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路翎作為進步現(xiàn)實主義流派——七月派的最具代表性成員,其影響力是深遠的,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所構成的獨特風貌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已蔚為奇觀,為文學的發(fā)展,尤其是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獨特的實踐模式與嘗試視角。這不俗成就的取得,這別具一格文學樣式的造就,都與當時胡風的文藝理論主張緊緊相連,可以說,它們是路翎對胡風理論孜孜探求與忠誠實踐的結晶,是他充分實踐胡風理論后取得的成果。基于此,完全有理由宣稱:路翎,一個不折不扣胡風理論的忠誠實踐者是也。本文試圖從胡風理論的三個層面來探求路翎所作出過的努力與實踐。
一、創(chuàng)作題材的實踐——反映真實人生
在胡風的理論中,他一直要求“文學能反映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問題,反映現(xiàn)實人生的來源去跡,從中探求出舊的人生的衰亡及其在衰亡過程中的掙扎和痛苦,新的人生的生長及其在生長過程上的歡樂和艱辛,并從中找到偉大文藝的創(chuàng)造源泉,帶著真誠走入到人民大眾的生活中去”,從而在創(chuàng)作上開拓現(xiàn)實主義的道路,這無疑是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道路走向。
于是,積極向上的路翎作出了系列的嘗試,他從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出發(fā),把目光融注于廣大的生活天地中,因此,他的作品里,題材便顯得異常地廣泛多樣了:地主、高利貸者、商人、工人、農民、流浪漢、士兵、說書人、算命先生、知識分子不一而足,他都涉獵,都是他所關注的對象。在這些人的身上,他力求真實反映他們所具有的最本質特色,最原生態(tài)生活狀貌,從而探求、呈現(xiàn)出他們在衰亡或生長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悲歡苦樂、迷惘悵然、希冀渴求。因此,狠毒、自私、卑劣的地主、高利貸者,在路翎的憎惡下顯現(xiàn)了丑惡猙獰;愚昧、麻木帶有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的工人、農民、流浪漢,在路翎的同情中也凸現(xiàn)了辛酸無奈,他們的生活命運走向,不時地在社會、在路翎的身邊與周遭上演,作者用自己的雙眼關注,用自己的雙手記錄這一幕幕真實演繹的悲歡歲月。
為求得藝術的真實,路翎還特別重視自己的親身生活體驗,盡量從生活的本事中汲取創(chuàng)作的依據(jù)和力量。其《財主底兒女們》,就是實證。路翎幼年時代,曾親眼目睹一個顯赫的親戚世家,在爭分家產(chǎn)過程中風流云散的情形,這為《財主底兒女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深刻印象及第一手直觀感覺。在封建社會、封建家庭同步式微的過程中,路翎耳聞目睹了那么多可哀可嘆、離合悲歡的真實故事,所以,當他用自己從小所積累、經(jīng)歷的豐富生活體驗素材進行長篇創(chuàng)作時,也就必然帶上了現(xiàn)實人生的來源去跡,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印跡。
因此,路翎的筆,總要竭盡全力地挖掘生活本相,還它原有的復雜面貌與內涵,即便是平凡的事物,其底層也一定深含了種種波瀾的撞擊,并由此而形成一股強大的張力。這在他的以底層勞動者、知識分子生活為中心內容的小說中表現(xiàn)諸多:如《饑餓的郭素娥》、《財主底兒女們》,充斥其間的全是生活原始面貌的緊張感與飽和感。他用貌似渙散但實質豐富的生活原生態(tài)去努力逼近藝術真實,把復雜的令人無法判決、千頭萬緒難以梳理的生活本相轟然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盡情地由人品味與目不暇接。那種兼容并蓄,那種表現(xiàn)的精細、旖旎與龐雜,真正意義上立體地表現(xiàn)了真切的生活??梢韵胂螅敃r生活很苦難,當時歷程也艱辛,因而路翎的作品,也同樣溢灑了這樣的氣息:沉重、凝滯,充滿了過多的不適感與苦難感。