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榮
江南水鄉(xiāng)的鄉(xiāng)間小道上,鼓樂齊鳴喧天,喇叭悠揚悅耳。一行人抬著一頂大紅花轎,緩緩悠悠,顫顫微微,從半月湖旁穿過,向月亮村而來。
轎內(nèi)坐著水鄉(xiāng)美女金芳,心兒慌慌地跳著,婆家怎樣狀況?男人什么模樣,怎的脾氣秉性?會不會把自己心疼……想著她的心就跳得更急,更快,臉兒更加發(fā)燒。
寶珠奶奶正站在村口熱鬧的人群前,比比劃劃地,指點著劉婆婆來接親。
寶珠奶奶已笑成了一朵花。因為這門親事是她一手張羅的,她既是媒人,又當(dāng)禮賓主持。寶珠奶奶和金芳的娘從小一塊兒長大,拾柴,割草,挖野菜,一塊兒吃睡,好成一個人似的。金芳娘年輕時美麗漂亮,生了個金芳更是月亮般的水靈活脫。寶珠奶奶看著金芳一天天地從小丫頭出落成一個鮮花般的大姑娘……
終于有一天,寶珠奶奶與金芳娘在屋里嘀咕開了,“劉家祖上留下了八畝藥田,只有一個寶貝兒子,人長得周正,還特別懂事,要是跟了他,金芳這輩子吃穿不用愁。”
寶珠奶奶是月亮湖周圍一帶的楷模,是人們心中的豐碑,她的話分量極重。
寶珠奶奶當(dāng)年是抱著一只大花公雞出嫁的,丈夫早逝,她守著空屋堅強地度過清白的幾十年,受到這一帶人們崇高的敬仰和愛戴。寶珠奶奶門庭高筑,附近的人們捐資給她修筑牌坊,上面雕著“貞節(jié)留芳,楷模永傳”。寶珠奶奶的名聲也越傳越遠(yuǎn)越傳越響。天長日久,她的名聲逐漸形成一種無形的權(quán)威,此地人們操辦紅白喜事,當(dāng)然必定得請寶珠奶奶來主持。
寶珠奶奶仿佛永遠(yuǎn)沒有憂愁,沒有痛苦,永遠(yuǎn)慈眉善目,整日一副笑模樣,頻頻地出現(xiàn)在附近鄉(xiāng)里八村的各種場合的儀式上。去有車接,回有車送。家中各式禮品不斷,過著富足而又無慮的生活……
新娘的大花轎在吹吹打打的禮樂和鞭炮聲中進(jìn)了村子。寶珠奶奶牽著蒙著紅蓋頭的金芳下轎,坐定。婚禮儀式開始了。
頓時,禮炮齊響,奏樂鳴起,新郎新娘三拜后,寶珠奶奶大聲吆喝,“系紅腰帶!”
不知誰在金芳耳旁低低地說了聲:“站起來。”她卻不知所措,茫然地繼續(xù)坐在椅子上。
在旁人的攙扶下金芳站了起來,她覺得有雙手在她的腰間摸索著,那雙手在慢慢地解她的腰帶。她知道是婆婆,這種儀式只有婆婆來做,也只有婆婆才有資格做的。她羞怯得更加厲害。她害怕萬一婆婆失了手,她的褲子脫落,要是那樣,那可怎么好?
婆婆那雙顫抖的手在她腰間摸索了好半天,才將她的舊腰帶解去,鄭重地給她系上了那條帶著神圣莊嚴(yán)色彩,而又光彩四溢的紅腰帶。將她緊緊地系住。
突然,遠(yuǎn)處“噼啪,噼啪”的槍聲響起。
“敵人來了?!比藗兒敖兄?,慌亂地四處跑去。
金芳慌亂中被婆婆,寶珠奶奶,及眾人拽著,簇?fù)碇S著慌亂的人群一陣亂跑。人們向東跑了一陣子,然后,人們又調(diào)頭往回亂跑了起來。終于,跑不動了,她和婆婆、寶珠奶奶在月亮湖的蘆葦塘里浸泡了一夜后,待天明平靜了下來,才擦洗了身上的臉上的泥水,膽戰(zhàn)心驚地慢慢回到家里。
“敵人走了,你丈夫也走了……”寶珠奶奶說。
金芳此時才知道丈夫劉山是軍人,最近部隊在附近活動,所以,寶珠奶奶和婆婆特地給他們舉辦了婚禮。
夜深了,人靜了,紅燭下金芳小心地解下婆婆親手給她系上的紅腰帶,把它貼在了她那月亮一樣美麗潔凈的臉頰上。內(nèi)心浮現(xiàn)出無限美好的遐想和期待,丈夫是什么樣呢?真后悔,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不在慌亂中勇敢地揭開紅蓋頭看他一眼呢,真是后悔死了,現(xiàn)在他就是在路旁走過,自己也不認(rèn)得??伤膊粫J(rèn)得她,他還沒來得及揭開紅蓋頭看她一眼就隨隊伍走了。
孤獨的新房內(nèi),紅燭一閃一閃,一個黑影在窗前閃動了一下。
“誰……”金芳驚懼地叫了一聲,便推門出去。
黑影轉(zhuǎn)身笨拙地跑去。好熟悉的身影,金芳內(nèi)心一陣驚詫。
紅腰帶喲
婆婆系喲
系上心喲
拴牢情喲
紅腰帶喲
婆婆心喲
系上它喲
才是真喲
……
在以后的日子里金芳哼唱著這首悠長而又古老的蘇北民歌,愉快地陪伴著婆婆生活著,勞作著。
“嬸子,你兒子來信了?!编]遞員送來了信。婆婆歡喜地接過信,同她一起讀了起來。
娘,您好!
