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荃
西瓜還沒有成熟,奎屯河畔的連隊就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對連隊來說,這是連隊有史以來的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連隊每天都發(fā)生事,婆媳吵嘴,兩口子打架,丟雞罵街,寡婦偷漢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但像殺人,兩口子被殺的案子,在連隊還是第一次,幾十年來的第一次。
被殺的是秋姐和她的男人。對秋姐的男人安呼嚕被殺,人們議論的不多,好像一塊泥巴扔進(jìn)水里,沒起波浪就化了。但是對秋姐就不一樣了,說什么話的都有,而且還談?wù)摿撕荛L時間。尤其是連隊上的男人們,他們惋惜痛苦。他們叫喊著要是抓住兇手,最低也是五馬分尸,零砍碎砸也不解恨。而女人們卻不一樣,有了些幸災(zāi)樂禍的高興。這不能怪連隊的男人和女人們,因為秋姐太迷人了。
秋姐和她的男人安呼嚕被殺,第三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是一個放羊老漢發(fā)現(xiàn)的。據(jù)連隊人們回憶說,那天晚上突然下了雨,開始是小雨,后來越下越大,好像天破了一樣,雷聲和暴雨鬧騰了兩天,沒人下地。第三天早晨,天剛放晴,在家憋悶兩天的放羊老漢出了門。羊群來到瓜地邊的林帶里,放羊老漢就跑回來,到派出所報案了。
過了幾天,有人從派出所得到消息,案破了。是在他家干活的民工干的。
在審訊室里,殺人嫌疑犯李福貴,也就是秋姐家雇傭的內(nèi)地民工坐在那里,低著頭,什么也不說。
警察怎么問,氣得拍桌子,李福貴還是低著頭,什么也不說。
李福貴終于開口了,沒有說話,而是像戈壁灘上的狼一樣地嚎啕起來。那哭聲悲滄而又恐怖,讓人毛骨悚然。
好長好長時間,大概李福貴把心中的怨恨都發(fā)泄了出來,他才慢慢地安靜下來。
安靜下來后的李福貴抬起頭,看著面前的警察,說了他來秋姐家發(fā)生的事。
秋姐那天昂著頭在前面走著。她走在燦爛的陽光下。她走在連隊家屬區(qū)羊腸小路上。她臉上的笑容里晃動著細(xì)碎的陽光。她顯得很得意。滿臉春風(fēng)的她邊走邊不時地同相遇的人們打著招呼。
我提著包裹在后面跟著。
有人說,男人跟在女人后面走,只能走向一個美麗的陷阱。女人跟在男人后面走,說不定就會走向理想的天堂。
我不知道自己走向了一個溫柔的陷阱。
我跟你們說,我來連隊時是今年春天。那天,連隊的小會議室里擠滿了疙疙瘩瘩的人,鬧哄哄的像自由市場一樣。有來領(lǐng)人的,也有來看熱鬧的。來了十幾個人,男男女女的,一會兒就剩我自己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地攤上的一件舊貨,被看來看去,就是沒人動心。我又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牲口市場,買主相中哪個就牽走哪個。我就像一頭沒人要的牲口,孤獨地坐著。
真丟人啊!早知這樣,何必跟他們出來呢,幾千里路呢,借錢來丟人。我當(dāng)時真后悔。連隊圍觀的人嘴是不把門的,七嘴八舌的說什么的都有。這個說,這么大的年紀(jì)還來新疆干啥。那個說,不窮誰來呢。還有的說,人家才是轉(zhuǎn)換觀念呢,哪像咱們死守在這里門都不出。人多嘴雜說什么的都有,話兒就像風(fēng)一樣,眨眼間,我的耳朵就被灌得滿滿的。我低著頭不說話,活像一尊雕塑。
這時,人群里響起一個女人高八度的聲音“讓一讓,我來看一看還有沒有民工啦?!?/p>
“有,留著給你當(dāng)老公呢?!边B隊的人口無遮攔,喜歡開個玩笑。
人群里一片騷動和哄笑聲。
“當(dāng)老公咋啦,要是婚姻法同意,我非娶兩老公不可?!??!扒锝?,你還真行啊,能受得了嘛?!焙逍β曋?,人們的話更加肆無忌憚了。
我實在聽不下去,一下子站起來,朝著一圈的人發(fā)狠地說:“我是來干活的,不是來讓你們哄笑的?!?/p>
我沒想到我兇狠的吼叫震得亂哄哄的辦公室眨眼間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圍觀的人都極無聊地你看我來我看你,全沒有了意思。
這時,連長進(jìn)來了。連長是個年輕人,他看了看滿屋人說:“你們沒事都擠到這里干啥,下地干活去。哎,這里還有一個民工,誰家缺人?”
人群中擠出一個四十多歲女人。她看著我說:“老鄉(xiāng),你跟我走吧?!?/p>
我看了說話的女人一眼,就覺得自己沒魂了,彎腰提起包裹,就跟在這個女人后面,像牲口一般被她牽出了連隊辦公室。
我聽到了背后的議論聲。我沒有回頭。我看到前面的女人也沒有回頭。但是,后面的話音還是緊迫不舍,像條尾巴一樣跟著我們。
“秋姐家有好戲看了……”
連隊家屬區(qū)的路,曲里拐彎;像走迷宮。我一會兒迷了方向。
女人邊走邊問我:“老鄉(xiāng),你叫啥名字?”
我說:“李福貴。”
她又問:“五十幾啦?”
我有些生氣。我大聲說:“三十二,剛過。”
女人突然不走了,轉(zhuǎn)身看著我。我差點走到她的懷里,我嚇得趕快站住不動。我覺得女人的眼睛像錐子,扎得我臉上火辣辣的生疼。
女人看了我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她邊走邊說:“面相老,是家里老大吧?”
我說:“是?!?/p>
她又問:“幾個娃娃了?”
我一聽這話,更生氣了。我又一次大聲說:“沒家,沒娃娃,跟著娘過?!?/p>
女人又一次轉(zhuǎn)身,看了身后的我一眼。
她說:“你以后就叫我秋姐吧?!?/p>
女人說完,又轉(zhuǎn)身往前走。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想起剛才會議室的玩笑話,心里亂鼓一樣地狂敲。雖然相隔十萬八千里,可女人們都一樣,開起玩笑就像一個娘生的。
我突然想從后面看看秋姐,秋姐剪短發(fā)頭,發(fā)梢打著彎。秋姐的背很直,腰很細(xì),猛看像花瓶。秋姐的屁股很大,來回扭著,女人味十足。
我看得心里亂跳,眼睛有些走神。
走在前面的秋姐沒有回頭,而是領(lǐng)著我轉(zhuǎn)連隊的家屬院,轉(zhuǎn)了一排房子又一排房子,好像在逛廟會。走在路上就要碰到人。碰到人就要說話打招呼。團場連隊的人見面愛開個玩笑,玩笑又都帶點葷味。
“喲,秋姐,家里來親戚了?”
“不是親戚是民工,來家干活的。”秋姐喜盈盈地說。
“啥活都干?”
“可不是?!鼻锝氵呑哌呎f。
“看著身體挺結(jié)實的,安呼嚕的活也讓他干算了?!?/p>
“老安的活他自己能干。你家老黃那玩意我看不行了,哪天讓他去你家拉個邊套咋樣?”
“算了,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沒事。咱姐們,有啥說的。啥時睡不著覺,要解悶,招呼一聲,保險比老黃強?!?/p>
秋姐哈哈大笑著往前走,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我是個沒結(jié)過婚的老光棍,但在村里,老娘們的渾話也聽了不少。這陣兒,臉卻被臊得通紅,頭更低了。
秋姐領(lǐng)我來到一家院門口,對我說:“這是我家?!?/p>
我抬起頭,仔細(xì)看了起來。院子雖然破一點,倒也整齊,有點像家鄉(xiāng)的農(nóng)家小院。我心里一下就有了一種親切感,好像我出門又回來一樣。院子里有一片地,什么也沒有種,全是稀稀拉拉的干草,太陽一照,就像一個長滿癬的瘌痢頭一樣難看。我看著心痛,要是在家鄉(xiāng),這片地不知要種多少莊稼呢。
秋姐看我愣在那里,臉有些紅:“一個人忙不過來,只有閑著啦。你來就好了,過兩天咱倆把地翻一
下,種點菜?!?/p>
我聽了秋姐的話,在心里說:這個女人過日子也挺難。
秋姐領(lǐng)我進(jìn)了屋。我一進(jìn)門,就被嚇了一跳。
破舊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男人,五十多歲。像個怪物,一動不動,兩只眼睛閃著寒冷的光,死死地盯著我。看的我頓時頭皮發(fā)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全身一抖。
秋姐說:“這是你姐夫老安。外號叫安呼嚕?!?/p>
我急忙笑著打招呼:“大哥,你沒出去?”
男人不理我,卻朝秋姐發(fā)火:“我讓你領(lǐng)倆女的,咋領(lǐng)個男的回來了?”
