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是一個有著高度革命功利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稱自己的作品是“問題小說”,寫小說就是為了解決在實際工作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從社會文化變遷的角度看,趙樹理的小說確實存在著較濃重的清官情結。何謂“清官”?原指封建社會能明辨是非,秉公辦事,不畏權貴,不欺百姓的朝廷命官,我們這里所謂的“清官”,則是指一切社會中秉公辦事的官員。
一、趙樹理小說中多樣的清官類型
趙樹理問題小說中“問題”的最終解決,多離不了“清官”——體現(xiàn)正確的方針政策的黨的干部的介入,形成了“問題顯現(xiàn)——清官登場——問題解決”的基本模式。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趙樹理問題小說是單調而公式化的。因為他的每一作品所反映的問題各不相同,作品中的清官類型也各有特色,其斷案決疑的情景也千差萬別。趙樹理的問題小說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多樣的清官類型。
(一)明君型:其特點是,當問題雙方的沖突發(fā)展至高潮,清官出場,判明是非,解決問題,如《小二黑結婚》中的區(qū)長。二黑與小芹勇敢地追求自由婚姻,既招致了有濃厚封建思想的家長二諸葛、三仙姑的竭力阻撓,又遭到了反動勢力金旺、興旺的蓄意破壞,甚至被金旺兄弟誣陷而被強行“拿雙”至區(qū)上法辦,使雙方的沖突發(fā)展到高潮。區(qū)上早就聽說興旺和金旺兩個人不是東西,因此,一到區(qū)上,“清官”區(qū)長登臺亮相,不但把他兩個人押了起來,還派助理員專門調查金旺兄弟橫行霸道的證據(jù),使二黑、小芹與金旺兄弟的矛盾得以圓滿解決;二諸葛、三仙姑被傳到了區(qū)上,被區(qū)長一頓開導之后,再也沒有強行阻攔二黑、小芹的自由婚姻,在區(qū)長的介入下,終于如愿以償,有情人終成眷屬。
(二)法官型:其特點是,讓問題的雙方當事人對簿公堂(頗似現(xiàn)在的法庭辯論),從中弄清問題真相,進而表明態(tài)度,分清是非,解決問題。如《邪不壓正》中的工作團?!缎安粔赫芳怃J地提出了三個問題,一是中農王聚財?shù)睦姹磺趾?,從而反映了土改中亂斗中農、侵犯中農利益、擴大打擊面的錯誤;二是軟英與小寶的自由戀愛受到了王聚財?shù)淖钄r;三是土改中成長起來的新干部小昌的蛻化變質。下河村一度出現(xiàn)了邪壓住正的反?,F(xiàn)象,直到政府公布了土地法,村里來了工作團,中農王聚財?shù)脑┣椴诺玫较此?,利益得到了保護。同時,以軟英、小寶為代表的正的一方,與以小旦、小昌為代表的邪的一方在工作團面前對簿公堂,辨明真相,最后,工作團做出評判,小旦、小昌受到批評,小寶、軟英取得了勝利,三個方面的問題均因工作團的介入得到順利解決。
(三)欽差型:其特點是,微服出巡,明察暗訪,主動了解民情,發(fā)現(xiàn)問題,并雷厲風行地解決問題,而不是像明君型那樣高居廟堂之高,坐等問題雙方的當事人鬧上門來,然后再判明是非,如《李有才板話》中的老楊。由于章工作員的主觀主義、官僚主義,處事只聽匯報,工作浮于表面,致使閻家山出現(xiàn)了地主篡權的嚴重局面。閻恒元偽裝開明,欺瞞沒有覺悟的農民,拉攏腐蝕干部,耍盡手段把持了閻家山的村政權,對農民的經濟剝削和政治壓迫依然如故,農民得不到真正的翻身,然而,閻家山卻成了“模范村”。縣農救會主席親自到閻家山督促檢查秋收工作,在老秦家搭伙,他從老秦女人那里了解到村里還實行押地,又聽老秦女兒唱順口溜“模范不模范,從西往東看;西頭吃餉餅,東頭喝稀飯”,意識到村里工作不實在,迅速深入群眾調查研究,查明真相,并依靠農民中的積極分子,發(fā)動、組織群眾,只用三天時間就斗倒了閻恒元,取得了改選村政權和實行減租減息的勝利,使“全村人,很得意,再也不受冤枉氣”。
種種類型,都說明了趙樹理小說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和時代變遷中的清官情結。
二、趙樹理問題小說中“清官情結”的成因分析
(一)對“大團圓”結局的自覺追求
“大團圓”結局現(xiàn)象是解放區(qū)文學作品中的一個重要特征。所謂“大團圓”結局主要是指在文學作品的結尾,不管作品開始時的主人公命運是如何凄慘,情節(jié)是如何曲折,矛盾是多么復雜,最終都能使矛盾化解,人物團聚,呈現(xiàn)一片歡樂喜悅的氣氛,有一個光明美好的結局。在解放區(qū),由于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與文化背景,“大團圓”結局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審美取向與文學的主要生存形態(tài)。