孩兒現(xiàn)在正轉(zhuǎn)戰(zhàn)南北,行蹤不定,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就回去伴娘……請代我問她好……兒子,劉山。
信簡潔得很,但讀到代我問她好時,金芳不覺得紅了臉。
月亮村的生活,一切依舊,半月湖水的碧波,輕輕地蕩漾著。
美麗的金芳伴著劉家婆婆,悠然而安詳?shù)剡^著平靜的生活。
劉山不斷地給家里來信,幾乎都是喜訊。一年能收到兩三封,或三五封。從來信中得知:他由文書提升到參謀,副連長,副營長,營長,副團(tuán)長。他在來信中幾乎總是一種模式,那就是問候母親的身體如何,家里近況如何……金芳心里有些煩煩的,惱惱的,但當(dāng)婆婆的面,金芳仍舊顯得非常平靜。
月亮村的人們無事都愛到劉家婆婆面前,奉承似地贊揚幾句劉山的出息。寶珠奶奶喜滋滋地當(dāng)著眾人的面兒,拍拍金芳的肩膀:“金芳有福氣,尋了個當(dāng)官的好女婿,這輩子是穿金戴銀的命。”
金芳羞赧地低下頭,她內(nèi)心的滋味無法明喻。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丈夫平平安安地快點回來,過上平靜祥和的日子。
春來了。江南的水鄉(xiāng),美得令人舒心,綠得讓人陶醉。大地蒼翠,柳葉青青,湖波蕩漾。
紅腰帶喲
金燦燦喲
系上心哪
纏住情喲
……
金芳和婆婆在自家的藥園又開始了新的耕作。去年種的是白菊花,龍膽草,收成不錯。今年想再種些燈芯草,柴胡什么的。
金芳嫁過來三年了。三年的時光,三年的企盼,春夏秋冬,日出日落,日子就這樣匆匆而過,新日子又匆匆而來。
每次回娘家,母親都哀聲嘆氣地問:“他還沒回來么?”
金芳不知該說什么是好,心亂如麻。
麥?zhǔn)盏募竟?jié),又趕上連雨天,金芳心急如焚。連夜將麥捆從地里往場院挑。她一趟一趟地在泥水里奔跑著。
雨地里,一個黑影也在慌亂地奔跑著,眼見著地里的麥子在減少,金芳充滿疑惑,她想看清這飛快奔跑的挑麥身影??赡呛谟皡s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望著地里麥捆減少了,場院里增高的麥垛,金芳舒心地笑了。
“港灣祭海,你去耍耍,解解悶,省得整日在家煩惱?!逼牌耪f。
“俺不悶。”金芳說。
“去,去。”婆婆說著,將早準(zhǔn)備好的熟雞蛋,燒餅等用蘭花皮包好,讓她帶著路上吃。
“娘,俺不愿去……”金芳嘟噥著。
“今年祭大海,熱鬧,十年才能趕上一趟哪,難得一見,新媳婦家哪有不去的。”寶珠奶奶也來勸說她。
金芳在婆婆的催促下,攙扶著寶珠奶奶,慢慢地向那幾十里外的港灣入海處而去。
蘇北水鄉(xiāng)星羅棋布的河湖港灘,千般細(xì)膩,萬般柔情地融匯交織在一起,像陰陽兩性的相吸,像男女生死情結(jié)的眷戀。
千萬條小溪、湖泊匯集著那滾滾滔滔的大江河,奔騰著,眷戀著,義無返顧地向那遼闊博大的海洋奔去,投入到那偉大黃海的懷抱。
河流有靈魂,江河有魂魄,大海更有永恒的生命。每時,每刻,日日夜夜,月月年年不息地流淌著,運動著,向人類,向生命,向宇宙,展示著它自強不息的強大生命力。
祭海了。
港灣處人海如潮,濤聲如吼。
一老者裸著古銅色的上身,穿著紅褲,震臂一揮。剎時,幾千面大鼓雷霆般怒吼。響聲如萬千雷霆,令人眼花耳聾,目瞪口呆。
須臾,那老者轉(zhuǎn)騰,那千白個裸著上身下穿紅褲的人群也隨之翻江倒海。老者嘶鳴,那萬千吼聲驚天動地。
千白個上黃下紅的人在吼,在嚎,在瘋,在狂,在舞。
觀潮的人驚懼地捂耳閉眼,有的人隨著高聲吶喊。
金芳早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措??刹恢醯?,她卻感到萬分的歡暢愉悅,從當(dāng)年坐大花轎拜天地三年來,自己一直是在沉悶無奈中度日,而此時,自己身軀的每個部位,甚至每一處細(xì)小的神經(jīng)都在沸騰,血管中的血液在燃燒滾動。
祭海人的鼓點更加急促,如狂飆急馳,似火箭排射,像閃電穿身,她已不能自制,她真想撕裂自己的衣裳,一絲不掛地向那上黃下紅的人群撲去,然后也一樣地拼命地跳動,擊打,翻滾,嘶鳴。
終于,鼓聲停了,嘶吼停了。
一切都靜了。死了一般地靜了。
“祭海了……”一聲悠長而又粗獷的聲音深沉地,悠遠(yuǎn)地,慢慢傳來。
瞬時,波濤滾滾,濁浪掀天,整豬,整牛,整羊,一只只被拋進(jìn)向江河,“喔……”上黃下紅的人群緩緩地舒喘著。