我一下呆在那里,不知道干啥才好。我看到了墻角的一堆垃圾。
“要不是看他年齡大,我一個也領(lǐng)不上。福貴,來,你住這間房子。”
秋姐說著,就打開旁邊的一個門,讓我進(jìn)去。
屋子里有一張床,是單人的,上面落滿了灰塵。屋內(nèi)很凌亂,墻邊橫七豎八地站著鐵鍬、鋤頭一類的勞動工具,化肥和飼料一袋一袋地堆放著,占去了屋內(nèi)大部分空間。
秋姐邊收拾床鋪邊說:“兒子上學(xué)走了以后,這屋就當(dāng)庫房了。你一個人,住著不小吧?!?/p>
我客氣地說:“秋姐,你忙去吧,我來收拾。”
秋姐說:“沒事,你那么遠(yuǎn)來也不容易。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啥事都要擔(dān)當(dāng)點。我會照顧你的。我這人大大咧咧的,往后有啥事你也別計較。年底我也不會虧你,連隊是有規(guī)定的?!?/p>
說心里話,我一輩子沒有女人,從小到大只有娘給了我女人的溫暖和體貼??粗锝沅伌驳谋秤?,我就想到了娘。我記得娘也是這樣鋪床的。
秋姐把床鋪得展展平平的,扭頭看著我問道:“這樣行不行?”我一下就臉發(fā)燒,兩手來回搓著,躲開秋姐的目光,低下了頭說:“好,好。麻煩你了,秋姐?!?/p>
“客氣啥。你先休息一下,下午咱倆下地?!鼻锝阏f著,往門外走。
“秋姐?!蔽也恢厥拢秃傲艘宦?。
“還有啥事?”秋姐停住了腳步問我。
“有啥活我去干?!蔽蚁肓讼?,說。
“要干的活多著呢,你不用急。我去做飯,做好我叫你。你要想干,那就幫我收拾一下這屋子?!闭f完,秋姐出了門。
我看著新鋪的床,心里熱烘烘的,眼窩有了些濕濕的。我坐在了床上,用手摸著床鋪,軟軟的讓我想了許多。一路上的奔波,現(xiàn)在一下停下來,我便有了家的感覺。家是新家,是別人的,現(xiàn)在我住了進(jìn)來,我的心里就有了陽光,暖洋洋的。我想到了娘,想到了千里以外的那個家。不知娘過得咋樣。我有個弟弟和妹妹,他倆都已成家。妹妹嫁到了外村,很少回家。弟弟雖然在本村,但弟妹太奸滑,對娘不好,弟弟又是一個怕老婆的男人。臨出門的時候,我一再關(guān)照弟弟好好照顧娘,弟弟答應(yīng)得好,但我還是不放心。不是為了還債,打死我也不會出這么遠(yuǎn)的門。想到娘,我的眼窩里就有了淚水在滾動。不能照顧娘,我只有在心里祝福娘了。
想了一會兒,心里舒服了許多。我擦去眼角的淚水,站起來去收拾屋里零亂的東西。收拾了一陣子,屋里便不亂了,看著順眼多了。
秋姐推門進(jìn)來叫我吃飯,看到屋里的變化,大吃一驚,眼里露出了高興的光彩,滿意地說:“福貴,想不到你個男人心這么細(xì)。累壞了吧?”
我拍拍手,臉有些紅紅地說:“這點活累不著,沒啥沒啥?!?/p>
“走,洗一洗,吃飯。”秋姐邊說著邊出了房門。
飯已擺在桌子上,秋姐的男人老安坐在那里像個泥塑,一手拿著饃,一手拿著筷子,兩眼賊狠狠地盯著我,什么話也不說。我心里就不舒服了,不敢去坐,而是像個要飯花子站在那里。忙著端菜的秋姐看我站在那里不過去,就招呼著我“站著干啥,快坐呀”。我只好低著頭,很別扭地坐下來。
饃是白面饃,湯是面筋湯,菜有四盤。一盤炒雞蛋,一盤燉茄子干,一盤炒土豆,一盤炒白菜粉條,沒有肉菜,但我有一種作客的感覺。在家鄉(xiāng),我和娘生活,頓頓只是一個青菜,不過年不過節(jié)是很少見到油腥的,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一頓肉萊。我心里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自己只是一個打工的,又不是本地人。一個外地陌生的干活的,能吃到這么多的菜,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唯一讓我不舒服的是秋姐的男人的眼光,他看我,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秋姐不停地說讓我吃菜,老安卻一句話不說,倒像個要飯的低著頭,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著菜,面筋湯喝得溜溜響。秋姐白了他一眼,就給我夾了一筷子雞蛋說:“別客氣,多吃點,下午要干活。”
秋姐的男人看到了,停下筷子,粗聲粗氣地說:“他自己不會吃,你想喂他是不是!”
我的臉一下子發(fā)燙,心里堵得慌。我放下了筷子,站了起來,想走。
秋姐拉住我的衣服說:“別理他,咱們吃飯。他有病,心煩。隨他怎么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吃飯吃飯。老安,你吃飯。”
我當(dāng)時氣得臉發(fā)脹,氣喘得有些不均勻。我低下頭,誰也不看,默默地吃飯。我有些餓,但心里不順暢,只吃了幾口,就沒有胃口。我放下筷子,離開了飯桌。
“吃好了?”秋姐問道。
“吃飽了,秋姐。你們慢吃?!闭f完,我就出了門。
我聽到背后傳來秋姐和她男人老安的磨擦聲。這一頓飯,我吃得肚里疙里疙瘩。我生氣得喘著粗氣,蹲在門外的墻根邊,掏出煙吸了起來。濃濃的煙霧在我臉前飄蕩??粗豪镳☆^般的地,我想到了家鄉(xiāng)的莊稼地。
出門的時候,麥子已經(jīng)埋住腳脖子了。在家鄉(xiāng),我和村里人這陣兒正在麥地里撒肥,可這里還沒有播種呢。我就想到了娘。不知娘吃過了飯沒有。我抬頭看了看太陽,太陽刺眼,高高地黏在藍(lán)天上,像塊火炭。
我站起來,背著手在院子里走了起來。我看了看棚子,是做飯的地方。我看了看院墻,院墻是高梁稈扎的,有的地方歪了。我用手扶了扶,把豁口的地方用高粱稈扎好。我來到院里的地里,站在那里看著,地是荒地,長著稀稀拉拉的枯草。我心里合計著這里種白菜,那里種豆角、西紅柿、辣子、茄子什么。想著想著,我就又想到了家鄉(xiāng)的菜院子,豆青柿紅韭黃,那才叫過日子呢……
“福貴,走,下地了?!鼻锝愕囊宦暫?,把我從沉思中拉回來。我接過鐵鍬,跟著秋姐出了院門:
活兒很簡單,犁好的瓜溝要把它平整好。秋姐給我做了示范樣子,我做了一輩子農(nóng)活,看了一遍,也就看懂了。我身體好,干活不怕出力氣。我和秋姐一人一條瓜溝,秋姐干完一條瓜溝時,我已經(jīng)干完了三條瓜溝。
干了一會兒,秋姐招呼我,讓我休息一下。剛才一陣猛干,耗去我不少力氣,這會兒一停下來,我才感到汗在不停地往下流。我撩起衣服擦擦汗,看到秋姐坐在瓜溝邊直喘氣。我想。秋姐的男人是什么病,不能下地干活??此燥?,不像有病的人。
我想問秋姐,可話到嘴邊,想一想不合適,就把話又咽下去了。我蹲在地頭抽著煙,吐著煙圈想,一個家,男人不行,這個家就完了。秋姐看起來是好人,可命苦。
想想她的家,看看這些地,要是我不來,可夠她忙的。既然人家要咱了,咱要好好的幫她一把。我想了一會兒,煙吸完了,就站起來,又使勁干了起來。
太陽掉到地下的時候,西邊天邊只留下一抹絳紅色,田野里飄浮著淡淡的煙霧,天色灰朦朦的。一陣潮濕的春風(fēng)輕輕刮著,空氣中充滿了戈壁的干燥氣息。
秋姐看了看地里干了一半的瓜溝說:“明天再干一個上午就完了。福貴,看不出來,你干活真利索,像小伙子一樣。”
秋姐表揚我,我不好意思地說:“在家干慣了。”
“走,回家?!?/p>
我就跟著秋姐后面往家走。路上,遇到人,秋姐就和人開玩笑。沒人的時候,秋姐就和我說話。秋姐問一句,我答一句。秋姐不問,我們兩人就啞巴一樣走著。
到了家,秋姐讓我去洗一洗,休息一會兒,她自己就去廚房忙著做飯。
老安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見我進(jìn)來,只翻了一下眼皮,什么話也沒說,只顧看自己的電視。
我想和他說句話,看他的樣子,就什么也沒說,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我把鐵鍬放下后,出了門,來到廚房說:“秋姐,要我干啥?”
秋姐也不客氣,說:“你去把豬喂一喂?!?/p>
我問:“豬在哪?”
