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智勇 岳紅琴
洗浴是人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歷來被視為“潔身凈體”的重要生活方式,它不僅為人們所必需,而且還體現(xiàn)出特定的文化內(nèi)涵,呈現(xiàn)為特定的洗浴文化。這種洗浴文化源遠(yuǎn)流長,在中國的歷史上,先秦時期的洗浴文化即具有自身獨(dú)特的特征。
先秦時期人們對于洗浴的不同需要
關(guān)于洗浴的字面含義,我們可以看一看許慎的《說文解字》。對“洗”,《說文解字》釋為“灑足也”,“浴,灑身也”,與之類似的還有:“澡,灑手也”,“沐,濯發(fā)也”,可見,洗浴或沐浴,均是對于人自身的身體某部位進(jìn)行清洗,是人們自身生理衛(wèi)生的需要。這種衛(wèi)生需要很早就有了。
在先秦時期,人們對于洗浴有兩方面的需要。一是日常生活中的需要,一是特定場合的需要。
在日常生活中,洗浴深受古人的重視。如《禮記·內(nèi)則》中說兒子侍奉父母或者媳婦侍奉公婆時,“雞初鳴,咸盥漱”,陳浩曰:“盥,洗手也。漱,滌口也。”這是說晚輩要在雞叫頭遍時起床洗漱,做好侍奉老人的準(zhǔn)備。老人起床后,晚輩要“進(jìn)盥,少者奉盤,長者奉水,請沃盥。盥卒,授巾”,一人捧著接水的盆,一人為長輩澆水洗手,事畢還要遞上擦手的毛巾。做晚輩的還要“五日則湯請?jiān)?,三日具沐。其間面垢,潘請;足垢,湯請洗”。是說做晚輩的每五天燒水請父母洗一回澡,每三天燒水請求為父母洗一回頭。這其間如果父母的臉臟了,要燒淘米水請求為父母洗臉;腳臟了,要燒熱水請求為父母洗腳。這是一般人的日常洗浴生活。對于最高級別的王,還有專人負(fù)責(zé)洗浴。在周代,宮人的職責(zé)是“共王之沐浴”(《周禮·宮人》),疏云:“此謂共王燕居無事時之沐浴,與鬯人王齊事之淬浴用鬯、女巫歲時祓除釁浴用香薰草藥異?!边@是國王平時的沐浴,不是特殊場合的沐浴。
在很多特殊場合,洗浴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洗澡洗身,發(fā)揮著獨(dú)特的功能。
其一是在政治場合?!吨芏Y·小臣》云:“朝覲,沃王盥?!笔钦f在朝覲場合小臣為王澆水洗手。《論語·憲問》云:“孔子沐浴而朝?!笔钦f孔子沐浴后朝見魯哀公。
其二是在齋戒場合?!吨芏Y·鬯人》云:“凡王之齊事,共其鬯?!笔柙疲骸胺餐醭r沐用粱,浴用湯,不用鬯。齋尤潔清,故以鬯給浴?!薄抖Y記·玉藻》云:“將適公所,宿齋戒,居外寢,沐浴?!笔钦f到國君那里之前要齋戒和沐浴。又如“孝子將祭……夫婦齋戒,沐浴,盛服”,“古者……及歲時,齋戒沐浴而躬朝之”(《禮記·祭義》)。
其三是在宗教場合?!吨芏Y·女巫》云:“掌歲時祓除、釁浴?!边@是說歲時祓除災(zāi)害,用香薰草藥沐浴。這種沐浴方式后來演變成一種水濱游樂的風(fēng)俗,即如《論語·先進(jìn)》中所描繪的情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這與三月三水濱沐浴以自潔的風(fēng)俗是一脈相承的。
