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風(fēng)
1935年8月,方志敏被蔣介石秘密處死。然而,就在方志敏犧牲4個月后,即12月,烈士在獄中所寫的部分文稿就被刊載于巴黎《救國時報》上。誰也不會想到,烈土的文稿能夠保存下來,人們不禁要問:烈士的文稿怎樣從白色恐怖的環(huán)境下被送出來又是誰冒著天大的危險為烈士傳送文稿?他們就是高家駿與程全昭,一對杭州西子湖畔的戀人。
1935年7月初,18歲的程全昭應(yīng)男友之邀,瞞著家人,從杭州匆匆趕到南昌,在迎賓旅館見到男友高家駿,兩人相見,都十分激動,程全昭顧不得寒喧,直奔主題:“我這次出來,全按照你的意見,瞞著父母,私奔而來,下一步我們打算如何?”
“別急,讓我慢慢告訴你……”程全昭的男友高家駿這時正在南昌綏靖公署行營看守所任文書一職。他對她說:“我這次要你火速趕來,是有一件緊急事情需要你幫我辦。不,是我們倆共同去完成一個重要任務(wù),幫獄中的共產(chǎn)黨人送密信!”
“啊!為共產(chǎn)黨辦事,弄不好要被殺頭……”程全昭大吃一驚。高家駿急忙捂住她的嘴,示意要輕聲一些。高家駿告訴她:“我自去年一氣之下出走,投靠朋友到南昌,參加了軍法處招聘繕寫員的考試,被錄取當(dāng)上了上士文書。”
原來,高家駿和程全昭兩家人同住杭州市勞動路,是近在咫尺的鄰居。他倆從小青梅竹馬,形影相隨。高家駿比程全昭大5歲,他總像兄長一樣關(guān)愛她。隨著歲月的變遷,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后來高家駿考上了大學(xué),程全昭在女子職業(yè)學(xué)校就讀。他倆常常相約西子湖畔,共同編織著未來生活的夢想??墒?,當(dāng)他們向家人挑明他倆的意愿之時,高家十分歡喜,可程家卻竭力反對。這對兩人來說,猶如晴天霹靂。他倆決心對舊封建禮教進行反叛,通過抗?fàn)帿@取自由和幸福。
令程全昭不理解的是,當(dāng)她私奔到南昌,戀人要她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冒著生命危險替獄中的共產(chǎn)黨送信。這件事和他們?nèi)蘸蟮男腋I钤趺磿?lián)系在一起呢,
高家駿耐心地向程全昭解釋:軍法處看守所今年2月初進來一名“共產(chǎn)要犯”,此人就是國民黨出價8萬大洋懸賞的方志敏。當(dāng)時,方志敏受命高舉北上抗日的旗幟,率先遣隊向皖南浙西行動,因受到蔣介石的重兵堵截圍追,致使戰(zhàn)事失利而被捕。方志敏雖然蒙難下獄,可他的革命氣節(jié)十分感人。他跟我們講了不少共產(chǎn)黨的政治主張,我們軍法處的中下級人員都愿意接近他。
蔣介石為了誘降方志敏,一個月后就把他移進了優(yōu)待號。這樣,方志敏的囚室正好在我臥房對面,我們各自在房中站立,可隔窗相望。遇有機會,他會向我示意過去談?wù)劇?/p>
在軍法處供職的凌鳳梧,浙江金華人,他也是一個同情革命的人。他在代理看守所所長時,曾幫助方志敏把腳上的重鐐換成輕鐐。
方志敏在獄中做好了“九死一生”的思想準備。他以答應(yīng)為國民黨當(dāng)局寫點交待文字為幌子,實際上他正抓緊時間為共產(chǎn)黨組織以及后人留下自己的文稿。如何將這些文稿及有關(guān)信件從控制森嚴的牢獄傳送出去,方志敏很著急,他要我和風(fēng)梧一起幫他想辦法……說到這里,高家駿激動地抓住程全昭的手說:“這時,我們都想到你!請你去一趟上海。上海不是還有個你的好同學(xué)么,你去落腳也方便……”
這一晚,一對戀人有說不完的心里話。緊張不安的心情以及對未來憧憬的激動相互交織在一起,伴隨著他倆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程全昭隨高家駿來到了看守所。
