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 偉等
雎鳩·葦鶯·聒聒雎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出自《詩經(jīng)·國風(fēng)·周南》,“關(guān)關(guān)雎鳩”,是第一部詩歌總集的第一句,是“六經(jīng)”第一句。那么,作為愛情的象征——雎鳩到底是什么鳥?說法有好多種:
就當(dāng)代注家而言,大都沿襲前輩,如高亨說:“雌雄有固定的配偶,古人稱作貞鳥?!保ā对娊?jīng)今注》),這些注“雎鳩是貞鳥,是愛情專貞的象征”之類,如同未注。至于“貞鳥”是什么?我看像鳳凰一樣,誰也沒有見過,是大儒們根據(jù)書齋里的想像,敷衍出理學(xué)色彩。
晉唐以來的學(xué)者有關(guān)“雎鳩”的注釋,除了說它是魚鷹,有時也會說明就是鶚。李時珍《本草綱目》:“鶚,雕類也……能翱翔水上捕魚食,江表人呼為魚鷹?!毙y(tǒng)二年日本人岡元鳳著《毛詩品物圖考》,就把雎鳩畫成俯沖入水的鶚?!秷D考》影響深遠,一些鳥類書介紹鶚時,經(jīng)常提到《關(guān)雎》。雎鳩即魚鷹,也就是鶚的說法,幾乎已成為定說。如揚州學(xué)派代表人物焦循:“魚鷹,以其善翔,故曰漂。漂與揚義同,其飛翔之狀似鷹,故食魚獨得。就是大江南北居渚食魚者,呼為‘鶚,五各反,即王之入聲,蓋緩呼之為王雎,急呼之為鶚,此古之遺稱?!保ā睹娧a疏》)焦循是終身生活在揚州北湖之濱的學(xué)人,鶚是什么?焦循可能沒看過。今天他的一位研究者——趙航教授為焦循做補充,“這種鶚有很多種,有稱白鶴子、漂鶚、牛矢鶚、苦鶚等”(《揚州學(xué)派研究》,143頁,廣陵書社)。我認為難免穿鑿,如“苦鶚”即下文介紹的“姑惡鳥”(秧雞),不屬于食魚的鶚。
自聞一多在《神話與詩》中從文化人類學(xué)的角度,對《詩經(jīng)》中的魚連及食魚的鳥做出男女求愛隱語的解釋后,日本《詩經(jīng)》專家松本雅明認為,就《詩經(jīng)》來看,在所有涉及鳥的表現(xiàn)中,以鳥的匹偶象征男女愛情的思維模式是不存在的。所以孫作云在《詩經(jīng)戀歌發(fā)微》中,提出了《關(guān)雎》以魚鷹求魚象征男子向女子求愛的觀點。趙國華《生殖崇拜文化論》在此基礎(chǔ)上,對上古時代詩歌及器物圖案中的魚、鳥做了全面考察,認為鳥與魚有分別象征男女兩性的意義,并進一步認為雎鳩在河洲求魚,乃是君子執(zhí)著求愛的象征。山西大學(xué)劉毓慶教授還從先秦古器物及民間工藝美術(shù)中的大量“鳥魚”圖案與造型,專門撰文證明雎鳩喻意問題(參見劉毓慶《關(guān)于詩經(jīng)·關(guān)雎篇的雎鳩喻意問題》,《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二○○四年第二期)。
