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　其

1959年12月1日星期二晴

民主改革已經(jīng)結(jié)束，從今天起進入社會主義改造階段。

這一個月的主要任務，就是搞互助合作。首先對群眾普遍進行互助合作的教育，然后在部落里建立長年性的互助組。工作隊還要集中訓練互助合作的骨干。

上午，我同羌族女干部小吳一起召開婦女會，選舉婦女隊長。

我們提議24歲的拍給節(jié)作為婦女隊長的候選人。因為她勞動好。上次集體收割青稞時，她比小伙子割得還要快。

但是，我們的提議遭到全體婦女的一致反對。

我們問她們：“你們?yōu)槭裁床煌馀慕o節(jié)當你們的婦女隊長？”

有幾個婦女異口同聲的（地）回答說：“因為她的男朋友太少了，一共才兩個?！?/p>

我們又問：“那么，你們擁護誰來當你們的婦女隊長呢？”

她們嘰嘰喳喳了一陣以后，推舉出羊洛。她們說，羊洛不僅勞動不錯，而且長得漂亮，全部落里的小伙子沒有一個不喜歡她的，她有40多個男朋友。

羊洛是貧農(nóng)阿列夫東的獨生女，今年20歲，第一批選送去工作隊隊部學習的積極分子就有她。她是日南部落長得最漂亮的姑娘。她，中等身材，圓圓的臉蛋，面頰上天生就有一種桃紅色，就像檫了胭脂似的。當然，這里是沒有胭脂的，這里的姑娘也不知道胭脂為何物。羊洛的天生麗質(zhì)，博得了全部落的小伙子對她的青睞。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卻很檢點，當她撩起皮襖上獨木樓梯時，從來不讓男人們站在樓梯的周圍。因為她，不僅是她，包括部落里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穿內(nèi)衣和內(nèi)褲，她害羞她的下身的隱私部位會暴露在男人的面前。

于是，羊洛就成了日南部落有史以來第一位婦女隊長。

1959年12月2日星期三晴

駐在日柯的一個排，五天以前剛剛清剿回來，停留一天又奉命調(diào)走了。調(diào)換的部隊今天也沒有來，吉那也沒有駐軍了。什么時候，駐軍才能來呢？在這偏僻的山溝里，我們工作組隨時有遭受叛匪襲擊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采取哪些應急措施呢？

根據(jù)上級指示的精神和全組討論，大家認為，當前擺在我們面前最緊迫的任務有兩項：

第一，把我們住的房子建成一座能夠抵御叛匪襲擊的堅強的防御堡壘。為此，要立即辦以下幾件事：1、在三樓平臺上筑工事，上披松枝，下放糧食；2、對中樓四周的槍眼進行清理，保證視野開闊；3、每個人的槍都要壓上子彈，時刻保持臨戰(zhàn)狀態(tài)；4、準備一個太平水桶，經(jīng)常保持桶內(nèi)有滿滿的一桶水；5、以后不再在樓上召開群眾會議，每天固定一人站崗，不能讓老鄉(xiāng)隨便上樓；6、注意群眾的思想動態(tài)。

第二，想方設法保持同吉那的工作隊隊部的聯(lián)系暢通無阻。當我們工作組一旦遭到叛匪的襲擊和圍攻時，能及時地把這個信息傳遞到工作隊隊部，以便取得上級的支援。工作隊的領導很重視這個問題，他們建議，讓我在部落里找一個絕對可靠的人，歃血為盟，同他結(jié)為拜把兄弟。當我們一旦遭到叛匪襲擊的時候，他便主動到吉那的工作隊報告。

我選擇如八作為我的結(jié)盟對象，全組一致表示同意。如八今年18歲，中等個子，有點清瘦，人很老實，但又機靈，是我們挑選的第一批積極分子。

幾個藏族干部說，要結(jié)為拜把兄弟，必須舉行喝血酒的儀式。血用牛血或羊血都可以。最使我為難的是，我不會喝酒。我說，可不可以用開水代替？別人說，不行。喝血酒的時候，必須是一個壺里倒出來的酒。要是用開水代替，那就不嚴肅了。可以少倒一點，不必滿滿的倒上一碗。

