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興元
2004年,福建省福安市發(fā)生大規(guī)模標會倒會風波,涉案金額約9億元。這一風波使人們對包括標會在內(nèi)的合會組織的合法性和安全性的懷疑抬頭。一些政府官員干脆“果敢地對標會等合會組織貼上“非法”的標簽。其實,包括合會在內(nèi)的民間借貸對于農(nóng)村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發(fā)揮著較大的建設性作用,安全性較高,違約率低,應該肯定其作用,允許其存在和發(fā)展。政府可以更多地在對合會風險提出預警方面發(fā)揮作用。
合會組織并不神秘
我國歷史上合會的名稱繁多,比如互助會、幫會、標會、呈會、成會、搖會、兜會、抬會、排會、期會、扎會、跟會、搭會等等。合會的英文名稱為“RotatingSavings and Credit Association”,即ROSCA,意為“輪轉(zhuǎn)儲蓄與信貸協(xié)會”,道出了合會的含義。
一般而言,合會是協(xié)會內(nèi)部成員的一種共同儲蓄活動,也是成員之間一種輪番提供信貸的活動。按此,這是一種成員之間的民間借貸及資金互助,同時涉及了儲蓄服務和信貸服務。在我國臺灣地區(qū),百姓至今仍把它作為民間重要的理財工具,認為其具有賺取利息及籌措資金的雙重功能。
合會的特征包括:成員自治,民主管理,自愿參與,進入和退出自由,高度自給自足,實行自律和自我監(jiān)督控制,奉行一人一票、一致同意原則。在某種意義上,合會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信用合作社。而與此相反,當前我國的農(nóng)村信用社運作大多不具備真正的信用合作社特征。當然,合會與真正的信用合作社是有區(qū)別的:合會在成員輪流獲得儲蓄信貸服務之后即告終止,信用合作社則不然。
任何一個合會不外乎是一個遵循一套簡單規(guī)則的互助組織:一個自然人作為會首,出于某種目的(比如孩子結(jié)婚上學、蓋房子、買生產(chǎn)原料等等)組織起有限數(shù)量的人員,每人每期(每月、每隔一月、每季、每半年、每年等)拿出約定數(shù)額的會錢,每期有一個人能得到集中在一起的全部當期會錢(包括其他成員支付的利息),并分期支付相應的利息。誰在哪一期收到會錢,由抽簽或者對利息進行投標等方式來確定。合會不是一個永久性組織,在所有成員以輪轉(zhuǎn)方式各獲得一次集中在一起的會錢之后,一般即告終結(jié)。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文化程度不高的人都是合會成員。在農(nóng)村,基本是靠村鎮(zhèn)內(nèi)部上一代對下一代的傳授、會首對會員的解說、會員對會員的指點讓人們了解合會的運作情況。這說明合會并不如人們想像的那樣復雜,更沒有什么神秘可言。
分布廣泛
合會在東南亞華人圈里非常普遍,在泰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均能找到其蹤跡。合會在華人圈外也廣泛存在,比如巴基斯坦、印度、加納、塞內(nèi)加爾、喀麥隆、斯里蘭卡、玻利維亞、墨西哥。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全球大約有50多個社區(qū)或地區(qū)存在合會。
我國的合會在浙江、福建、廣東、臺灣均很普遍,另外在江蘇、海南、貴州等省也存在。