但也還是有人對魚鷹說提出質(zhì)疑,當(dāng)代胡淼先生認為“這是與詩情、詩境、詩意完全不相符的,這些解釋是無法接受的”?!啊蛾P(guān)雎》一詩,正是以鳥的鳴聲起興的生動范例。詩中之鳥,是一種快樂的鳥類歌唱家,而絕不是鶚那樣獨往獨來,盤旋于水域上空襲擊魚類的猛禽,更不是色黑如烏、形態(tài)猥瑣丑陋,潛水捕魚的鸕鶿。”胡先生認為雎鳩是葦鶯,即其老家微山湖呼之為葦喳子?!懊磕瓿跸?,河塘中之葦、蒲新葉初葳蕤,便有一種比麻雀略大一點的小鳥,成群結(jié)隊從南方飛來。站在蘆葦?shù)母咧ι?,從早到晚高聲歌唱。歌聲抑揚頓挫,鏗鏘有管樂之音,曲調(diào)簡約而有變化,委婉似有抒情之意……這種鳥數(shù)量很多,幾乎凡河溝池塘中有蘆葦蒲草生長的地方,都有他們的成員在歌唱,而且沒有人知其名。蘇北等地的民眾,即以其鳴聲,呼其為‘柴呱呱(柴即蘆柴、蘆葦之意)或‘呱呱唧。實際上,它的‘呱呱唧唧的鳴聲,與‘關(guān)關(guān)雎鳩的聲音十分貼近?!保ā对娊?jīng)關(guān)雎中的雎鳩是什么鳥》,《人民政協(xié)報》第70期)有位不愿透露姓名先生是胡的同鄉(xiāng),又對胡文做了補充:“兒時,我曾鉆進密密的葦棵去造訪葦鶯的窩,它的窩用草和毛發(fā)編織而成,如小小的坩堝樣,系牢葦桿上。我也曾掬過窩里如麻雀蛋大小的蛋,但又放回窩內(nèi),不像別的孩子搞破壞。稍長,到大湖去,可以聽到百鳥的熱鬧爭鳴;其中,聲音最嘹亮最動聽最抒情的還是葦鶯的歌唱,葦鶯絕對是拿金牌的第一等的高音歌唱家。而且是雌雄對唱,在天高水闊中,謳歌真摯的戀情。用雌雄對唱的鳥聲興起男女情愛,是非常自然妥帖的。葦鶯唱的曲子基本是四音節(jié)一句,與四言的《詩經(jīng)》恰好有共同的節(jié)拍。至于唱的具體內(nèi)容,你可以填不同的歌詞。你既可以聽成‘關(guān)關(guān)雎鳩,也可聽成‘呱呱唧唧或別的什么。我家四姑在葦塘邊柳陰下,聽著葦鶯的對唱,曾給我講過一個動人的故事。說小時候有一對青年男女相愛,但為家庭所不容,他們便坐了一只小舟逃到大湖。在船上過了一段艱辛而幸福的漂泊日子,有一天暴風(fēng)雨襲來,艙里積滿了水。男的急忙呼喊:快刮水!快刮水!女的急忙呼喊:快撐船!快撐船!就這樣,在‘撐撐撐撐、‘刮刮刮刮的呼喊聲中,小舟沉沒了。據(jù)說,葦喳子就是他們變的。于是它們就整天對唱‘撐撐撐撐、‘刮刮刮刮……”(《葦鶯——愛情鳥》見“國學(xué)網(wǎng)”http://www.guoxue.com/xsjy/2000.9/weiying.htm)
筆者曾在學(xué)校教過生物,據(jù)了解,葦鶯是葦塘及沼澤地區(qū)內(nèi)常見的食蟲鳥類,體色以褐為主,嘴細尖;體型纖長,性活躍,在草莖間穿飛及跳躍尋捕昆蟲。一種大葦鶯,俗稱“大葦扎、葦串兒及蘆蟈蟈”,背羽棕褐色,具淡黃色眉紋,下體淡白色,胸部有不明顯的灰褐色的縱紋。它們是葦塘及水洼地附近的典型優(yōu)勢種。大葦鶯在繁殖時期,常停立于蘆葦頂端不停地鳴叫。鳴聲高而響亮,遠處聽起來就好像連續(xù)不斷的“嘎,嘎,吉——”,常被人誤認為是青蛙叫(參見人教版《自然》第11冊第4課“我國珍稀的動植物”)。寫到這兒,筆者又想起我的老師——八十三高齡的文史學(xué)者江慰廬先生,他曾告知我——聽一位漣水籍老教師朱秉文說過,在家鄉(xiāng)淮北一帶,凡是水塘、河邊有蘆葦?shù)牡胤?,每?dāng)春初末夏蘆葦生起的時候,葦叢里面就經(jīng)常有這種鳥生活著,叫的聲音就是“聒聒雎”,因此現(xiàn)在當(dāng)?shù)匾恍┤艘捕歼@樣叫它。