“房后的圈里?!?/p>
我從廚房提著豬食桶來到房后。
豬圈是個坑,圈墻是土塊壘的。里面有兩頭小豬崽,身上的毛白白的,一看就是剛買來不久的滿月豬。豬崽看到我來,哼哼唧唧地叫著,揚著頭看著。我心里就有了一種親切感,覺得秋姐的男人還不如這兩頭豬,沒有一點人情味。我邊倒著豬食邊說:“餓壞了吧。今天叫你們吃個飽。別爭,爭啥咧,就你倆,沒人和你倆爭。哎,好好吃,吃飽了睡個懶覺,這樣長膘快?!?/p>
喂完豬食,沒事,我就坐在圈欄上,看著豬崽津津有味地吃著,心里就有了想法。豬比人有福氣。人要干活,要掙錢,還要養(yǎng)娘。豬啥也不干,啥也不想,吃飽就睡,活得有滋有味。下輩子我也變成豬,也享享福。就是被殺,活得也值。
直到秋姐喊我吃飯,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豬圈。
飯后,秋姐忙著收拾碗筷,老安一挪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兩眼又死盯在了電視節(jié)目上。我用眼瞄了一下電視機,電視屏幕上幾個露胳臂露腿的漂亮女人紅紅綠綠的貓一樣地走來走去,做著怪動作。
在家鄉(xiāng)我很少看電視,自己家沒有,又不好意思到別人家去看,怕惹人煩。這會兒看到電視里漂亮女人扭來扭去,扭得我心里癢癢的。想看,但看到老安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想走開,又舍不得走開,只好站在那里樹樁一般。
秋姐進(jìn)來,看我站在門口,就推著我說:“去,坐沙發(fā)上看去?!?/p>
老安一聽,一揚腿躺在了沙發(fā)上,像躺在床上一樣舒服,誰也不理。秋姐白了老安一眼,拉了個凳子擺在我的面前說:“你坐在這里看?!闭f完,她又恨恨地瞪了老安一眼,出了門。
我沒有坐下看電視,我看得出來,自己在老安的眼里,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我沒有辦法,要是秋姐不要我,我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我只好忍了忍心中的悶氣,去了自己的房間,拿起鐵鍬出了門。
那晚月亮特別的亮堂,星星很遠(yuǎn),看不清楚。晚上的風(fēng)帶著戈壁的氣味。干熱的空氣里夾雜著干草和牛羊的糞味。狗的叫聲一會兒遠(yuǎn),一會兒近,在夜空中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我來到了院里,借著窗戶里透出的燈光,看著面前的地。燈光下的地灰白色,幾叢枯草歪七扭八地站立在地上,沒有一點生氣。我抓起一把土,又濕又黏。我想,多好的地呀,太可惜了。
溫馨的月光下,我拿起鐵鍬干了起來。
后來,秋姐告訴我。那天晚上,她在廚房里忙完活,一出門就看到月光下的我一鍬一鍬地挖著地,心里不平靜了。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潔白的月光照在新翻的土地上,淡淡的濕氣在慢慢地升騰,在我的腳下盤旋。她說,當(dāng)時她感覺我就是天上下來的神仙,專門來幫她的。
秋姐說,月光下,我的臉成了一個光影,灰蒙蒙地在淡灰色的月光里一下一下地跳動著,就像月亮里的吳剛在砍樹,做桂花酒。她的,b里就有了喝酒的感覺,醉醉的。
秋姐說,她看得有些癡迷,仿佛在看一個小伙子一樣的專注,心里有了些少有的沖動。她心里暗暗地滿意我是一個勤快人,她留用我看來是對的。
我低頭挖著地,感覺到一滴汗水流到了眼睛里,我直起腰用手擦眼睛時,看到了月光下的秋姐。我就說:“秋姐,你看電視去吧,這,一會兒就完了?!?/p>
秋姐說:“不要挖了,回家看電視吧?!?/p>
我不想說老安不讓看電視的事,怕惹得人家夫妻鬧意見不團結(jié),而是說了句違心的話:“沒看電視的習(xí)慣。秋姐,你去看電視去吧,這里一會兒就完了?!闭f完,我挖地的勁頭更大了。
秋姐看了我?guī)籽?,什么話也沒說。她心里很清楚,決不是我不愿看電視,肯定是老安變著法不讓我看電視。老安的心眼呀,針尖大,什么樣的男人都容不下。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進(jìn)了家門。
老安躺在沙發(fā)上活像一只大豆蟲,看秋姐進(jìn)來,頭都沒有抬一下,吸著煙,哼著小曲,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
秋姐不看則已,一看到老安那出土的花生——論堆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滿肚子的火直往上冒。她來到沙發(fā)邊看著老安厭煩地說:“起來,要睡覺到床上去?!?/p>
老安絲紋不動,吐了一口濃煙說:“我的家,我想怎樣就怎樣,誰他媽的也管不了?!?/p>
秋姐看老安不動,無奈地坐在椅子上,淚就涌滿了眼眶。
兩人誰也沒有講話,屋里只有電視機里傳出的聲音在流竄著。院子里挖地的聲音在屋里蕩著,震蕩著兩人的心靈。
老安的話語打破了屋里的靜默:“行啊,找了一個好勞力?!?/p>
秋姐聽著老安不陰不陽的怪話,狠狠瞪了老安一眼,什么也沒有說,擦了一下眼淚,就從椅子上站起來,端了一杯開水,拿了毛巾,出了門,門在她的背后哐地關(guān)上了。
老安抬起頭,往門瞄了一眼,嘿嘿地笑了兩聲,又安逸地躺下,哼起了自己才能聽得懂的小調(diào)。
半夜里,我被一陣哭泣聲驚醒。我心里有些緊張,望著窗戶。
窗戶外面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但又不像。我屏住呼吸仔細(xì)聽了一會兒,果然一個女人的哭聲隱隱約約從外面?zhèn)鱽?。夜半哭聲,莫非有鬼。我渾身一個激靈,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一動不動,又細(xì)聽了一會兒,確信哭聲來自院子里。誰在哭呢?我很納悶。我拉亮了電燈,坐起來穿衣服。這時候,院子里的哭聲消失了,傳來門開門關(guān)的聲音。我努力地聽著,聲音去了秋姐的房屋。我脫了剛穿在身上的衣服,拉滅了燈,躺在了床上。
夜很靜,院子里的哭聲沒有了,但是秋姐房子里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咕咚咕咚地一陣響動,好像在打架,夾雜著聽不清的吵架聲。我又坐了起來,這次我沒有拉燈,而是坐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心里一陣陣的不平靜。
好一陣兒,秋姐屋里的聲音沒有了。我看了看窗戶,外面仍是黑黑的。我躺在床上,兩眼看著灰蒙蒙的頂棚,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家里,一會兒這里,像放電影一樣跳來跳去的,更睡不著了。躺了一會兒,心里煩,我就坐起來,披上衣服,摸出香煙,吸了起來。煙頭的火光在黑暗的夜色里一閃一閃的,
煙霧在黑暗的夜色里流淌著,彌漫在屋里。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老安沒有起床,飯是我和秋姐兩人吃。老安不在,我就想起昨晚的事。我仔細(xì)看了一眼秋姐的臉。秋姐的臉上有一塊烏紫的腫塊,眼睛紅腫。我想問,又覺得不太合適。人家兩口的事,自己是不能亂攙和的??晌倚睦镉幸环N說不出的滋味,吃起飯來嘴里沒有味道。想想今天要干活,不吃飽又沒有力氣,我就強迫自己吃。咸蘿卜干,我吃了一根又一根,就著饃饃,喝著玉米稀飯,我在跟自己賭氣。
這時,老安從東屋里出來,看也不看我一眼,徑直出了門。
出了門的老安在門外大口吐著痰,聲音很響,震天動地的。
坐在對面的秋姐卻說:“吃飯,別理他,死不了?!闭f完,大口喝起了稀飯,喝稀飯的聲音特別的響,滿含著怒氣和抗?fàn)帯?/p>
我本來就沒有胃口,這會兒更不想吃了,放下筷子,我就站了起來。
秋姐抬頭望著我說:“咋,不吃了?”
“吃飽了。秋姐,我先回屋拿鍬去?!闭f著,我就回了西屋。
一會兒,秋姐在喊:“福貴,下地了。”
我拿著鐵鍬就出了房門??蛷d里,老安站在那,兩只眼像狼一樣地看著我。我把臉扭向別處,不看老安,拿著鐵鍬出了大門。出了門后我覺得自己很別扭,心里怎么想也不是滋味。這算什么事嘛?
走在路上,我一直想說話,但看秋姐沒有講話的意思,到嘴邊的話就又憋了回去。我倆啞巴一樣地走著,一直到了瓜地,誰也沒有說話。
太陽掛在碧空中央的時候,秋姐說:“福貴,休息一下吧。”
我就停了下來。我有些累,坐在瓜渠埂上,掏出煙吸了起來。
秋姐看了一會兒我做過的活,滿臉的高興。她來到我的面前,坐在了我的對面,把水壺遞了過來。
我接過水壺,看秋姐的眼睛里有些不一樣的神色,心里一跳,急忙把目光從秋姐的臉上挪開,猛喝幾口水。
我說:“秋姐,我想……”
秋姐看著我說:“有什么話你就說嘛,吞吞吐吐干啥,是不是在這里不習(xí)慣?”
