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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舅父

      2006-03-18 07:43:54
      山西文學(xué) 2006年3期
      關(guān)鍵詞:舅父工作組

      龐 進

      舅父由陜西三原高職學(xué)校畢業(yè)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49年的9月,接到了涇陽縣人民政府的一紙“派令”。該“派令”用毛筆豎寫,繁體小楷,署著縣長花豐艷、副縣長王耿介的名字,右下方蓋著方形的大紅印章。內(nèi)容為:“茲派姚鴻俊為涇陽縣云陽區(qū)第六鄉(xiāng)竹園張村民辦小學(xué)校教員。”這張“派令”如今還保存著,綿軟的紙張已經(jīng)發(fā)黃,折疊處已裂開,算得上一件文物了。

      自此,舅父成了一名教書先生,先后在涇陽縣竹園張村小學(xué)、張屯樊鳥小學(xué)、張屯小學(xué)、石門廟小學(xué)任教,先做教師,后任校長。期間,還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舅家保存了幾張舅父從教時期的合影,有1953年的、1955年的和1956年的。照片上,年輕的舅父胸前別著鋼筆,端坐在中間位置,兩邊是幾位老師,學(xué)生們大多戴著紅領(lǐng)巾,分排而坐。不管老師,還是學(xué)生,衣著都體現(xiàn)著時代特色——全是布鞋布襪,沒有一個穿皮鞋的,也沒有一個戴手表的。當年拍這樣一張照片是要費些神的,得從縣上或鎮(zhèn)上請人來照,用那種捏皮球、蓋黑布的大機子。

      舅父從教七年,留下了很好的口碑,有“模范校長”之稱。有一年,舅父送我和姐姐去夏任村,騎著自行車經(jīng)過張屯,許多人都和他打招呼,說:“姚老師,好久不見了,到家坐坐吧?!薄斑@不是姚校長嘛,送的是親戚家的娃吧?”記得剛下過雨,路不好走,舅父一前一后帶著我們,一邊晃晃悠悠向前騎,一邊和熟人打招呼。舅父騎自行車的技術(shù)很高,里外兩面都可以上車子。有一節(jié)路,地勢低凹,爛泥未干。我們不得不下來走,舅父為了不讓車子粘上泥,就扛起了車子。這時,一個小伙子跑了過來,說:“姚老師,我來扛?!闭f著,就把車子從舅父的肩頭取了過去。

      1956年3月,舅父接到調(diào)令,調(diào)他到陜西省城市勘察院工作。這對舅父來說,是一件很榮光的事情。所以離開石門廟初小之前,該校的全體師生和他們的姚校長合了一張影,照片上注明這是“歡送姚校長榮調(diào)紀念”??辈煸何挥谖靼脖背情T內(nèi),舅父報到后沒有幾天,就擔任了共青團的支部書記,從這件事可以看出舅父當時被信任、被重用的程度。

      在舅父留下的遺物中,有幾個布皮的小紅本本,分別是1956年頒發(fā)的,印著彭德懷手寫體簽名的“兵役證”——全名為“預(yù)備役軍士和兵證明書”,1957年、1959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會員證”,那會費是按月交的,1957年的時候,是每月四角五分錢,到1962年的時候,升為每月五角八分錢。之外,還有用硬紙片制作的“西安市公費醫(yī)療證”,及陜西省第六初級業(yè)余政治學(xué)校頒發(fā)的“聽課證”。撫摸這些四十多年前的證件,心里有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舅父是1960年因公負傷的。那年勘察院在咸陽絳帳搞一個工程,院黨委決定成立爆破突擊隊,并決定突擊隊長由團支部書記擔任。4月的某一天,突擊隊挖探井,身為隊長的舅父下井察看,一塊碗口大的料礓石突然掉了下去,那探井已有五六米深,砸下去的沖擊力可想而知。舅父被砸著了頭部和腰部,腦子受到震蕩,耳朵當下失聰,腰骨破裂,不能伸直。隊友們將舅父救上來,送進了醫(yī)院。這一住,便是三年。治得腦子不怎么震蕩了,耳朵也多少能聽見了,腰也可以慢慢伸直了,卻不再適宜做地質(zhì)勘察工作了。

