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尼弗·安德森
譯/胡英
鰩魚是我最喜愛的動物之一,但人類對它們知之甚少。鰩魚以浮游生物為食,不適于人工豢養(yǎng)。它們徜徉在廣闊的海洋里,如謎一般神秘莫測。
鰩魚腹部有獨特的圖案,每條魚的圖案獨一無二、決不重復,因而可以此辨識它們。1992年,我一直在辨認摩羅開尼島出沒的鰩魚,有幾條已經熟識,但大多數僅有一面之緣,就再沒看到過。
此刻,一條非常大的美麗鰩魚正在我下方。我開始透過呼吸調節(jié)器呼叫:“嗨,上來,我在這兒!”過去我曾用這種方法吸引鯨魚和海豚的注意,這些小精靈在水下十分“健談”,有時為了探尋聲音的究竟,它們真會游過來。
我不停呼叫這條鰩魚,當看到她在水中挪了位置,我便判定她產生好奇了。于是我開始揮動雙臂,招呼她游上來。
過了片刻,她抬身離開了原先漂乘的水流,兜了很大一個圈,慢慢游近了我。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緩慢地往復,越升越高,直到我正下方。
我發(fā)覺她比我們以往在摩羅開尼島周圍見過的鰩魚大得多,兩端翅尖相距足有十五英尺。這條鰩魚我過去從未見過。我總感覺她還有別的異樣,卻說不出是什么。
當我的大腦恢復運轉,能夠集中精力時,我看到她背部有一道很深的V字形傷痕,上面的肌肉全沒了,此外還有多處傷痕,遍布全身上下。我第一反應是她遭遇了漁船襲擊。但當她游得更近,距我們僅十英尺遠時,我才發(fā)現問題所在。
幾只魚鉤從眼部嵌進了她的頭里,一根極粗的漁線直扯到了尾部。她帶著這根漁線翻滾,結果被從頭到尾纏了五六圈。漁線從她背部撕開道道裂口,嵌進身體,那些V字形的大塊肌肉就是這樣被挖去的。
我感到一陣惡心,甚至有片刻不能動彈。我知道痛苦煎熬中的野生動物決不容人再來傷口撒鹽。但我必須采取些行動。
忘了還背著氧氣瓶,也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我朝這條鰩魚游了過去。我游得很慢,始終不停地對她講話,仿佛她是我從小養(yǎng)大的一匹馬。當我伸手觸到她時,她全身顫抖起來,就像我的馬那樣。我將雙手放在她身上,然后整個身子貼了上去,始終不停地對她講話。我知道她隨時可能揮起巨翅將我擊倒。
等她平靜下來,我取出帶在呼吸管上的小刀,扯住一根漁線。漁線繃得很緊,簡直像吉他弦線,我的指頭很難伸到線下面。她又顫抖起來,這提醒我要輕柔些。顯然,一丁點兒外力都會令她痛苦不堪。
我割斷第一根漁線時,漁線勒進了她的傷口。她猛地揮了一下有力的雙翅,將我拋下來,刷地游走了。我以為她就這樣走了,所以當她轉身徑直朝我游來,又回到我身下時,我吃了一驚。我繼續(xù)開始工作。她似乎知道這會很疼,似乎又知道我能幫她。想想這生靈竟有如此智慧:懂得求助,又懂得信任!
我割斷一根漁線,再去割另一根,當她忍受不住時就會游開,只為喘息片刻后再回來。我從不追趕她,也從不強制她,我給她行動的自由,而她每次總會自己回來。
當頂部所有的漁線都割斷后,在她再次離開時,我鉆到她身下,去拉那些從她背部傷口穿過的漁線。漁線周圍的組織已經開始長起來,使得這些線很難松開。我用一只手扶住她的下頜,身子抵在她身體上。
她盡力保持靜止不動。所有的漁線都松開后,我放開她,看著她在水里打了個圈。她本來可以走了,漁線會統統脫落。但她又回來了。
魚鉤還在她身體里面。一只剛懸了個邊兒,很輕易就拿掉了。另一只埋在她眼旁,倒鉤扎進去至少二英寸。我開始小心翼翼地取出魚鉤,盡量不傷著任何地方。她一開一合地眨著眼睛配合我,終于,魚鉤取出來了。我將重心放在鰩魚身上,一手握著魚鉤,另一只手收攏那些漁線。
我本該永遠留在那兒的!那一刻,我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我愛這只鰩魚。她令我如此感動,竟允許我為她做這一切。但現實無情地將我喚醒。氧氣一點點耗盡,我極不情愿地回過神來,強迫自己離開。
起初,她還待在我身下。接著,當她意識到她自由了,便一下子恢復了活力,那股勁頭是我怎么也想像不到的。
我以為她又病又弱:她的嘴被漁線絞住了,那些線一刻不拿掉,她就一刻不能進食。但我錯了!她伸展她那強勁有力的雙翅,用力揮打兩下,沿著摩羅開尼島的擋波堤扶搖直上,徑直奔人大海,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此前的一切都令人驚異,但我還能說清。此刻的瞬間卻變得如夢般奇幻了。
我轉過身,看到她緩緩向我游來。她幾乎毫不費力地挨近我,停了下來,她的翅膀剛好觸到我的頭。我凝視她那又圓又黑的眼睛,她也深情地望著我。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激流涌遍了全身,只覺得那是一股溫暖和友愛的能量,從她那里流進了我心里。
她就那樣和我待了片刻。我分不清那是一秒鐘還是一小時。然后,就像她剛才回來時那般美妙,她抬起擱在我頭頂的翅膀,離開了。一個鰩魚式的感謝。我做了個蹩腳的“安全停留”,懸在水中,試圖弄明白這一切。
遺憾的是自那天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我仍在尋找。我的潛水衣從未這么久不曾更換,雖已破舊不堪,我卻舍不得換掉,我怕她會認不出我。我呼喚見到的每一條鰩魚,它們差不多總會這樣那樣地跟我打招呼。但總有一天,那會是她。如果她聽到我的呼喚,她會停下身,當她記起那個她曾交托自己、替她解除痛苦的人,她會朝我游過來。
至少,這在我的夢境中曾經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