慣常總是雌雄在一起,叫的時候總是兩只對鳴。形狀比斑鳩小一些,比魚鷹更要小得多。羽毛一般是淡咖啡色,做窠、生蛋、孵雛都在葦叢、沙洲上。由于性格兇猛,所以只要一發(fā)現(xiàn)有人走近或小孩去到窠中拿蛋時,它總會毫不客氣地對侵犯它的人進行襲擊(用嘴啄)。江老認為這一地區(qū)位置和東部淮河流域正好相當(dāng),這種鳥也一定普遍存在?!榜隆睂嵲趹?yīng)當(dāng)就是《詩經(jīng)》里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但苦于無科學(xué)依據(jù)。筆者從敘述對照,這種“聒聒雎”(叫聲為“嘎,嘎,吉——”)就是葦鶯的土名。
最近臺灣學(xué)者張之杰又認為,雎鳩是白腹秧雞(鶴形目秧雞科,英名white-breastedwater hen,學(xué)名Amaurornis phoenicurus),即民間的“姑惡鳥”或“苦惡鳥”,因為白腹秧雞常發(fā)出“苦哇、苦哇”的重復(fù)鳴聲,“苦哇”連音,和“關(guān)”相近。白腹秧雞背部黑色,臉部及腹部白色,下腹部栗紅色。外形除了一雙長腳,和“鳩”近似。此鳥通常單獨出現(xiàn)于水田、沼澤地帶,生性羞怯,警戒心強,只聞其聲,難見其形(張之杰《雎鳩是什么鳥》,臺灣《中央日報副刊》二○○四年四月三十日)。對張先生的新論,筆者有些懷疑:苦惡鳥是民間傳說最多的野鳥之一,蘇軾、陸游等都有詠姑惡詩。它是秧雞的一種,別名很多,又名苦鳥。北方人稱為苦哇鳥,又稱苦娃子,它的土名叫來叫去總離不了“苦”字??鄲壶B喜歡夜里叫,聲音單調(diào)遲緩,“苦哇——苦哇”,時常整夜叫個不停。相關(guān)的民間傳說都很凄惻,反映了中國舊禮教和封建家庭生活的陰暗,再加上它的叫聲確是“苦哇苦哇”的很難聽,所以在黃梅天氣一聽到這種水鳥的叫聲,實在能使人愀然不樂(參見葉靈鳳《靈魂的歸來》),而缺乏兩情相悅的意境。
綜上,細讀《詩經(jīng)》全詩原意及綜合前人注疏,筆者以為關(guān)鍵在這種鳥必須具備五種條件:一、它應(yīng)該是在作詩者的生活地域內(nèi)經(jīng)??梢姷?;二、它慣常成雙棲息;三、生活在水邊或洲渚上;四、是鳥一類的;五、鳴聲應(yīng)該是“關(guān)關(guān)”的?!瓣P(guān)關(guān)”今音雖讀如guan-guan,但上古無鼻韻母(從錢大昕說)。這個聲音,當(dāng)時實在應(yīng)該讀成“刮刮(入聲)”,如同后世白居易“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句中的“間關(guān)”實應(yīng)讀作“咭刮”(入聲)一樣(許多方言里,這種入聲,到今天,在江淮南北,還是普遍存在著的)。事實上,只要我們到鄉(xiāng)村、園林里去留心聽一下,從古到今,鳥叫聲總是這樣,根本沒有叫成像今天帶鼻韻母an的“關(guān)關(guān)”的。故鄙意為“葦鶯說”頗令人信服,讀者以為如何?
