌妻可人,音韻甜美。他有力地將手一帶,就將婉儀拉附到自己身上,他抱住她,深深地吻她。婉儀的雙頰忽地滾燙起來,此時她心中別有心事。她嬌羞地推開世遠,問道:“這趟生意談得可順利?”
世遠仰頭大笑:“夫人盡管放心,這宗大買賣算是做定了!”他頓了頓又說:“過些時日,我們家要來一位貴客,你猜是誰?”
婉儀心下一驚,故作不知。
“乃當(dāng)朝二品刑部重臣段瑞段大人?!惫黄淙?,正是他!
“我這趟去蘇州,機緣巧合與他相識,說起來這宗生意還有他的一份呢?!辟Z世遠繼續(xù)說道。見婉儀低頭不語,他輕輕抬起她的下頜,柔聲道:“這可是位貴客,要辛苦夫人張羅周全了?!?/p>
婉儀故作輕松,強笑道:“你放心吧,世遠?!笨烧l又知她心中何堪其苦啊。
而賈世遠卻渾然不知,幾日的相思令他再也按捺不住。不待婉儀說完,他就猛地將她整個兒抱起,向繡床走去,婉儀驚慌地纏住他的脖頸,那狂熱的浪潮最終席卷了他們……
時光飛逝,賈家宴請段瑞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
這些時日,婉儀苦思冥想、日斟夜酌,可就是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她好幾次都欲丟棄了那毒藥,一下此藥
萬一禍及賈家,她何忍有負于世遠,可她又怎能眼睜睜看著文祁去送死而袖手旁觀呢?
宴請的前一晚,她做出了最后的抉擇,她把那瓶毒藥藏于懷中,她決不能用這種方法去冒險,她決不能害了賈世遠。
第二日,賈家大院明燈高懸,彩幔飛梁,端的是迎賓接貴的大排場。婉儀著一身煙藍緊身對襟小錦袍,體態(tài)裊娜,鬢光釵影,光彩照人。賈世遠卻顯得有點心事重重,數(shù)日來婉儀一反常態(tài),郁郁寡歡,似有隱衷,問及又推說身體不適,言辭閃爍,難道是與今日之宴相關(guān)嗎?
等了大半晌,段瑞終于端著二品大員的款兒出現(xiàn)在賈家大堂中。賈世遠與他寒暄半刻,隨即上家宴,觥籌交錯不在話下。
席間,婉儀抽身去廚間探查吩咐。不料,剛繞過回廊,就被人掩口挾帶至無人處。此人正是岳文祁。
“婉妹,為何還不下藥?”岳文祁一身勁裝,面露惱色。
“我決定不用藥,用藥會連累賈家,太冒險了,我越想越覺得不妥,報仇之事,我們可以從長計議。”婉儀堅決地說道。
“哼!”文祁冷笑一聲,刺耳地說道:“看來我是信錯人了,決不該奢望一個身份尊貴的賈家少奶奶為一個亂臣賊子去做那些個作奸犯科的勾當(dāng)。要不是你當(dāng)初應(yīng)允用此一計,說不定段瑞那奸佞現(xiàn)早已人頭落地了?!?/p>
婉儀實恨他被一個“仇”字沖昏了頭腦,居然說出這種話傷害她。
“文祁,自我嫁人賈家,世遠待我不薄,我萬不能有負于他,故今日這藥斷不能下。而你我自小青梅竹馬,情深意篤,無奈無緣,可你要明白今日之事若只累我一人,就算是死我也會替你做的。”婉儀一席話語重心長,卻換來岳文祁又一記冷笑。
他冷然道:“放心吧,我岳文祁從今往后與你婉儀再無任何瓜葛,決不拖累你賈家!”