合會對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初期經(jīng)濟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為當時銀行服務奇缺,投資者不得不求助于各種民間借貸,包括合會。臺灣地區(qū)幾年前對民法作了修訂,把合會的運作程序?qū)懭肓诵抻喓蟮拿穹ǎ粌H允許合會存在,而且為其提供了法律安全框架,目的不是為了禁止,而是為了防范金融欺詐或者支付危機,減少潛在風險,使其能夠健康運作。
許多學者認為合會是特有的中華文化現(xiàn)象,甚至是我國沿?;蛘邷刂莸奶赜形幕F(xiàn)象。但這實際上是一種錯誤見解。
一般地,合會組織植根于文化傳統(tǒng),這體現(xiàn)在其地域性強,在我國主要集中在少數(shù)幾個省份。但是,合會組織在世界各地分布很廣,呈現(xiàn)出一定的共同之處,而這些地方的文化背景并不一樣。這反過來說明合會組織不一定是某一特定地域的特定文化現(xiàn)象。
我國的合會組織無一例外地體現(xiàn)出一種互助融資特征。比如民國時期,福建福安流行期會(即分期收付會款的合會)和輪會(即輪轉(zhuǎn)收取會款的合會),按會腳得到會款的方式,分為搖會和標會,其中搖會是以擲骰子的方式?jīng)Q定得會順序,標會則以投標方式得會。通常,合會以急欲用款者為首辦酒一席,邀請好友8~10人,席上各人出若干元,以后按月、按季集中一次款項,順序解決會社成員用款,到8~10人輪滿,利息公議。大多為純互助性質(zhì),不計息。
農(nóng)村合會有“干會”和“水會”兩種,每會均8人?!案蓵币藻X納會金,第一次由會首收取,每人5元,其后每一輪以投標方式確定中標者,該中標者按標金多少扣其會金?!八畷币缘竟葹闀穑咳思{谷50斤,其運作與“干會”同理,只不過會金和標金均為稻谷?!案蓵?、“水會”每年均兩次,時間大約在早晚兩收季節(jié)。
貴州省貴陽市一直以來存在著“扎會”(音),其主要形式是“米會”和“錢會”,分為計息和不計息兩類,利息相應地分為“米”和“錢”的形式?!懊讜笔且环N民間實物互助的金融形式。比如當時一些米會大約有20~30余人,每月,每兩個月或者每季度聚會一次,每個會員每次出30~50斤大米,入會者按照事先商定的順序在輪到自己時收入所有會員的大米,包括固定的30~50斤大米“會錢”和此前已得會者所支付的大米“利息”。大米“利息”的支付安排方式是:第一輪由會首收入全部成員交納的大米“會錢”,此后會首每輪支付一份大米“會錢”,不支付利息。第二輪起的任何得會者從得會后下一輪起每輪交納一份大米“會錢”,并追加交納少量大米(如半闐斤)作為“利息”。
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改革開放之前,合會組織的發(fā)展受到抑制。即便如此,許多互助性合會組織仍然存在,某些類型的合會組織甚至非常活躍。比如全國許多地方的學校、企業(yè)、甚至機關單位,普遍存在互助金制度:單位按月從員工工資中扣取一定金額,員工在急需時可以從單位互助金中無息借款。
運作特點
合會組織屬于集儲蓄和貸款于一體的金融組織。成員參與合會組織的目的是內(nèi)部成員;之間的相互儲蓄和貸款。會款資金的用途包括生產(chǎn)經(jīng)營、消費、儲蓄、貸款。為了更好地了解合會組織的運作方式,我們以浙江省寧波市一個標準標會為例加以說明。該標會的名稱為“尤冬根互助會”,由成員自愿組成,建于2000年9月25日,終止于2002年5月25日,共21人,首會人尤冬根。會款每人每月交1000元,交款時間定為每月25日,標會時間定為每月25日下午三點準時開標,高者中標,超時自負。每次中標后,首會人(會首)把中標利息寫入會單,由中標者簽字表明獲得本金數(shù)目和同意在其后每期支付中標利息。中標者中標之前每月只支付1000元會錢本金。
“互助會”會首和會員起會和人。會目的均為生產(chǎn)性融資。會首和會員之間為親友熟人關系。其中會首的一個外甥女一人人了“6腳會”。實際中標利息最高為178元,發(fā)生在第8期(首會收會期除外);最低為0,發(fā)生在第19和20期(見表格)。從實際運作看,中標利息最