對于七月派小說整體風格的沉郁悲涼,路翎曾引用作家愛倫堡的話語作過解釋,從而借以表達自己的美學追求:“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描寫幸福當然要比描寫不幸愉快的多,因為寫樂總比寫苦好,但只要現(xiàn)實中存在著苦難,就不能簡化人們的內心生活,從內心生活中抽出它的那些親切的經(jīng)驗或悲哀”。于是,生活中的痛苦、災難與苦役,便成了作者熱衷于表現(xiàn)的東西。正是對于它們的特別關注,對事物復雜性的不斷挖掘,使得他的小說沉郁而又激越,悲涼卻不蒼白,具有了生活般的沉重厚實,真正地映照了那時代的生活,折射了那時代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顫抖的心靈。
二、表現(xiàn)對象的實踐——表現(xiàn)人性心態(tài)
胡風不僅提倡文藝要反映生活的真實,而且也強調創(chuàng)作必須寫人,必須表現(xiàn)人。他說:文藝創(chuàng)作并不是社會問題的簡單圖解或通俗演義,其對象必須是活的人,活人的心理狀態(tài),活人的精神斗爭。只有寫活人的感性活動,寫出對象心理狀態(tài)的最復雜或精神斗爭的最激烈,只有做到這一點,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主義。
寫人、表現(xiàn)人,是路翎小說中最擅長的,他完完全全達到了胡風所說的從最復雜的心理狀態(tài)、最激烈的精神斗爭上去凸現(xiàn)人物的要求。在其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的內心性格總是敏感、復雜、甚至飄忽不定。他幾乎不寫單純的性格,常常是多種精神傾向的奇異結合,這也充分證明了人性的矛盾統(tǒng)一組合。畢竟,生活中單一性格影響的人少而又少。
《饑餓的郭素娥》是他小說中較有典范意義的作品之一,其深刻地反映了農民郭素娥在現(xiàn)實與理想間徘徊的苦楚連連,以及一個女人在生死煎熬中的撕心裂肺。郭素娥性格的豐富復雜,并不是善惡的簡單相加,也決不是路翎對美丑定比例的人工配置,更不是善惡美丑的一半對一半。在作品中,郭素娥的痛苦,歸根結底是饑餓的痛苦,而她的饑餓,又是靈與肉的雙重饑餓:既是胃的,性的,更是對全新生活期盼的饑餓。肉的饑餓,致使她食色二性的原始欲望勃發(fā)傾瀉;靈的饑餓,又使她對眼前縱欲求生的丑惡生活厭倦萬分,深深渴望能夠重新開啟一片全新的生活天地。因此,靈與肉的對立,內化成郭素娥靈魂深處神與魔、美和丑、善和惡的沖突重重;同時,也外化成郭素娥在違背封建傳統(tǒng)倫理道德規(guī)范道路上的執(zhí)拗堅定,敢作敢為。
郭素娥的身上,善中有惡,惡中有善,文明中有野蠻,野蠻中有懺悔,一切相反相生,矛盾相重,這都是因了她靈與肉的雙重饑餓而衍生。應該說,饑餓變成了她性格詮釋的一種動力,所以,當她感受到自己的生理欲望和生存欲望時,便聽命于自己良心的指令,在世上特立獨行。她厭棄鄙視懦弱無能的丈夫劉壽春,渴望找尋那充滿亮色的新生活,卻又在目光中溢滿赤裸的欲望、期許的淫蕩,在破舊小屋和苞谷叢中偷情放縱、滿足自我。強悍美麗、年輕豐滿的郭素娥,在正常的生命欲望不能實現(xiàn)、在認真的付出成為幻影時,她便整個地渴求借助情欲達成新生活,高舉情欲來找尋自我的既往夢想。她的大膽與熱烈,使她得以暫時的解脫,卻也終究使她在眾人的瞠目結舌中隨風而去。所以,胡風說:“郭素娥,是這封建古國的又一種女人,肉體的饑餓不但不能從祖?zhèn)鞯亩Y教良方得到麻痹,倒是產(chǎn)生了更強的精神饑餓,饑餓于徹底的解放,饑餓于堅強的人性。她用原始的強悍碰擊社會的鐵壁,作為代價,她悲慘地獻出了生命”。在現(xiàn)存觀念秩序的沖突中,郭素娥為響應自我的心靈召喚,毅然背負了社會、人生施予的殘酷,走得義無反顧、堅決如鐵。她的生活是平庸,也許很丑陋,然而正是這些“呻吟在黑暗重軛之下的人生斗爭,才是我們時代的詩”,才是我們原本就這般厚重的生活與人生。郭素娥死了,但這位強悍美麗的年輕女性從雙重饑餓重壓中散發(fā)出來的野性的、充滿生命意志的原始強力,強烈地沖擊了黑暗沉悶的環(huán)境,震撼了讀者的心靈,至今仍閃爍著刺目的光輝。
三、主觀融入的實踐——主觀傾訴欲望