“桃花扇”是折扇還是團扇
包銘新沈雁
清代傳奇《桃花扇》流傳頗廣,其中有一把畫了桃花的扇子,是劇情發(fā)展的重要道具,且構(gòu)成串通全劇之線索。作者孔尚任在“凡例”中喻之為全書之“珠”,“龍睛龍爪,總不離乎珠”,又在“小識”中稱:“桃花扇何奇乎,妓女之扇也,蕩子之題也,游客之畫也……”可見扇在此書中之重要。
中國扇子中,折扇和團扇是兩個大類。在折扇和團扇上書寫繪畫,更是文人雅士的愛好。日常生活里,團扇、折扇承擔(dān)多種角色:遮面、撲蝶,扇風(fēng)、驅(qū)蠅。在孔尚任的傳奇中,桃花扇更是定情之物。
在發(fā)展過程中,根據(jù)其形狀特征或材質(zhì)特點,折扇和團扇又被賦予多種別稱。折扇一名“折疊扇”,又名“聚頭扇”。由于其收則折疊,用則撒開,故又稱“撒扇”。因其攜帶方便,出入懷袖,扇面書畫,扇骨雕琢,又有“懷袖雅物”的別號。團扇的產(chǎn)生時間較折扇早,即使按較保守的說法,也在東漢成帝時就已開始使用了。在其漫長的發(fā)展歷史中,別稱更多。因形狀團圓如月,暗合合歡吉祥之意,得名“合歡扇”。又因扇面使用絲織物面料,而紈可泛指絲織物,也被稱為“紈扇”。唐代用紗羅制扇的普及,又使得“羅扇”之稱產(chǎn)生。及至明清,蘇州地區(qū)曾生產(chǎn)宮中所用的團扇,民間以此為榮為貴,攀龍附鳳,遂將日常所用之團扇一概稱為“宮扇”或“絹宮扇”。
這個桃花扇究竟是團扇還是折扇呢?孔尚任在《桃花扇》中交代得不甚清楚明確,于是后人對此就有了不同的認識。由《桃花扇》改編的劇種很多,有京劇、粵劇、昆曲和越劇等。在這些戲劇中,所用道具扇無一例外都是折扇。二○○三年十一月一日,山東曲阜郵政刻啟“孔尚任誕生三百五十五周年紀(jì)念”郵戳一枚,主圖為孔尚任肖像,配以桃花扇,赫然也是一柄折扇。但是,我們認為,桃花扇是團扇。因為還沒有看到討論這個問題的文章,這里就小題大做,做一點考證。
《桃花扇》卷一第六出“眠香”:侯朝宗梳攏香君之夕,欲作定情詩,稱“不消詩箋,小生帶有宮扇一柄,就題贈香君,永為定盟之物罷”。如前所述,宮扇乃團扇之別稱,清代蘇州以產(chǎn)宮扇馳名,而《桃花扇》故事發(fā)生地點南京與蘇州相近。
楊龍友送詩祝賀,稱“生小傾城是李香,懷中婀娜袖中藏”。張燕筑插科打諢,說“香君一搦身材,竟是個香扇墜兒”。聯(lián)系同卷第五出“訪翠”中,侯朝宗以香扇墜為題,作五絕一首:
南國佳人佩,
休教袖里藏;
隨郎團扇影,
搖動一身香。
可見,這香扇墜是系在一把團扇上的,這把團扇就是日后的桃花扇。
另外,卷一第七出“卻奩”中有“詩在扇頭。是一柄白紗宮扇”;卷三第二十二出“守樓”中有“宮紗扇現(xiàn)有詩題……”一句,說明桃花扇不但是宮扇,而且是白色紗扇,確是團扇。因為題詩作畫之折扇,多紙,亦有絹,但無用紗制者;折扇用紗,僅見于后世之檀香扇等工藝品及出口歐美之西式扇,非中國傳統(tǒng)文人雅物。
在此出及下出“寄扇”中,又有香君倒地撞頭“血噴滿地”濺污扇之描述;香君倦臥,“壓扇睡介”,而楊龍友來探視,見扇有污,抽取看后加以點綴,化血污為桃花,方成桃花扇。由這些描述看來,這柄扇一直是打開著的,方能被濺被窺。如是折扇,通常收攏成一握,扇面并不顯露,僅當(dāng)用時看時才打開。
然而,傳奇中又有一些描寫可以使人誤桃花扇為折扇。如“遂舒開宮扇(第六出)”,“扇兒展在面前(第二十三出)”這樣的描述??咨腥斡谩笆妗庇谩罢埂边@樣的動詞,使人產(chǎn)生這是一把可以打開又收攏的折扇的錯覺。