觀潮的人們這時如同夢醒了過來??山鸱紖s倒下了,她感覺支撐自己的東西似乎在一剎那被抽空了,她慢慢地倒了下來。身后,一個男人將她輕輕扶住。
“啊,表哥……”金芳驚訝地叫出了聲。
是的,是表哥。表哥憨厚而又無奈地咧了一下嘴。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滿園的花兒香不過它
我有心摘一朵戴
又怕來年不發(fā)芽
……
表哥低沉憂郁地唱著,金芳聽得內(nèi)心凄涼不已。她知道表哥在默默地愛著她,兩人從小一塊兒玩耍,一起干活。望著表哥那深沉而又郁悶的樣子,金芳也哀嘆起來,表哥當(dāng)年那快活勁哪去了。
田野青青,菜花飄香,小溪潺潺,彩蝶飛舞。令人如癡如醉。
“抓蝴蝶,抓蝴蝶。”她和十一二歲的表哥在金黃色的菜花田里奔跑著,嬉鬧著,快活極了。她叫表哥給她抓那對色彩艷麗的彩蝶。那粉紅色的彩蝶在金黃飄香的菜花中飛舞著,停留著,實在叫人愛戀不已。
表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是逮不著,不禁有些泄氣??尚〗鸱计街∽煲プ?,無奈,表哥便又飛奔著向那對騰飛的彩蝶追去。
那蝴蝶好像故意捉弄表哥,蝴蝶一會兒舞起,一會兒又輕輕落下,一會兒低旋,一會兒又騰飛。表哥跟在蝴蝶后面跑出老遠(yuǎn)。小金芳看著急了,便大喊了起來:“表哥,表哥?!碑?dāng)表哥泥鬼一樣地哭著回來時,那對彩蝶仍沒抓到。金芳望著表哥的狼狽樣,簡直是哭笑不得。原來他光顧著抬頭追那蝴蝶,一下子跌入泥塘,險些丟了小命。
往事回想起來,就如昨天一樣,近在眼前。
日子過得真快,一晃又是一年過去了??伤趺催€不回來看看自己呢?來信也只是問他的娘如何,不提自己一個字,他是害羞還是有別的原因?
日子一天天過著。年年有信回家,年年都有喜報到家,可他的人卻沒回來。
“芳,熬著點,等他回來就好了?!逼牌艕蹜z地?fù)崦敲利惖哪橗嫛?/p>
“嗯?!苯鸱夹咔拥貞?yīng)了一聲。
是的,到婆家三四年了,人家的媳婦早三兩個娃抱上了??勺约哼€是個貞身子,清體子。有時不禁怒火無明而來,金芳將正洗的碗打碎,將正鋤的好苗鏟得稀巴爛,然后,心里才舒坦些。這能怨誰呢,怨自己,怨他?該死的戰(zhàn)爭啊,打什么仗吶……聽說他隨大軍過江南了,快了,等打完了仗,他就回來了。他不會死吧,同村當(dāng)兵的死了好幾個了,不會,他是個當(dāng)官的,當(dāng)官的有那么多兵保護(hù)哪……夜闌人靜,失眠時,她常常一人胡思亂想著。
在他們拜堂的第六個年頭,金芳的丈夫——劉山回來了。
金芳的歡喜那就別提了。她拿出了當(dāng)年婆婆親自給她系上的紅腰帶,又換上了粉紅色的緊身旗袍,繡花綠鞋,挽起了一頭烏發(fā),金芳這一收拾,如同出水芙蓉一般美麗。
屋內(nèi)屋外都圍滿了人群。左臨右舍,大人小孩,長輩晚輩都來慶賀。問這問那,問長問短,一時之間,熱鬧非凡。
金芳樂在心中,喜在心頭,暗自興奮。她默默地一聲不吭地在廚房做著酒菜。偶爾望一眼他。
他沒穿軍裝,說是轉(zhuǎn)業(yè)了,當(dāng)了什么局長。他年近三十,可似乎讓人感到更老成一些。模樣談不上什么英俊,卻給人的感覺很精明,利落。他總是微笑著,落落大方。同來人握手,向來人問好,給來人遞煙,拿糖果。又一批批地送著客人。
寶珠奶奶極為高興,連喝了好幾盅他帶回的茅臺酒。每喝一盅酒寶珠奶奶就稱贊一番:“好酒,好酒,不當(dāng)官哪能喝這么好的酒?!?/p>
婆婆的臉樂成了一朵花。金芳突然發(fā)現(xiàn),婆婆有些衰老了,她臉上的皺紋多了起來,白發(fā)已悄悄地爬上她的額頭。金芳羞怯地給寶珠奶奶,給婆婆,給客人倒酒。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婆婆問。
“嗯,???還說不定哪……”他慌亂地回答。
夜靜人去。外面涼風(fēng)微微,樹影婆娑,月兒悄悄爬上窗戶。屋內(nèi),紅燭溫馨地燃燒著,火苗偶爾跳動一下。
金芳在屋里默默地等待著。眾人早已散去,只聽婆婆不斷地催促著他:“去,歇著去,不早了,去?!?/p>
他嘆息了一聲,到院子去了。好久,一點動靜也沒有。金芳更是焦急得不知所措。
“嘎吱”他終于推門進(jìn)來了。
金芳顧不得羞赧,抬起頭來,第一次認(rèn)真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六年了,第一次仔細(xì)地看清了他,當(dāng)年結(jié)婚時,別說洞房沒來得及進(jìn),連一眼都沒看到就慌亂離散而去,這一散就是六年哪。