程全昭剛進了高家駿的房間坐下,高家駿連忙拉著全昭的胳膊,又用手指窗戶對面。程全昭站起來,順著手指的方向一看,啊,對面房室臨窗站著一人,那個人身材挺拔,臉龐瘦削,微笑的目光里透出幾分冷峻,“難道他就是……”高家駿連忙捂住程全昭的嘴。程全昭一切都明白了,她看見那人沖著她微笑點頭,忽然雙手抱拳,揮動致意。片刻之后,程全昭帶著一包高家駿身上換下要洗的衣褲走了。這天晚上,高家駿來到迎賓旅館,幫著程全昭整理行囊,拿出程全昭藏在臟衣物里帶出來的那個紙包,嚴肅地說:“這就是方志敏的重托,你一定要把這些文稿送到上海指定的地點。”高家駿還從口袋里取出幾封信,告訴她,要分送給魯迅、宋慶齡、鄒韜奮、李公樸,他們都是同情支持共產(chǎn)黨的朋友。
程全昭到了上海,找到了在寶隆醫(yī)院當(dāng)護士的同學(xué),并在醫(yī)院宿舍住了下來。第二天一早,程全昭便匆匆出門了。她按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宋慶齡住宅,開門的是一位傭人模樣的婦女。她告訴程全昭,宋慶齡不在家,說著就要關(guān)門。程全昭急忙說:“我是從江西專程趕來的,有一封機密信件想親手交給她?!闭f著,程全昭趕緊送上一張聯(lián)系名片。
次日,程全昭為送信給鄒韜奮找到了生活書店。誰知鄒先生流亡國外未歸。程全昭留下了信和名片。接著程全昭又找到四川北路的內(nèi)山書店。店內(nèi)一位高個中年男子熱情接待了她,并告訴她:“魯迅,你是找不到的。”無奈,程全昭只好留下了信,請那人轉(zhuǎn)交。
當(dāng)晚,生活書店的人根據(jù)名片找到寶隆醫(yī)院來了。來人是胡子嬰,章乃器的夫人。胡子嬰夫婦均與鄒韜奮的生活書店有密切關(guān)系。當(dāng)時,胡子嬰去寶隆醫(yī)院,是一副闊太太的妝扮,因娘家姓宋,便自稱姓宋。程全昭以為這位貴夫人可能就是宋慶齡,于是把紙包的文稿交給了“宋夫人”。“宋夫人”告訴她:你東奔西跑地送信,很不安全,會被人注意。并勸她盡快離開上?;睾贾?。“宋夫人”還要資助她100元作路費,程全昭謝絕了。
程全昭聽從了胡子嬰的勸告,決定先回杭州到朋友家避避風(fēng)頭,然后再與高家駿聯(lián)系。沒想到剛到杭州便被家人發(fā)現(xiàn),于是就將她關(guān)在家中,不讓她與外界接觸。
二十多天過去了,高家駿沒等到任何消息,感到坐立不安,他決定親自去一趟。他私下對凌鳳梧說,我請長假,去后就不再回來了。高家駿于7月30日又帶著方志敏再次給魯迅、宋慶齡、李公樸、沈雁冰的四封信趕赴上海。
到滬的第二天,高家駿帶著方志敏的信,先到內(nèi)山書店找魯迅,后又到學(xué)校找李公樸,均不順利,給李公仆的信已有人代轉(zhuǎn),但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第三天,高家駿在旅館等到一個電話。對方告訴他:你不要再送信了,要趕快離開上海,可能有危險。幾天后高便回杭州家中。由于程家防備很嚴,高家駿回來后一點也未得到程全昭的消息。
不久,高家駿打聽到南昌方面的消息:自他走后數(shù)日,方志敏就被蔣介石下令處決了。軍法處雖不知高、凌等人合謀暗中為方志敏傳送密件,但已覺察他倆同情方志敏,關(guān)系較密切,于是凌鳳梧已受到軍法處審查。
胡子嬰在寶隆醫(yī)院從程全昭手中取到方志敏獄中文稿后,立刻就回到書店,當(dāng)面交給了胡愈之和畢云程。當(dāng)時畢是中央特科工作人員,遂將文稿轉(zhuǎn)送到中央特科。中央特科負責(zé)人王世英組織顯影后,又將顯影文稿抄件轉(zhuǎn)到莫斯科共產(chǎn)國際東方部。接著文稿又由莫斯科寄給了在法國的吳玉章同志。當(dāng)時吳受黨中央委托,在巴黎主辦《救國時報》。于是在1935年12月14日,剛剛創(chuàng)刊的《救國時報》 (第二期),首次刊登“抗日烈士方志敏之遺書”,即餓們臨死以前的渤。同時加按語介紹了方志敏被捕、犧牲的有關(guān)情況。
可是,已經(jīng)天各一方,正在承受生活磨難的程全昭和高家駿卻對這些事情渾然不知。
歲月匆匆。二十年過去了。1955年的一天,程全昭像往常一樣去倒垃圾。突然,她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曾令她魂繞夢牽的身影——“這不是高家駿嗎,”