解放區(qū)文學“大團圓”結局現(xiàn)象的產生與解放區(qū)文學所承載的政治宣傳使命有關。解放區(qū)文學誕生在無產階級新政權的文化環(huán)境中,新政權從革命角度出發(fā)要求文藝能參與斗爭,鼓舞群眾情緒,啟蒙群眾覺悟,發(fā)揮文學的教育戰(zhàn)斗功能,使文學成為政治革命斗爭的工具。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指出:“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革命事業(yè)的一部分,如同列寧所說,是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因此,黨的文藝工作,在黨的整個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確定了的,擺好了的;是服從黨在一定革命時期內所規(guī)定的革命任務的”。這就明確規(guī)定了文藝家們的寫作目的與服務對象,要求作家們“使文藝很好地成為整個革命機器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有力武器?!边@種強調文藝服從“革命任務”的話語,裹挾著鮮明的政治意圖,迅速成為延安文藝創(chuàng)作的指針,影響了作家對創(chuàng)作內容的多維取向,形成了較為單一的題材內容。
除了現(xiàn)實的政治要求之外,“大團圓”結局的出現(xiàn)還與解放區(qū)作家追求文學的大眾化、民族化、通俗化思潮相關?!按髨F圓”結局迎合了中國百姓的審美趣味與文化心理,因此這一現(xiàn)象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形成了較為穩(wěn)定的結構模式。古典小說中,“小姐私定終身后花園,落難公子最后中狀元”這類大團圓結局屢見不鮮。在中國沒有悲劇,老百姓不喜歡悲劇,他們喜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創(chuàng)作者總能讓讀者先哭后笑,擁抱一團歡喜,產生生活的希望。團圓與中國大眾的期待視野具有較大程度的同構性,這也是“大團圓”結局在作品中常用不衰的一個原因。
趙樹理問題小說中表現(xiàn)出來的“清官情結”,其最后的歸結點也是“大團圓”結局,即由于“清官”的介入,導致問題的最終解決。并且,上面提到的形成“大團圓”結局文學現(xiàn)象的特殊政治環(huán)境和文化背景,實質上也是形成趙樹理小說“清官情結”的一個重要原因。因此,趙樹理小說中的“清官情結”帶有明顯的時代烙印,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對那個時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民間文化形態(tài)的客觀反映。
(二)對中國共產黨是當時的“清官”的看法的認同
在封建專制制度下,人民沒有民主權利。封建法律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意志的體現(xiàn),它有維護封建統(tǒng)治者利益的一面,也有調節(jié)與制約階級矛盾的一面。法律的正確執(zhí)行,既可維護統(tǒng)治者的利益,也可以防止超越法律許可程度的壓迫與剝削,為的是防止廣大人民起來反對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與剝削,從而推翻統(tǒng)治者。但是,在人民完全處于無權地位的情況下,法律的施行完全取決于官吏,官吏清廉,法律就執(zhí)行得好一點;官吏貪酷,法律就變成一紙空文。而且,統(tǒng)治階級往往不滿足法律所規(guī)定的種種特權,總要千方百計地謀取法外特權。對于這些法外特權,敢不敢加以抑制以至制裁,也完全取決于官吏。剛正不阿的官吏敢于制止法外特權,諂媚逢迎的官吏就會放縱惡霸豪紳橫行不法。在封建專制制度下,“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成為普遍的社會現(xiàn)實;屈打成招,冤獄遍地,成為封建社會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盡管人民在封建重壓下呻吟,想清除這種沉重的迫害,但封建社會長期的愚民政策讓人民對“清官政治”抱有幻想,形成了渴求“清官政治”的思維定勢。因此,人民盼“清官”,盼青天。
民主革命時期,人民民主政權剛剛建立,人民的民主意識不可能馬上得到普遍提高,帶領他們進行翻身解放運動的中國共產黨又成了他們的清官。勞動人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獲得了在舊社會想都不敢想的做人的尊嚴。他們身份地位的改變,民主權利的賦予,人身自由的獲得,尤其重要的是在生存環(huán)境得以根本好轉的親身體驗中,認準了共產黨、毛主席就是“大救星”。在老百姓心中,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干部就是當時他們期盼的“清官”。
趙樹理小說中,剛剛翻了身的老百姓就是把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干部認做是當時的“清官”。當然,由于長期受地主階級剝削、壓迫,老百姓難免有對“官”的畏懼,農村要改變面貌、農民要獲得真正的新生,就必須讓他們逐漸擺脫這種精神重負,這也是比推翻地主階級的統(tǒng)治更為艱巨、更為復雜、更為長期的歷史任務。小說中描寫老百姓對“青天大老爺”的感恩和敬畏心理的地方屢見不鮮。如《小二黑結婚》中:
區(qū)上的交通員傳三仙姑,“到了區(qū)上。交通員把她引到區(qū)長房子里,她趴下就磕頭,連聲叫道:“區(qū)長老爺,你可要給我做主!”
