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守國
吳彪是六平縣鋼管廠的一名車間工人,自打這個工廠各車間實行承包之后,車間用人自主 ,各取所需,挑來選去的,就把他活活地給剩下了。
下了崗的吳彪,就天天去找廠長要工作。他說,別說我沒犯啥錯誤,就是犯了王法,勞改 犯還得準許人家在勞動中改造吧?他還說,法律賦予了每個勞動者以勞動的權(quán)力,誰也沒有 資格剝奪,誰要是不讓我上班,我就上誰家要飯去。
廠長糾纏不起他,思來想去,就派他去清理廠子的應(yīng)收款了。但前提是他沒有工資,沒有 差旅費,廠子只負責提供財務(wù)帳目和工作證明,他掙的是效益工資,即每清回一筆款項,給 他多少提成。
幾番的討價還價,他和廠長最終把提成率敲定為2.5678%。臨走前,他又跟廠長硬是蹭走 了一間辦公室,就是這棟樓緊里頭對著廁所的那間空屋。
經(jīng)過幾天的準備,吳彪西裝革履地夾著皮包,很領(lǐng)導(dǎo)地上班了。
晌午,吳彪在海鮮樓請財務(wù)科全體人員搓了一頓,酒桌上七嘴八舌,他從這些人的醉話的 縫隙中,鎖定了他出征的第一家目標。
這是湖北省的一家金屬經(jīng)銷公司,原來欠廠子七十多萬元,都欠了三年多了,廠子也曾幾 次打發(fā)人去要過,不是說沒錢給,就是找不到管事的人。要是我實在是逼急眼了,就給個三 萬五萬的堵上嘴,這樣幾年下來,總計才還了不到二十萬元,還有五十多萬沒還。
吳彪之所以首選這家公司,他有著自己的考慮:首先,五十多萬在這個廠子的應(yīng)收款中, 雖居于中下游,但在他的眼里,確已是一筆大數(shù)目了。如果真是要回來,自己能提到一萬多 塊,一萬多塊相當于他在車間干兩年的工資啊。有了這筆資金墊底,以后的日子就好過了; 其次,這家公司還在正常經(jīng)營著,冤有頭,債有主,只要是你的公司還在,這事就好辦。從 以往的跡象看,這家公司還是有償還能力的,以前之所以要不回來,他認為主要是清欠的力 度不夠,去要帳的都是銷售科的業(yè)務(wù)員,沒有提成,要回來與要不回來,他們都是工資照發(fā) ,差旅費照報,打發(fā)這伙人去要帳,就和留貓在家里看門一樣,不管用的。再次,廠子這兩 年和這家公司已經(jīng)沒業(yè)務(wù)關(guān)系了,上這樣的公司去要帳,說得深點淺點都沒問題,廠長不會 怪罪的,我們已經(jīng)不樂意跟他們玩了,還怕他們高興不高興的事。
晚上,萬事俱備的吳彪坐上了南下的火車。臨行前,他媳婦問他得幾天回來,他說啥時候 要著錢了啥時候回來;他媳婦說那人家要是就不給呢?吳彪說那你就領(lǐng)著孩子改嫁吧。
下了車,吳彪略一打聽,便找到了這家金屬公司。
他并沒急于地進去,而是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了下來。一整天他都扒在招待的的后窗上 ,遠遠地看著公司樓前進進出出的人。
到了晚上,他看著金屬公司的人都下班之后,他來敲門。
你找誰啊?值班的經(jīng)警問他。
我找你們高總啊。他聽財務(wù)科的人說這家公司的老總姓高。
他下班了。
哦,麻煩你了,那我就上他家找他去吧。吳彪說著,回頭就要走。
那個經(jīng)警隔著拉開的小窗又瞅了他一眼問:你說你上他家去?
對啊,我是他家親戚,打六平來的,七八年沒走動了,我來找他有點私事,他家不是還住 原來的那個地方嗎?
經(jīng)警聽了他的話,便從屋里走了出來,來到吳彪的跟前,臉上的表情也溫暖了許多。和他 握了握手說,您剛下火車吧?還沒吃飯吧?你說原來的那個地方是哪個地方?我們高總可都搬 好幾回家了。
是嗎?你看,這咋說的?來之前我給他打電話,他也沒跟我提這檔子事啊。那,那你知道他 現(xiàn)在住哪嗎?