      1962年,國家搞精減機構(gòu),全面大下放。舅父經(jīng)過一番思考,寫了一份申請,于當年6月,帶著下面這封介紹信,回到了家鄉(xiāng):

      樊家窯村(隊):

      茲有我院水文地質(zhì)隊干部姚鴻俊同志,1960年4月在絳帳工地工作,因發(fā)生事故造成工傷,致使頭部、腰部震壞,耳朵震聾,至今不能很好工作。在這次“精兵減政”中,該同志申請退職返鄉(xiāng)。經(jīng)我院研究,并經(jīng)陜西省建筑工程廳城市建設(shè)局批準,同意退職返鄉(xiāng)。但由于該同志目前身體尚不好,希貴社(隊)在今后勞動中,適當照顧。

      特此證明。

      此致敬禮

      陜西省城市勘察院(?。?/p>

      1962年6月19日

      舅父當年退職返鄉(xiāng),主要原因當然是工傷。還有一個原因是家中當時面臨的人多勞力少的困難。舅父沒其他弟兄,他參加工作后,家中有已進入花甲之年、且體弱多病的母親;妻子身體尚好,卻拖帶著幾個年幼的孩子。那年月是人民公社化時代,講按勞分配,誰家掙得工分多,誰家就分得多。舅家沒有壯勞力,每到分配東西時就顯得很寒酸。分棉花稈,人家一分一大堆,一車拉不完,分給舅家的,舅母用胳膊肘一夾就夾回來了。分黃豆,人家用低轱轆車朝回推,舅家一面盆裝不滿。分南瓜,人家一次分幾個,舅家只能分到半個……分到家的東西那樣少,一家人的生活就相當困難。舅父想,既然自己不能在單位上繼續(xù)工作,還不如回到農(nóng)村,這樣,一方面可以為國家減少點負擔,一方面可以協(xié)助妻子管管家里的事情,還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在生產(chǎn)隊做些事,使家里的狀況有所改變。

      舅父預(yù)料不到的是,他回家?guī)啄旰螅瑫l(fā)“社教”運動及文化大革命,當然他也無法預(yù)料,這兩個銜接在一起的運動,會對姚家造成那么持久和沉重的傷害。我相信,后來,特別是病故前夕,舅父對他的退職一事是有過反思的,甚至有點后悔:當時咬咬牙,堅持不退就好了,起碼可以利用接班頂替的方式,解決一個孩子的工作問題。撥亂反正之后,表兄弟們曾到省勘察院找尋過,終因時過境遷,無功而返。

      關(guān)于舅家的成份,可先讀讀下面的文字:

      我的家庭,不是有勞不勞,而是一個喪失了勞動力的家庭。在我四歲那年,死去了父親,家中只有母親、妹妹和我自己。我在七歲那年開始上學(xué),1948年秋季由三原高職學(xué)校畢業(yè)。因家中無人(勞力),也沒再考學(xué)校就回家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到1949年4月共九個月。這次工作組給定為半勞。

      在解放前那個人吃人的社會里,日子實在不好過。尤其是我這樣的家庭,寡婦幼兒,處處受人壓迫,什么話也不敢說,真是有苦無處訴,時刻有生命危險,母親日夜擔憂。好不容易盼到1949年4月20日涇陽解放,才見到青天,再不受壓迫了,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這些好處是毛主席和共產(chǎn)黨給我們帶來的,我們永遠記在心里。