老楊立即去買了一只羊。等到一切都準備停當，通司去叫如八。這時候，我的心情突然緊張起來。因為即使是一小碗酒，也會使我酩酊大醉的。但是，為了工作組的安全，為了在工作組受到叛匪襲擊的最危險的時候，讓吉那的工作隊隊部能夠及時知道我們的消息，我豁出去了。

一會兒，通司把如八叫來了。我向他講明了我的心愿，希望能同他結(jié)為拜把兄弟。如八欣然應允。

如八說，他今年18歲。我說，我26歲。于是，如八稱我為哥哥，他算我的小弟弟。我說：“我們既然結(jié)為拜把兄弟，那就要在危難的時候互相幫助?！?/p>

如八說：“那當然。”接著，他反問了我一句：“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模俊?/p>

我說：“現(xiàn)在，駐軍撤走了，新的部隊不知道什么時候能來，在這期間，如果我們工作組一旦遭到叛匪的襲擊，希望能夠得到你的幫助?！?/p>

如八問我：“怎樣幫助法？”

我說：“只要你立即把這個消息自動報告給吉那的工作隊隊部就行了?！?/p>

如八說：“要我去打他們，我的力量不夠。送個信，完全可以做到?！?/p>

我又問：“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p>

如八說：“現(xiàn)在沒有。將來有了困難，我再對你說?！?/p>

而后，我們就開始正式舉行拜把儀式。

老楊立即宰羊。他接了一碗冒著熱氣的羊血，然后分別倒進兩個盛了大半杯白酒的茶缸子里，白色的酒立刻變成了鮮紅色。我和如八各自接過盛滿了羊血酒的茶缸，發(fā)誓結(jié)為拜把兄弟，互相幫助，永不出賣。然后一飲而盡。

拜把儀式結(jié)束后，我立即派人到吉那，把我同如八結(jié)為拜把兄弟的事報告工作隊備案。

不一會，我就開始頭暈了，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只得躺在鋪上，很快醉成一堆爛泥一樣，什么也不知道了。

1959年12月3日星期四晴

為了請示現(xiàn)金分配和寺廟改革中遇到的一些問題如何處理，我與副組長小況一同到吉那的工作隊隊部去了一趟。

離上次去吉那才十來天，路上便大變樣。沿途很多地方都結(jié)滿了冰，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一不留神就摔跤。馱東西的馬，行動就更困難了。

原來打算下午就返回日柯的，隊長叫我留下。他說，晚上還要召開工作組組長會議，研究下一段的工作，我只好等到明天再回去了。

李玉武捎來通知說，我們下放干部將于12月下旬在壤塘集中，然后返回部隊。這是第四次變更返回的日期了。

從現(xiàn)在起到返回只剩下20多天了。在這段時間里，一方面，做好返回的準備工作，如籌備干糧；另一方面，抓緊最后一段時間，好好工作，不留后遺癥。

1959年12月4日星期五晴

互助合作運動進展很順利。無論是吉那的積極分子訓練，還是部落里對群眾的宣傳教育，都是如此。

村民們聽了互助合作優(yōu)越性的介紹之后，對社會主義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十分向往。他們希望盡快把通到壤塘的公路修好，再修到杜柯，讓汽車早日開進山區(qū)來。

他們說：“現(xiàn)在住的石頭房子不好，希望能像電影中內(nèi)地的城里人那樣，住上‘洋房子。”

他們還說：“現(xiàn)在我們男男女女都睡在一個帳篷里不好，住上‘洋房子，夫妻一對對地睡在一間房子里，那該有多好！”

有的說：“騎牦牛不好，想買一輛在電影中看到的那樣的自行車，既不吃草，又省力氣，那才好呢！”

經(jīng)過“民改”運動以后，共產(chǎn)黨在群眾中的威信大大地提高了。群眾都說：“共產(chǎn)黨和人民政府不說假話，聽人民政府的話，跟著共產(chǎn)黨走社會主義道路，沒有錯。”