知道,高總搬家那天,我們保衛(wèi)科哥幾個去給他搬的,在花園小區(qū),你去看吧,哪棟別墅 最大,那就是我們高總的家。
那好,那好,真是多虧你了,你貴姓啊?一會兒我見了你們高總,好給你美言幾句。
經(jīng)警說出了自己的姓名,還不住地說那就太感謝你了,并把他送出了大門。
吳彪就在街上繞扯了一會便回到了招待所,又踏踏實實地睡了一宿大覺
第二天早上,吳彪吃完了招待所提供的免費的早餐,便夾上包去了金屬公司。進了樓門, 他向門衛(wèi)室瞥了一眼,沒發(fā)現(xiàn)昨天晚上的那個經(jīng)警,他估摸他已經(jīng)下班了。吳彪先上財會科 核對完了帳,就去了經(jīng)理室找經(jīng)理要錢。
高總很熱情地接待了他。高總問完了張廠長還好吧,李副廠長還好吧,王副廠長還好吧之 后,就開始詢問供銷科長,財務(wù)科長,生產(chǎn)科長,問完了他認識的這幾個科長之后,就開始 打聽劉業(yè)務(wù)員,趙業(yè)務(wù)員,白業(yè)務(wù)員。這期間,他還忙著接了五次電話和兩個傳真,忙里偷 閑地打了四次電話,聽他公司的人請示和匯報了三次工作。當問到吳彪他們廠子開小車的老 趙時,這可就到了晌午了。高總叫上了辦公室的侯主任,女秘書小郝,就把吳彪讓進了飯店 。
這頓酒一直喝到了下午一點多,不管你吳彪怎么說,高總就是一句話,現(xiàn)在公司資金緊張 ,想要錢那得等過一段時間再說。高總還特別囑咐侯主任,說小吳這趟不能讓他白跑,這來 來回回的費用得咱們掏,說完就去了洗手間,再也見不到蹤影了。
高總不見了,不一會的工夫,侯主任扔下了一千塊錢也順著尿道溜了。這屋子里可就剩下 了吳彪和小郝了。吳彪一看,這帳要到了這個火侯上,就算要完了唄。他瞅著女秘書小郝, 心里有點毛溜溜地。他只好起身告辭,小郝說送他去火車站,他說不麻煩了,臨走前,他把 那一千塊錢揣進自己的皮包。
到了晚上,高總哼著小曲邁進自己的家門,他還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呢。
吳彪就坐在他家的沙發(fā)上,正和他媳婦聊得熱火朝天。
怎么,小吳,你沒走啊?高總不高興地問道。
沒有,沒有,我打老遠來了,不到家里來拜見一下嫂夫人,我能走嗎?吳彪說得很隨便, 坐在沙發(fā)上只微微地欠了欠屁股,自家人的那副樣子。
高總的老婆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瞅了吳彪一眼,沖著高總問道,不是你讓小吳來家里等你 的嗎?
高總無奈地點了點頭說,是,是,是我讓他來的。沒走?沒走好啊,多呆兩天,明天我安 排人陪你出去逛逛,參觀一下我們這個小縣城,買點土特產(chǎn)回去,也順稍給你們廠子那些老 朋友捎點,很長時間不見了,怪想他們的。對了,你吃飯了吧?