      1949年5月份,涇陽縣人民政府派我擔任小學(xué)教師,后任校長等職務(wù),9月份入團。1956年,組織上調(diào)我到陜西省城市勘察院工作,兼任團支部書記。那年黨委決定成立爆破突擊隊,并決定突擊隊長由團支部書記擔任。在一次“突擊”中,我因工負傷,主要是震得腦子晃動、耳朵聽不見、腰骨破裂,住了三年院仍不能繼續(xù)工作。1962年黨提出精減機構(gòu),下放干部,我?guī)憫?yīng)了黨的偉大號召,2月份寫的申請,6月份上級才批下來。當時我是這樣想的:自己不能繼續(xù)工作,回到農(nóng)村,既給國家減少了開支,在生產(chǎn)隊干些自己能勝任的事情,還可以增加集體收入。

      1952年我妹妹參加了醫(yī)院工作。我母親經(jīng)常說:解放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你們兩個長大成人,還能參加工作,這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你們應(yīng)當很好地工作,來報答黨和毛主席的恩情。

      偉大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4月份在我村轟轟烈烈地開展。在大隊,工作組開會講他們是毛主席派來的工作隊,在這里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從開會的那一天起,在我的思想上就這樣想:今后一定要聽毛主席派來的工作組的話,在黨的絕對領(lǐng)導(dǎo)下,堅決做黨的馴服工具,絲毫不能為自己打算。要認真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堅決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

      社教進入第三階段是民主補課。由于我上學(xué),家中缺乏勞力,當時大隊工作組姓南的叫我談話,問我家里的情況。我就一五一十地向工作組作了全面匯報。接著,在六個人的群眾座談會上,工作組給講政策,說上學(xué)是有勞不勞。又在貧下中農(nóng)會上講,我母親每年參加七個月的主要勞動,鋤花、收麥、鋤秋、收秋、拾棉花等,我愛人每年參加四個月以上的主要勞動,都不算主要勞動。(南同志問社員們她們拉過架子車沒有,回答說沒拉過。)南同志說,這是政策規(guī)定,你上學(xué)是有勞不勞,婦女做的不算,大量土地,超過六十畝,是地主,沒一點問題。

      我想,第一,我家不是有勞不勞;第二,家中兩個婦女,每年參加五個月以上的主要勞動;第三,四十年來,房沒一間,無處住;第四,46、47、48,三年都借有債務(wù);第五,農(nóng)具不全。拿最高指示衡量,說什么也不夠地主。工作組說,如果你再不承認,就要給你母親和你戴地主分子帽子。

      當時,我想起毛主席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lǐng)導(dǎo)同志務(wù)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再者,工作組來時講過,是毛主席派他們來的,執(zhí)行政策是不會有出入的。于是我說,你拿政策來衡量。南同志說,說什么也夠地主。我又想起毛主席說,我們應(yīng)當相信群眾,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我想,工作組南同志為什么不相信群眾的意見,群眾意見說我母親和我愛人能算上勞動,他為什么硬強調(diào)不要算,還說什么是政策規(guī)定。我想政策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為什么外隊婦女光拾棉花都算半勞,我隊做了主勞的活,不能算主勞呢?毛主席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chǎn)黨就最講認真。工作組不按最高指示辦事,如果“認真”,做了主要勞動的話,就要算主要勞動。再者,拉架子車,解放前都沒有架子車,不是我母親和我愛人沒拉過,連我隊男勞力也沒拉過。我覺得,一,這樣提不“認真”,沒按最高指示辦事;二,一點也不切合實際;三,私自改變了政策。問題完全在工作組身上。

      我把家庭實際情況寫在下面:

      1、土地:旱地六十九畝(含給三戶人家種苜蓿七畝、大麥五畝);

      2、人口:五口人(母親、愛人、妹妹、小孩連我自己);

      3、牲口:耕牛一頭;

      4、房屋:無一間(解放前住別人地窯一處);

