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羅畢
一種更為明朗、敞亮的倫理力量始終都沒有在北野武的作品中出現(xiàn),這或許也是當(dāng)下日本精神困境的一個縮影
在影片《雙面北野武》中,北野武把自己當(dāng)作了靶子。作為其導(dǎo)演生涯的第12部作品,他企圖通過對其之前幾乎所有作品經(jīng)典片段的重復(fù),以及對自己電影形象的重復(fù),來進行總結(jié)和超越。
故事中的“北野武”是身份完全不同的兩個角色: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大導(dǎo)演,前簇后擁地出入麻將館、電影片場等各種場合,誰都渴望在他的電影中露臉。在片場,導(dǎo)演北野武遇上了化妝成小丑的北野武——那個中年男人一邊在便利店打工一邊去片場不斷試鏡,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個角色可以演。此人與導(dǎo)演長得一模一樣,就連頭發(fā)也都染成黃色,而且也叫“北野武”。此后的故事,就是便利店店員北野武先生不斷試鏡,不斷被拒,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得到了一包槍火,從而走上搶劫銀行之路,最后被軍警眾槍射擊亡命于海灘。
影片中的夢境和毫無鋪墊的戲中戲?qū)映霾桓F,不斷告訴觀眾,這里所有的場面、所有的情節(jié)、所有的人物和臺詞,都是“想”出來的。既然是“想”出來的,那就不必當(dāng)真:板磚殺人、搶劫銀行之后,便利店收銀員北野武先生正手托腮幫在柜臺上發(fā)愣——這時被北野武板磚拍死的那個禿子,又血流滿面來到他的面前,啪啪地拍擊柜臺(就如同剛才故事中第一次出現(xiàn)一樣)。所有這些重復(fù)和閃回,可以解釋為主人公的恍惚臆想,也可以解釋為電影的排演。
北野武此次戲中戲的玩法,顯然并不在于對傳統(tǒng)故事安排的挑戰(zhàn),而是為自己找到了一種像他在舞臺上說相聲一樣的自由(北野武曾經(jīng)是日本著名的相聲演員)。在這種自由中,北野武對自己的嘲諷無以復(fù)加,他企圖借此殺死先前那11部影片的導(dǎo)演北野武。
盡管情節(jié)被處理得效果虛假,但其背后的情緒始終是真實的。
“來一碗湯面。”顧客。
“混蛋!等我說了 ,你再開口!”柜臺廚師。
“給我來點胡椒?!蓖粋€顧客。
“混蛋!我的面做得不好嗎?!還不給我滾!”同一個廚師。
這四句臺詞在影片中被反復(fù)說出,先是演員試鏡考試,然后便是在面館中的真實場面,直至店員北野武先生奮起怒射,將怒氣沖天的廚師撂倒在柜臺上為止。與這四句臺詞帶來的受挫與屈辱情緒,在影片中俯拾皆是,幾乎和北野武的槍聲一樣頻繁且綿綿不絕。
北野武自我總結(jié)的并非簡單的電影場面,還有他全部電影的動力——真實生活中的受挫和屈辱感。在日本這樣一個等級森嚴(yán)的社會中,北野武早年作為一個不務(wù)正業(yè)的癟三,曾經(jīng)騎摩托四處游蕩,開的士維生,混跡于社會的邊緣,敏感于人對人的傷害和傲慢,這正是北野武電影的內(nèi)在驅(qū)動。
屈辱令北野武如此難以釋懷,以致他開始急迫地尋求擺脫。對此,北野武找到的途徑有兩個。一是重復(fù)和夸張屈辱本身,以嘲諷和喜劇效果消解精神上的壓力。二是到海邊去,靜靜地坐著,看女友遠(yuǎn)遠(yuǎn)地在海水邊翻轉(zhuǎn)她的身體,做出舞蹈和體操般的輕盈動作。在那樣的片刻,一切受挫和屈辱都散去。
北野武所難以解決的屈辱感,其背后并不僅僅是他個人的背景,還有整個日本民族的種族記憶。在電影的片頭和片尾,一個美國士兵手持半自動步槍,面無表情地挺立在上,一個原先就跌倒在地的日本兵(由北野武飾演)恐懼而緩慢地抬起頭來,仰視那個強壯的、手持步槍的美國士兵。這個鏡頭是對北野武出演的處女作《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一個敬意和戲仿,但同時也是對受挫和屈辱最為直接的寫實它所觸及的就是日本依然生活其中的現(xiàn)實本身,而絕非北野武故弄玄虛的戲中戲。
對于暴力所帶來的屈辱,北野武始終都沒有找到正面對峙并加以解決的方式,除了喜劇化的以暴抗暴或逃逸到海中去之外。一種更為明朗、敞亮的倫理力量始終都沒有在北野武的作品中出現(xiàn),這或許也是當(dāng)下日本精神困境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