我鼓足勇氣說:“秋姐,大哥不歡迎我,我想換個人家?!?/p>
我說完,低下了頭。這話我想了一夜。
“別理他。他有病,心里煩,看誰都不順眼,總愛找事。我都習(xí)慣了。秋姐勸導(dǎo)著說。
秋姐看著我嘆了一口氣。那嘆氣聲中我可以聽出來,耿姐的心里也不是很舒暢的,顯得很憂傷。
我還是憋不住,看了一眼秋姐,想問昨晚的事,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另一句:“大哥得的是什么病?”
“肌肉萎縮,治不好的病?!鼻锝阏f著,淚水就在眼眶里閃閃發(fā)光。
肌肉萎縮,我聽不懂,但治不好的病,我聽了心里就有些緊張。治不好的病,那就是說沒有幾天活頭了。秋姐命苦呀。我想到這里,心里就酸酸的不是滋味。我嘴笨,也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勸秋姐,只能低著頭狠狠地吸煙,以此來排解心中的酸楚。
秋姐看我不說話,就又說:“老安心里煩,話說得難聽,臉色也不好看,你不要計較,全當(dāng)沒有看見和聽見好吧?!?/p>
我只好點了點頭。
秋姐又說:“他不是煩你。他是想讓我在家伺候他,地里的活就不要干了。你想一想,這成嗎。兩人都不干活,吃什么喝什么,總不能兩人在家喝西北風(fēng)吧。再說,兒子在外地上學(xué),還需要錢呢。今年我包了地,他不愿意,和我打了一架。我讓你來干活,他又不愿意,昨晚我倆又干了架。我在院里哭的時候,你拉了燈。我不好意思,就回了房。回房后,我倆又干了一架。你也聽到了,反正你聽到了,我也不瞞你。沒辦法,攤上這種病,誰也沒有辦法。醫(yī)院也治不好,花了幾萬元錢。過去連隊負(fù)擔(dān)一些,現(xiàn)在承包了,一切費用都是自己掏。掏不起,醫(yī)院不讓住,只有回來在家里等死。他煩,我心里也煩。一煩起來,我倆就吵就打。吵完打完了,心里就痛快一些,日子就這樣過。說心里話,誰也不想這樣,可沒有辦法,就這命。”秋姐說著,用袖口擦了擦眼睛。
我心里起了波瀾,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秋姐說:“秋姐,我不會怨大哥的。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走了,就在你家干;要不你就回家呆著,伺候大哥,地里的活我一人干也可以。”
“那怎么行。我還是想下地干活。在家里,心里憋悶得很,那還不天天吵嘴打架呀。”秋姐憂愁地說。
“再說啦,兩人干活總比一人好吧,不管怎么說,說話也有伴?!鼻锝阏f到這里,眼睛里有了些暖意。
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靜靜地聽著。秋姐命苦,我心里想。秋姐是個好人,我要幫她。想到這里,我就站起來,發(fā)狠地干活。
我感覺坐在瓜渠埂子上的秋姐沒有動,而是用眼睛久久地看著我。我干活不喜歡拖拖拉拉的,瓜溝在我的腳下一米一米地拉長,平平展展的煞是好看。秋姐就說,看著我干活,她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自己當(dāng)姑娘時干活的情景,活就是這樣干的,修過的瓜渠就像畫一樣的好看,筆直筆直的。
我干活時偷瞄了秋姐一眼。秋姐看得入迷,有了些癡情,目光呆呆地不動。我心里就有了些抖動,好像平靜的湖水落進(jìn)了一塊石頭,漣漪一圈圈地擴散,很長時間都不能平靜下來。
看秋姐坐在那里看我,我就想起了娘。在家鄉(xiāng)自己的地里干活,娘就是這樣地坐在地邊,什么話也不說,只是用眼睛看著我干活,目光是那樣的慈祥,深情,給了我全身的力量。身后的秋姐雖然不是娘,但那神態(tài)就和娘沒有兩樣,同樣給了我全身的干勁。我就狠勁地干著。我想,自己多干點,秋姐就能少干點。她太苦了,攤上那么個男人,不但不幫她干活,反而還常常欺負(fù)她。我要是她的男人,決不能干這缺德的事,要好好地待她。想到這里,我的臉火燒了起來,在心里罵自己,胡亂想,真不要臉。
秋姐沒有動,仍然靜靜地坐著,呆傻地望著我的背影。
秋姐后來說,明媚的陽光下,我干活就像在跳舞,舞姿矯健,灑脫,優(yōu)美。每一個動作都剛強有力,散發(fā)著男人的魅力,久久地吸引著她的目光。
秋姐后來告訴我,老安年輕的時候也沒有我這樣健壯,像個沒營養(yǎng)的豆芽,從來都沒有見他直起腰過,總是低著頭走路。俗話說,仰臉女人低頭漢,不好惹。老安就是這樣,干活偷奸?;?,從來不舍得下力氣。秋姐看不起他,常常罵他是頭瘟豬??衫习驳馁\心眼忒多,在一次夜班棉花澆水時,乘秋姐疲乏熟睡時,強行占有了她。為了姑娘的好名聲,秋姐萬般無奈嫁給了老安。連隊里的人都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老安沒皮沒臉地樂呵呵地四處說,他這塊牛糞讓鮮花開得更好看。秋姐聽到后,凄然淚下,心里像塞滿了黃連一般,亂糟糟,苦兮兮的。
婚后的日子就是苦難的開始。老安白天像個瘟神一樣蔫頭呆腦沒有一點精神,什么活也不干,什么活也不想干,四處游逛,猶如流竄的鴨子一樣,那里有人就在那里扎堆聊天、睡覺、打呼嚕。時間長了,大家就喊他安呼嚕。他也不在意,反而樂呵呵的,好像被大家授予光榮稱號一樣不知羞恥??傻搅送砩?,老安的精神就像吸了鴉片一樣,瘋狂的像頭叫驢,在床上一次次地折磨秋姐,發(fā)泄著體內(nèi)的性欲。
無奈的秋姐把自己當(dāng)作一堆爛肉,任他蹂躪,摧殘,清冷的淚水滴濕枕頭。多少次,秋姐想離他而去,但兒子在一天天長大,牽掛著她無法下狠心。后來,秋姐就認(rèn)命了,渾渾噩噩地在苦水里泡著熬著。后來,兒子上大學(xué)走了,土地也實行了承包制。老安更不干了,地里的活全壓在了秋姐一人身上。兩人打打鬧鬧了幾年,老安得了病,秋姐就只有認(rèn)命了。多少次,秋姐想找個幫工的,老安不愿意,和她吵,和她鬧。開始,秋姐遷讓著他,后來,秋姐想了想自己太累,也就理直氣壯地不讓他了。我來她家當(dāng)晚老安又尋釁鬧事。秋姐第一次不屈服,同老安對打起來。想想自己的苦難日子,秋姐的心里就難受得滴血流淚。
日頭升上中天的時候,秋姐看著我把一地的瓜溝全干完了。
下午,點瓜種。我在前面挖坑,秋姐跟在后面點種,兩人配合得很默契。太陽很毒,熱辣辣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兩溝皿點完時,我滿臉都是汗水。我脫下外衣,穿著滿是補丁的襯衣繼續(xù)干著。秋姐沒撒種,而是眼睛看著我。我看秋姐看我,就停下手,問:“秋姐,是不是干錯了?”