其四是在禮儀場合。在婚禮場合,如“夙興,婦沐浴……以俟見”(《儀禮·士昏禮》),是說新婚夫婦要次早沐浴更衣,等候拜見公婆。在喪禮場合也有沐浴。人來到這個世界和離開這個世界,都要以潔凈的身體到來或離去。《禮記·內(nèi)則》云:“世子生,則君沐浴……(公庶子生)三月之末,其母沐浴。”這里雖然不是小孩自己沐浴,但是可知大人要以潔凈的身體去見小孩,顯示出時人通過采用潔凈的沐浴方式來寄予新生兒的希冀。當(dāng)人去世時,要經(jīng)過沐浴的洗禮?!吨芏Y·女御》云:“大喪,掌沐浴。”《周禮·大?!吩疲骸按髥?,始崩,以肆鬯尸。”鄭司農(nóng)云:“尸,以肆鬯浴尸?!边@是王及王后死時要經(jīng)過沐浴洗身。為死人洗浴時,要把入斂前的死人放在正室中,“掘中而浴”(《禮記·檀弓》),對此,孔疏曰:“中,室中也。死而掘室中之地作坎……以床架坎上,尸于床上浴,令水入坎中也?!笨鬃拥茏釉铀罆r“浴于爨室”(《禮記·檀弓》),在廚房中洗浴是不合于禮的。為死人洗浴時,要由管人從井里打水,由御者入室為死者洗澡。小臣四人舉著斂衾以遮蔽尸體,由御者用木勺舀水洗尸,用細(xì)葛布洗澡,用浴衣為尸擦干,洗澡用過的水倒進(jìn)堂下坑里(《禮記·大喪禮》)。為了表達(dá)對于去世之人的懷念,守喪者在守喪時不能像平時那樣經(jīng)常洗浴,而是“頭有瘡則沐,身有瘍則浴”(《禮記·曲禮》),頭上有瘡了才洗頭,身上發(fā)癢了才洗澡,這樣才能夠體現(xiàn)出孝心。這些都表明,古人對于洗浴,都是很嚴(yán)肅和認(rèn)真的。
另外,洗浴還被用于抽象的比喻。洗浴是具體的行為,但是人們已經(jīng)把它用于抽象的事物之中。如孔子說過:“儒有澡身而浴德。”(《禮記·儒行》)是說儒者用德洗澡潔身。
先秦時期洗浴的特征
先秦時期的洗浴有以下特征。
一是具有很多的場合性。這些不同場合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那就是通過洗浴,使人們身心潔凈,顯示著人們追求圣潔的心理。
二是洗浴的豐富性和完備性。從洗浴的場地來看,有單人浴,如《周禮·宮人》中宮人負(fù)責(zé)國王的洗浴,顯然有專用的浴池。又如《禮記·內(nèi)則》曰:“外內(nèi)不共井,不共浴?!本觾?nèi)的婦女和居外的男子不共用浴室,顯然是單人浴。也有多人浴,如《左傳》文公十八年所載邴與閻職“二人浴于池”,《史記·殷本紀(jì)》所載“三人行浴”,《楚辭·少司令》所云“與女沐兮咸池”,都是多人浴。從洗浴的程序來看,一般人的洗浴程序?yàn)椋骸叭瘴孱?,沐稷而粱……浴用二巾,上下。出,履蒯席,連用湯,履蒲席,衣布,身,乃履,進(jìn)飲?!保ā抖Y記·玉藻》)其意是說每天五次洗手,用淘稷的水洗頭發(fā)而用淘粱的水洗臉,洗浴時用兩條澡巾:洗上身用細(xì)葛布巾,洗下身用粗葛布巾。出了浴盆,站在蒯草席上,用熱水沖去腳上的污垢,再站到蒲席上,穿上布衣,擦干身體穿上鞋,才進(jìn)酒。從洗浴的原料來看,基本的是洗浴用水。有的是直接從井里打上來的水(《禮記·大喪禮》),有的要用熱水(《禮記·內(nèi)則》)。水中或添加粱,或添加鬯(《周禮·鬯人》),或添加香薰草藥(《周禮·女巫》),或添加蘭花?!洞蟠鞫Y記·夏小正》言:“五月……蓄蘭,為沐浴也?!薄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下·六微》云“浴以蘭湯”,《楚辭·云中君》曰“浴蘭湯兮沐芳”,這些就是古人“蘭湯沐浴”的文化習(xí)俗。不僅如此,古人還認(rèn)識到,某些物品用于洗浴中,可以增強(qiáng)洗浴的有效功能或者保健功能?!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中說錢來山下產(chǎn)有“洗石”,郭璞云“澡洗可以體去垢”,郝懿行云“《說文》云,(為)磋垢瓦石”,這是一種洗澡時可以用以擦身去垢的石塊。該經(jīng)又說竹山有一種植物,名叫黃,其紫紅色的果實(shí)可以用來洗澡用,“浴之已疥,又可以已”,是說拿它來洗澡可以消除疥瘡,又可以用來消除腫瘤。
從這些記載來看,先秦時期的洗浴已經(jīng)相當(dāng)成熟,其豐富程度和完備程度都是很高的。
