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
就是這個春天的春天。而且是春天的上午。江南的陽光很芳香。油菜花開得很燦爛。
就在城郊的草地上,武漢文學院的作家們隨意地散坐著,討論一位作家兩部未發(fā)表的長篇小說。
小說是通過電子郵件發(fā)到大家的郵箱里的,討論的重點是挑刺提意見而不是溢美。在當下,這樣的討論是需要真誠和胸襟的。在春天的陽光下,挑刺與被挑刺的雙方,都來不得一絲虛偽、矯飾與陰影,不需要字斟句酌,不需要虛與委蛇,不需要欲揚故抑或者欲抑故揚,也不需要避重就輕或者一團和氣。每個人的意見都是個性的,每個人選擇針灸的穴位不一定都準確,但是,每個人的真誠卻是春天的,就像陽光下的湖水那樣,清亮亮的,透澈而明凈。
不知怎么的,坐在草地上,我恍然走了神。我突然想起了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想起了一個叫"浪花"文學小組的文學活動。6個年輕的文學青年,有軍區(qū)創(chuàng)作組的專業(yè)作家,有電影制片廠的專業(yè)編劇,也有工廠和學校的業(yè)余作者。文學小組的活動,一是交流各自喜愛的書籍,一是互相傳閱每個人未發(fā)表的作品,然后相互提意見。那時我在武漢一個遠郊的農村中學教書,交通不便,信息閉塞,但是,我從文學小組里,源源不斷地得到了許多沒有看過的書籍,例如,特立豐諾夫的《濱河街公寓》,特羅耶波爾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還有外國現(xiàn)代派詩人的詩集。文學小組的召集人,是個特別認真的男子漢,他常常選擇在國慶節(jié)的早晨,元旦的早晨,召集大家開展活動。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家互評作品時的認真,挑刺,不留情面,常常就調侃得你面紅耳赤,猶如吃了四川最麻最辣最有味道的麻辣火鍋,叫人大汗淋漓,卻通體舒暢。
這樣的"麻辣火鍋",后來在另一個"文學沙龍"里,變成了"B52地毯式轟炸"。那時,湖北英山縣的青年作家姜天明調到武漢市文聯(lián)來了,做導演的王大鵬正迷著小說,江岸車輛廠的唐鎮(zhèn)和我都住在文聯(lián)的附近,大家都愛著小說,于是,常常在節(jié)假日的晚上,聚在王大鵬的家里,侃文學,傳看作品,然后提意見。大家約定,只挑刺,不貼金,像美國在越戰(zhàn)中動用的重型轟炸機"B52"那樣,對作品進行"地毯式轟炸"。大鵬的太太當然是安排回娘家了,四條漢子便互傳各自的作品,然后通宵"狂轟濫炸"。我還記得天明和大鵬常常譏笑嘲鄙我的小說老是愛抒情,缺乏控制,"憋不住尿",而我也認為天明的小說在追求創(chuàng)新的同時,太愛"造句",說他是"語文科代表"。有的時候,大家互不服氣,爭得臉紅脖子粗。轟炸完了,累了,照例是我來做夜宵。我的拿手,是地道的熱干面和炒米粉,叫幾架轟炸機恨不得將碗啃了去。
確切地說,我和天明的私交并不深,印象深刻的,全是這樣的文學聚會。天明去世好多年了。每年的清明,或是春節(jié)的前夕,我給親友燒紙錢的時候,都忘不了給他畫一個圈,燒一堆紙錢。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真誠而尖刻地轟炸過我,讓我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警醒自己要好好地"憋尿"。
一晃眼,這樣的文學時代就過去了。這些年來,"忍看朋輩成名家",在我的印象中,這樣的"地毯式轟炸"似乎很少聽說了。大家習慣的,是各種各樣的首發(fā)式和研討會,是新作的宣傳和炒作,是客客氣氣和彬彬有禮,雖然有"美"有"刺",但發(fā)言也以"美"為主,而"笑向花叢添小花"了。當年的文學青年,有的成了大腕,有的成了領導,脾氣和霸氣也和名聲成正比的大了。我們的文學生態(tài),已經不習慣于思想的文學的真誠的碰撞、砥礪與交流,當然,就更不習慣"地毯式轟炸"和"麻辣火鍋"。是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極其個人化的勞動,也是自信和孤獨的勞動。任何佳作,都不是轟炸出來的,也不是麻辣出來的;但是,真誠而個性的轟炸與麻辣,都會給作家提供許多別樣的視角,更加寬廣的視野,以及自己不易察覺的確實需要注意的問題和毛病。當年的瞿秋白,寫過不少雜文,贏得了魯迅的贊賞,稱其雜文尖銳、明白、曉暢,真有才華,同時,也指出其深刻性不夠,少含蓄,讀二遍有一覽無余的感覺。而瞿秋白在《魯迅雜感選集·序言》中,對魯迅的雜文作出極高的評價,同樣,也指出了魯迅及其作品的不足。正是在這樣的理解與真誠的批評中,他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魯迅曾書贈給秋白一立軸:"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期世當以同懷視之"。這樣的大家,這樣的友誼,當可引為我們?yōu)槿藶槲牡目5摹?/p>
仍然是這個春天的春天。陽光很好。油菜花很黃。"麻辣火鍋"很燙,也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