1959年12月5日星期六晴

棉衣補了沒有幾天，又爛的（得）不像樣了。今天抽出一個上午的時間來補衣服，一共補了6個補丁。找不來黃布，找來的幾塊布有白布、黑布和紅布，就拿它們來補吧。有的地方是補丁上面加補丁。一身黃色的軍棉衣，變成了花花綠綠的“戲裝”了。

八團一營的教導員來看望日柯的駐軍，晚上到我們工作組來了。我簡要地把組里的工作情況和部落里的情況向他做了介紹，并請他作指示。他很謙遜，連稱自己是外行。其實，從軍隊工作來說，他是我的上級；從地方工作來說，他是上杜柯地區(qū)的黨組書記。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作指示，是理所當然的。在我的再三請求下，他才說了幾點意見：

1、匪情工作，要有專人負責。要發(fā)動群眾，建立群眾性的“耳目”。

2、關于社會主義教育，既要講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更要強調(diào)勞動。要教育群眾依靠自己的勞動來創(chuàng)造美好幸福的生活。

3、抓緊收繳殘留的槍支彈藥。

談話中，他對我們武漢軍區(qū)的下放干部基本上是滿意的。他說，大部分同志表現(xiàn)是不錯的，但也有個別人表現(xiàn)不好。他對這些人很有意見，要把這些人留下來繼續(xù)鍛煉。

1959年12月7日星期一雪

上午，召開群眾大會，宣傳互助合作的優(yōu)越性。

大會剛剛開完，接到工作隊送來的通知說，縣里緊急指示，要立即實現(xiàn)全縣的合作化。

這是個重大變化，是互助合作指導方針的變化。原來的方針是“普遍建組，重點建社”。現(xiàn)在是要“普遍建社”。大家都想不到會突然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既然方針變了，思想就要努力跟上形勢。明天，先組織干部學習一天文件，后天再開始對群眾展開全面的宣傳。

老組長在時，召開群眾大會，基本上是他一人包下來。他自己忙得不可開交，別人卻無事可做。這次搞社會主義教育，我就采取群眾路線的辦法，大家都上場，每人分一個專題，這樣，既鍛煉了每一個干部，又使得自己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來考慮中心工作。

互助合作的教育已經(jīng)進行一周了。大多數(shù)群眾都抱著隨大流的態(tài)度，“大家都入，我就入?！庇械娜瞬涣私?，他們說：“互助組、合作社好，怎樣的好法，不知道?！庇械娜藙t問：“參加互助組以后，家里沒有人看家怎么辦？”

總的來說，絕大多數(shù)的群眾抱著對黨和政府的樸素的階級感情，相信我們關于互助合作的教育。他們說：“工作組剛來的時候說，要搞民主改革，要分財主的東西，說到做到。人民政府說實話，不說假話。現(xiàn)在又叫我們辦互助組、合作社，沒有錯。”

1959年12月8日星期二晴

昨晚睡到半夜，和尚南聰來叫門。他說：“我們部落有4個藏民，因為沒有帶路條，在列慶寺被駐扎在寺里的部隊扣留了，要求工作組開個證明放人?！?/p>

部落里的有些人，就是把我們平時開會時多次講的外出要到工作組開路條當成了耳邊風。偷偷地跑到列慶寺，現(xiàn)在被部隊扣留了，又來找我們開證明。這也好，讓他們受一次活的教育，以后就聽了。

杜柯河上的冰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尺多厚了。但也沒有以前所想象的那樣冷、那樣可怕。5月份在成都的時候就聽說，這里十月就要大雪封山?，F(xiàn)在已經(jīng)12月了，天氣雖然比以前要冷，但也沒有達到大雪封山不能通行的地步。

1959年12月9日星期三晴

南聰把我們開的證明送到駐扎在列慶寺的部隊后，部隊立即把扣留的4個老鄉(xiāng)放了。

南聰回來對我說：“這次駐在列慶寺的部隊的紀律不好。他們住在經(jīng)堂里，馬也拴在經(jīng)堂里。他們把經(jīng)堂里掛的裝飾布扯下來鋪在地上睡覺。還亂敲鑼打鼓。臨走的時候，把包經(jīng)書的布拿走了十幾塊，還打爛了一個喇叭。”