三是洗浴的神圣性和追憶性。洗浴是人們的日常生活行為,但是人們已經(jīng)能夠?qū)⑦@種日常行為延伸開來,寄托著某種希望,折射出特定的神圣色彩。春秋時衛(wèi)大夫石駘仲的卜人說“沐浴佩玉則兆”(《禮記·檀弓》),把洗浴時佩帶玉塊看作是吉祥的征兆。洗浴離不開水,水之所在,就成了人們想像洗浴的空間。太陽從大海中升起,于是人們就把太陽從海水中的升起,看作是太陽在洗浴。《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云:“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弊置嬉馑际钦f羲和國的女子羲和,正在甘淵里替她的兒子太陽洗澡,好大的氣派!對于這種“浴日”行為,郭璞注指出:“羲和蓋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作日月之象而掌之,沐浴運(yùn)轉(zhuǎn)之于甘水中,以效其出入谷虞淵也。”趙世超先生據(jù)此認(rèn)為,把日的模型—象,從水中托起來,沉下去,再托起來,循環(huán)往復(fù),用逼真的模擬來效仿太陽的升起。這種生日、導(dǎo)日的儀式看上去是在給太陽洗澡,實(shí)際是在給太陽的模型洗澡,故被稱作浴日(參見趙世超《浴日與御日》,《歷史研究》2003年第3期),這樣的分析很正確。與之類似的記載還有“有女子方浴月”(《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人們已經(jīng)把自身的洗浴和太陽與月亮的運(yùn)行聯(lián)系起來,這種對于太陽和月亮從海水中升起、落下的反復(fù)運(yùn)行行為的樸素認(rèn)識,蘊(yùn)涵著人們對于日月崇拜的神圣心理。
此外,先祖或始祖洗浴的地方成了后人值得追憶的地方?!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云“從淵,舜之所浴也”,“白淵,昆吾之師所浴也”?!渡胶=?jīng)·大荒北經(jīng)》云“沈淵,顓頊所浴”,再如《史記·殷本紀(jì)》云“三人行浴,(簡狄)見玄鳥墮其卵,取吞之。因孕生契”,這些追憶中,顯露的不只是先人的功績,引起后人自豪的還有先人曾經(jīng)洗浴的地方。
四是先秦時期的人們對于洗浴行為以及洗浴心理的觀察是細(xì)致入微的。洗浴是個體在完全暴露身體的情況下自我清潔的行為,在禮儀社會里,自己的身體是不會讓外人看的,尤其是尊貴的人士,如國王或貴族,都有自己的專用浴室。自己的身體一旦為外人所看到,那是一種屈辱。《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記載,曹共公聽說流亡到本國的重耳“駢肋”,于是趁重耳洗浴時“薄而觀之”,即設(shè)簾從簾縫中偷看重耳的身體。后來遭到了報(bào)復(fù)。另據(jù)《禮記·內(nèi)則》所云:“禮,始于謹(jǐn)夫婦……不敢共浴。”這些都是洗浴行為隱秘心理的反映。
人們對于洗浴行為的觀察是很細(xì)致的?!冻o·漁父》云:“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其意是指,我(屈原)聽說,剛洗好頭要把帽子彈彈,剛洗好澡要把衣衫抖抖,哪能夠使干凈的身體,沾染外界的污穢呢?屈原在這里借機(jī)表明自己清白無瑕,不愿同流合污。但是,這句話則從洗浴行為本身反映出人們出浴后彈冠振衣的習(xí)慣性細(xì)微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