筆者認為,“舒”、“展”不一定是描述打開折扇之動作。我們平時也說“登上樓頭,眼前展開一片大好風(fēng)光”之類的話。風(fēng)光本來就在那里,并不因為觀者才特意打開,這里的“展”字只是“顯現(xiàn)”的意思。這幾個動詞似尚不足以證明桃花扇就是折扇。
又傳奇中有“向袖中取出扇介”(卷一第七出)等處關(guān)于扇子藏于袖中的描述,由于折扇可以收攏,較團扇更方便藏于袖中,使人產(chǎn)生桃花扇是折扇的感覺。事實上,團扇也可藏于袖中。清代小說《一層樓》二十三回寫道:“琴默忙回過頭來看時,忽見眼前桑葉般大的兩只斑斕大蝴蝶,一上一下隨風(fēng)翩躚,十分好看,便欲捉來玩耍。自袖內(nèi)取出團扇,往草地上撲了過來?!弊髡唿c明團扇藏于袖中?!都t樓夢》第二十七回寫寶釵“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fēng)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這里描寫蝴蝶大如團扇,至少說明當(dāng)時有的團扇小巧如蝴蝶。而且,《一層樓》情節(jié)人物種種俱亦步亦趨地刻意模仿《紅樓夢》,這說明至少在作者尹湛納希的心目中,寶釵從袖中取出的是團扇。清代女服袖大,團扇中又多小巧者。所以袖中不但可以藏折扇,亦可藏團扇。以藏于袖中來說明桃花扇是折扇這一點也不足信。故而桃花扇應(yīng)該是團扇。
但也許正是因為這兩點,后世由此改編的各種戲劇電影,多用折扇來做《桃花扇》之道具。又或者戲劇的改編者本來知道桃花扇是團扇,但為了戲劇舞臺上的表現(xiàn)效果,就把團扇改成了折扇。但這個改變顯然起了誤導(dǎo)作用,使得現(xiàn)代人以為桃花扇就是折扇。
披風(fēng)非斗篷
永寧
《紅樓夢》第六回寫劉姥姥一入榮國府,在好費了一番周折之后,才終于見到了榮府當(dāng)家二奶奶王熙鳳,“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灑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fēng),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六一年版、一九八二年版、二○○○年版《紅樓夢》中,均注釋鳳姐所穿“披風(fēng)”曰:“即斗篷?!保ㄒ娨痪帕荒臧?2頁、一九八二年版101頁、二○○○年版68頁)
“披風(fēng)”真的就是“斗篷”嗎?其實,“斗篷”一物在《紅樓夢》中多次出現(xiàn),如第八回中,寶玉去探望寶釵,不久下雪了,寶玉便命人去取了斗笠、斗篷來;第四十九回也寫道,大觀園眾姊妹在雪天里齊集稻香村,“都是一色大紅猩猩與羽毛緞斗篷”。該書寫及人們穿斗篷的時節(jié),都是在雪寒天氣,在人們下雪天出外活動的時候。這其實正是清代人習(xí)慣的斗篷使用方式,清人平步青《霞外捃屑》就把這一風(fēng)俗交代得很清楚:“風(fēng)帽斗,乃道途風(fēng)雪所服,見客投謁,下輿騎,則當(dāng)去之,馮敬通與鄭禹箋所謂上堂則蓑不御也。”在“風(fēng)帽斗”之后,有作者小字注云:“俗作篷,非?!闭f得很清楚,斗篷本應(yīng)寫做“斗”,是在風(fēng)雪天出行時才穿的一種服裝,類似今天呢絨御寒大衣與雨衣的混合體。《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中,在雪天里,眾人都穿著斗篷、鶴氅、大褂子,惟獨“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沒避雨之衣”,以致平兒事后特意找出一件“半舊大紅羽緞的”“雪褂子”送給她,也說明了斗篷是用于風(fēng)寒雨雪天氣的專門服裝,這與平步青的說法是完全一致的。如果是去拜客,那么在進屋之前就得先把斗篷脫下來,否則就是不禮貌,因為斗篷與蓑衣同類,這類抵御風(fēng)雪的外衣不算正式服裝,故而不能登堂入室,這正像我們今天到人家做客,也不能不脫掉呢絨大衣或者雨衣就在人家客廳里落座一樣。
