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性寫作研究領域,對女性意識的探討已經(jīng)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皬呐陨硖攸c研究女性自我,如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經(jīng)驗”也是對女性意識的挖掘。作為生物性的“人”,我們都有各種生物性需求和欲望本能,傳統(tǒng)的作品大多凸現(xiàn)出男性的這種生命本體的意識,而女性被置于純潔、唯美的位置,她們只能含蓄地表達朦朧的內(nèi)心活動,她們生命本體的意識被壓抑,被描述為不合理的。事實上,女性意識包含多方面的內(nèi)容,除了社會意識層面外,還包括靈和肉的內(nèi)容,所以說對女性自身的發(fā)現(xiàn)是一種女性意識的覺醒,也是對男權文化的一種反抗。雖然這種覺醒是人的一種生物本能,但是在敢于表達敢于言說時便賦予了其強大的精神內(nèi)涵。徐坤的小說在展現(xiàn)女性生命本體意識同時,也對女性意識進行著出人意料的深刻闡釋。
一、以軀體寫作與欲望話語承載女性的生存體驗
女性寫作的一個最為響亮的口號就是“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這一口號的代表是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埃萊娜·西蘇,她認為“幾乎一切關于女性的東西還有待于婦女來寫:關于她們的性特征,即它無盡的和變動著的錯綜復雜性,關于她們的性愛,她們身體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區(qū)域的突然騷動。不是關于命運,而是關于某種內(nèi)驅力的奇遇,關于旅行、跨越、跋涉,關于突然的和逐漸的覺醒,關于對一個曾經(jīng)是畏怯的既而將是率直坦白領域的發(fā)現(xiàn)。婦女的身體帶著一千零一個通向激情的門檻,一旦她通過粉碎枷鎖、擺脫監(jiān)視而讓它明確表達出四通八達貫穿全身的豐富含義時,就將讓陳舊的、一成不變的母語以多種語言發(fā)出回響?!笨梢?,“用身體書寫”并非是對語言符號的拋棄,“用身體書寫”并非直接用一種身體語言或姿態(tài)去表達或詮釋意義,而是指用一種關于身體的語言,即用女性獨特的感性和感受,去奪取講話機會,打進一直以壓制女性為基礎的歷史,為了她們自身的權利,在一切象征體系和政治歷程中,依照自己的意志做一個獲取者和開創(chuàng)者,去創(chuàng)造女性自己的語言和歷史,確立婦女自己的地位。有關“軀體寫作”,徐坤認為:“一個相對平等、進步的社會機制和相對發(fā)達的電腦信息網(wǎng)絡的建立,使女性有權利更加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無論是選擇婚姻、獨居還是離異,也無論是外出做工還是選擇滯留家里,不會有體制上的壓力和公共道德輿論上的指責。只有在這個時候,‘身體的問題才會被提到認識層面上來,遭受泯滅的性別才得以復蘇,女人對自己身體的欲望是格外強烈的,她們不必再如以往一樣借男權之眼為鏡,在那面哈哈鏡中反觀自己,而是力圖通過女人自己的目光,自己認識自己的軀體,正視并以新奇的目光重新發(fā)現(xiàn)和鑒賞自己的身體,重新發(fā)現(xiàn)和找回女性丟失和被湮滅的自我。”所以在她的小說中也充斥著軀體寫作和欲望話語。尤其在當今這樣一個文化轉型、價值混亂的時代,商業(yè)主義思潮正以無孔不入的態(tài)勢向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滲透,人的欲望的選擇和實現(xiàn)事實上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參與到市場運作之中,而她的小說中展示的多是新時代的場面,自然在她的小說中也會運用軀體寫作和欲望話語這一媒介來言女性之心聲,“描述出經(jīng)由身體而感知的隱秘的女性生命體驗”。
(一)性體驗和性欲望