他算不上太帥,但很有教養(yǎng),也有一定的氣質(zhì)。自己的命還算行,這六年苦等,苦盼總算是沒白熬。金芳認(rèn)真地看了他幾眼后,又羞澀地低下了頭。
劉山自打那次拜堂離散后,迅速地隨部隊轉(zhuǎn)移了。六年來,風(fēng)雨硝煙,轉(zhuǎn)戰(zhàn)南北。他以前聽寶珠奶奶講新娘子如何漂亮,如何賢惠,他根本沒往心里去。六年的生死沙場生涯,不允許他考慮這么多。他在戰(zhàn)場負(fù)過三次傷,有一次險些丟掉性命,他怕母親擔(dān)心牽掛,所以,從來是報喜而不報憂。在多年的軍旅生涯中,他結(jié)識了銀芳。叫他不解的是,怎么這么巧,她偏偏就叫銀芳。是金芳的胞妹么?銀芳給了他生活中的一切。金芳呢?他當(dāng)時沒有見到,連紅蓋頭也沒來得及揭,就慌亂匆忙地離散了,唉,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他同銀芳早已結(jié)合,銀芳已為她生下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兒,他這次就是專門為和金芳離婚而回來的。
劉山一到家就傻了,他很難相信自己家里六年來一直珍藏著西施般的嬌妻,天仙般的美人。他不敢正視現(xiàn)實,更不敢露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能用微笑來掩蓋內(nèi)心的慌亂不安和懊悔。
面前的她太美了,那月亮般潔凈的臉龐,潔白得一點瑕疵都沒有,那濃重的一頭烏發(fā),濃厚得令人驚嘆,叫絕。那整齊潔白的小碎牙啊,是那么的誘人。他懊悔,他自責(zé),他仰天長嘆:真是老天不成全人啊。這變幻無常的命運啊。如果不是戰(zhàn)爭,自己怎么能讓嬌妻默默地等待六年哪?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忠貞,她還會這樣等待著他么?
金芳默默地坐在紅燭下,紅光里她更加美麗嬌嬈。
金芳慢慢脫去了旗袍,一個江南美女的內(nèi)容全部展現(xiàn)。
劉山驚呆了,男性的原始沖動力使他什么也不顧了,他全力地緊緊把金芳抱住,解開了那神圣的紅腰帶。
夜里,劉山幸福而又痛苦地?fù)崦崮鄣慕鸱肌?/p>
金芳甜美地均勻呼吸著,偶爾翻動一下她那嬌美的身軀,又滿足地甜甜地睡去。是啊,六年哪,金芳期盼的不就是這一天么,金芳能不滿足么,能不幸福么?
突然,他一激靈,“爸爸……”女兒的聲音就在耳旁,他不禁渾身戰(zhàn)栗不止。他沒有告訴銀芳他家中已有妻室,更沒告訴金芳他已另組家庭。這是什么事??!
六年來,他每次給家里寫信,銀芳都在跟前,他寫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標(biāo)點符號,銀芳都要過目。所以,他從來就沒提過他已有家室,在信中他只能問候母親,至于金芳他根本無法提及,何況自己根本就沒見過她的容貌呢。如果當(dāng)初自己把她的紅蓋頭揭下來,真懷疑自己是否還有毅力回到部隊,如果沒有該死的戰(zhàn)爭,他也許就在家陪伴嬌妻“耕其田,自其樂”了,當(dāng)什么官不官的!此時,他心亂極了。
金芳,銀芳,誰大誰小?誰先誰后?誰強誰弱?誰好誰壞?他茫然了,他恐懼了,他不知所措了!
金芳又一次翻動著她那嬌美柔嫩的身子。
我該怎么辦?劉山真想大喊大叫一番。
女兒的叫聲在他耳邊越叫越響,越叫越急,他實在忍受不住了,慌忙地跳到了地上,取出紙來,迅速地寫好了離婚書,趁金芳熟睡時,咬著牙,將她的手印按上。
望著躺在床上的金芳,他懷著巨大的歉疚連夜逃遁了。他不敢再看一眼漂亮的金芳,那樣,他也許就永遠(yuǎn)也走不掉了。劉山辦完了同金芳的離婚手續(xù)后,如負(fù)罪一般,他將離婚書偷偷地藏在了自己家里的保險箱里,不敢向任何人展示。
金芳對丈夫不辭而別并沒有過多的抱怨,她更不知道丈夫已和她離婚。她只是暗中想他走得太急了。工作再忙也得跟俺打個招呼啊,俺也好送送啊。
金芳的身子笨了,日漸顯懷起來。但她仍勤勞地耕作著自家的田地。婆婆自打兒子不辭而別后就忿恨在心,寫信把兒子罵了好幾通,她罵兒子不通情理,罵兒子不孝,罵兒子心性太野。婆婆當(dāng)然也不知道兒子已和媳婦離婚。劉山他沒有理由啊!