我把南聰反映的情況寫了個報告，交給工作隊轉(zhuǎn)“前指”調(diào)查處理。

1959年12月10日星期四晴

根據(jù)工作隊的通知，今天與“建社（合作社）”的積極分子一起到吉那集訓。

我與部隊的三個戰(zhàn)士走路，先出發(fā)。通司他們騎馬后走。

一路上，少不了和戰(zhàn)士一塊聊天。我們聊這里的氣候，聊他們最近調(diào)防時在路上的行軍生活。

“你們一路上是住帳篷嗎？”我問。

“沒有住帳篷?！睉?zhàn)士們回答。

“那你們是住在藏民的房子里罰俊

“沒有?！?/p>

“那你們晚上睡在什么地方呢？”

“睡森林，睡草壩?！?/p>

“晚上冷不冷？”

“上半夜還湊合，下半夜就沒法睡了，太冷了，凍得睡不著，被子上面都結(jié)上了冰。早晨起來打背包，兩只手根本不聽使喚?！?/p>

我原來以為他們一路上至少會睡帳篷，沒有想到他們卻是露宿野外。我們的戰(zhàn)士多么值得人們的敬愛，為了藏族人民的翻身解放，為了清匪，在這嚴寒的冬天，他們竟在雪山中露宿。

工作隊召集各工作組的組長開會，并進行分工。隊長說：“地方干部搞合作化，穿黃衣服的（軍隊干部）搞征收農(nóng)、牧業(yè)稅，收購余糧，建政（政權(quán)）與人武工作。當然，組長要抓全面?！?/p>

這幾項工作中，最困難的是征收公糧與收購余糧。因為這里有史以來就沒有征公糧和賣余糧，只有土官派糧。

1959年12月11日星期五晴

現(xiàn)金又決定分配了。為了制定現(xiàn)金分配方案和處理其它區(qū)一些事情，我請示工作隊要回日柯一趟，隊里同意了。

在回日柯的途中，見到道路旁的山上幾只豺狗正在吃一頭牦牛。豺狗比一般的家犬還要小，牦牛的個頭比它要大好幾倍。但是，牦牛卻敵不過豺狗。據(jù)當?shù)厝私榻B，豺狗吃牦牛，自有它的一套妙法。它首先竄到牦牛身上，用爪子將牦牛的眼睛抓瞎，把眼球挖出來吃掉。牦牛沒有了眼睛，就在森林里亂竄，豺狗任其亂蹦亂跳，它回過頭來，把爪子伸進牦牛的肛門，將牦牛的腸子掏出來吃了。要不了幾分鐘，豺狗就把一頭牦牛放倒了，然后鉆進牦牛的肚子里飽吃一頓。我們看見的那頭被豺狗放倒在地上的牦牛，眼睛沒有了，肚子空空的，然而，牦牛的肌肉還在跳動。

由看見豺狗吃牦牛，聯(lián)想到我們部落目前的防匪工作。前兩天，上面的寨子里又有兩家被叛匪搶了。我們更應該百倍地提高警惕。叛匪的搗亂，就像豺狗吃牦牛一樣，首先從我們的內(nèi)部搞起。所以，防止部落內(nèi)的壞分子同叛匪互相勾結(jié)，是防匪工作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回到日柯溝的溝口，見地主尕爾尕和兩個藏民在聊天。如果我們是一人單獨行動，尕爾尕干掉我們的人是很容易的。所以，今后要求大家一定要嚴格執(zhí)行上級的指示，嚴禁一人單獨外出行動。

1959年12月12日星期六晴

上午，制定現(xiàn)金分配方案。分配其他同志下去調(diào)查死牛的情況。

最近，部落里群眾的牛死的很多。過去沒有調(diào)查，不知道具體數(shù)字。今天經(jīng)過調(diào)查，才知道已經(jīng)死了345頭，正在生病的160頭。二者加在一起，占部落里牦?？倲?shù)的三分之一還多。此數(shù)驚人。

因為問題重大，下午親自調(diào)查一番。順便了解幾戶，與下去的同志了解的數(shù)字相差三分之一。某些干部對工作不負責任，實需批評。但又怕他們接受不了。明天還是找他們個別的談一談吧。