“沒錯?!?/p>
“那你看啥咧?”我有點納悶。
“晚上我給你找件衣服,你身上的衣服太破了,早該扔了。”秋姐說。
我的臉一下就紅了。在家鄉(xiāng)我都是光著脊背干活。干農(nóng)活,沒啥講究的。在這里,不像在自己家,要講個文明,我就只好穿著襯衣了。我忘了襯衣上面的補丁,可秋姐看到了??吹窖a丁的秋姐要給我找衣服,衣服沒穿上,可話聽著舒服,像娘講的一樣叫我心里熱乎乎的。
秋姐真好,我邊干活邊在心里說。
晚上,吃過飯的我坐在屋里吸煙。老安還是一臉不友好的神色。我沒法和他計較,只好回了自己的屋里。我沒有文化,從來不看書,又沒有其它的事情可做。我唯一的嗜好就是吸煙,沒事的時候我就默默地吸煙。煙霧繚繞,就像天上的云,在狹小的房間里飄浮。
門開了,秋姐進(jìn)來了。
進(jìn)來的秋姐拿著幾件衣服。她揮動著衣服驅(qū)趕屋里的煙霧,說:“這么大的煙,你不嗆嗎?少吸點煙,對身體不好。”
我笑了,有點不好意思。
“這幾件舊衣服,不要嫌棄,先湊合著穿。”秋姐把衣服放在了床上。
衣服有八成新,洗得很干凈,我看著衣服,眼睛里就有了些濕潤。我想說什么,可嗓子眼堵堵的,說不出來。
秋姐走了。我坐在床上,懷里抱著衣服。衣服散發(fā)著溫馨的香味,在我的眼前飄蕩。我靜靜地坐著。坐著的我想了很多很多,而想得最多的還是娘。過去只有娘給了我女人的溫暖?,F(xiàn)在秋姐給了我娘一般的溫暖,而秋姐又和娘不一樣。秋姐是另一種女人,另一種女人給我的溫馨,我就有些另一種的感覺了。
這一夜,我是抱著秋姐給我的衣服睡的。我睡得很死,很香甜,完全陶醉在自己的美夢之中,一點也不知道外面發(fā)生的事。
這一夜,秋姐又和老安打架了。老安下手太狠,秋姐的頭被老安打破了,流了許多的血。秋姐也憤怒了,把老安的臉抓破了,滿臉是血。
這一夜,是兩敗俱傷的一夜,充滿了血腥味。
早晨吃飯的時候,老安不在。我看到秋姐的頭上系著一個方頭巾,紅格格的,很好看,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這一細(xì)看,我就看出了名堂。秋姐的臉上又多了一塊傷痕,右眼上有一片青紫色。
秋姐還是那樣大大咧咧的,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飯吃得很香。
我看著,聽著秋姐吃飯的聲音,我知道秋姐是強壓著痛苦裝笑臉,心里突然一酸,想哭的滋味涌了上來。我停了吃飯,使勁往下壓,沒有哭出來,但肚子卻脹脹的,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秋姐和我來到地里時,起風(fēng)了。瓜地里的塑料薄膜被掀起,散落的亂七八糟。秋姐就教我鋪地膜,秋姐騎在薄膜上,扯展著薄膜,彎著腰在前面走,我端著鐵鍬在后面給薄膜壓土。壓著壓著,我的臉就火燒了起來,心里像有只小兔一樣怦怦狂跳起來。我的速度不由地慢了下來,頭低著,不敢往前看。
秋姐不知道后面發(fā)生的一切,仍然在前面走著。她叉著雙腿,跨立在白白的薄膜上,彎著腰,雙手扯著薄膜的兩個邊,在地上比量著。風(fēng)灌進(jìn)了她的襯衣里,鼓鼓的,于是,她的兩個飽滿的乳房就裸露了出來,隨著身體的抖動而晃動,像兩團白色的火焰。
跟在后面的我就看到了前面的兩團白色的火焰,眼前一片眩暈。我閉上了眼睛,可又忍不住。我看著,看著,心里就亂了方寸。我無法控制住自己,全身著火一樣,口里干渴得不停的咽唾沫。
我是一個健康的男人,貧窮讓我沒有女人。我弟兄兩個,家里窮,到了結(jié)婚年齡,沒有人來提親,后來就耽擱了。弟弟比我精明,自己找了對象。為了弟弟,我舍棄了自己。后來,弟弟結(jié)婚,欠下了一屁股債。我更不敢想結(jié)婚的事。為了給弟弟還債,我才不得不遠(yuǎn)離家鄉(xiāng),來這里打工。
秋姐看我站在那里發(fā)愣,就放下手中的薄膜,來到了我的面前,親切地問道:“福貴,是不是哪不舒服?還是累了。要不咱休息一會兒。”
我看著面前的秋姐,看著秋姐有些透明的花襯衣。隱隱約約地就看到了那兩個白饅頭一樣的乳房在晃動。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不往那里看。
秋姐沒有發(fā)現(xiàn)我心里的秘密,以為我累了,就又說:“咱們休息一下。走,去林帶里喝口水?!鼻锝阏f著,就前面走了。
我滿臉發(fā)燒,心里撲通撲通地跟在后面。
林帶是老林帶。秋姐說:“這粗壯的柳樹是當(dāng)年開荒時種下的。”我看柳樹有一抱子粗,伸展著濃密的樹枝,猶如一長溜大傘,遮擋著酷熱的陽光。
涼爽的林陰里,秋姐坐在渠埂上,用手絹擦著臉上的汗。她擦完臉上的汗,就把手伸進(jìn)襯衣里,在胸前胡亂擦著,襯衣被帶起來,白白的肚皮就一亮一亮地在我的眼前閃動。
我坐在秋姐的旁邊,動也不敢動,渾身火燙得坐立不安。我拼命地喝水,想撲滅心中的火焰。
秋姐擦完了胸前,就擦后背。她邊擦著身體邊說著話。
秋姐說:“福貴,你該成個家了?!?/p>
我低著頭答:“是的?!?/p>
秋姐又說:“家里沒有合適的?”
我埋著頭又答:“沒有?!?/p>
我邊說著,邊喝水。一會兒,肚子就覺得鼓鼓的,想解手。我抬起了頭。我看到了遠(yuǎn)處的奎屯河。陽光下,青青的蘆葦在搖晃,光斑在蘆葦葉上閃耀著,一明一滅。
秋姐沒有發(fā)現(xiàn)我憋急的臉色,仍照著自己的思路說:“成家的事我來給你張羅,給你找個合適的,把家安在這里,以后把你娘接來?!?/p>
我只好哼哈著,站了起來。我實在忍不住了,下身鼓脹脹的,臉憋成了黑紫色,一臉的汗珠。
秋姐看著我的樣子,頓時明白了一切,突然就大笑了起來。秋姐邊笑邊說:“不要憋壞了,快去吧?!闭f完又大笑了起來。
我彎著腰,快速地跑向奎屯河,跑向奎屯河畔的蘆葦叢中。
我站在茂密的蘆葦叢中,吸著奎屯河飄來的潮濕味,美美地撒了一泡尿。撒完之后,我有了一種非常的快感,痛快地?fù)u了搖頭。當(dāng)我要邁步走出蘆葦
叢中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遠(yuǎn)處的草叢中蹲著一個人。我開始并沒在意,以為那個人也和我一樣。我走出蘆葦,站在高處時,就瞄了一眼那個人;結(jié)果就這一眼,我就像定身似的站在那里動不了了。
草叢里真真切切的那個人是老安。他在那里干什么?我就有些納悶。我細(xì)一想,就想出了答案。
老安是特務(wù),他在跟蹤。
我就有了些惱怒,有了被欺辱的感覺。憤怒的我硬著脖了就朝老安走去。我邁著大步,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老安的面前。
老安從草叢中站起來,站得有些畏縮,像缺少營養(yǎng)的豆芽,彎著腰。他的眼睛亂閃著,躲避著我咄咄逼人的眼光。
我停下腳步,眼睛里噴著火,怒視著抖動的老安。我想揮起拳頭,痛打老安一頓,解解心頭淤積的怨氣。但是,我最終沒有把拳頭舉起來。老安抖抖索索地快要癱成一團,使我的頭腦清醒了許多。
病人。一個快要死的病人。
想到了這,憤憤地瞪了老安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老安支撐著快要倒下的身體,朝著遠(yuǎn)去的我恨恨地罵了一句惡毒的話,一扭一扭地遠(yuǎn)去了。
日子就這樣過著。轉(zhuǎn)眼到了壓瓜秧的季節(jié)。
老安自從在草地里和我正面交鋒以后,就開始躲避我了。老安心里明白自己不是我的對手,他把對我的怨恨都聚集在折磨秋姐的身上,白天無戰(zhàn)事,夜晚就是一場殘酷的男女戰(zhàn)爭。
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有幾次,我想好好的整治一下老安,但都被秋姐攔住了。秋姐的淚水,澆滅了我心中的怒火,同時激起了我心中對秋姐的憐憫和同情。
壓瓜秧是西瓜豐收的關(guān)鍵。壓瓜秧的同時要給瓜秧打杈。禮品瓜不同于普通的西瓜,它的種植要求很嚴(yán),成熟期很短。秋姐給我講著要領(lǐng),猶如專業(yè)技術(shù)員一樣。
老安又來了。這幾天,老安不像過去那樣藏在草叢里窺視,而是坐在瓜地邊的渠埂上,像只狗一樣地蹲著,虎視眈眈地看著秋姐和我干活。
我看到老安蹲在大柳樹下,心里就有了屈辱,就有了憤怒。我干脆不干了,坐在了瓜埂上,掏出了煙,吸了起來。我一口接著一口吸著,濃濃的煙霧彌漫了我的眼睛。
秋姐看我不干活了。她想說,但她看到了柳樹下的老安,到嘴的話就又咽了下去。她起身來到了老安的面前。
秋姐說:“你又來干啥?”
老安不吭氣,只是默默地看著地里的我。
“你咋不死呢?!鼻锝愫藓薜卣f。
老安笑著說:“我就是不死,讓你們活受罪。我就是讓你倆干熬。”
秋姐罵道:“不要臉!”
老安得意地說:“我活著,你倆就搞不成?!?/p>
秋姐又罵道:“你真是牲口!”