“打封信告訴他一聲,說你快坐月子了?!逼牌艑鸱颊f。
金芳什么也不說,默默地準(zhǔn)備著生產(chǎn)所需用的東西。
“哇哇……”一對嬰兒啼哭著來到了人間。
“是雙寶寶呢!”寶珠奶奶喜歡得不得了。一個勁兒地逢人便夸。
望著金芳懷中的兩個白胖小寶寶,婆婆對媳婦更是疼愛,“別動,一切由娘來干?!逼牌胚B最輕的活兒都不讓她做,金芳知道,婆婆想用這樣的方式對兒子的行為進(jìn)行補償。
表哥來了,表哥送來了自家養(yǎng)的老母雞,還拎了兩籃雞蛋。
“你也該成親了,你都快三十了,等我月子滿后,我托人給你說一房媳婦?!?/p>
“我不愛聽這事?!北砀绱驍嗔私鸱嫉脑?。
“你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吧?!苯鸱贾辣砀缧闹邢氲氖撬?,只是表哥老實憨厚,沒法用語言表達(dá)出來。
表哥沉悶地坐了一會兒,就起身低頭默默地走了。
一對小寶寶都快一歲生日了,丈夫劉山也沒回來看看。金芳惱怒地給丈夫劉山接連寫了幾封信,斥責(zé)他不配做丈夫,不配做孩子的爹。
一個月后,劉山回信了,信寫得語無倫次。一會兒說工作太忙,一會兒又說他在外面單獨慣了不適應(yīng)家庭生活等等,還寫了一些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話語,末了,向她道歉,說她應(yīng)該找個比他更好的人,他不配做她的丈夫……
金芳感到莫名其妙,婆婆也氣得不得了。
“真是官當(dāng)大了,渾哪!是不是娶小了?”婆婆跺著小腳罵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金芳發(fā)現(xiàn)婆婆更加衰老了,臉上的皺紋更多更深刻了,白發(fā)已傾蓋了整個頭頂。
婆婆一氣之下,病倒在床了。兩個不懂事的娃娃除了哭叫,就是玩耍。劉山不回家,不來信,卻不斷地給家里寄錢。
三年后,金芳接到了離婚書。
金芳一時啞然,婆婆更是氣上加氣,寶珠奶奶雖氣但還是勸慰著說:“劉山那孩子娶小了,從古至今,哪個當(dāng)官的不是三妻六妾的,不礙事?!?/p>
“你有紅腰帶吶!”婆婆對金芳說。
“對,對,金芳,不管他娶多少個,都是偏房,只有你是正室!”寶珠奶奶說。
金芳將那鮮紅的彩綢紅腰帶放在桌前,當(dāng)年燃了半截的紅蠟燭,在默默地流著殘淚,梳妝鏡里的美人實在是誘人,那白皙的臉頰,黑發(fā)瀑布似地倒垂著,還有那玲瓏的身材,眉如遠(yuǎn)山眼似秋月,簡直是太美了,可他怎么就不回來呢?難道還有比自己更美,更好,更賢惠的女人?金芳不信,她將紅綢腰帶緊緊地貼在了臉頰兒,淚水清泉般地流淌著。
金芳帶著兩個三歲的孩子大寶和二寶去省城找劉山。這是婆婆和寶珠奶奶催促著逼她去的。
“一定要找到那個王八羔子,在外野得忘了媳婦,忘了娘!”寶珠奶奶破例罵人了。
金芳懷抱一個,手拎一個。一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終于來到了繁華的,令她眼花繚亂的省城。
望著眼前的車水馬龍,一幢幢讓人眼暈的高樓大廈,金芳真是不知所措。商店櫥窗琳瑯滿目的各式商品,引得大寶和二寶兩個天真活潑的孩子歡喜無比,兩雙明亮的小眼睛已不夠使喚。
金芳坐在路旁尋思了好長時間,望著面前川流不息的車輛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她決定回去。不找他,求他干啥?他該回來,他沒有理由不回來,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回來的。
在村頭的路口上,一個熟悉的身影迎了上來。
表哥憨厚地接過她懷中的大寶和二寶,默默地,一言不發(fā)地與她一同回家。
金芳把從城里買的綠豆糕,綢布,還有各式糖果送給寶珠奶奶和婆婆。
“見著他了?”
“他怎么說?什么時候回來?”婆婆和寶珠奶奶迫不及待地追問著。
“嗯……他、他會回來的!”金芳微笑著回答說。
夜闌人靜的江南水鄉(xiāng)喲,月色銀光,樹影婆娑。
金芳脫去了身上的衣裳,一絲不掛地坐在了半月湖旁。月光下她那悠長而苗條的身姿,那一對高聳的雙乳,還有細(xì)蜂般的腰肢,翹翹的臀部,都披上了一層銀色的薄紗。
金芳在湖塘里采摘著鮮藕。荷花飄香,鮮藕正嫩。金芳在泥塘里摸著鮮藕,好大的一塊鮮藕啊,又肥又嫩,多像娃娃的小嫩胳膊喲。金芳不忍將鮮藕折斷。她用水清洗著藕上的淤泥,然后,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啊,真是好鮮好鮮哪。
金芳舞起了彩綢紅腰帶,那美麗飛舞的紅腰帶,隨著金芳輕盈的身姿騰飛起來。
此時,恰巧路過的表哥被眼前迷人的表妹驚呆了,太美了,他如癡如醉,好半天才清醒過來,他頓時惶恐不安,驚懼不已,一種犯罪感襲上心頭,他顫抖著身體想偷偷地逃離。
“撲通?!北砀缁艁y中跌入湖塘邊的水中,
“誰?”金芳驚呼。
他更加慌亂,連滾帶爬地向遠(yuǎn)處跑去。
多少次半月湖夜浴,多少次在潔凈而又明亮的月光下,自己來半月湖采摘蓮藕,從未遇到有人暗中偷窺,這次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金芳不禁有些緊張慌亂,她趕忙向蘆葦深處躲去。
突然金芳的一條腿陷入淤泥之中。她使勁地往外拔著,哪知另一條腿也陷進(jìn)淤泥里。金芳害怕了,她想喊,想求救,可自己一個女人家畢竟是赤身裸體哪。身體逐漸向下沉去,她大聲喊起來:“救命啊,來人哪救命啊!”