“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過去，組里有些同志聽到個別人的話，跟著瞎喊，說死牛是水草有問題。也有的說，過去部落里的牦牛從未下來過，對下面的水草不適應。自己沒有親自調(diào)查，不置可否。今天有了調(diào)查，就有發(fā)言權(quán)了。經(jīng)過親自了解，情況不是這樣。16戶有房子的，他們的牦牛每年都下來過冬。過冬的草場，不是塔馬力，而是當伍、張伍。再有一說，這次的牛瘟是史無前例的。也不是這樣。17年前，色姆節(jié)家的牦牛也得過病，80頭死了50頭。

我在調(diào)查中和幾個老牧民一起分析，死牛的原因有三：1、生?。?、牦牛過于集中，牛生病以后，容易傳染；3、沒有醫(yī)療條件。

1959年12月13日星期日晴

太陽落山以后，天剛黑了，澤勒加從吉那的工作隊隊部捎回一封信。隊部叫我盡快趕到吉那去，今天晚上能去就今晚去，今晚不能去，明天早上八點一定趕到。因為壤塘縣的縣委書記來了，有重要任務要布置。天已經(jīng)黑了，材料還沒有收集好，只好明天早晨趕去。

晚上七點鐘工作組開會，到八點結(jié)束。會議快結(jié)束時，通司反映一個情況。他說，富裕中農(nóng)澤讓知道外逃土官尕爾馬登的下落。澤讓還替尕爾馬登打聽他家的房子與土地都分給了誰。

尕爾馬登是上杜柯惟一外逃為匪的大土官，部隊和群眾全力偵察，幾個月來都沒有他的消息。今天聽到一些線索，當然不能放過。于是，立即把澤讓叫來，詢問他有關尕爾馬登的情況。

澤讓說：“尕爾馬登已經(jīng)跑到離拉薩不遠的地方去了，一輩子也不會回來了。你們永遠也抓不住他，幾十萬人也抓不住他?！?/p>

我追問：“你這是聽誰說的？”

澤讓回答說：“提供這個消息的人三兩天之內(nèi)就會來?！?/p>

當我進一步追問提供這個消息的人的情況時，澤讓就害怕了，連前面說的話都推翻了。他說，那是他自己造的謠言。

澤讓走了之后，我們立即開會分析了情況。為什么尕爾馬登跑了那么遠，消息會傳到這里來呢？為什么澤讓要打聽尕爾馬登的房子與地都分給誰了呢？為什么澤讓不愿說出提供尕爾馬登消息的那個人是誰呢？

大家說，可以肯定，尕爾馬登不是跑得很遠，而是就在附近活動。散布這種消息就是想麻痹我們，從而乘機襲擊我們。

工作組的同志一致認為，澤讓有90％的可能是通匪（尕爾馬登），10％的可能是造謠。

怎么辦呢？立即找駐軍的頭頭來一起商量。在會上有兩種意見。工作組的多數(shù)人認為，應該立即把這個情況向上級反映。但是，組里的個別人與駐軍的副排長不同意。他倆說，晚上去吉那有遭叛匪襲擊的危險。他倆的意見，明天早上把澤讓押到吉那去。但其他同志認為，沒有經(jīng)過上級批準，隨便押人，影響不好。

兩種意見都有理由。我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今晚立即去吉那報告。如果上級同意逮捕澤讓，半夜再趕回來，明天早晨就可以執(zhí)行。

我原來打算明天早晨去吉那的，那就提前今晚就去吧。我請求駐軍派三個持沖鋒槍的戰(zhàn)士同我一起去。加上工作組兩人，兩支步槍。一共有5人，5支槍，如果在途中遇上叛匪，總還可以抵擋一陣子。

出發(fā)以前，我們把情況作了最壞的估計，思想上作了最充分的準備。萬一遭到叛匪的伏擊，我們準備堅持一天一晚的戰(zhàn)斗。為了使我們在途中發(fā)生的情況及時報告上級，又確定明天早晨派加美去吉那送信。如果我們在途中被叛匪圍困了，工作隊和家里都能及時知道。