那么,鳳姐見劉姥姥時,正端端正正坐在自己屋里的炕上,那一天也沒有刮風(fēng)下雪,她怎么會穿一件風(fēng)雪天外出的衣服呢?榮府這等詩禮貴族之家,按說是家規(guī)禮數(shù)最為煩瑣的,斗篷不能在室內(nèi)穿著,這種規(guī)矩,鳳姐竟會不知道?再說,書中寫得明白,鳳姐當(dāng)時是穿著“家?!钡摹芭L(fēng)”,斗篷這種一年中穿不了幾次的有專門用途的服裝,顯然不能算“家?!保虼?,“披風(fēng)”和“斗篷”不是一回事,是明顯的事實?!都t樓夢》中最著名的兩領(lǐng)斗篷,當(dāng)然要算賈母賞給寶玉的雀金裘和賞給寶琴的鳧靨裘了。寶琴穿著鳧靨裘立在雪地里,身后一個丫頭捧著梅花,這是書中最為醒目的場面之一,清末畫家改琦《紅樓夢圖詠》中在描繪寶琴時,正是采用了這一情節(jié)。畫面上,寶琴頭戴觀音兜,即風(fēng)帽,身上則披了一條有領(lǐng)、但是無袖的長外衣,把人的身形囫圇地籠罩在其中。在第四十九回里,明寫了鳧靨裘是“一領(lǐng)斗篷”,所以,畫中所反映的,當(dāng)然就應(yīng)該是“斗篷”的具體形制。在同一“圖詠”系列中,王熙鳳的出場,恰恰是擷取了劉姥姥見到她的那一刻,畫上鳳姐的裝束卻與寶琴完全不同,她在立領(lǐng)對襟襖外,穿了一件直領(lǐng)、對襟、有寬大雙袖的長外衣。其實,改琦此時表現(xiàn)的,才正是明清時代“披風(fēng)”的形制。明人王圻《三才圖會》云:“背子,即今之披風(fēng)也?!睋Q言之,明清時代的披風(fēng),就是宋時的背子。《三才圖會》中帶有“背子”的插圖,展示了一種直領(lǐng)、對襟、兩腋下開衩、有二長袖的一種長衫,其形式正與“圖詠”中王熙鳳身上的外衣一樣,而與寶琴身上的鳧靨裘截然不同。
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追究服飾細節(jié),是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搞明白劉姥姥眼中的王熙鳳究竟是什么樣,也才能明白,曹雪芹此時為什么要這樣寫。披風(fēng)只在胸前或腹前用一對縫在兩襟上的衣帶或紐扣系束一下,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長長的“V”形領(lǐng)口,而從領(lǐng)口里露出穿在里面的襖衫來。只有清楚了這一點,才能明白王熙鳳此時的形象——從石青色披風(fēng)的“V”型領(lǐng)口,露出內(nèi)穿立領(lǐng)襖的桃紅色,包括清楚的立領(lǐng)的形象,而在披風(fēng)下,則是裙子的大紅色。明清時代所染出的桃紅色是多么純凈、溫暖、明艷,那得非親眼看到才能知道,根本不是我們這些只看過化學(xué)染色的人所能想像的,大紅色的純正也是如此。曹雪芹讓王熙鳳同時穿上這兩種紅艷溫暖的色彩,不能不說大膽。有些讀者或許會覺得,一個人同時上穿桃紅下穿大紅會顯得很“怯”,但是,須知披風(fēng)的石青是一種微微泛紅色的黑色,在王熙鳳身上,我們和劉姥姥能夠看到的惟一完整的衣服形象,就是這件黑色、對襟的長外衣,而襖和裙都只露出很有限的一部分。