老安不接話,反而笑了起來,笑得很瘋狂。那笑聲像老鴰叫的一樣,在瓜地里流竄。
秋姐流淚了。秋姐含著眼淚離開了老安。
秋姐來到我的跟前說:“咱們不理他。咱們干咱們的活。死畜生一個。”
我看出了秋姐的痛苦,可我沒有辦法。我甩掉手上的煙頭,用腳狠狠地踩了一下,下到瓜田。
太陽越來越熱了。沒有一絲風(fēng),空氣中翻滾著熱浪。
老安倒下了。老安終于忍受不住地里的高溫,倒在了大柳樹底下。秋姐沒有看到,是我看到的。我干活的時候,不時地看一下柳樹下的老安。我不是關(guān)心,而是憤恨。我希望老安離開這里,不離開就像肉中刺一樣地看著難受。
我看到老安倒下時,心里一陣高興。但是這種念頭只是一瞬間,像閃電一樣的很快就消失了。我對著秋姐喊道:“老安倒了?!?/p>
我沖向了大樹下的老安。
我摸摸老安的鼻子,有呼吸。我就喊:“大哥,大哥。”
老安閉著眼睛不說話。
秋姐來到我面前的時候,老安在我的懷里,靜靜地躺著。
秋姐說:“福貴,放下他。他是裝的?!?/p>
我沒有放下老安。我說:“不像,肯定是病了。”
秋姐上前就擰了老安一下。老安沒動。秋姐就慌了,說:“快背他回家,去醫(yī)務(wù)所?!?/p>
我就背起老安,朝連隊跑去。
秋姐跟在后面。跟在后面的秋姐心里就有了怨氣。她看著前面的我背著老安,在不平坦的路上一顛一顛的,對老安的氣就更大了。
秋姐邊走邊數(shù)落著:“不在家呆著,跑來干啥?!?/p>
我喘著氣說:“秋姐,現(xiàn)在啥也不要說了,搶救病人要緊?!?/p>
秋姐不說話了,可老安說話了。原來老安在我的背上一顛一顛的就被顛過來了。
老安說:“你把我背回家,我還是要來的。”
我聽到了老安的話,停下了腳步,不知如何是好。
秋姐也聽到了老安的話,上前就把老安往下拉。秋姐邊拉邊罵道:“你是不是人?地里活你不干,還想著法欺負(fù)人。你不是人。把他放下來。”
我手一松,老安就被秋姐拉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秋姐拉住我的手,說:“走,咱們別理他,咱們干活去。”
我不忍心,看了老安一眼,本想幫老安一下,可我看到老安的眼睛里,發(fā)出的眼光特別的惡毒,好像要殺人一樣,我心里就有氣了。
我心里想,不是我拉秋姐的手,是秋姐拉我的手,我怕什么。
我這樣想著,就任憑秋姐拉著。三十多歲了,第一次讓一個女人拉著手,我的心里就有了從來沒有的滋味。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飛,腳步輕輕的,一點都不累。
老安在后面叫了起來:“狗男女,不要臉。我殺了你們?!?/p>
秋姐站住了。
我站住了。
老安果真拿著一把閃光的刀子沖過來。
秋姐驚恐地抓住我的衣服,渾身有了些抖顫,說道:“他瘋了,他瘋了。”
我開始還有些害怕,但秋姐一拉我的衣服,站在我的身邊,我不由自主的心里升起了一股豪氣,有些威風(fēng)凜凜了。
我站著沒動,等老安撲過來的時候,我順勢抓住老安的手腕,一把就奪過了刀子,一推,老安就躺在了戈壁灘的草地上。
我把刀子朝遠(yuǎn)處一扔,生氣地說:“秋姐,我不在你家干了?!?/p>
我大步朝遠(yuǎn)處走去。我邊走邊想,這樣干下去,說不定還要出人命呢。
老安愣了。
秋姐傻了。
他倆誰也沒有想到我會來這么一下子。
秋姐一股火涌上心頭,朝地上的老安狠狠地踢了一腳,罵道:“你不是人,你是畜生!”
秋姐丟下老安,朝我追來。
躺在地上的老安,揉著被踢疼的腿,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遠(yuǎn)去的秋姐和我,牙齒咬得格格響;大聲罵道:“狗男女,我絕饒不了你們!”
我來到了奎屯河畔,坐在一棵古老的胡楊樹根上,喘著粗氣。我看著河水,河水不慌不忙地流著,陽光照在河面上,光斑閃閃,晃花了我的眼睛。我突然覺得心里很委屈,鼻子酸酸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追過來的秋姐停下了腳步。秋姐本想過來,但她看到陽光下的我臉上的淚珠在閃光,她就站著不動了。
男人有淚不輕彈。
秋姐后來告訴我,她看我在哭,心里很難受。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我。我在幫她,五十畝瓜地不說,門前院子里的菜園子經(jīng)我的手,辣子開花了,西紅柿結(jié)
果了,豆角爬秧了,小白菜綠綠的,吃了幾頓了。圈里的豬都有三四十斤了。這一切都是我干的??衫习策€要折磨我,欺負(fù)我。要是我走了,誰來干呢。
秋姐想著想著,眼淚就出來了。
秋姐心里憋得很,就大哭起來。
秋姐痛哭的時候,我不哭了。我扭頭看到秋姐哭得很悲哀,坐在草地上,鼻子一把淚一把的。
我來到秋姐的跟前勸秋姐起來。秋姐甩動著兩只胳臂,哭著說:“福貴,秋姐我對不起你。你幫了我這么多的忙,還要受這么多的委屈。你走吧,在誰家干都比我家強。我家有個畜生,他不是人。”
我說:“秋姐,對不起了。我不能再在你家干了。我怕出事。”
秋姐說:“福貴,你是好人。你在我家干這幾個月,我看得出來,你是好人。我不想讓你走,可我家的畜生逼你走。你走吧,我也再不找人幫忙了?!?/p>
秋姐說著,淚更多了,哭聲更悲戚了。
我站著不動,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難受。
老安站在遠(yuǎn)處在笑。秋姐沒有看到,我看到了。我看到老安得意了。得意洋洋的老安一歪一扭著身子走了。
我搬出了秋姐家。
經(jīng)秋姐介紹,我在徐嫂家干活。徐嫂家的瓜地挨著秋姐家的瓜地。我想,這可能是秋姐的特意安排。秋姐的心思我知道,她不想讓我遠(yuǎn)離她。徐嫂本來不要人幫忙,秋姐苦口婆心地說了很多的話,井一再說只干一個月,瓜大的時候,還要我回來看瓜。
自從我離開秋姐家,老安每天來地里看秋姐干活,可他從不到地里幫秋姐一下忙,反而像個地主監(jiān)視長工干活一樣,坐在地邊的柳樹下吸煙,滿臉的得意洋洋。每次看到這些,我就想跑過去掐死他,至少狠狠地痛打他一頓??墒俏也荒?,因為我沒有權(quán)利,他們畢竟是夫妻。但是徐嫂看不下去,站在地里大罵:“安呼嚕,你是人嗎?秋姐累得那個樣子,腰都直不起來,你不干活,送口水也行吧。你還有臉坐在樹底下吸煙,還不如到奎屯河里淹死算了。”
老安說:“我才不死呢。我要活著,讓他們難受。只要他們難受了,我才高興?!?/p>
我氣得牙齒咬得腮幫子疼,拳頭都攥出了汗。
徐嫂的男人在旁邊看不過去,勸徐嫂說:“那是頭驢,你理他干啥。叫秋姐過來歇一會兒?!?/p>
徐嫂就喊:“秋姐,來我們這邊歇一會兒吧?!?/p>
秋姐說:“不了,馬上就完了?!?/p>
毒辣的日頭燒得地里冒熱氣,就像出鍋的蒸籠。我穿著秋姐給我的背心壓瓜秧,渾身汗淋淋的,背心都濕透了。我看遠(yuǎn)處的秋姐,飄來飄去的熱氣里,秋姐身上的汗衫像是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里堵得慌,一陣難受。
老安在樹底下得意地哼著小調(diào),說著怪話:“真涼快呀。這天咋不熱呢?!?/p>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一下站起來。徐嫂的男人看著我說:“那是一堆爛刺,動了扎手?!蔽覛獾枚自诘厣希鹆藷?。
突然,徐嫂叫了起來:“安呼嚕,秋姐咋了?你還不看看?!?/p>
我抬起了頭,看到秋姐躺在瓜溝上,一動也不動。我急了,剛要邁步,就被徐嫂的男人攔住了,他說:“你別惹事。我們?nèi)タ纯础!?/p>
我看到徐嫂和她男人跑了過去,老安像狗熊一樣坐著不動,好像天塌下來和他無關(guān)。
徐嫂朝老安喊:“安呼嚕,你老婆真不行了,你還不來救她?!?/p>
老安說:“死了好,省得我天天來地里受罪?!?/p>
徐嫂的男人說:“人都成這樣了,你還見死不救。你還是人嗎?”