晚上9點15分，我們5人靜悄悄地從日柯出發(fā)了。每個人的心弦都繃得緊緊的。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圓圓的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月色清涼如水。冷空氣瑟瑟地往袖口里、衣領里鉆，但汗水還是像雨一樣地從背上往下流，腳與手卻凍得像冰一樣地僵冷。

剛剛拐過日柯溝的溝口，聽到幾聲像口哨一般的聲音。難道是叛匪在打暗號嗎？我們都屏住呼吸，停止前進。仔細觀察兩旁的動靜。??！原來是一只獐子，就在路旁。離我們太近了，多么好的一只獐子！

11點半鐘，我們一行5人終于平安地趕到了吉那。我向工作隊作了匯報后，隊里讓我立即把澤讓反映的情況草擬一份給上杜柯黨組的報告。

如果不請示，擅自把澤讓綁來，將何以下臺？

這又一次證明，遇到問題多商量，多請示，就可以少犯或不犯錯誤。

1959年12月14日星期一晴

工作隊讓我到隊部來，最重要的任務是搞糧食，即征收公糧和征購余糧。隊里給我們?nèi)漳喜柯湎逻_的任務是兩本賬，第一本賬是必須完成的，4600斤；第二本賬是企望完成的，6000斤。

我聽了隊里下達的任務以后，一下子就愣了。昨天了解，全部落今年共產(chǎn)糧食9940斤，平均每個人不到50斤。現(xiàn)在分配給我們征收公糧與征購余糧的任務是4600斤，除去已完成的賠罰糧2000斤外，還差2600斤。任務分配下來時，組里的同志都認為，任務太重了，完不成，最多只能完成千把斤。其原因：1、糧食田地少。日南部落是半農(nóng)半牧區(qū)本來就是缺糧地，哪里來的余糧。2、這里是新解放區(qū)，群眾覺悟低，他們從來沒有交公糧和賣余糧的習慣。我同意這兩點看法。因為我的思想不通，所以，組里的同志都叫喊困難，任務完不成。

我把組里的意見向隊長反映，隊長說：“你把情況再了解一下，趁縣委書記在，今天晚上再研究?！?/p>

下午，找部落里的幾個人了解，全部落的糧食總產(chǎn)量可達13000斤，比原來的估計要高30％。但有余糧的只有2戶。而這2戶要完成2600斤的任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他們的全部糧食產(chǎn)量也沒有2600斤呢。

晚上工作隊召開的組長會上，我擺了日南部落的情況。

最后，縣委張書記講話。他講了糧食問題的重要性。他說，征收公糧與征購余糧的任務必須完成。至于日南部落的問題，他對我說：“如果你了解的情況屬實，那就按照你的意見辦?！?/p>

張書記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使我很受感動。既減輕了我的思想壓力，又加重了我肩上的責任。我雖然到部落里了解了好幾次關于糧食產(chǎn)量的情況，但能說這就是準確的數(shù)字嗎？我心里沒有底。很多事實教育了我，要做到實事求是，防止主觀主義，就必須認真地、反復地進行調(diào)查研究，必須走群眾路線。

開完組長會議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但想起縣委張書記對我講的話，我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鞭策著自己，于是，立即動手調(diào)查。

我首先找了一戶中農(nóng)了解土地產(chǎn)量的情況。他告訴我，最好的地每卡年產(chǎn)青稞8克，折合畝產(chǎn)為92斤；中等地每卡年產(chǎn)青稞4—5克，折合畝產(chǎn)46—57斤；最差的地每卡年產(chǎn)青稞2—3克，折合畝產(chǎn)24—34斤。他家有地8卡多，因為地多，種不過來。所以，每年輪休一半，只種4卡，年產(chǎn)青稞28克，約合1120市斤，平均畝產(chǎn)80斤。

我同他一起估計了全部落的糧食生產(chǎn)情況。全部落共有土地274畝，輪休大約80畝，耕種194畝，若以平均畝產(chǎn)80斤計算，可達15520斤，大大超過13000斤的估產(chǎn)。這使我心里初步有了底。