他字字穿心,傷透了婉儀的心。她禁不住問自己:難道真是自己太絕情了?在她恍惚之際,岳文祁已飛身不見。她惴惴地返回席位。
兩三道菜的工夫,一名家丁又端上一盆“竹筍燒雞”。婉儀瞥了那家丁一眼,這一瞥,驚得她面色煞白。這家丁不是別人,正是岳文祁!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時,岳文祁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他拔出藏于袖中的利刃,迅捷地向段瑞刺去,段瑞一讓,刀子刺入了他的右肩,鮮血直流。頓時一片驚呼。岳文祁拔出刀子,欲再刺,此時,段瑞的侍衛(wèi)一擁而上,向他逼近,他已無下手之機。
賈世遠一面命家丁通報官府,一面囑婉儀退避,自己來到段瑞身邊護衛(wèi)。
婉儀心下焦急,眼看文祁寡不敵眾,有被俘之危。她不但沒有退避三舍,反而隱蔽地向岳文祁所在之處靠近。
岳文祁的武功確實了得,他招架之余,一眼看出婉儀的用心。他奮力一擋,震開眾人,借這一空檔向著不遠處的婉儀縱身一躍,而后大手一攬,就將她當(dāng)人質(zhì)挾持住了。
“你們都給我退下,不然我殺了她!”他吼道。
“切不可傷我夫人!”賈世遠大叫起來。
段瑞的侍衛(wèi)紛紛退到段瑞身前,舉刀靜待。雙方僵持著。
婉儀見文祁并無離去之意,心中暗暗叫苦:我是來助你脫身的,你為何還不罷休?難道你瘋了不成!
岳文祁確實瘋了,他泯滅了理性。只見他手上一使勁,居然將活生生的婉儀當(dāng)成肉墊拋向保駕在段瑞跟前的四五個侍衛(wèi),他們個個都把刀尖指向她。一見賈家少奶奶擲向他們,慌忙收起刀,向兩邊散開。岳文祁的目的達到了,段瑞身前留出一個空檔,足以讓他再刺上致命的一刀。他飛身上前,全力捅去。此時,段瑞忙不迭保身,一把拖起倒地的婉儀當(dāng)擋箭牌,護在自己身前。在此千鈞一發(fā)之際,賈世遠驚呼一聲。眼見愛妻命在旦夕,他不及思量,挺身沖到她身前。
偏偏此時,岳文祁刺來的利刃送到,狂勢難收地扎入了賈世遠的胸膛里,頓時血流如注。
全場一片嘩然,個個呆若木雞。賈世遠一聲慘叫倒在了地上。
“世遠——”婉儀肆意著淚水,撲到他身邊,用盡氣力,卻仍是嗚咽。她支持著自己顫栗的身體,用力托起賈世遠鮮血淋漓的脊背,將他靠在自己懷里。鮮血由傷口不住地洶涌而出,她驚慌失措地用手去掩堵,一切都是徒勞的。
她聽到自己因顫抖而變得十分可怕的聲音:“世遠——是我對不起你——你不值得為我——不值得——”
賈世遠已奄奄一息,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他的手緊緊攥著婉儀的手,只聽他囁嚅了一聲,就去了。只有婉儀聽到他說的是——“值得”!
“世遠——你醒醒啊——”她蒼白的嘴唇輕輕翳動著。賈世遠已毫無知覺,氣息全無。婉儀頓覺心如刀絞,渾身的血液統(tǒng)統(tǒng)逆流而上,涌至心口,眼前一片黑朦,吐出一大口鮮血。一瞬間,她喪失了所有知覺,全身似乎被抽空了似的,只留下一個空殼。
而岳文祁瘋狂的復(fù)仇并沒有片刻的停頓,他在刺中賈世遠的第二個瞬間就猛地拔出刀子,又徑直朝段瑞刺了過去,比剛才更狠更準。正處于呆愕中的段瑞被他一刀刺中心窩,悶哼一聲,倒斃于地。
全場一片死寂、驚悚和哀號
岳文祁趁亂,一把挾裹住婉儀的腰,躍上墻頭,把她帶出了賈家。
不知過了多久,岳文祁才把她放下,四周已是了無人煙的荒地。
“婉妹,我們終于殺了段瑞!我們成功了,哈哈……”岳文祁開始狂笑起來,一聲比一聲歇斯底里。待他笑夠了,一下子沖到婉儀面前:“婉妹,你跟我走吧。我們本來就應(yīng)該在一起,我們……”
還未待他說完,“啪”地一聲,婉儀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混蛋……你沒有人性……世遠死了……是你殺了他……我恨你……”婉儀凄慘地沖他嘶叫。只見她掏出懷里的小瓷瓶,一仰頭,將里面的毒藥一口喝了個干凈,昏暈了過去。
“婉妹——”岳文祁哭叫起來,“我不能沒有你啊,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忽又瘋癲地狂笑起來:“我報仇了——我終于報仇了——啊哈哈——”
荒野中,岳文祁一個人蹣跚著向更深處走去,猶如一個幽靈……
插圖/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