在明末到清中期,女子上衣以長為美,披風(fēng)很長,所以裙子的紅色不會露出很多,而露在披風(fēng)領(lǐng)口中的桃紅色自然也只是有限的一抹。所以,曹雪芹在這里是用大片的、整體的黑色“壓”住了上面的桃紅和下面的大紅,也可以認為,這里主要的色調(diào)是黑色,而映以桃紅和大紅,這在色彩學(xué)上是多么精彩的搭配!黑色既使兩種不同的紅色變得更強烈和鮮艷,也使二者趨于協(xié)調(diào)和統(tǒng)一。此時的王熙鳳,大概惟有用“暖艷”二字來形容,要知道鳳姐平日是“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她的狠毒,她的冷酷,都是深藏在表面的親切、熱情之下??梢韵胂瘢苎┣鄞藭r設(shè)計的這一套衣裝,在展示了一種沉著的富貴氣象之外,也在外人如劉姥姥眼里,制造了王熙鳳溫暖親切的一種假象。不管怎么說,經(jīng)這一筆,王熙鳳已足以成為文學(xué)史上最鮮明、明艷、動人的形象之一。
然而事情還不止如此。這件披風(fēng)是“刻絲”的,這一工藝的特色就決定了它所織出的衣料一定不會是單色,而是會有五彩花紋,甚至按當(dāng)時常見的情形那樣,織有金銀線。因此,這一片黑色絕不會發(fā)“死”、板滯,而是有金銀五彩的花紋做調(diào)劑。另外,那件桃紅襖是“灑花”的,就是說桃紅底上布滿了小朵折枝花之類的彩色碎花,因此,在整體的明艷、大氣中,又透著活潑、精致。王熙鳳的披風(fēng)和大紅裙是襯有毛皮的,當(dāng)時的皮衣都講究出鋒,即在衣服邊緣露出一道毛皮邊來。因此,在石青披風(fēng)和大紅裙的邊緣,各有一道茸茸的毛皮邊,這在改琦的“圖詠”上表現(xiàn)得很清楚。所以,毛皮在這里也起了色彩上的調(diào)和與變化的作用。
說到毛皮,就不能不說一說王熙鳳一身打扮在質(zhì)地上的美感。按照當(dāng)時的穿衣習(xí)慣,可以推測,桃紅灑花襖多半是緞的,緞是一種閃光、光滑的織物;刻絲是平紋織物,質(zhì)感類似于錦,不閃光,但顯得更沉著;紅裙的洋縐則是用特別的工藝織出獨特花紋效果的一種緞。另外,不要忘了王熙鳳頭上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昭君套類似于沒有帽頂、頭頂處中空的皮帽子,是明清貴婦冬日家居時戴在頭上御寒的一種頭飾,而勒子是那時代女性額頭上的一種裝飾,是一條窄帶橫勒在額前,這里寫明是“攢珠”的,即是用珍珠串出花紋做成的。珍珠,緞,洋縐,效果似錦的刻絲以及紫貂、灰鼠、銀鼠三種不同色彩、手感的高檔毛皮,在這里形成了質(zhì)感上的互映成趣。寫到了這里,曹公又讓王熙鳳“手內(nèi)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nèi)的灰”,還讓平兒捧著填漆茶盤,盤內(nèi)是茶杯——一個小蓋鐘兒,于是金屬、漆器、瓷器也以各自不同的色澤和質(zhì)地加入了這一場質(zhì)感的小合唱。這種對物品的材質(zhì)之美的敏感,大概是我們這些生活在粗糙、俗氣的物質(zhì)環(huán)境中的人所難以理解的。
這樣一種富貴的氣氛,再配上鳳姐慢慢給手爐撥灰的安適神態(tài),展示了一副溫暖、閑適的冬閨的畫面,在構(gòu)圖上,還有平兒這個丫鬟立在一旁捧著茶杯,這不是一幅典型的仕女圖嗎?也只有像曹雪芹這種真正經(jīng)過大富貴的人,才能寫出這樣傳神的貴婦形象吧。這里只是簡單地寫了一位少婦坐在她自家的炕上,可那富貴的氣勢,卻是逼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