表哥帶著一身泥水,羞愧而又懊惱地跑回家里。也許表妹并不知道偷窺她洗澡的人是誰,但今后自己還怎么有臉再去見表妹。
表哥躺在床上,臉上火辣辣地發(fā)燒。哎,自己真是鬼迷心竅了,三十幾歲的人了,早該成家了??砂承膼鄣谋砻冒。郎线€有比金芳妹子更好的女人嗎?
突然,表哥一個激靈從床上起來,他想,得看看她是不是被俺嚇壞了,也給她賠個不是,男子漢敢做就要敢當(dāng)。
表哥猶猶豫豫地往半月湖塘走去。
金芳看清了是我么,她知道是我偷窺她夜浴么?他邊走邊想著來到了半月湖邊。半月湖四周一片寂靜,只有織娘鳥偶爾輕輕地鳴唱幾聲,蛙兒,魚兒都已靜靜地睡去。
環(huán)顧四周不見金芳的身影,表哥心想她一定回去了,她也應(yīng)該回家伺候婆婆和孩子睡覺了。表哥心里踏實了,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回家去歇息。
“撲通。”一聲輕微的響動,似乎有一個黑影在水面一晃,隨即消失。突然,一條彩綢紅腰帶隨風(fēng)輕輕地飛舞起來。表哥心頭一震,這是金芳的紅腰帶,他發(fā)現(xiàn)了湖旁的蘆葦叢旁金芳的衣裳。
“金芳!金芳!”表哥大喊,空曠的湖塘上空回響著表哥焦急的喊聲。
表哥跑向剛才那黑影波動的地方,他連衣服也顧不得脫就跳進(jìn)池塘之中。
他在泥塘中撲騰了好一會兒,什么也沒找到。他有些疑惑,難道是自己眼花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手觸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他用手摸了摸,原來是女人肉鼓鼓的乳房,表哥如同觸電一般,但是很快清醒過來,知道現(xiàn)在不該胡思亂想,他潛進(jìn)水底,將裸著身體的金芳慢慢從泥塘里拽出。
表哥抱著泥人般的金芳,在湖畔邊默默地坐著。
金芳終于醒來了,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赤裸裸地被抱在表哥懷里時,她狠狠地打了表哥一記耳光后,趕忙去尋找自己的衣服。
繁忙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
春又來了。院子里的香椿樹生出了溢香撲鼻的椿芽。八九歲的大寶和二寶已能攀上樹去采摘椿芽了。
“媽,我采了個大的?!贝髮毰d高采烈地對媽媽說。
金芳欣慰地看著在樹上采摘香椿的大寶。
“奶奶,我也采了個大的?!倍殞⑾愦谎咳拥街糁照茸谝巫由系哪棠躺砼浴!鞍?,好孩子?!逼牌诺难劬烦闪艘粭l線。
五月初三,是金芳坐花轎拜堂的日子,她把這天當(dāng)作自己的生日一樣重要。每年的這個日子金芳都要把自己的紅腰帶從箱底取出,炒上幾盤菜,點上當(dāng)年末燃完的紅蠟燭。她把紅腰帶鄭重地放在桌上,然后默默地坐在那兒,細(xì)細(xì)地品味著當(dāng)年坐花轎的美景。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但那情景如正在眼前發(fā)生著一樣清晰。紅腰帶依然如故,只是有些舊了。她回憶那天晚上他那排山倒海般的激情,她回憶著那歡暢淋漓的快感……
一陣狗吠,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推門見一個黑影站在院外,他知道是表哥。
“表哥,有事???”
“你家哪天收麥子,提前吱個聲,一個女人家你受不了的。”表哥憨厚實在地說。
“哎,謝謝了,到時候我找你?!?/p>
劉山怎么就不回來呢,那個銀芳有什么能耐把他迷住呢?