      5、雇工:因我上學(xué),家里只有母親和愛人勞動,雇長工一人。1946年安金玉,47、48、49年是薛有福。沒有短工(薛有福和我隊的貧下中農(nóng)都可以證明)。由于農(nóng)具不全,三戶只有一個耙、一個耱,牛小,一個拉不動,只好三戶(鴻德、鴻昌和我)合伙做莊稼。牲口在一起喂,地在一塊種、一塊收。因我家地比人家兩戶地多十幾畝,我家就每年給三戶種苜蓿七畝、大麥五畝,供三戶牲口吃。這十二畝地的糧款是我一家出的。這次工作組的南同志不但不算那兩戶剝削我,反說我地比鴻德、鴻昌多十七畝,就拿這十七畝折了一百個短工,說我剝削鴻德五十個工、剝削鴻昌五十個工。各家人參加勞動的情況也不一樣,鴻德六十畝地三人勞動,鴻昌六十畝地有一年二人勞動,有一年一人勞動;我家除種苜蓿、大麥地之外,實有地六十一畝,要四人參加勞動(我上學(xué)忙假、寒假、暑假都在家勞動),一點也剝削不上鴻德、鴻昌的。何況我們是弟兄。(以上說的地畝數(shù),是在群眾大會通過了的。)

      1、農(nóng)具:大車面一個(下腳借明昌云的,住云陽公社滑里大隊)、尖杈一個(杈把借我隊朱系銀的)、軋花車一個、耙一個、耱一個。以上農(nóng)具是三戶共有的,每戶只占三分之一,我個人只有鋤頭、锨等小型農(nóng)具。(這些也都是在群眾會上通過了的。)

      2、勞力:我上學(xué)寒假、暑假、忙假在家勞動,學(xué)校畢業(yè)在家勞動了九個月。我母親由棉花出地就開始鋤花,接著是收麥、碾麥、鋤秋、收秋、拾花,每年勞動七個月,我愛人每年勞動四個月以上(當時在我村拉長工的孫正海、康新成、張明哲、薛天西等都可以證明,我隊、外隊的年齡大的老農(nóng)都可以證明)。

      3、負債情況:以往借的賬,不算在年限以內(nèi)的,有1946年彭天培經(jīng)手,借花一百斤,利加五一塊,用花的有王德榮等人。1947年借涇陽北關(guān)李復(fù)興花一百,利加五,王玉才可以證明。趙德林經(jīng)手借花一百斤,利加五,姚雪竹可以證明。1948年張正義經(jīng)手借我村學(xué)校的花一百七十斤,利加五,張正義在社教中自殺,學(xué)校的賬可以證明。

      4、說明:以上情況屬于事實。要求給我落實,政策是不是那樣規(guī)定的?我了解我隊工作組沒按政策辦事。(1)我的成份只出了兩榜,說是地主。這之后,我把我家的情況又給工作組張義學(xué)做了匯報,張說讓他再了解了解,三榜定案??墒窃虑吧缃坦ぷ骶投冀Y(jié)束了,還是沒出三榜,究竟真定案了,還是沒定案?把我家的成份,就這樣的馬馬虎虎地處理了。(2)我母親和我愛人參加勞動的情況,可在我隊、外隊年齡大的人跟前問清楚,當時貧協(xié)小組的五人組成中,三人是1960年才遷入我隊的,另一個有病在西安住醫(yī)院,一個才二十二歲,解放時年齡很小,我家人勞動情況他一點也不知道,只聽工作組的話。我想請求你們對我家的情況澄清事實,做適當?shù)奶幚怼?/p>

      以上是舅父姚鴻俊寫的一份申辯書,時間大約在1965年的冬天。申辯的中心意思是:按實際情況,姚家夠不上地主。舅父提出的理由是充分的,有說服力的,相信任何一個憑事實、講道理、懂政策(即使是當時的政策)的人看了后,都能夠得出姚家不夠地主的結(jié)論。問題在于,那年頭不講理,也沒有人和你講這個理。工作組進駐生產(chǎn)隊,是要出成績的,補定多少戶地主、多少戶富農(nóng),便是其主要的成績。如果沒有這樣的成績,或者成績很小,工作組不是白來了?所以,那個南某便以“如果你再不承認,就要給你母親和你戴地主分子帽子”的話來威脅舅父,而且也不按“三榜定案”的規(guī)矩走了,僅出了兩榜,就“馬馬虎虎地”把地主成份的帽子扣到了姚家人的頭上。而且,還像土改時那樣“分浮財”,把姚家的一個正在使用的帶抽斗的桌子抬了去——姚家大概也就這張桌子還值幾個錢了。