性是人的一種自然屬性,它埋藏在每一個發(fā)育正常的人身上,到成年的時候,滿足這種需要是保證人的身體和精神健康的重要體驗。性體驗是一種正常的生命體驗,性欲望也是人的一種合理性的自然欲望。徐坤小說中總是把性欲和女性的生存及女性的心理感受結合在一起,來更為真實地表現(xiàn)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如發(fā)表于1995年的中篇小說《游行》是徐坤借助于愛情來講述一位知識女性的一系列的愛情體驗和事業(yè)追求?!队涡小分械那嗄昱浾吡指?,在小說中歷經(jīng)“廣場”、“旗桿”和“墻”三段篇章,先后與老詩人程甲、教授黑戊和搖滾歌手伊克有過感情遭遇。她因仰慕詩人的聲音而失身,然而程甲的衰老,程甲的卡其布內(nèi)褲以及程甲的一句擔心自己名譽受損的詢問:“會出問題嗎?”徹底摧毀了林格對愛的詩意的全部理想,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一個童話的結束。很快她投入了“散文”式的愛情,愛上了從國外歸來的青年學者黑戊?!俺怂退g的十余年的年齡差,他被她的熱情奔放迷惑住外,更重要的是,語言,是語言讓他們之間相互糾扯著難以分開,有許多思想的火花便在這語言的較量和交鋒中無形地產(chǎn)生了?!笨墒沁@仍是無法溝通的語言,林格的意外懷孕讓黑戊避而不及,在看清了男性自私虛偽的本質后,她又“介入到一場人造人活動中”,為“包裝”伊克拼酒量、拉贊助,似乎有一場壯舉,與只知道“叛逆”不知道“叛逆什么”的伊克們拉開距離,既感化他們,又保留一堵“墻”。林格在她的人生里程中,充滿了情感性愛的欲求、挫折和困惑,在對知識男性的認識、磨合和告別過程中,自己逐漸成熟起來。對于林格逐漸成熟和自覺的描寫,作者正是結合其性欲望和性體驗來真實地展現(xiàn)一位現(xiàn)代知識女性的精神追求和顯示其生存困境的。《如夢如煙》中的佩茹對丈夫發(fā)出的求偶信號及與馬悅發(fā)生的性行為,都是一種原始的本能沖動。雖然徐坤在小說中極盡其力寫女性對性需求的主動性,然而這些女性的性欲望在男權社會中仍處于被動的境遇。
(二)女同性戀
里奇宣稱,女同性戀是“一種自我欲望的意識,選擇自我,它也可以指兩名婦女間最原始的強烈情感……我相信,每一名被女性的活力所驅使的婦女,被強勁的婦女所吸引的婦女,追求用文學表達生命能量的婦女都是女同性戀者。對于我來說,女同性戀能使我們的想象力活躍,語言表達流暢,洞悉婦女與婦女間的深刻聯(lián)系?!?/p>
“同性戀既不是一種厄運,也不是被有意縱情享受的一種變態(tài),它是在特定處境下被選擇的一種態(tài)度。”所以女同性戀是反抗男權中心主義的行為,它不僅僅是一種“性選擇”或“另一種生活方式”,還是一種對傳統(tǒng)秩序的根本批判,是婦女的一種組織原則和政治態(tài)度,一種試圖創(chuàng)造一個分享共同思想環(huán)境的表現(xiàn),是女性在同類中尋找中心的嘗試,是將性別取向作為一種身份認同的具體化。如《愛人同志》中兩個女友既是同性戀,又各自有自己的男友。“女子情誼在傳說中被省略,在匱乏或謊言的話語中喪失了意義而被記憶埋葬起來,它變得難以啟齒,而且也是不可言喻的?!比纭锻琛分邪⑽膶ΠA的愛戀,得不到阿圓的理解,甚至被罵為有病。
不管女同性戀是以友誼的延續(xù)告終,還是以同事關系的破滅告終,它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一種來自生命本能騷動的、非理性的、黑暗性的女性欲望和女性體驗,它體現(xiàn)了女性的一種精神,一種心靈。不過在這個男權話語的社會中,同性戀的結局可想而知了,而像阿圓那樣竟然把它當成是一種恥辱也不足為奇。這些小說都描寫出了女性生存的一個困境,值得讓我們反思的是女性對女性的不理解,及其自身被男權文化所同化的根深蒂固的東西,無法讓女性自身對社會有個正確的認識。
二、在母親的泥濘之路中展現(xiàn)母性體驗
