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華
年的氣氛,是從臘八就開始的。臘八,這個詞響亮干脆,質(zhì)地致密,讀起來喜氣洋洋的——這年,說來就來了。老年人把芝麻、花生、麥仁、小米、綠豆什么都煮在一起,天冷,一家人圍一起,喝碗熱騰騰黏乎乎的臘八粥,可是件其樂融融的事情。
過了臘八,我總是伸長脖子盼小年。刮了無數(shù)次小風,天晴了又冷,冷了又晴,臘月二十三終于來了。這一天,灶王爺上天,人間要過小年。灶王爺和灶王奶奶在鍋臺那里蹲了一年,寬大嚴肅的臉上全是蒼蒼煙火之色,有時候連“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對聯(lián)都看不清了——奶奶于是把這兩位好脾氣的神仙請下來,燒而化之,邊燒邊念誦,不外乎是甜蜜的賄賂、溫和的威脅、熱切的禱告。灶王爺帶著一年的公務上天了,人間于是吃灶糖、烙鍋盔、包餃子慶賀之。對我來說,可怕的餃子戰(zhàn)就開始了(俺們那里過年的含義似乎就是吃餃子)。
這天的鍋盔要送給外婆家一個。傍晚,通往各村的路上,走著一個個抱著巨大的金黃鍋盔的小孩,他們匆匆忙忙,要趕到外婆家去領賞。我曾經(jīng)是里面很積極的一個。
從這個時候開始,年這件事情,就算來了。整個村子無限放松,被冬天的金色陽光浸泡著。街上站滿了閑適的莊稼人,消磨時間琢磨吃食成了最光明正大最理直氣壯的事情。
臘月二十八,李集鄉(xiāng)迎來了一年里最熱鬧的一次集市。鄉(xiāng)下人要辦年貨,買春聯(lián),請門神,買年畫。幾個胖得沒邊沒沿的小子,抱著大得可怕的鯉魚;福祿壽三星珠光寶氣,披掛上陣;武將們瞪著銅鈴大的眼睛,紅紅綠綠地猙獰著;紅胖臉蛋的神話美女與眼神飛舞的現(xiàn)代美女爭奇斗艷——然而最要緊的,還是買春聯(lián),請回灶王爺與灶王奶奶。
誰家倘若在臘月二十八還沒有把新桃換了舊符,那就是落在了規(guī)矩的后面,被年所拋棄了。這家人心里的悲涼晦氣,恐怕要籠罩好長一段時間。
除夕晚上,一家人團團圓圓,包餃子,吃餃子,圍爐守歲,謂之“坐?!?。誰坐的時間越長,誰的福氣就越大。我曾經(jīng)一直堅持到深夜兩點,等到家人都睡去了,才在恍惚中爬上了床。不過居然沒有等到我盼望中的好福氣。
除夕的夜好像特別長,天上的星星掛著燦爛的霜花,更顯出夜色的黑暗。小孩子在食物殷實的包圍里做著好夢——兜里滿揣著瓜子糖果,蓋簾上放滿了肥胖的餃子,鍋里煮著豬頭肉,屋梁上還掛著一條條紅紅白白的豬肉禮條,筐子里是焦香的麻花,屋外凍著一坨坨老豆腐——這真是一個喧騰的肥年。
大年初一早上,男人要先起床做飯,這是規(guī)矩——一家之主要為全家做出勤快的表率,為一年定下基本的調(diào)子。無論女人平時有多么勤快,這時候總要落后于丈夫。我父親是個威嚴的懶人,可是每當這一天,他總是最先起來,帶著我們放鞭炮,然后施展他輕易不顯示的好廚藝。他要忙活好一會兒,母親才像一個女王那樣含笑而出。
初一的五更天,灶王爺從天上下來了,又開始了一年的工作。女人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灶間虔誠而神秘地祭拜,對灶王爺新一年的工作小聲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滿村都是鞭炮聲。全村人都穿著新衣服。小孩子挨家挨戶拜年,拾啞炮,討要壓歲錢。整個村子充滿了新鮮的、平和的、富足的喜悅。如果初一恰巧下了雪,踏雪拜年,反而使這個年更生動、更溫暖、更有趣。這叫“濕年”。相反,一個冬天沒下雪,這叫“干冬”。
新年的第一天,不能干活,只能吃現(xiàn)成的餃子;不能動掃帚,動了就要勞碌一年;不能泡饃,泡饃則今年澇;也不能烤饃,烤饃則今年旱。然而我總是要違反這些繁瑣而有趣的規(guī)定。整天吃餃子,似乎嗓子眼里也塞滿了一只只大餃子,我于是抗議:
“我要喝面條!”