      “社教”以前,舅家的成份是小土地出租者。這是1951年土地改革中定的成份。按《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的規(guī)定,小土地出租者是受到妥善照顧的:“革命軍人、烈士家屬、工人、職員、自由職業(yè)者、小販以及因從事其他職業(yè)或因缺乏勞動力而出租小量土地者,均不得以地主論。其每人平均所有土地數(shù)量不超過當?shù)孛咳似骄恋財?shù)百分之二百者,均保留不動。超過此標準者,得征收其超過部分的土地。如該項土地確系以其本人勞動所得購買者,或系鰥、寡、孤、獨、殘廢人等依靠該項土地為生者,其每人平均所有土地數(shù)量雖超過百分之二百,亦得酌情予以照顧?!?/p>

      而且,按《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的規(guī)定,在劃定階級成份時,“應(yīng)依據(jù)中央人民政府頒布的劃分農(nóng)村階級成份的決定,按自報公議方法,由鄉(xiāng)村農(nóng)民大會、農(nóng)民代表會,在鄉(xiāng)村人民政府領(lǐng)導(dǎo)下民主評定之。其本人未參加農(nóng)民協(xié)會者,亦應(yīng)邀集到會參加評定,并允許其申辯。評定后,由鄉(xiāng)村人民政府報請區(qū)人民政府批準。本人或其他人如有不同意見,得于批準后十五日內(nèi)向縣人民法庭提出申訴,經(jīng)縣人民法庭判決執(zhí)行?!边@些政策規(guī)定,到了“社教”的時候,就全不講了。所以,盡管舅父寫了申辯書,并抄了多份,寄到了上至中央下至公社的各級政府機關(guān),結(jié)果都是四個字:石沉大海。

      按說,“社教”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nèi)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卻為什么要再次劃定成份,把生活在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一批普通老百姓作為打擊對象呢?要回答這個問題,看一下1965年1月14日中共中央印發(fā)全黨的《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全國工作會議討論紀要》(即“二十三條”)就明白了。文件說,“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有在幕前的,有在幕后的。支持這些當權(quán)派的,有的在下面,有的在上面。在下面的,有已經(jīng)劃了的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壞分子,也有漏劃了的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分子和其他壞分子。”既然有“漏劃”,就需要再劃、補劃,于是,在中國廣大農(nóng)村,許多富農(nóng)、小土地出租者變成了地主,許多中農(nóng)變成了富農(nóng),幾百萬勤勤懇懇的勞動者被戴上了“地主分子”、“富農(nóng)分子”等所謂“四類分子”的帽子,成了被批斗、受打擊、遭侮辱的“階級敵人”,不少人含冤而死。

      我翻閱了一些地方縣志,發(fā)現(xiàn)在“社教”運動中,被補定為地主、富農(nóng)的,各縣都在兩千戶以上,有的高達四五千戶。可以保守地計算一下,以兩千戶計,全國算兩千個縣,這一乘就是四百萬戶——我的舅家就是四百萬分之一。一戶至少波及十個人,這一乘就是四千萬人。四千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一些國家也沒有四千萬人。中國是1979年左右為“四類分子”摘帽的,這也就是說,從1965年到1979年,長達十四年的時間,這四千萬人處在被打壓的、人下人的位置,過著沒有尊嚴、沒有權(quán)利的非人生活。

      為了所謂的“反修防修”,解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避免出現(xiàn)“全國性的反革命復(fù)辟”,當時的最高領(lǐng)導(dǎo)者高舉“斗爭哲學(xué)”的大旗,運用搞政治運動的看家本領(lǐng),不僅把巨斧砍向了同自己一起打江山的一批戰(zhàn)友們,也砍向了尚在溫飽線上掙扎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幾千萬老百姓。