突然,她想起小時候算命先生給她算命時,曾說過的一句話,“這小丫頭多俊哪,可好人沒好命,就一次男人的命,怕是將來要守活寡啊!”她當(dāng)時對這話一點不懂,現(xiàn)在想起,不禁有些沮喪。難道自己只能是這種命?金芳傷心不已。
那個叫銀芳的騷狐貍終于來了,坐著一輛小汽車,還帶來一個什么秘書。金芳看到銀芳小小的個子,胖胖的身子,一張圓鼓臉,還有不少雀斑,金芳心中不禁增添了許多的自信。但是銀芳很會說,一副巧八哥嘴,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得金芳舒心不已;對婆婆更是“媽、媽”地不離口。婆婆也樂得一個勁地點頭。金芳這個氣呀,真想上去打她兩個嘴巴??赡倾y芳一個勁地叫起了姐姐,臉上堆滿了笑,金芳無奈地把氣咽進(jìn)肚子里。
銀芳把大寶和二寶兩個孩子接到城里去了。
把大寶和二寶接到省城讀書是丈夫劉山的主意,金芳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孩子是劉家的,姓劉家的姓,身體中流淌著劉家的血,理應(yīng)讓人家接去,再說婆婆也愿意,在城里上學(xué)總比在農(nóng)村強??!
很快,就收到了大寶和二寶兩個孩子給她的信。大寶和二寶告訴她他們在爸爸和二媽這里一切很好,住高樓,吃白米,白面……
金芳一顆懸掛著的心便落了下來。
婆婆病重了。自打兩個孫子走后,婆婆便一天不如一天,請大夫,抓藥,吃補品,就是不見效。
“芳啊,婆婆虧你了……”婆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娘……”金芳淚如雨下。
“芳,你是劉家的媳婦,我到陰間也認(rèn)你……你和表哥該好就好,只要別明著就行?!逼牌拍樕⑽⒓t了起來。
“娘,您話過了,我不是那樣的女人!”金芳有些委曲和生氣。婆婆去了。婆婆閉眼前一直盼著兒子回來,電報一封接一封地發(fā)出,靈柩停放了七天,但劉山就是沒有回來。
金芳披麻帶孝,安葬了婆婆。孤獨地守著空房過日子。
不久,寶珠奶奶也去世了。
寶珠奶奶的葬禮非常隆重。寶珠奶奶是這一帶婦女的楷模,她當(dāng)年懷抱著公雞嫁過來,嫁過來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寶珠奶奶清清白白地守了幾十年的空房。幾十年哪!世上又有多少女人能做到呢?
就在寶珠奶奶去世后的幾天,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夜里,那個刻有“貞節(jié)流芳,楷模永傳”幾個大字的牌坊倒塌了。
人們都驚詫不已,“這……這世道要變哪!”
后來,金芳聽人說劉山回來過,劉山給母親上完墳后,就又坐著轎車一溜煙兒地走了。
金芳不解:他為什么不回家,為什么不回來看看她,他心里有愧么?還是那小妖精銀芳不讓他來,對了,連上次接大寶和二寶那么大的事,那小妖精都沒讓他來。她聽旁人說當(dāng)官的都怕老婆,尤其是怕小老婆……但他還是常常給金芳寄錢回來。
金芳發(fā)現(xiàn)自己有白發(fā)了,她對著鏡子,仔細(xì)地尋找著,將找到的白發(fā)揪去,她怕丈夫回來見到她的白發(fā)。
金芳相信自己的丈夫能回來,一定能回來,他沒有理由不回來。她比銀芳漂亮,她比任何人都漂亮。她有紅腰帶,是婆婆親手給她系上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劉家人,銀芳有紅腰帶么?那小小的,胖鼓鼓的雀斑臉,她怎么能跟自己比?她死了也進(jìn)不了劉家的墳。
“嘭嘭”,有人敲們。
“是表哥嗎?有事么?”
“嗯……”表哥在黑暗中欲言又止。
“沒事回去吧?!?/p>
“金芳,別等了……”表哥吞吞吐吐地說。
“不!他會回來的,這是他的家?!苯鸱紙远ǖ卣f。
表哥無奈地走了,望著表哥沉重的背影,金芳覺得對不住表哥,憨厚實在的表哥快四十了,卻一直沒娶女人。她知道表哥在等她,而且等了這么多年。何況劉山已與她解除了婚約……婆婆在臨終前說讓自己和表哥好,只要不明著來就行。不!自己絕不能干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
她覺得無論如何,她都必須等著劉山。
大寶和二寶來信告訴母親他倆中學(xué)快畢業(yè)了,今年準(zhǔn)備考大學(xué)。他倆還告訴她他們的二媽有病了,得了絕癥。金芳不禁暗暗為銀芳擔(dān)起憂來。年紀(jì)輕輕的,得什么病不好,偏偏得什么癌癥。多年輕的女人哪,那小嘴甜得連死人都能說活,死了實在太可惜了,金芳擔(dān)憂得幾乎一夜沒睡好覺??傻诙?,金芳又高興起來,那小妖精真死了,劉山不就回來了?金芳心中充滿了矛盾。
秋后,她正在場院上打場。郵遞員送來了信件。金芳匆忙地將信打開,原來是兒子大寶和二寶向她報喜:他倆同時考上大學(xué)了。
金芳那個樂啊,逢人便講,并把來信給村人們看,整個秋天金芳都是在歡樂中度過的。
金芳有時會想到銀芳,銀芳怎么樣了,病到了什么程度?是否還能下地,是否還能進(jìn)食?還能有多少日子?好幾次她都忍不住要動手給兒子寫信,問問銀芳的消息。幾次動筆,又幾次放下。
“金芳,別等了?!北砀缭趲退整溩?,見四周無人,邊干活兒邊輕聲對她說。
“銀芳得了癌癥,怕是沒有多少日子了。”
“??!什么?”表哥絕望不已。
轉(zhuǎn)眼又是冬去春來,麥苗青青,綠草盈盈,藍(lán)天碧水。江南水鄉(xiāng)的春天又來了。
兒子大寶和二寶回家看媽媽來了。兩個兒子長得高大英俊,金芳簡直不敢相信兩人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媽,您好么?”大寶和二寶幾乎同時說。