我立即召開工作組會議，向大家通報了上級指示的精神和我摸底的情況。大家把任務分配了一下，認為可以完成。工作組的干部思想通了，但還沒有通過群眾，這一關是否也能通過呢？我心里忐忑不安。

正因為把困難估計得足，所以，在召開積極分子會議時，我反復地、詳細地對他們講道理，宣傳黨的政策。在他們對政策都理解了、弄清了之后，才開始討論征收公糧和征購余糧的具體任務。

出于我的意料之外，首先在討論征收公糧時，很多貧苦農(nóng)牧民應予免征的，都自動要求繳納公糧。連缺糧的側(cè)那，也主動要求交納4斤青稞。一個牧民出身的積極分子說：“我沒有地，交一元錢，好嗎？”在討論賣余糧時，我們估計只能賣50斤的，他們說，可以賣70—100斤；我們認為沒有余糧可賣的，他們說，有。

經(jīng)過討論，結(jié)果完成了2830斤的征購公、余糧的任務。比上級布置的2600斤的任務，超額230斤，超額9％。

這件事深深地教育了我。群眾的力量是偉大的，智慧是無窮的。他們最了解本部落的情況。征購糧食的任務所以能超額完成，就是因為貫徹了縣委張書記所指示的調(diào)查研究、依靠群眾、發(fā)動群眾的精神，大家出主意、想辦法才完成的。

1959年12月15日星期二雪

經(jīng)過工作隊在吉那舉辦的“建社（合作社）”積極分子的培訓，部落里的合作社很快就建立起來了。按照上級的政策規(guī)定，開始建社時，主要吸收貧苦農(nóng)牧民和下中農(nóng)參加，富裕農(nóng)、牧民暫不吸收。合作社的建立是經(jīng)過群眾的充分醞釀，確實認識到辦社的好處，自覺自愿申請加入的。真正做到了口愿、心愿、全家愿。

現(xiàn)在，日柯的村、社干部的班子已經(jīng)由工作隊隊部批下來了。

村長如八（18歲）

副村長側(cè)那（21歲）

村委委員如八、側(cè)那、史龍洛、阿伍

社長史龍洛（21歲）

副社長更登加錯（55歲）

社委委員史龍洛、更登加錯、如八、側(cè)那、桑培（38歲）、恒志（64歲）、尼知果（女，16歲）

牧業(yè)互助組組長阿伍

村社主要干部的平均年齡為29歲，全體干部的平均年齡為31歲。

1959年12月18日星期五雪

晚上八點多鐘，小沙突然從三樓上下來喊我：“組長，你快來看，東邊的山上發(fā)生大火了?！?/p>

大家都一哄而上來到三樓的平臺上，果然，只見東邊山上的大火把半邊天空都映得通紅通紅。

這是果利溝的森林發(fā)生火災了?；饎菰絹碓酱蟆９麥系纳峙c日柯對面山上的森林是連成一片的，很快就有蔓延過來之勢。怎么辦？把加美找來了解一下情況。他說：“森林起火的地方正是果利溝，離這里有十多里。果利溝翻過去是熱居柯，那是叛匪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p>

這次森林大火，是叛匪放的火，還是老鄉(xiāng)失火，目前還搞不清楚。重要的問題是，現(xiàn)在怎樣處置。我焦急得不得了，不去救火吧，眼看著國家的財產(chǎn)受損失，心里不安。去救火吧，人太少，而且又是在晚上。情況也沒有搞清楚。如果是叛匪布置的圈套，那就要上大當。一條辦法，開會大家商量。于是，把駐軍的副排長找來一起開會。大家一致的意見，今晚不動。因為老鄉(xiāng)中的青壯年都在吉那開會學習，光靠工作組和駐軍的一個排是撲滅不了森林大火的。當前要做的事是：1、立即派人去吉那向工作隊報告；2、馬上查戶口，看是否有外逃的放火嫌疑犯；3、工作組與駐軍都做好準備，即一方面準備戰(zhàn)斗，防止敵人突襲；一方面準備救火。如果明天早上大火還沒有熄滅的話，就要出動救火。