母親就會笑著罵:
“有福不知享!大年下喝啥面條!”
“我要吃饃!”
“饃要餾,大年初一,不準吃剩饃!”
“我要喝魚湯!”
最后被我鬧得沒辦法,于是父母吃餃子(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奇怪,他們吃了那么多年餃子,真的吃不厭嗎),我們姐妹燉魚湯。但是無論如何,哪怕是喂到我們嘴邊,母親也要我們吃幾個餃子,她說那是元寶。
大年初二,新舊媳婦回娘家。新舊女婿提心吊膽地跟著,等著被人捉弄。我父親總是在外婆家的村口就被人捉住,那些半大小子們喊他“姑父”,摸走他身上的煙,搶走他的帽子,掏光他身上的錢——所以每次出門前,他總得預備好被搶的香煙和錢。煙太差了被人罵,錢太少了也被人罵。不過,等到他變成了老女婿后,半大小子們也就放過了他,去捉弄更新的新女婿去了。要是哪天我?guī)е粋€男人回家,我想,他大概也逃不了這個命運的。
然后是親戚往來,禮物往來,壓歲錢往來。不停地吃餃子吃肉吃糖吃瓜子。而母親永遠不會嫌我們吃得多,總是鼓勵說:“吃多點,多吃點,胖了好看?!毙r候的我骨瘦如柴,可是這樣幾個年下來,居然也吹氣似的胖了起來。
整個村子里的人都過著暖乎乎、懶洋洋的年。醉漢們多了起來,總是在晚上東倒西歪地找回家的路。最勤快的莊稼老頭也不出去拾糞了,而是聚在暖和的墻根下打“五十K”,或者“面兩家”,贏的人“吃供”,輸?shù)娜恕敖还?,不服氣的則吵個面紅耳赤。女人們聚在辦喜事的人家里,大聲武氣地說長道短,說雙關詞語,開粗俗的玩笑。新媳婦坐在房間里,頭低著,死也不敢出來。女孩子們跳繩,踢毽子,學織毛線。我可以一口氣踢一百多下雞毛毽子,可是,卻只會織最簡單最難看的褲腰帶。
村外是大片的麥田。北風呼呼地從上面刮過。大雁落在田里,嘎嘎叫著扯麥苗吃。有時候會有一兩只野兔逃竄而過。孤零零的烏鴉展開翅膀,不見了。這大片的平原,伸著開闊而寂寥的胸膛,抱著熱乎乎的年里的村莊。
過燈節(jié),提燈籠,看燈山,十五的夜晚充滿了光。看戲獅子,看高蹺,看二鬼摔跤,看劃旱船。拜家里的各路神仙:門神、門墩神、床幫神、家神、灶神、墻角神……每個角落都要虔誠地點上紅蠟燭,我為自己家里有這么多小神仙而詫異萬分。
老婆婆們提著香、黃表紙到十字路口祈禱,希望老天爺給莊稼人一年的好收成。各家再放一次鞭炮,算是對年做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總結。小孩子還戀戀不舍著,大人們卻已經(jīng)扛起鋤頭,準備鋤頭遍地了。
這年,算過完了。莊稼開始返青,下面的熱鬧該是它們的了。
【注】這樣的年,大約是20世紀80年代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