老安說:“要救你們救去,我要回家睡覺了。”
老安說完,站起來,離開了地邊,朝家里走去。
徐嫂喊道:“秋姐,你不要嚇我,你醒一醒。你睜開眼,睜開眼嘛?!?/p>
我顧不了那么多了,幾步?jīng)_到了秋姐的面前。我看到徐嫂懷里的秋姐臉色灰白,眼睛緊閉著。我一下驚呆了,傻子一樣地站在那里。
徐嫂的男人朝我發(fā)火吼道:“你傻站著干啥,還不背著趕快去醫(yī)務(wù)所救人!”
我啥也不想,背起秋姐就往連隊的醫(yī)務(wù)所跑去。
徐嫂和她男人緊緊地跟在后面。
我們追上了老安,跑到了老安的前面。
我聽到老安在我的后面喊叫起來:“耍流氓了,快看呀,耍流氓了。”
我一下就站住了。我想和老安拼命。
徐嫂的男人推著我說:“不理他,救人要緊?!?/p>
徐嫂罵道:“不要臉,安呼嚕,你去死吧?!?/p>
我背著秋姐在前面跑,老安在后面亂罵,什么難聽話都罵了出來。
我們來到連隊醫(yī)務(wù)所,醫(yī)生急忙搶救。好一會了,我看到秋姐才吐出了一口氣。她的眼睜了一下,又閉上了。
我問醫(yī)生:“啥病?沒事吧?”
醫(yī)生說:“主要是疲勞過度,加上今天天氣熱,中暑了。不過不要緊,好好休息一下就能緩過來。還多虧你們送來的及時,要不然,還真要出事了?!?/p>
我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說,看著床上的秋姐,等著她醒來。
徐嫂和她男人走了。
我聽到徐嫂邊走邊說:“秋姐還是有福氣的,碰到這么好的男人?!?/p>
徐嫂的男人說:“走吧,回家你給秋姐弄點吃的送來。”
徐嫂和她男人走了好一會,我看到秋姐的眼睛睜開了。
我問道:“秋姐,你好一點了嗎?”
秋姐想坐起來,我急忙按住說:“秋姐不能動,你打著吊針呢。”
醫(yī)生在旁邊說:“你不要動,好好躺一會,打完吊針再回家。”
我看到秋姐的眼睛里有了淚水:“福貴,謝謝你了?!?/p>
醫(yī)生說:“可不是,你可真要好好謝謝他。要是再晚來一會兒,還真要出大事呢?!?/p>
我用手擦著秋姐臉上的淚水說:“秋姐,你對我那么好,我不能不講良心?!?/p>
這時候,老安進(jìn)來了。我們誰也沒有想到,老安這個時候會進(jìn)來。
老安看到了我給秋姐擦眼淚,就罵著朝我撲過來。我握著拳頭一下就站了起來。
老安被醫(yī)生擋住了。醫(yī)生說:“病人需要安靜,你出去?!?/p>
老安跳著腳罵我,我走了過去。
秋姐喊我:“福貴?!?/p>
我站住了。為了床上的秋姐,我強壓著心里的怒火。我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冒火。
老安被醫(yī)生推出了醫(yī)務(wù)所。醫(yī)生關(guān)上了門。
醫(yī)生對我說:“老鄉(xiāng),你走吧,離開這里。要不,會出事的。”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什么話也不說。
床上的秋姐說話了:“福貴,你哪也不要去,明天還是回來吧,在我的地里干。這幾天,我也想通了,什么也不怕了?!?/p>
我看到醫(yī)生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
秋姐看著我說:“你過來,坐到我跟前好嗎?”
我走過去,坐到了秋姐的面前,看著秋姐。我覺得自己的眼睛濕濕的。
秋姐伸出手,抓住我的手,緊緊的,怕我走掉一樣。
我把臉貼在了秋姐的的手背上,一動也不動。
秋姐打完吊針以后,精神好多了。徐嫂把飯送來了。一碗雞蛋撈面務(wù)。秋姐說啥也不吃,非要讓我吃。徐嫂勸了一會了,看秋姐很犟,就讓我吃。吃面條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眼淚流在了碗里。
我要送秋姐回家。秋姐不讓送,徐嫂也不讓送。
徐嫂說:“安呼嚕瘋了,坐在門口大罵,罵得死難聽,好多人圍著看?!?/p>
秋姐說:“這日子過到頭了。”
我看到秋姐的眼淚亮亮地流了下來。
徐嫂說:“福貴,你回家吧。我送你秋姐回家?!?/p>
看著徐嫂相伴著秋姐往秋姐家的方向走去,我心里酸酸地悶著頭去徐嫂家。
快到徐嫂家的時候,我聽到了老安和徐嫂的男人在吵架。我心里一急,感覺要出事,就跑了過去。
我看到老安拿著一個爛盆子,徐嫂的男人拿了個棍子,兩個男人對峙著。老安在不干不凈地罵著,徐嫂的男人在訓(xùn)斥著。我聞到了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我看到我住的房門上全是黃黃的屎,老安拿著爛盆子還流著稀稀的黃屎。我一下冒火了,沖過去把老安手里的爛盆子奪過來,扔出去了很遠(yuǎn)。
老安低著頭朝我沖過來。
徐嫂的男人朝我喊道:“福貴,你快跑。千萬不要動手!”
旁邊看熱鬧的人推了我一下,說:“你走吧,這個人誰也不敢惹?!?/p>
老安被人抱住,掙扎著要和我拼命。
我走了,離開了連隊家屬區(qū),朝遠(yuǎn)處的戈壁灘走去。
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在這里,我沒有親人,沒有家,只有一塊來的同鄉(xiāng)??伤麄冊谶@關(guān)鍵時候,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好像我是一個瘟神要傳染他們一樣。
我在戈壁灘上亂走著,心里亂麻麻的。不知什么時候,就到了奎屯河邊。奎屯河邊有兩棵很老很老的胡楊樹,就像兩個老人站著在聊天。我坐在了一棵老胡楊樹下,看著慢慢流淌的河水發(fā)傻??粗粗蚁肫鹆思亦l(xiāng)的娘。我的淚水出來了。我覺得自己太委屈了,憋悶心中多日的苦水往外流。我哭了,大聲地哭了。對著奎屯河,我大聲哭喊起來。
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呀?
我哭著,拳頭捶打著古老的胡楊樹。我的手都流出了鮮血,可我不知道疼。我心里難受哇。我的心里就像有只貓在抓撓我的心,撕心裂肺的難受。
我用頭碰著胡楊樹。我哭著,我碰著。也不知什么時候,我就歪倒了,歪倒在胡楊樹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我醒來了。天灰蒙蒙的,一大塊灰云遮住了太陽。我感覺到一滴一滴水掉在我的臉上。我睜大眼,看到秋姐的眼睛看著我,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想坐起來;可動不了。原來我躺在秋姐的懷里,被她緊緊地抱著,抱得死死的,一點也動不了。
秋姐看我醒來,就哭著說:“福貴,你可要想開呀?!?/p>
我說:“秋姐,我不會死的?!?/p>
秋姐摸著我的頭說:“那你碰樹干啥?”
我說:“我心里難受?!?/p>
秋姐說:“我知道你心里難受。聽人說,你往奎屯河跑,我心里一下就毛了。我就什么也不管了,任那個該死的在家胡鬧,我就跑來了。我順著奎屯河找了好遠(yuǎn),啥也沒有找到。還好,在這找到你了?!?/p>
我什么也不說,把臉緊緊地貼在秋姐鼓鼓的胸脯上。我聞到了女人特有的氣息。我想到了娘。想到娘,我的眼淚就出來了。
秋姐把臉緊緊地貼在了我的臉上,我感到暖暖融融的。
秋姐說:“我是不會讓你走的。不管連隊上的人怎么說,怎么看,我這次認(rèn)了,豁出去了?!?/p>
我的淚流得更快。我哭著說:“秋姐,我不想看著你受氣,不想看著你挨打。咱們走吧。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我有的是力氣,我來養(yǎng)活你?!?/p>
秋姐的淚水流到了我的嘴里,咸咸的。我咽了下去。
秋姐說:“不走,咱倆誰也不走。氣死他?!?/p>
我流著淚說:“秋姐,我咋回連隊,我沒臉回連隊呀?!?/p>
秋姐把我抱得更緊了,我都有些喘不過氣來。我沒動,一點也不想動。我當(dāng)時心里想,就這樣死在秋姐懷里算了。
秋姐摟著我說:“我找人明天在瓜地給你搭個瓜棚,你就住在瓜地吧?!?/p>
我說:“我會搭瓜棚。秋姐,在家鄉(xiāng),我給人搭過瓜棚。”
秋姐一聽,笑了。她笑著,眼淚就掉在了我的臉上。
她親了我一口,說:“我真沒看錯你。你是男人,是我想要的男人?!?/p>
我心里一下就熱了起來。我倆就忍不住,干了那事。
干完那事后,我倆都很累。我背靠著胡楊樹,抱著面條一樣的秋姐。我看到,西邊的天上血紅血紅的一大片,把我們頭頂上的樹葉都染紅了。
那天晚上,我和秋姐呆在胡楊樹下,說了很多的話。我覺得自己一輩子也沒有說過那么多的話。我倆抱著,一直抱著。話說完了,誰也不想說了,就這樣抱著。
我覺得自己嘴里干干的,想喝水??晌也幌雱?,也不敢動。我怕驚醒秋姐。秋姐躺在我的懷里,睡得很香,還打著輕輕的呼嚕。我聽著特別的親切,像娘晚上哼的家鄉(xiāng)歌謠。
我又想娘了。
我的淚水流了出來。
我淚眼蒙蒙地看著奎屯河。河水嘩啦啦地流著,散發(fā)著濕濕的氣味,跟著風(fēng)跑來。我吸著,吸著,就覺得嘴里沒有那么干了。
我就這樣坐著,抱著睡得很香的秋姐。
我就這樣坐著,看著夜晚的奎屯河。
月光下的奎屯河很美。明亮亮的月亮,照在奎屯河上,我看到了一層薄薄的白霧,飄著飄著,朝著我們飄過來。我就覺得我們在天上,在云彩里面坐著。
我聽著奎屯河的水嘩嘩地流著。我聽著河邊的蘆葦在搖著,唱著好聽的歌兒。我還聽到野鴨子在叫著,就像電視里的歌星在唱歌,好聽極了。
我一直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我看著,一直看到天邊白了,就像河里的鯉魚翻了白肚,一長溜,上面一大片紅紅的魚鱗光。
秋姐醒了。她沒動,還窩在我的懷里。
秋姐摸著我的臉問:“你坐了一晚上?”