晚上九點多，山上的火光小了，似乎是快要滅了。

我與通司等三人再加上部隊配合兩人一起去查戶口，只有2人不在家。一個是羊洛，另一個是門戈。羊洛可能是通（同）她的男朋友到外面相會去了。因為她媽說，天剛黑的時候還見她呢。門戈不在自己的家里，而在鹽櫚募依锿鹽櫚睦掀旁諞黃穡因為鹽椴輝詡搖

1959年12月19日星期六晴

昨天晚上，整整一個晚上都沒有睡好。外面發(fā)生一點響聲，都要仔細聽聽。我與老李都起來好幾次，爬到三樓平臺上，看看四周有什么動靜。因為擔心叛匪可能乘這個機會來襲擊我們，不能不百倍提高警惕。

今天早上起來到三樓上一看，山上的火比昨天晚上要小多了。但是，整個日柯溝里都彌漫著濃濃的煙霧。

在吉那開會的日柯的青壯年，接到我們的信以后，連夜從吉那趕回來救火。工作隊給我們捎來信說，1、只組織老鄉(xiāng)去救火；2、部隊與工作組不要出動，因為人少，防止遭到叛匪的襲擊，吃虧上當。

我考慮了一下，不能執(zhí)行工作隊指示的第二條。我知道，部隊與工作組出動去救火是有很多危險的，很可能遭到叛匪的襲擊。但是，去救火的老鄉(xiāng)，沒有人去組織領導是不行的。而且，面對著國家的森林資源遭受火災，我們也不能袖手旁觀。所以，我提議，工作組去3人，部隊去一個班，同老鄉(xiāng)一起去救火。其他同志閉門守家，以防止敵人的襲擊。

組里的同志都同意我的意見，于是做出了決定。我們一面行動，一面派人把這個行動計劃向工作隊報告。

吃了早飯后，我率領著20多個老鄉(xiāng)和駐軍的一個班出發(fā)了，村里的好些娃娃們非要跟著我們?nèi)ゾ然鸩豢伞?/p>

兩個多小時爬上了山嶺。火還在繼續(xù)燃燒著。不過燒到森林的邊緣后，火勢不是那樣大了。山嶺上面的草山已全部燒光。南至俄拉，北至達日，綿延燒了三四十里。俄拉的工作組與群眾也來救火了。我們一起撲了一陣，而后分成兩攤子分頭救火。到下午四點多鐘，火已基本撲滅，除留下少數(shù)人繼續(xù)消滅殘火外，大多數(shù)人都撤回家。

縣里對這次火災非常重視，電示：“停止一切工作，全力救火?！?/p>

我們在返回的途中，碰到了工作隊副隊長率領20多個老鄉(xiāng)來救火。下午五點鐘，又碰上從吉那趕來救火的第二批隊伍約有四五十人。因為大火已經(jīng)基本撲滅，就讓他們都回去了。

今天在山嶺上救火的時候，口渴得太難受了，吃了好幾十把雪?；氐阶〉?，又喝了好幾缸子水。

1959年12月20日星期日晴

據(jù)下杜柯的尼果多反映，土官尼南的兒子華力，今年夏天在呷力多與果洛溝交界的地方，打死解放軍兩個掉隊的戰(zhàn)士，并且奪得我軍兩匹騾子，一匹好馬。此事需要進一步調(diào)查落實。

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了，吉那的工作隊隊部派老鄉(xiāng)送來一封信，通知我與老李兩個軍隊下放干部立即返回部隊，明天中午趕到吉那，22日趕到壤塘集中。

我匆匆地向副組長小況交待完了工作，組里分別給我和老李做完了鑒定，這時已經(jīng)是深夜12點了。

我們工作組來自三個民族的十幾個同志在一起工作、生活了四個月，臨到要分別時，大家都感到依依不舍。盡管開完會，已經(jīng)過了子夜，該是21日了，大家都不愿去睡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

是呀！我們這些人相聚在一起多么不容易，南唐后主李煜說得好，“別時容易見時難”，我們今后很難有見面的機會了，一旦要分別，怎么能不感到格外的留戀。

日記寫作者：汝其，學者，現(xiàn)居洛陽。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