二諸葛發(fā)急道:“千萬請區(qū)長恩典恩典,命相不對,這是一輩子的事!”……二諸葛還要請區(qū)長“恩典恩典”,一個交通員把他推出來了。
“區(qū)長老爺”、“做主”、“恩典恩典”這些話語生動地刻畫出剛剛擺脫了封建奴役的農民,盡管思想上還沒有擺脫對“官”的敬畏,但顯然在他們的思想意識當中,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干部就是當時的“清官”。
趙樹理是一個典型的農民作家,他是站在“農民文化”的本位立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他以農民的方式看問題,以農民的價值尺度評判事物,審美趣味也是典型的農民審美趣味,所以對中國共產黨是當時的“清官”的看法的認同使其作品追求“大團圓”的喜劇結局,帶有濃厚的“清官情結”。
(三)對農民傳統(tǒng)審美情趣的服膺
趙樹理小說采用的“清官”斷案模式,深得中國百姓尤其是億萬農民之心,從而很好地實現(xiàn)了文學所應有的“審美功能”、“娛樂功能”。自有階級及階級壓迫以來,無力改變自己屈辱地位與不幸命運的中國百姓便呼喚著“清官”,企盼著“清官”。在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的黑暗社會,主觀上,盡管清官們的一言一行均是為了統(tǒng)治者的長治久安,為了使水能更好地“載舟”而不致于“覆舟”,但客觀上,清官們的不畏權貴,秉公辦事,卻使平民百姓在一定程度上爭得了“人”的尊嚴和權利,使一直處于“非人”狀態(tài)的百姓在漫漫長夜里看到了一線光明,一絲希望。在“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吃人”年代,放眼百世,四海之大,算得上清官的又有幾人?既然在現(xiàn)實世界中得不到人的尊嚴,求不到平等地位,那就在精神世界中暫得片刻的安慰吧!那就讓清官們在虛構的故事中為百姓除暴安良、伸張正義吧!正是這樣一種背景,孕育了我國源遠流長的清官文學,也培養(yǎng)了中國百姓愛看清官文學、喜聽清官故事的傳統(tǒng)審美情趣。趙樹理選用“清官”斷案的模式來結構故事,可謂正中百姓下懷,為其作品贏得了千萬民眾空前的喜愛。
三、趙樹理問題小說中“清官情結”的歷史局限
趙樹理帶著革命理想主義的主觀熱情,去反映解放區(qū)和新社會的現(xiàn)實生活,去表達正義戰(zhàn)勝邪惡、進步戰(zhàn)勝落后的主題。這就使他“問題小說”的“清官情結”不免帶上了理想化的色彩。他一直主張寫“問題小說”,他的問題集中在農村社會中農民和地主之間的階級矛盾,以及各項社會政治運動中的疑難和偏差等。雖然在小說中作者是以針砭時弊的態(tài)度出現(xiàn)的,但是解決問題時又寄希望于黨的正確領導和英明決策。這無疑削弱了他的現(xiàn)實主義筆力和魄力,而且從某個角度說他又為人民大眾建構了一個黨的神話。例如《小二黑結婚》,這篇小說的題材來源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一位名叫岳冬至的男青年和一位叫智英祥的女青年因反抗父母包辦婚姻而自由戀愛,智英祥同時又被出身于富農的村長和青救會的秘書看中,這兩位已婚的村干部遭到智英祥的拒絕,便聯(lián)合其他村干部,以腐化的罪名斗爭岳冬至,把岳冬至打死了。岳冬至死后,甚至連他的家長也不對他們的戀愛表示同情。趙樹理將這個故事作了改造,為這個故事安排了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因為他要表現(xiàn)新生事物的強大生命力。但正是作者的這個“改造”,使一個本來富有深刻的悲劇色彩的故事變成了一個一般性的喜劇,讀者是滿意了,但其批判封建意識的力度卻大大減輕了,實質上表現(xiàn)為“清官情結”帶來的缺憾。
聯(lián)系當時農村的實際情況,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鄉(xiāng)村生活的殘酷性被代表“正義”的區(qū)長、村長所消解。依據(jù)趙樹理熟悉的情況來看,封建、蠻橫的干部很多,差不多都是流氓出身,“抗戰(zhàn)初期,老實的農民對新政權還摸不著底子,不敢出頭露面,這些流氓分子便乘機表現(xiàn)積極,常常被我們沒有經驗的同志認為積極分子,提拔為村干部”。如果按照這種實際情況來寫,不符合毛澤東所要求的“歌頌無產階級光明”的文藝方向,這種對真實故事的“改造”自然就具有了某種政治性的隱喻。二是鄉(xiāng)村生活的這種政治性“改寫”又與民間文化形態(tài)中人們的心理愿望相吻合。在民間社會里,人由于所處的弱勢地位,在遇到不平和苦難時,總是寄托于另外一種力量(往往是宗教的或權力的)來拯救自己,所以就有了數(shù)不清的“清官”戲或通過神仙來救世救難的傳說。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中,通過村長、區(qū)長使兩個青年人獲得幸福的生活,也暗合了農民的這種文化心理。
(鐘希高,山東省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