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雨蓮
又是一個雨夜。
你,是不是知道,此刻,淅瀝的雨正淅瀝地滴落在我孤獨的窗前。玻璃被一道又一道的雨滴親吻著,仿佛那長長的淚,在臉上留下無言的痕跡。
是時間?還是距離?是夢的渴望?還是心的痛楚?雨這樣纏綿著夜,還有你,還有你如泣如訴的二胡聲,讓我沉入、沉浸,而后深深沉淪。我該向著哪里呢?我還能再向著哪里呢?
如此聽著你骨感的音符,如此相信,你并不遙遠(yuǎn)。天邊,盡頭,即使隔世即使你的傾訴是從狂的雨里黑的夜里化作天籟傳來。而我聽到你,日日夜夜,我聽到你,和你永恒的“二泉映月”。
你,是不是能夠知道,沉淪中的我正用含淚的眼睛凝視著你——無錫的街頭上,清冷的小巷里,惠山的亭子旁,沉默的泉水邊,你流浪的腳步獨自咀嚼著生命的崇高與卑微。無論怎樣艱辛,你從來不向別人乞憐,完全靠自己的表演來維持生活。衣衫破舊卻沒有污痕,手掌粗糙卻洗得干凈。
你,是不是能夠知道,沉淪中的我,正用全部的生命靠近你——我感覺所有潮濕與冰冷的泥土上,都跳動著你流血的心,所有璀璨與闌珊的天空下,都回蕩著你永無休止的訴說。
窮困,讓掙扎的你失去了遠(yuǎn)望的雙眼,瞎子阿炳,成了人們對你最直接最熟悉的稱呼。燈火黯然,星月皆失,黑暗的深度里,你用一個不幸者的決絕、忍受和善良,寫下了一個天才的所有悲涼。你用一個超越了生命的藝術(shù)家才有的敏感,成全了一個民族藝術(shù)與精神的頑強。瞎子?還有誰比你看得更透徹!你只是在把苦難咽下后,讓深邃的明眸飄落在紅塵之外。
我相信,梵高割下耳朵,是為了專注地凝視美麗與孤獨。是的,我相信,你閉上眼睛,是為了更好地聆聽呼喊與命運。
因為你,我最喜歡我們民族樂器中你手里握著的那把二胡。你一定在問我:你懂得這種聲音嗎?面對你凄愴而不懈的靈魂,我可以回答你:我已被你和你的音樂真正感動!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我現(xiàn)在生存的世界,生活不再艱難困苦卻呈現(xiàn)著怎樣游戲化的狀態(tài)——恣意的霓虹廣告,林立的高樓大廈,瘋狂的物質(zhì)繁華,用絢麗的表象掩蓋著軀體的虛弱與冷漠,拜金、貪婪和功利的陣營讓心靈相對稱的秩序已經(jīng)淪喪,讓生命深處的光輝層層剝落。你不會知道甚至你無法想象,當(dāng)精神的家園越來越遠(yuǎn)、曾經(jīng)擁有的自豪正在風(fēng)化、漫無邊際的困倦和空虛撲面而來,有多少人已經(jīng)喪失了感動的能力啊!
而我,在沒有寓言的城市的角落,透過彌漫的商業(yè)空氣,用弱小的手和質(zhì)樸的心,撫摸著冷酷的黑暗中你同樣質(zhì)樸的心所隱忍的苦難。我不能形容,一顆顆平凡而高貴的音符從你的指尖到達(dá)我的內(nèi)心,算不算恩情。
夜雨中,我看見長衫里嶙峋的你蹣跚著向我走來,你孤寂憂傷的身影,像我深藏在心中的這份不愿意遠(yuǎn)離又不能表達(dá)的愛。夜雨中,你用品質(zhì)優(yōu)秀的音符這樣緩緩地深入我緊裹著翅膀的靈魂,深入我為愛等待的時刻。
為愛等待。我聽到了我久已平靜的心,開始有血的流動、血的洶涌、血的澎湃,這流動是這樣的陌生,這洶涌是這樣的切近,這澎湃又是這樣的穿透肺腑。沒有人知道——我已將童年的夢想橫陳在愛的祭壇上,我已將久遠(yuǎn)的期待供奉在愛的支撐中,我已將青春的愛情渲泄在愛走近的瞬間,我已將刻骨的思念放飛在愛的旅途上,我,已將真實的生命,寄托在愛的清澈里??墒牵蚁衲阋粯?,漂泊已然成為宿命,不敢奢望能夠觸摸到愛的雙手。此刻,我只幻想愛像溫暖的淚水,靜靜地覆蓋我的思念,滋潤我望穿的雙眸。
生命、愛究竟是怎樣的呢?沒有人能回答你,也沒有人回答過我。天,那么高。路,那么長。夜,那么黑。雨,那么冷。夢,那么渺茫。我那些忠貞的向往啊,你那些迷醉的癡狂啊,我們那些生生死死的道路啊,我該用怎樣的語言和花朵為它們祭奠呢?我們?yōu)閻鄣却?,萬水千山,堅持著一種精神一種傾注一種心的傳遞,然后,我們孤單地飄散。飄散,連同我們自己,連同我們一生一世全部的純真純凈純粹的渴望和深情。
穿越茫茫時空,你的音樂,超度了衰老、絕望和死亡,是我生活之河厚厚的苔膩下最真實的激流了。當(dāng)你的“二泉映月”成為我們民族音樂史上最疼痛的絕唱,你的名字,也成了刻在我心上的一道深深的皺紋。而你照耀。照耀著永存。照耀著我姍姍而來的愛情的腳步。
世界著名指揮家小澤征爾——一個外國人,曾經(jīng)為你流淚,為了你沒有鋼琴、沒有交響、沒有總譜和指揮的那把孤零零的二胡所流淌的靈魂中的跫音而流淚。你知道嗎?他的脊背猛烈地抽搐,猶如折翅之后再也不能飛翔的大雁,猶如我沒有飛翔便已折翅的愛情,他說:“這首曲子我們應(yīng)該跪著聽?!?/p>
但是,我,沒有跪著。我只是坐在夜雨中我的小屋里木質(zhì)的地板上,用生命和永不能表達(dá)的愛情向你,致敬。在你留下的這一片圣土里,在我最后的孤獨和堅韌不屈的愛中,默默守護(hù)心靈深處那一縷美好的陽光。任憑無法接受的現(xiàn)實,穿越和撕裂我生命的長廊。哪怕一切的一切都是虛無,哪怕一切的一切,終究要在雨打風(fēng)吹中化為灰燼,落地如泥。
在你留下的這一片圣土里,在我最后的孤獨與堅韌不屈的愛中,有誰可以告訴我,如果我哭泣,什么能夠承擔(dān)淚水?如果我快樂,什么能夠回應(yīng)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