      舅父給我的印象,主要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留下的。有一次,舅父騎自行車送我回櫟陽。路經(jīng)永樂鎮(zhèn)的時候,我們停下車子歇了歇。這時,我看到一個食堂的玻璃柜里擺放著豬頭肉、豬蹄子等,還有一塊黑紅顏色的我不認識的東西。就問舅父那是什么,舅父說是熟豬肝,問我吃過沒有,我說沒有。于是舅父就讓人家給我切了一塊,上秤稱了一下,花了三毛錢還是五毛錢,用麻紙包著給了我。我就每次咬一點點地吃,吃了一路。這是平生第一次吃豬肝了,那醬香的味道,至今似乎還留存在舌根之下。

      舅父的毛筆字寫得好。如果活到現(xiàn)在,寫到現(xiàn)在,相信會贏得“民間書法家”之譽的。想來該是1966年的暑假期間,我在舅家。那天下午,一個人帶著紅布、紙和廣告色來到舅家。他是來央請舅父寫字的。舅父將紅布鋪在東廈房的大炕上,那人已將裝廣告色的瓶子擰開了,舅父提筆蘸色,俯身開寫。我站在旁邊,眼見著紅布上出現(xiàn)了“某某戰(zhàn)斗隊”的字樣,字為楷體,工整方大,看上去很醒目。這是一面隊旗。隊旗寫完,那人還讓舅父寫了兩副對聯(lián):一為“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一為“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xué)霸王”。字跡晾干后,那人小心翼翼地疊好,包起來,笑瞇瞇地拿走了。

      那些年,人們的日子過得苦焦,過年時也沒有心情張貼什么春聯(lián)。偶爾貼一副兩副,內(nèi)容也都是毛澤東的詩句。記得舅家門上有一年曾貼過一回,是舅父寫的黑字楷書,一邊是“暮色蒼茫看勁松,亂云飛渡仍從容”,一邊是“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字比較多,長長地貼了兩溜子?,F(xiàn)在想來,舅父之所以選寫這首詩,一來此為偉大領(lǐng)袖“紅太陽”的詩句,貼出去不會被人抓辮子;二來也反映了姚家人受整受壓多年,心有不服、志不愿屈的情態(tài)。

      當外婆在我們家居住的時候,舅父隔一段時間就要來看望一次。當父母上班去之后,舅父會同做完作業(yè)的我和姐姐,玩一會兒撲克,玩的最多的是“爭上游”,其次是“縻竹竿”,偶爾也玩“吹?!薄S浀糜幸换?,我瞥見了舅父手中的牌,知道他要“甩”,就有意把一張J留到最后。舅父以為全下去了,結(jié)果一把“甩”下去,我說不行不行,我這兒還有一個J呢,舅父只好認輸。也就是那一次吧,舅父見我的本子正面用了反面用,就說下次來舅給你帶些錐本子的紙。兩三個月后,舅父來了,果然帶了一大沓子紙,我和姐姐把那紙一張張地裁了,錐縫了好多本子,一直用到上高中?,F(xiàn)在想來,那紙不是很白,灰灰的,大概就是用于印報的新聞紙吧,不知舅父當年是在哪兒買到的。

      1973年的2月2日,是農(nóng)歷癸丑牛年的除夕。父親是下午回來的。天黑后,姐姐和我正幫著母親包蘿卜餃子。這時候,門咚咚地響了,母親一開,見是舅父,就高興地對坐在床里頭的外婆喊:“媽呀,你看誰來了?”外婆很高興,一家人都很高興。于是,下餃子,邊吃邊嘮家常,可謂其樂也融融。不過,舅父的精神明顯不如以前了,說話有些慢,目光有點直,給人木木的感覺。二十多年后,父親回憶那晚的情景,對我說:“你舅是個大孝子啊,那么冷的天,騎一百多里路的車子,趕到櫟陽來,和你外婆團圓。那時候他已有病了,是最后一次到咱家來,也是最后一次過年?!?/p>