“女人是在做母親時,實現(xiàn)她生理命運的;這是她的自然‘使命,因為她的整個機體結構,都是為了適應物種的永存。”因此母愛也是女人的一種天性:心甘情愿地承擔起撫養(yǎng)幼弱生命的職責,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然而在男權話語的社會中,“母親”和“女人”被分離了,李小江在《性溝》中寫道:“父權社會中的婦女,也僅僅是在母親的意義上,才能得到家庭的認可和社會尊重。”母親歷來是被歌頌被尊重的對象,但是在這一切被崇高與偉大等贊頌之詞裹挾的背后,作為母親的那個女性本人的生命意識和要求都在此光環(huán)的逼迫下退到無意識的深淵。李小江描述了它形成的過程:“當女兒的急于出閣,希冀嫁一個好夫婿,結束寄人籬下的娘家生活;做了妻子,又盼望早日生兒育女,獲得主持家庭的權力;一旦做了母親,就意味著她完成了女性生活的全部歷程,本來就淡薄的自我意識完全消失,融化在忘我的母愛中?!笨梢?,“母親”是在對“女人”的否定中獲得的,因此,她十分珍視自己最終獲得的位置。
女媧神話是中國母系氏族社會的文化遺跡,在那時,婦女居于高度受人尊敬的地位。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文中說:“在一切蒙昧人中,在一切處于野蠻時代低級階段、中級階段,部分地還有處于高級階段的野蠻人中,婦女不僅居于自由的地位,而且居于受到高度尊敬的地位?!比欢鴱呐畫z補天造人到盤古開天地,一個一個神話故事演變的終極都成了男性話語霸權的荒謬神話?!八麄冊杏谂藗兊拇笸乳g,而在出生的幾個小時里,他們倍受折磨,差一點窒息而死”,可是女性這些創(chuàng)造生命的尊貴的生殖女神在日后卻被貶抑為專供男性享用的“他者”,變成了生孩子的簡單工具。女性最內(nèi)在的生命創(chuàng)造欲求,最獨特屬己的孕育經(jīng)驗,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育偉績都被淹沒在男性霸權的汪洋大海中。徐坤的小說《女媧》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富有生命創(chuàng)造力偉績的母親?!杜畫z》中的主人公李玉兒是一個舊中國的女性,她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三歲死了爹,十歲被賣到婆家做了童養(yǎng)媳,不到四十歲就守了活寡。在長達六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她經(jīng)過婆婆無數(shù)次頭破血流的鞭打,終于練就成一套擰、抽、捻、劃、拂的點煙功課,成為諳熟家規(guī)的奴隸;公公與之亂倫;丈夫無情,把她當作肆意淫欲的工具;她成為一架生育機器,七兒四女在她情愿與不情愿中紛紛出世?!杜畫z》中的男性是那么地懦弱,要么身體羸弱,要么膽小如鼠,但是女性強大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孕育了七個健康的孩子,然而這些孩子卻把母親視為恥辱。小說中的李玉兒在熬成婆婆后依然繼承了她婆婆的衣缽,虐待兒媳,依然成了男權文化下的一個傀儡,沒有了自身的一點點女性意識。她的扭曲、變態(tài),再一次佐證了西蒙·波伏娃的話“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p>
與《女媧》不同的《親親寶貝》,從“寶貝”的視點出發(fā)展示了母親孕育孩子的過程,從寶貝的視野里看到的是“老爺老奶等他續(xù)接香火的那種殷殷臉色,一想到全世界本來就是個男權當?shù)赖幕臼聦崳瑢氊愅瑫r又目睹了小母親懷孕后,臉上破相一般涌起的蝴蝶斑、肚皮上撐裂出的丑陋的斑馬線,還有那些嘔吐、那些手術床上的屈辱、那些坐臥不得眠、內(nèi)臟器官遭受擠壓的難受痛苦……”于是寶貝“決定當個機會主義者,化身成一個男孩子出世”。
在這些小說中,徐坤一方面為我們展示了母親偉大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對男性的弱點進行批判;一方面展示了在男權社會中母親不能展現(xiàn)出自身創(chuàng)造生命的本真體驗,不能真正體驗和品嘗做母親的快樂。
女性的性欲望和母性義務應有她的基本價值,然而在男權文化的社會中,連女性本真的生命欲望和生命創(chuàng)造力都顯得那么萎縮,那么被動。從徐坤小說對女性生命本體意識的挖掘,可窺見女性要充實、更新和重建女性意識行進的道路還很漫長。
(劉晉繪,渤海大學文理學院文法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