我沒有說話。
秋姐扭了扭身子,笑了。
秋姐說:“我一輩子都沒這樣睡過,真香啊?!?/p>
我抱著秋姐說:“你再睡一會兒。”
秋姐坐了起來,說:“不了。我該走了,回家給你做飯。你也該干活了,去瓜地搭瓜棚,等著我給你送飯來?!?/p>
我把瓜棚搭好,都沒有見秋姐來給我送飯。我只好坐在瓜棚門口吸煙。吸著吸著,我突然就感到心里難受起來。一個念頭冒了出來:秋姐不會出事吧?
我站起來,就見徐嫂遠(yuǎn)遠(yuǎn)地跑來了。一定出事了。我心里琢磨著,朝徐嫂跑去。半路上,我和徐嫂站在那里。徐嫂告訴我:“秋姐被老安打斷了腿,送到團里的醫(yī)院了?!?/p>
我問:“老安呢?”
徐嫂說:“被派出所抓走了。你快去團里醫(yī)院吧?!?/p>
我撒開丫子跑了起來,徐嫂在后面喊的什么,我一點也沒有聽到。
一個月后,秋姐出院回來了。
老安也被派出所放了出來,說是取保候?qū)?。我恨派出所,為什么放他出?為什么不關(guān)他一輩子?
派出所的人告訴我:“兩口子打架,又沒有出人命。再說,我們?nèi)メt(yī)院調(diào)查了,老安也只能再維持一個月??焖赖娜?,我們關(guān)他干啥,總不能讓他死在派出所吧?!?/p>
我無話可說。我又不是警察。我只好回來了。盡管我心里怨恨,但我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畢竟是個外來戶,一個來打工的內(nèi)地民工。
我住在了瓜地,每天精心伺候瓜。瓜也越來越大,看著喜歡人。
秋姐不能來瓜地干活,只能每天拐著腿來給我送飯??粗锝隳莻€樣子,我心里很難受??汕锝忝看慰次译y受,就摸著我的臉勸我。我端著飯碗,淚就掉到碗里。我怕秋姐看到,幾口就把飯吃完,每次都這樣。
我和秋姐見面,誰也不提老安,害怕傷心。我知道,我倆都在等待。等待什么,我倆心里都很明白。
每次看到秋姐一拐一拐地走了,我就大罵老安:“快死吧??焖腊?”
瓜棚門前有棵胡楊樹,樹皮讓我每天跺得沒有了。沒皮的那一邊,露出白白的樹干,就像人的骨頭,白森森的。
那天晚上,秋姐來給我送飯。秋姐還給我?guī)砹艘黄烤啤G锝阏f,“晚上天涼,喝點就不會冷?!蔽揖秃攘司?。秋姐也喝了酒。我喝過酒以后,看秋姐特別的好看,像七仙女一樣。秋姐的臉紅紅的,像家鄉(xiāng)的紅桃花。秋姐喝了酒以后,就哭了,哭得很傷心。我的心里也酸酸的。我知道秋姐心里苦。秋姐哭著哭著就撲在了我的懷里。我就緊緊地抱著她。抱著抱著,我倆就想干那事。我倆就干了起來。
突然,外面就下起子雨。
秋姐心里害怕,把我抱得更緊了。
我倆就緊緊地抱著,用體溫在互相暖著。
這時候,一個閃電,把天照的很白。我看到瓜棚門口站著一個人,臉白白的,像鬼一樣。我一下就驚跳起來。
老安舉著菜刀向我倆砍來。我一閃,菜刀就砍在了秋姐的身上。秋姐哎呀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我拼命上去奪菜刀,一拳把老安打倒在地上。
這時候,閃電一個接著一個,把瓜棚照得雪白。雷聲一排一排滾滾而來。我覺得山崩地裂了。
我抱起秋姐,看到秋姐白嫩的大腿鮮血直流。我一下怒火沖天,把老安按倒在身下,舉起了菜刀??墒?,我下不了手,菜刀舉了半天都落不下來。我沒有殺過人,又從來不敢殺人。
秋姐大喊著:“砍死他,你給我砍死他!”
我一下就血沖腦門。我想起了我受的千般委屈,我想起了老安百般折磨秋姐的事。我越想越血火攻心。老安在我的身下掙扎著,叫喊著:“有種你砍呀。你不砍我,我就要砍死你。我要砍死你倆?!蔽耶?dāng)時心里的火燒得頭發(fā)懵,一刀就砍了下去。老安身上一冒血,我一緊張,菜刀就掉在了地上。秋姐爬過來抓起菜刀,發(fā)瘋一樣地朝老安身上亂砍起來。我看到秋姐的臉上身上全是老安身上濺起的血。老安一動也不動。我奪過秋姐手里的刀,喊道:“別砍了,他死了?!?/p>
秋姐笑了:“他死了。他終于死了。”
我看秋姐已經(jīng)發(fā)瘋了。我抱著秋姐。她渾身不停地顫抖著,好像打擺子一樣。
外面的雷聲更大了,更響了,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
秋姐躺在我的懷里說:“你把我也砍死吧?!?/p>
我說:“秋姐,咱們跑吧?!?/p>
秋姐癱軟在我的懷里說:“我哪里也不去,我就死在這里?!?/p>
我說:“秋姐,我背你走。咱們離開這里。我送你去醫(yī)院。”
秋姐像根軟面條,聲音也越來越小:“福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p>
我大聲喊道:“秋姐,你不會死的。要死咱們死在一起。”
秋姐說:“你不要死。你走吧。你娘在家等著你呢?!?/p>
我說:“秋姐,我?guī)阋粔K看我娘。”
秋姐說:“你要想帶我去看你娘,就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我說:“秋姐,你說,天大的事,我都答應(yīng)你!”
秋姐說:“我死后,你把我的骨灰?guī)ё?。?/p>
我不吭氣了。
秋姐聲音很小地問我:“福貴,你不能答應(yīng)就算了?!?/p>
我哭著點了點頭。
秋姐就笑了。秋姐說:“福貴,你要騙我,我到陰間地獄也要纏著你。我不會放過你的?!?/p>
我放聲大哭:“不,秋姐,我不讓你死,我送你到醫(yī)院去……”
外面的雷聲更響了,雨更大了,像黃河垮口一樣。我聽到了外面全是哭喊聲,鋪天蓋地來了。
瓜熟的時候,墾區(qū)法院在團里開了公審大會,連隊上很多人都去了?;貋淼娜苏f,他們看到李福貴了。李福貴被五花大綁地押上臺時,頭抬著,眼睛亂看著,好像在找什么人,又好像要說什么。大家都在等著,等著李福貴說什么。主席臺上的法官說的什么,大家誰也沒有注意去聽,都在等李福貴說話。李福貴什么也沒說,滿臉的淚水往下流。他的淚水流了很長時間,一直到被武警押走,都沒有說話,只是在流淚,一點哭聲也聽不到。于是大家就覺得很失望。要是李福貴說點什么就好了,一句話也行,可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徐嫂和她男人誰也沒有去看團里的公審大會。他倆為秋姐難受,為李福貴心里難受。徐嫂問從團里回來的人,李福貴判了個啥。是不是?誰也說不清楚,只說當(dāng)時看李福貴沒有聲音的哭,不說一句話,法官說的啥,他們沒有聽清楚,反正看到李福貴被武警押上了車,警車叫著走了。
徐嫂當(dāng)時很難受,使勁地憋著,跑回了家。
回到家的徐嫂,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場,誰也勸不住。
責(zé)任編輯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