      舅父是1972年10月得病的。起初是去三原辦個什么事,回來后發(fā)現(xiàn)眼睛有點斜,嘴有點歪。以為是風寒引起的神經(jīng)麻痹,去縣醫(yī)院治了治,有點效果。農(nóng)村人講迷信,說怕是中邪了,就差大表哥去幾十里外的地方,找一個會“看”的老婆。老婆把病倒是說準了,認為是頭上的病,卻沒有給一個禳解的法子。第二年的3月,也就是從櫟陽回家后不久,病就重了,面部不停地抽搐。于是,上西安,由父親、母親和大表哥陪著。在好幾個醫(yī)院查了,最后由醫(yī)學(xué)院確診為交織性母細胞瘤。當月下旬做了手術(shù),恢復(fù)了二十多天,4月中旬回到家里。維持了幾個月,每天在后門外甩手一二百下,說是醫(yī)生介紹的一種保健療法。其間我曾去樊堯看望舅父,見他頭發(fā)花白,身體瘦弱,說話聲音細小。他問了問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鼓勵我把書念好。之后,到了秋涼種麥時節(jié),舅父的病二次復(fù)發(fā),11月初,就溘然長逝了。

      舅父去世時47歲,應(yīng)該說還屬中年。人說,吃五谷,得百病。但具體到某一個人得某一種病,總能找出些特別的原因。我曾和父親分析過,舅父患惡性腦瘤,一是和他十年前的工傷有關(guān),那次事故,已使舅父的腦神經(jīng)受到損傷。二是得病前的兩三年,生產(chǎn)隊安排舅父照管電磨子,那單調(diào)的扎扎聲,整天半夜地朝耳朵里灌,加上吸食粉塵,對他受過傷害的大腦有百害而無一益。第三,“社教”運動補定了地主成份,雖然沒有戴“帽子”,但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年月,那成份也像大山一樣,壓得全家人抬不起頭來。兒女們不能升學(xué),不能招工,不能參軍,沒有任何出路,甚至連最基本的人生需求結(jié)婚成家,都成了困難。舅父作為家長,心情能寬暢嗎?

      還有,1971年,“文革”進入清理階級隊伍階段,陜西的專政機關(guān)聲稱偵破了一個名為“中統(tǒng)西指”(全稱記不太準,大概叫“中國國民黨統(tǒng)一陣線西北指揮部”吧)的所謂反革命集團大案,涉案人員分布在關(guān)中的興平、涇陽、三原、臨潼、高陵等縣。記得一次就槍決了三十八個還是四十個要犯,那布告我是在櫟陽街上看到的,紅勾勾打了一大片。其中涇陽縣的一名涉案犯人在交待中提到了舅父的名字。那時候?qū)彴阜傅闹饕绞绞嵌敬蚝捅乒?,一些犯人忍受不了便亂咬一通,把他知道的人拉扯進來。專案組就把舅父帶到縣上去詢問,幾天后才放回來。這件事,盡管屬于無辜受牽連,但對生性善良、內(nèi)向,又比較膽小的舅父來說,傷害無疑是很大的。要說舅父不受驚,不害怕,那是假的。要知道,那年月,以莫須有的罪名被審判、被關(guān)押、被處決的人可是太多了!一旦自己被關(guān)進去,老母親怎么辦?妻子兒女怎么辦?受驚,害怕,提心吊膽又無處訴說,這是多么傷腦子的事情?。∥矣X得舅父的病,和這件事有直接關(guān)系。

      當我寫到這里的時候,舅父的形象一直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形象是慈祥的、溫和的,又是抑郁的、怯弱的和憂傷的。近年,有一個詞匯叫“弱勢群體”,舅父就是掙扎在那個年代的,相當龐大的“弱勢群體”中的一員。唉,可憐啊,我的委屈的舅父!你是在痛苦中去世的,你是在傷感中去世的,你沒有看到給地富“摘帽”、給冤假錯案平反,你要是能活到今天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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