這才剛吃完多大一會兒,我還不餓。吳彪在沙發(fā)上挪了一下,換了一個得勁的姿勢。
哦,沒吃呢?沒吃好啊,我也沒吃呢,那咱們倆個出去吃點去。
不用了,不用了,嫂子剛才說家里飯都好了,我們就等你了。
這時,高總的老婆也從外屋進來了,也跟著熱情地勸高總:整天就認上外頭吃去,外頭多 不衛(wèi)生啊,那么多人叫呼啦歡的,哪如你們哥倆在家里清靜地吃一口,說會話好啊。說完, 她便去飯廳往桌子上拾嘮飯菜了。
高總瞪了老婆一眼,心說,今個這老娘們可歪門了,以往家里來人,她可沒這么熱情過。
吃完了飯,吳彪就陪著高總倆口子坐在沙發(fā)上聊天,要錢的沒提要錢,欠錢的也沒提還錢 。都快11點了,高總的老婆說你們聊著,我身體有點不舒服,我先睡去了,說完就獨自進了 臥室。
高總在四五分鐘內(nèi)瞅了吳彪十來眼,看他還是沒有走的意思,就打了個哈欠說,我出去給 你找個旅店,你也該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去公司談成嗎?高總說著,站了起來。
別,別,高總,我不困,我真的不困,就不麻煩你了。吳彪還是坐在沙發(fā)上不起來。
你不困我困啊,你不就是來要錢的嗎?錢的事明天上公司談不行嗎,這是我家,你這樣做 有點不合適吧?高總說得有些氣憤,氣憤得臉都漲紅了。
吳彪看著高總生氣的樣子,心里在笑,臉上卻一本正經(jīng),假裝抬頭看了一下掛在墻上的石 英鐘,對高總說,哎呀,都這時候了嗎?你看我真是喝多了,對不起啊,打擾你休息了。你 說咱倆雖然初次見面,我覺著可投緣了,和你說話,就覺著說不夠呢!那這樣吧,你休息, 咱們明天見。吳彪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高總說,嫂子這人也真好,熱心腸,我就不跟她 打招呼了,麻煩你告訴她,趕明個我再來看她。
吳彪剛走出門,就聽見身后傳來了沒好拉氣的關(guān)門聲。
這之后的兩天,吳彪是起早貪晚地跟著高總,幾乎是形影不離。高總辦公,他就在旁邊老 實地坐著;高總吃飯,他就又是倒酒又是布菜;高總回家,他就跟到家里拖地擦玻璃;高總 上廁所,他就去找衛(wèi)生紙。
終于,他誠心感動了高總,到了第三天晚上,快下班的時候,高總告訴他,說小吳啊,這 幾天辛苦你了,錢我告訴財務(wù)給你辦了,你去財務(wù)領(lǐng)去吧。那天侯主任給你那一千塊錢,我 不是拿它當見面禮給我老婆了嗎?我已跟財務(wù)說了,以后從我的工資中扣除,不算在你身上 ,回去后代我向你們廠子的同志問好。高總說完,沖著門外揮了揮手,嘴角閃了一個意味深 長的微笑。
吳彪又跟高總客氣了兩句,便來到了財務(wù)科。
他進屋一看,嚯,桌子上面全是錢,大額小額的碼了一垛。侯主任和一個女出納還有兩個 經(jīng)警都在這里等他。其中的一個經(jīng)警,就是那天晚上告訴他高總家住址的那個,正在沖著他 瞪眼。
侯主任和吳彪簡單地寒暄了兩句,侯主任讓吳彪過過數(shù),把手續(xù)辦了,說他們可該下班了 。吳彪就問侯主任,你們沒給我辦支票呀?侯主任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是來要錢的嗎,不給 你錢成嗎?吳彪有些著急,說這么多現(xiàn)款,這眼瞅著又黑天了,你讓我怎么整啊?侯主任一臉 嚴肅地說,那就不是他該管的事了。
聽了侯主任的話,吳彪明白了。他心說,你們不就是想整我嗎?老子還不吃你們這套?他沖 著侯主任瞪了一眼,說你們再等我?guī)追昼?,我出去一趟。說完,他也沒等別人回答,就匆匆 忙忙地出了財務(wù)科。
來到街上,在一家小商店里,他買了一個蛇皮袋子,順捎又要了兩袋蛋糕,兩瓶礦泉水和 一盒煙。