高為178元,最低為0元。這個會會員之間的年簡單凈收益率差距較大,第8期中標者的年簡單凈收益率為-2.94%,說明其對成員支付的簡單凈年利率為2.94%;第19和20期中標者的年簡單凈收益率均為8.48%,說明其獲得凈利息支付為正,簡單年凈利率均為8.48%,高于我國銀行的法定存款利率和法定貸款利率,但低于非法借貸利率(高利貸)。
合會組織的風險
雖然大量的合會活動并非高息活動,但是風險仍然存在。一般情況下,其風險并不為外人所知,只有當出現(xiàn)倒會時,風險才以放大的形式曝光。其實,合會風險是局部性的,很難成為全局性的系統(tǒng)風險。但是社會各界對其關注備至。
比如,福建福安標會大規(guī)模倒會事件始于2004年5月16日,估計涉案金額9億元。此前,福安標會資金通過“會抬會”、“會套會”的形式被那些會首集中,大量流入當?shù)刭€場,利率不斷抬高,資金流動不斷加快,新會的會期不斷縮短,一些會首、會員由于不能及時支付會錢,導致標會的資金鏈斷裂,從而引發(fā)崩盤。
單個的合會也可能出現(xiàn)倒會,比如一些單個的合會會首既當會首又是會員,一人占了幾腳(股)會。一旦此人出現(xiàn)意外,其家庭成員又不能繼續(xù)支付會款,就會出現(xiàn)倒會危機。但是單個的合會倒會涉及面小,容易處理。
從總體上,合會之所以出現(xiàn)大規(guī)模倒會,往往與以下原因有關:
合會規(guī)模擴大、數(shù)目多并且密度上升到一定程度。一個人可能參與幾個會,一些外人也通過拐彎抹角的關系進入合會,這就超越了熟人社會邊界,從而與原本所依賴的熟人社會因素脫節(jié)。這些因素包括人緣、地緣、血緣、業(yè)緣關系,信任機制、非正式排斥機制。這時候,原先社會互動所依賴的信號機制失靈,信息不對稱程度增加,容易出現(xiàn)欺詐行為或者支付脫節(jié)。
參加合會的目標發(fā)生異化。最初組建合會多是為了資金互助,起會者(會首)往往急需一筆資金用于消費(如子女婚嫁、購買自行車)或者生產(chǎn)(如購買原材料、進貨)。發(fā)展到后來,小部分人員往往利用合會去套取資金,揮霍會款。這容易引起資金鏈斷裂和支付危機。
還款機制異化。原來主要依賴于正常收入歸還本息,無論所得會款是用于生產(chǎn)還是:消費。合會規(guī)模發(fā)展過大、數(shù)目過多之后,如果是標會,則利率超過一定程度,正常用途的使用者不再有能力通過正常收入還款,于是參會者更多依賴“以會養(yǎng)會”的方式。
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敗德行為和逆向選擇行為。一些人在明顯缺乏支付能力的情況下,參加越來越多的標會,從中套取資金或者利差。一些合會資金流入賭場,一些會首或會員在獲得大量會錢或出現(xiàn)支付危機之后逃之夭夭。
一個地方一旦發(fā)生倒會風波,其后合會的數(shù)量在一段時間內(nèi)會大大減少。我們看到,合會的風險多在于會連會、會抬會。如果一個人參加多個會,外地陌生人加入標會,而且所標利息遠遠高于實際資金的收益率和標會者的實物經(jīng)濟基礎,就跨越了安全線。倒會風波后,百姓們一般回歸到常態(tài)下的理性選擇,開始重新關注民間信貸的原始根基,即基于人緣、地緣和血緣關系的信任關系,重視維護個人信譽,以及與之相關的非正式制裁機制,比如對違約者的社會排斥以及債務追償。
從長遠看,人們對合會的認知與參與屬于一個迭代試錯的演化過程。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農(nóng)村發(fā)展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