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權葆

接到父親從吊籃架上摔下亡故的噩耗，韓丙柱一下驚呆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電話是和父親一塊打工的一位叔伯兄弟打來的，韓丙柱相信他不會跟自己開這種玩笑，盡管如此，他還是不肯相信一向身強體壯的父親會這么突然離去。電話催促讓他即刻動身前往料理后事，一時間，韓丙柱有些驚慌失措。這消息要不要告訴母親?她聽了能不能承受得了如此大的打擊?父親可是他家上空的一塊天啊!父親去了，等于天塌了。

韓丙柱今年30歲，因為右腿有點跛，至今還打著單身。外出打工沒人要，只好在家買了個修鞋機，整天抱著別人的臭鞋修修補補，仨瓜倆棗掙幾個零花錢。母親年老多病，床頭柜上終年不斷藥，這個家的一切都靠父親韓玉頂一人支撐著。

看著和兒子一般大的年輕人都娶了媳婦抱了娃，韓玉頂非常羨慕。人家揚眉吐氣地過活，他成天眉頭緊鎖，憂心忡忡，堂堂五尺須眉，黑夜里時常凄然垂淚。背后，韓玉頂不知求過多少人給兒子牽線搭橋。女孩來了，一看韓丙柱瘸腿的樣兒，一個個都退避三舍了。花朵一樣的大姑娘，誰愿意嫁給一個殘疾人呀!

終于，有一位姑娘愿意嫁給韓丙柱，準確地說是個出了嫁又被男方遺棄的單身女子?？删瓦@么一個“出口轉內銷”的女子，要價竟也昂貴得嚇人：拿出2萬塊錢立馬登記結婚。不是黃花閨女了咋樣?照樣生兒育女，少一分免談。2萬塊錢對于韓家來說不啻是個天文數字，不過這也是個機遇，說不定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韓玉頂不敢放棄這門親事，親自登門尋著親家，請求寬限他一年把錢湊齊送上，親家爽快地答應了?；氐郊抑?，韓玉頂紅光滿面，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了，娶媳抱孫指日可待。他不顧年邁，憑著身強體壯，硬是和一幫子年輕后生去了廣州，在一個建筑隊打工。想不到這一去卻客死他鄉(xiāng)!

韓丙柱決定暫時向母親隱瞞這一消息，他怕母親受不了，自己得兩頭分心，又叫來一位本家兄弟隨他一起去廣州接父親的亡靈回歸故土。韓丙柱告訴母親，父親在那邊病得很重，他們二人一塊去把父親接回家中。其實，母親看兒子急三火四的樣子，就知道老頭子在那邊可能不中了。

走出廣州火車站，老板派來迎接的人已等候多時。他們上了一輛的士，十多分鐘后，的士在一家醫(yī)院大門口停下。在太平間里，韓丙柱見到了父親的尸體。父親仰面躺著，面色慘白，明顯是失血過多，后腦勺用紗布纏裹著……韓丙柱看不下去了，勤勞和藹的父親竟是這樣悲慘地走了，這一定是只顧工期進度不顧人身安全的黑心老板造成的，我定要幫父親討回公道，向黑心老板討一個說法!韓丙柱這樣想著，叫一聲：“爹，你死得屈呀!”雙眼一黑，便倒在父親的尸體上昏迷過去了。

醒來后，韓丙柱發(fā)現自己在一間工棚里躺著，身邊圍坐著的都是同村在此打工的老鄉(xiāng)。他問起父親那天山事的情景，懷疑父親的死是不是工地上忽視安全措施腳手架松動造成的?眾人都搖頭，說工地上對安全防范很認真，天天都有專職安全員檢查有無隱患。韓玉頂摔下的一幕眾人都說沒有看到。

老板來了，他是個40歲左右的江西人，姓方，相貌憨厚，不像那種陰險狡詐的家伙。方老板把韓丙柱和他本家兄弟帶到工地上，他們三人一齊上到6層樓面的施工現場。

韓玉頂不會砌墻，干的是小工活。那天，領班安排韓玉頂和另一個小工從吊籃上往下拉沙漿，然后再拉送到需要沙漿的地方。方老板是個三包的小老板，專項承攬砌墻，每天都要到了地上巡視。對韓玉頂本人，方老板非常賞識。韓玉頂人雖上了年紀，但他身體強壯，干活不惜力，有始有終，方老板最喜歡像韓玉頂這樣的打工者。出事那天，他和往常一樣上到6樓，迎面和韓玉頂相遇，方老板看他滿臉汗水，抽出一支煙給韓玉頂。往日，韓玉頂從方老板手中接煙都會笑著道謝，那天卻有些反常，面帶愧色地接過煙，吞吞吐吐地說：“方老板……你是個好人，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方老板不明白韓玉頂的話，也沒在意，順口叮囑一句：“老人家，注意安全!”就走開了。

從方老板和眾人口中，韓丙柱沒有了解到父親出事的原因，話里話外都透著父親的死與該工地安全無關。這么說就是父親不小心失足跌下了吊籃架?知父莫過子，韓丙柱知道，父親向來做事謹慎小心，穩(wěn)重沉著，怎么會遭此災禍?

