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成銘
我的故鄉(xiāng)在川東山區(qū)的李家坪。在那里,家家戶戶都愛養(yǎng)狗,少則一只,多則兩三只。狗多,寂寥的山村就顯得喧鬧。三五成群的狗常聚集在田間、地頭和山間小道上廝打、追逐,膽子大的還相互串門,甚至跑到別人家去偷食或干些別的壞事。所以,悄悄獵殺擅入自己家里的“野狗”一飽口福,就成為當(dāng)?shù)刈舫S械氖隆?/p>
我的父親就曾一度以殺“野狗”為樂。
那年,家里喂了一條雌性狗,喚曰“白兒”。白兒渾身雪白無一根雜毛,毛皮光滑如錦,身子滾圓肥實,兩只黑黑的眼珠像人眼一樣仿佛會說話。見了熟人和熟狗,白兒總是風(fēng)情萬種地擠眉弄眼、搖頭擺尾。白兒成年后,許多雄狗都爭先恐后地往我家跑。起初,父親并不在意。直到有一天,當(dāng)父親看見一只土頭土腦的雄狗在屋檐下和白兒親昵時,他生氣了,罵道:“敢到咱家門口撒野,讓孩子們看見了如何了得!”說罷,順手操起一根扁擔(dān)砍去。那雄狗正在興頭上,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一命嗚呼了。隨后,父親干脆把狗剖了,吩咐母親用文火清燉。晚上,當(dāng)全家人吃著鮮美香嫩的狗肉時,父親猛然靈感大發(fā),指著體弱多病、瘦骨嶙峋的弟弟說:“如果以白兒為餌,以后還能少了狗肉吃么?還愁你小子長不胖么?”
此后,父親就把白兒放到屋側(cè)的土壩上,并將套在白兒頸上的繩子弄得長長的,繩的另一頭拴在敞開大門的狗屋內(nèi)。
秋天的午后,不安分的雄狗們,循著空氣中白兒飄散著的氣息,紛紛朝我家跑來。通常,這些狗會在離白兒十來米的地方汪汪汪地叫上一陣,一來向白兒打招呼,二來試探房子里是否有人。在確認白兒對它并無敵意和有安全感后,這些狗就大膽地向白兒靠近。而躲在屋內(nèi)門后放哨的我和弟弟,透過墻壁縫隙早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待那野狗快接近白兒時,我們就去給父親報信。父親過來慢慢收攏繩索,白兒在繩子的牽引下緩步回到屋內(nèi)。那些沉浸在愛情幻想中的狗哪里知道有險情,一路興奮地嗚嗚叫著隨白兒跳進屋。眨眼間,那些可憐的狗就喪命于父親的扁擔(dān)之下。
每次父親殺狗時,白兒總是趴在屋角,嘴里嗚嗚叫著,眼里充滿無奈和悲哀。有了這層原因,白兒更是深得我們一家喜愛。吃狗肉時,我們少不了要給白兒一些骨肉和鮮湯。在同胞油水的滋潤下,白兒長得愈發(fā)肥實可愛了。同時,有了狗肉的滋補,弟弟也一天天壯實起來。
那時,鄉(xiāng)村的狗實在太多,人們對丟失一只狗并不怎么在意。在連續(xù)殺了三只狗仍然相安無事后,父親的手就收不住了。那個冬天,他又如法炮制殺了兩只狗。而那些傻乎乎的狗們和人類一樣,為了愛情總是敢于冒險,仍絡(luò)繹不絕前仆后繼地往我家趕。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很快發(fā)生了。
一天午后,我和弟弟剛把白兒放出去,就聽見一陣狗叫聲。往外望去,只見一條壯碩如牛、渾身黑白相間的花斑狗,正在與白兒耳鬢摩挲著。白兒也表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親熱,用舌頭輕輕地舔著花斑狗,嘴里還發(fā)出異常興奮的嗚嗚聲??吹接钟泄穪砹?,我們趕緊去告訴父親。父親見狀,忍不住驚呼起來:“我可從沒見過這么壯實俊美的狗啊!”說著,他趕緊收繩。但奇怪的是,白兒卻四腳蹬地朝花斑狗狂叫起來,似乎在向花斑狗傳達有危險的信息??墒牵娗榈幕ò吖穮s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這邊父親已開始用力,白兒一路尖叫著、迫不得已地往屋內(nèi)挪,花斑狗亦步亦趨地隨白兒進了屋?;ò吖泛笸葎偺M門檻,躲在門后的父親和母親就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門,高喊一聲“打”,揚起扁擔(dān)就朝那花斑狗砍去。只見白兒一聲尖叫,縱身護住了花斑狗。父親見狀,趕緊收力,但已經(jīng)來不及,扁擔(dān)還是落在了白兒身上。白兒負了傷,渾身戰(zhàn)抖著趴下了前腿,但它仍奮力用身子護住花斑狗。父親吼道:“白兒,你搞啥?閃開。”白兒紋絲不動,死死護住那齜牙咧嘴準(zhǔn)備反抗的花斑狗。父親罵道:“好你個吃里爬外的東西,快閃開!”說罷又揚了揚手中的扁擔(dān)。白兒竟雙膝一跪,頭趴在了地上,嘴里發(fā)出駭人的吠叫,眼里流出了晶瑩的淚水。父親、母親以及躲在隔壁屋內(nèi)的我和弟弟都被這情景驚呆了——以前白兒可從沒有過這種表現(xiàn)呀!這是怎么了?父親和母親相視良久,母親放下扁擔(dān),準(zhǔn)備去開門??墒蔷驮谶@瞬間,花斑狗主動出擊了,它一聲長嘯,直朝母親飛撲過去,我和弟弟都驚叫起來;好在父親反應(yīng)快,就在花斑狗快要咬到母親肩膀時,父親的扁擔(dān)重重地落在了花斑狗的頭上,一聲悶響后,花斑狗倒下了。白兒一聲長鳴,挪動傷腿撲在花斑狗身上,嗚嗚地吠叫起來,聲音極其凄慘。父親嘆息一聲,抓住繩子用力牽開白兒,把花斑狗拖了出去。唯一得到白兒護衛(wèi)的花斑狗,終未逃脫為愛情而付出沉重代價的命運。
夜里,吃狗肉時,父親吩咐母親給白兒撕一大塊狗腿肉送去,以示安慰。當(dāng)母親走進狗屋時,卻發(fā)現(xiàn)白兒已經(jīng)斷氣了。它嘴里流出的血開始凝固,眼角也分明有淚濕的痕跡。母親一聲長嘆,癱坐在地上。
我們聽到母親的叫聲后,趕緊跑過去。父親撬開白兒的嘴,只見白兒的嘴里一片血肉模糊。父親說:“日怪(方言:奇怪。一般含有責(zé)罵之意)!這狗怎么也懂得咬舌而死呢?它怎么會這樣呢?”
母親說:“就你不懂,以后你再敢殺狗,我就跟你沒完。”說著,母親伸手合上了白兒圓睜的雙眼。我分明看到,母親的眼角也潮濕了一片。
那天晚上,望著一桌鮮香的狗肉,一家人怎么也吃不下去了。第二天,父親在屋后竹林里挖了個深坑,把白兒埋了。
從那以后,父親再沒有獵殺過狗。
事隔多年,當(dāng)我知道愛情兩個字的時候,我經(jīng)常想起白兒,想起那只可憐的花斑狗。我越發(fā)相信,狗與人,在很多方面是相似的,甚至超過了人類。
(組稿、責(zé)編江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