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立定在原地?!案呒因E,真的是你嗎,”
“全昭,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找得我好苦啊……”高家駿也激動得講不出話來。兩人對視,悲喜交加,滿肚子的話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那年,自從程全昭回杭州被父母嚴加看管起來以后,便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lián)系。盡管如此,膽小的父母還是擔(dān)心,于是決定趁早將女兒遠嫁外鄉(xiāng)。程全昭只好屈從父母之命。隨她的丈夫去了大西北。二十年后,程全昭又隨丈夫舉家返回杭州。這時,她已成為5個孩子的母親了。
高家駿呢,1935年8月,他回到杭州之后也因家境艱難無法在家久居,況且很不安全。于是,他向鄰居借了點錢,去了安慶,考進了一個醫(yī)訓(xùn)班。后來他當(dāng)過軍醫(yī),開過診所。他與程全昭相遇時,正在杭州一家醫(yī)院工作。
程全昭忐忑不安地問:“那,那你的家庭,”高家駿連連擺手,無以對答。
她忍不住鼻子一酸,話語硬咽:“家駿,我真對不起你……”
高家駿長嘆一聲說:“你別這樣,這是天意啊!只要你現(xiàn)在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p>
歲月無情,命運喜歡捉弄人,高家駿和程全昭這對昔日的戀人相遇后,沒有過多久,災(zāi)難再次向他們襲來。
高家駿因解放前曾在南昌國民黨綏靖公署看守所做過事,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而被解除公職,押回老家紹興柯橋務(wù)農(nóng),施行監(jiān)督勞動改造。
1958年,程全昭丈夫病逝。由于子女多而且均未成年,生活的重擔(dān)幾乎全壓在沒有工作、家庭無經(jīng)濟來源的程全昭一人身上。程全昭靠起早貪黑,每繡一朵花賺4角錢而艱苦度日之時,她得到了一個令人欣喜的消息:當(dāng)時在浙江東陽北麓中學(xué)任教的凌鳳梧已被江西省公安廳邀請至南昌,要他協(xié)助法醫(yī)分辨和鑒定方志敏烈士的遺骨。與此同時,方志敏遺孀繆敏(時任江西省衛(wèi)生廳副廳長)還熱情地邀請凌到她家做客,并十分關(guān)注地打聽高、程兩人情況。不日,程全昭果真收到了繆敏的信。在信中,繆敏對程、高二人當(dāng)年出于正義為方志敏烈士傳送文件的果敢行為表示贊揚,并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后來,當(dāng)繆敏得知程全昭家境十分困難之后,還寄了錢和糧票,給予資助。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當(dāng)年他們完成了烈士的重托。
程全昭抑制不住激動,她跑到紹興柯橋找到了高家駿,把這一切都告訴了他。也就是在這一年,有關(guān)部門已開始比較認真地審理“高案”。然而,由于歷史的原因,高家駿的問題一直沒有得到妥善解決。
80年代初,在繆敏的多次過問下,高家駿終于獲得徹底平反。這時,程全昭積勞成疾,體弱多病,她治病和生活均得到地方民政部門的關(guān)照,享受一定的生活補貼。
這年冬季,兩位老人相聚杭州。步履蹣跚,觸景傷情。他們已步人暮年,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兩個月后,高家駿在紹興柯橋山水環(huán)抱的老家長眠辭世。不久后的1981年2月,程全昭也在杭州安詳?shù)睾仙想p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