下午，方老板把韓丙柱叫進辦公室，商量賠償事宜。韓丙柱早打定了主意，提出要30萬元。方老板無奈地笑笑，搖搖頭說：“實不相瞞，我承攬的工程毛利不過30萬元。前幾天因為一樁死亡事故，已賠付6萬元，剩下二十多萬元，一班人要吃要喝還要花，怎么辦?”

韓丙柱哪管這些：“我老爹是在你這兒把命弄丟的，你就得賠，要不咱就法庭上見！”同來的本家兄弟見韓丙柱發(fā)了火，趕緊圓場，他也覺得韓丙柱要的數目太大，商量再減一部分。韓丙柱減到20萬元，再沒有商量余地。最后方老板也惱火了，提出和上一次死亡事故一樣，只愿賠償6萬元，再多沒有，打官司上法庭悉聽尊便。

傍晚，就在韓丙柱策劃如何與方老板大鬧一場時，家中突然來了電話。母親在電話里哽咽著告訴韓丙柱：“今天收到你爹從廣州寄回家中的一封掛號信，發(fā)生的事兒娘都知道了。趕快帶著你爹的骨灰回來，讓你爹早日入土為安。至于方老板賠償多少，前面有車后面有轍，你爹信里說，千萬不能跟方老板吵鬧!”韓丙柱說：“還沒有找到父親的死亡原因?！蹦赣H說：“別找了，回來看看你爹的信就明白了?！表n丙柱還想再問什么，那邊母親掛了電話。韓丙柱盯著電話發(fā)了一陣呆，突然想明白一點：父親的死確實和工地上的安全措施無關。

既是這樣，也就沒必要再和方老板較勁了。第二天，韓丙柱從火葬場取出父親的骨灰，又從方老板手中接過6萬塊錢的賠償款，和本家兄弟匆匆坐上了回程的火車。

回到家中，韓丙柱迫不及待地展開了父親的信，上面的確是父親的筆跡。韓玉頂小學畢業(yè)，字寫得非常大，滿滿當當寫了兩大張。韓丙柱發(fā)現信箋上印滿了淚痕，可見父親是流著淚寫完這封信的：丙柱：苦命的兒呀!

當你看到爹寫給你的這封信時，爹早已不在人世了。爹知道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對不起你和你娘，可爹也是被逼無奈呀!說實話，爹也不想走哇，爹多么想給你娶來媳婦再快快樂樂地活幾年呀!可是，爹沒這個福分?？粗愎夤饕粭l，爹這心里不好受呀!爹天天都在盤算，就是一年365天一天不落地干，也掙不來1萬塊錢呀，何況咱家需要2萬元。爹心里天天都像架著一盆火。

前幾天，一個湖南的小伙子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了下去，當場死亡，老板一下賠他6萬塊錢。當時爹想，要是咱家一下子能有這6萬塊錢該有多好啊!給你娶媳婦兩萬元，剩下還能再蓋一座兩層樓房，你以后再不用給人家補鞋，咱家也能風風光光過上小康日子了。爹在心里一連想了5天，爹在外出力流汗，不就是為了讓你娘倆過上好日子嗎?既然爹活著的日子不如死了的好，爹情愿一死，為了我的兒子和老婆能過上好日子，值!爹就這樣決定了。這樣，可就坑了人家方老板。記住，爹死后，千萬千萬不要和方老板吵鬧，更不要提出過分的要求，比6萬元再少點咱也認了。

你成了家，要勤勞，一心一意過日子。一定要給爹生個孫子，把咱韓家的香火延續(xù)下去。爹不放心的是你娘，你娘身體不好，跟著爹吃了一輩子苦，沒享一天清福，是爹無能，爹對不住她!你要和媳婦好好孝敬她，你娘幸福就是對爹最好的報答?？粗銈兒秃湍滥赖剡^活，爹就含笑九泉了……

韓丙柱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掉落在信箋上，原來父親是故意從吊籃架上摔下去的!韓丙柱跪倒在父親的骨灰盒前，接連磕了十多個響頭，捧起骨灰盒緊緊地貼在胸口上，喃喃地說：“爹，您老放心去吧，我一定會好好孝敬娘的……”

責編：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