吳彪扛了一大包錢擠上了火車,心快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了。他心里一直在罵,高總這個老 王八犢子,這招你也太陰損了,你這不是在故意遭踐我,天這么晚了,給我提這么多現(xiàn)金, 這是想要我的命呀,這要是他們再故意透出去點風聲,我可就完了。他想著想著,覺著腦瓜 門子上就冒了冷汗,他感覺著圍前左右的人,眼睛都在盯著他的提包。他手手緊緊地抱著, 越抱得緊就覺著越不安全,就覺著這提包會突然飛走,越是害怕就越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鉆進了 別人設(shè)下的圈套,覺著這筆錢肯定是完了,自己的小命也就這樣搭上了。
此時,怕偷怕?lián)尩膮潜胭\眉鼠眼地倒像是偷了或搶了別人的東西似的。
可能是他的那副樣子引起了警察的懷疑,火車剛走出不到一站,那兩個一直在這節(jié)車廂里 游弋的警察同時來到了他的身邊。
袋子里裝的啥?左邊的警察問。
沒,沒,沒啥。吳彪不知咋的了,舌頭有點不聽使喚。
沒啥里面是啥東西,打開看看。右邊的警察命令著。
這不能看,這,這,這是錢。吳彪一著急,還是說了實話。
是錢?兩個警察端詳著他。他們的神情告訴吳彪:你別蒙人了,我們不信。
同志,真的,真是錢。他說完這話,聽到周圍左右的人都在大笑。
是錢也得打開,我們要檢查一下。左邊的警察說著,手就伸過來要奪。
吳彪使勁地抱著,還是被兩個警察合伙給搶下了,并就地很小心地打開了。
看到的人都傻眼了,發(fā)出一陣噓呼聲。
這時,吳彪突然感到輕松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頭瞅那倆個警察,長聲怪調(diào)地說, 是錢吧?我說是錢吧,你們兩個就是不信,就是不信,就好像我蒙你們的,這回信了吧?這回 看好了吧?這回全車人也都知道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跟你們說啊,我的安全和這些錢的安全 ,全都包給你們兩個了,包給你們鐵路了,你們兩看著辦吧!
兩個警察聽了他的話也立即反應(yīng)過來了,左邊的警察把袋子護在懷里,右邊的警察疏散越 集越多的人群,兩個人把吳彪夾在中間,向車長室走去。
走進車長室的吳彪,那感覺就像進了家門一樣。
車到六平,那倆個警察把睡夢中的吳彪叫醒,他們和吳彪一起把這筆錢轉(zhuǎn)移到六平站的鐵 路派出所。至此這兩個警察總算光榮地完成了這撿來的任務(wù),也每人得到了吳彪的一聲感謝 。
在鐵路派出所,吳彪給廠長打了電話,叫他立即派車來接他。廠長聽了后說沒車,說完后 又補充道,廠子出差的人多了,就是有車也輪不到接你。吳彪就大怕地告訴廠長說,不是接 我,是接錢,是接五十多萬的現(xiàn)金。
吳彪在家休息了兩天后,去單位上班,隨著他一同去的還有兩個刮大白的民工。
他向廠長匯報他此次湖北之行的工作情況。他覺得該說的他都說了,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 的。當然了,他把那些他覺著不該說的,或說了不很光彩的,就基本省略或略加修改了。比 如,他把高總請他吃飯說成他請高總吃飯;把高總之所以給他現(xiàn)金的原因說成是高總因為吃 了他的飯,喝高興了才把準備給職工開支的錢給了他;他還把警察幫他押款的事說成了那是 他給警察精心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
廠長聽后大笑,他說自己是伯樂。吳彪也高興,心想,這話不是在夸我是千里馬嗎?
吳彪從廠長辦公室出來,就去財務(wù)提成。這錢還沒領(lǐng)到手,廠里的行政科長來找他,說誰 讓你刮的屋子?你刮屋子的費用咋算?你刮了那其它科室呢?人這么整你讓我這個行政科長怎 么辦?
吳彪看了行政科長一看,慢條斯理地說,誰愿意刮誰就刮唄,反正是誰想干凈誰掏錢,個 人掏錢給公家收拾屋子,你這個行政科長還有啥難辦的。
行政科長聽了他的話,屁也沒放就走了。
下午,吳彪的辦公室門口又掛起了一塊和其它科室一樣的牌子,上面寫著“清欠辦”的字 樣。同時在他的辦公桌上,還放了兩盒名片,名片上面白紙黑字印著:六平縣鋼管廠清欠辦 主任吳彪。
當然了,這牌子和名片也都是他自己花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