“好,好,好。”金芳欣慰地說道??粗鴥蓚€彬彬有禮的兒子,金芳突然想起了丈夫,她不禁悲涼起來。
“媽,您受苦了,等我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了工作,就把您接走,去城里享福?!眱蓚€兒子說。
金芳嘆息著流出了淚水。她想打聽一下銀芳的消息,可兩個兒子只字不提。金芳幾次想問,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兩個兒子住了幾天后,離開村子的時候,金芳終于忍不住問兒子:“上次你們來信說你們的二媽得了癌癥,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媽,您放心,二媽已做了胃切除手術(shù),現(xiàn)在又能上班了?!?/p>
金芳強忍著笑了笑,送兒子離去。
送走兒子后金芳回到家里,一頭栽到床上失聲痛哭起來。這是心靈深處的淚水,近二十年了,當(dāng)年水靈靈鮮花般的少女,如今已是四十歲的中年婦女了。
金芳胡思亂想了一夜,日頭照進(jìn)門窗,金芳懶懶地從床上起來,兒子大寶和二寶被接到省城后,她還有婆婆做伴。自己白天下地干活兒,早晚伺候婆婆,雖說累點,可心里也踏實。再加上等盼著劉山回來,也有個念頭。日子也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了,一年年地過去了。
可現(xiàn)今不同了,兩個兒子到省城讀書去了,婆婆也撇下自己走了,家里實在是過于清冷,孤獨和寂寞將她徹底包圍。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滿園花開也香不過它
我有心采一朵戴
可那花卻不發(fā)話
……
低沉憂郁的歌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是表哥在低沉地舒懷么?
表哥樸實,憨厚,善良,是典型的勤勞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他一直深深地愛戀著表妹金芳。他只是在心靈深處默默地愛戀著,深深地愛戀著。他沒有太多的表示,也沒有太多的語言,他不敢向金芳表白什么,偶爾想對她說什么,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金芳閑暇時,也會想到表哥。她曾給表哥納過繡花鞋,也給表哥做過褂子。她一直懊悔她那次狠狠地打了表哥一記耳光。有幾次望著表哥低頭彎腰,揮汗如雨地幫著她收割莊稼,金芳心疼地遞上手巾,甚至想向他道歉,解釋那次的過激行為。可表哥卻只是低頭憨厚地一笑。這一笑是那樣的滿足,是那樣的欣慰,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應(yīng)該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不!不等那可惡的劉山了,可恨的銀芳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會回來,那小妖精是不會死的,說什么也不等他了,也不能讓表哥再等了。她想她要讓表哥給她系上新的紅腰帶。
夜色明媚,微風(fēng)輕拂,金芳早早地來到半月湖旁,她滿懷欣喜,興奮地焦急地坐在波光粼粼的半月湖旁等待著表哥的到來。
他怎么還不來?白天自己托人偷偷告訴表哥她晚上會到半月湖來的,難道那人沒有對表哥說清楚,難道表哥真的癡呆到不明白她的用意?
金芳聽著青蛙們齊聲嘹亮的鳴唱,心急而煩躁,她拾起一塊石子,向湖塘投去。
“撲通”一聲,石子擊起一點小小的浪花,蛙們稍息沉寂了一會兒,又拼命地鳴叫起來。
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猶猶豫豫地呆頭呆腦地向半月湖而來。
金芳心花怒放,渾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他終于來到了她的身邊,金芳一下子撲上去,將表哥緊緊地抱住。
“快、快松手!”表哥驚恐萬狀地掙扎著。
金芳一時迷茫,她輕輕地說:“表哥?”
“金芳,俺不等你了……俺等不起了,俺,俺要娶妻生子?!北砀缃K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原因。
金芳一時不知所措?!鞍衬锿腥私o俺在前村說了個媳婦,日子都定好了,下月就成親?!北砀缯f完后深情地看了金芳一眼,急速地頭也不回地走了。
金黃色的月亮升上了中天,四野一片寂靜。金芳終于清醒過來。命啊,一切都是命。自己這命還能怨什么呢。
金芳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拿出了當(dāng)年洞房末燃盡的短短的一小截紅蠟燭,重新點燃,頓時,屋子里充滿了紅色的光華。令她心緒豁然開朗,金芳打開柜櫥,將當(dāng)年結(jié)婚時的繡花旗袍穿在了身上。多么美的一個婦人啊,雖說已過了四十歲的年齡,可仍然美麗嫵媚。表哥的話又在她的耳邊響起:“金芳,俺不等你了!”金芳笑了:“我的傻表哥喲……”
金芳望著梳妝鏡里美麗的自己,拂了拂耳邊的烏發(fā),怔了一會兒。然后,鄭重地取出了那光彩四溢的,一度令金芳引以自豪的紅腰帶。
金芳望著保存了二十年前的紅腰帶,將它小心翼翼地綰在房梁上。紅腰帶在紅蠟燭的照耀下如鮮血一樣開始流淌,蔓延,漸漸侵蝕了屋子里所有的空間。鮮血的味道傷感而又馨香,持久直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