創(chuàng)作過程中,作家作為一個理性的創(chuàng)作者,必然會受合理概念的引導與束縛,那是一種規(guī)則與共識,但這并不代表創(chuàng)作的所有規(guī)范。所以,當作家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加以概括、加工、塑造成藝術形象時,還應該充分融入作家的主觀作用、主觀精神。在胡風的理論中,強調作家主觀戰(zhàn)斗精神、人格力量在創(chuàng)作中的高度融入,一直是舉足輕重的部分。因此,他的理論也被人稱之為“主觀現(xiàn)實主義”。他反對作家只記住幾個公式、教條、概念來創(chuàng)造,那是一無用處的。理論,只有變成了作家自己的血肉,變成了作家的思想要求與愿望,才能呈現(xiàn)創(chuàng)造的真正力量。因此,只有提高了作家的人格力量、戰(zhàn)斗精神,才能夠在現(xiàn)實生活里面追求發(fā)現(xiàn)新生的動向,積極的性格,偉大的主題,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夠啟發(fā)讀者走向奮發(fā)的光明,就社會來說,只有認識而且尊重這種人格力量和戰(zhàn)斗要求,才能幫助文藝的發(fā)展。這種觀點與認識,在40年代,可謂是異聲突起,然而事實證明,這樣的見解正體現(xiàn)了胡風在思想認識上的超前性,在今天也依然流光溢彩。由此可見,“藝術高于生活”,不僅是對生活的歸納與拔高,更是充分融合了作家的諸多主觀感受與認識。即使是公認的自然主義作家,也不可能進行純客觀的描寫。今天,這已成為一種共識。但在當時,能有這樣認識的人是太少了,很多人不僅反對,甚至進行了批評與詰難。
對于這,路翎有著高屋建瓴的認識,在其系列作品中,他很重視自己的主觀體驗,作品中涂飾了濃厚的主觀色彩,因而使作品充滿、燃燒著火焰似的熱情。這正是路翎小說引人入勝的地方所在。他的人物,不僅有強烈的生命意識,而且會歇斯底里的瘋狂敘說、狂躁痛苦,這與作家?guī)肓俗晕业闹饔^色彩密切相關,是作者對人物進行靈魂拷問與試煉時自我意識的自然流露,當然,這也為作者對自我進行詰難拷問提供了獨特方式、全新視角。
所以,路翎對客觀主義所謂的被動、無可奈何反映生活的態(tài)度十分反感,并自覺力圖讓作品激起某種熱情的興奮來,借著這光輝映照,給予現(xiàn)實生活以燦爛的復蘇。因此,他把個人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充分滲入小說,無論是事件的敘述,還是環(huán)境景物的描寫,亦或是人物的刻畫,字里行間都讓人感應了作家的巨大人格力量以及那不可遏制、四處迸發(fā)的戰(zhàn)斗激情。這與胡風在《七月》致刊詞中所宣稱的完全一致:“我們認為,在神圣的火線后面,文藝作家不應只是空洞的狂叫,也不應作淡漠的細描,他得用堅實的愛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動著的生活”。
因此,路翎的全部精神空間便在他的作品中伴隨他的人物一起遨游。長篇巨制《財主底兒女們》的主人公蔣純祖,誕生在一個家庭破裂、精神崩潰的家族里,作者帶著他的期望,深沉地看著他從家庭財產(chǎn)糾紛的沉溺中抽身而出,這是有著作者所給予的力量的。當蔣純祖靠著個人的力量四處突奔與沖走時,其結局便可想而知:他被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四處逃亡,最后悲慘地死去。盡管作者所給予過力量的人物,所寄托過希望的人物死去了,但凡讀過路翎《財主底兒女們》的人,無不為這位“屢戰(zhàn)屢敗”而又“屢敗屢戰(zhàn)”的失敗英雄所感動,所激勵。因為蔣純祖在面對所有的罪惡,社會的陰險,以及人民靈魂里所存留的精神奴役創(chuàng)傷時,他都總帶著他的堅強、奮勇、熱情與執(zhí)著一直向前奔走,一直用自己的整個生命來直視。路翎說得對,“蔣純祖是舉起他的整個生命呼喚著”,而作家自己也同樣高舉了他的整個生命呼喚,從未退縮與放手,這也深深地反映了作者堅強、剛毅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蔣純祖四處碰壁,慘淡卻勇敢的一生,高尚美好又令人心酸動容。試想一個人能坦然地走我所走,向我所向,何嘗又不是意志的勝利、精神的旅行呢?這也為作者自己的奮斗作下了極好的詮釋與注解。
讀路翎的作品,他的那種高高躍起的姿態(tài)和站立的精神,是很能讓人感受到的。他舉著他的生命呼喊,全身心地讓人物在不正常的社會、人生中抗爭不休,把自己全部的感受、全部的愛恨化成一股激流,化做燦爛、傾瀉、爆發(fā)的火山噴射在讀者面前。對于這種超強的情志外溢,李健吾先生也表現(xiàn)了一定的認可:“我們如今站在一個旋渦里,時代和政治不容我們具有藝術家的公平(不是人的公平),我們處在一個神人共怒的時代,情感比理智旺盛,熱比冷要容易。我們正義的感情加強了我們的情感”。因此,路翎的熱情如此異樣地呈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的角角落落,便也是一種無法躲避的抉擇了,他是路翎熔鑄在其間的我的同情,我的眼淚,我的憤怒和我的悲哀,是路翎主觀傾述欲望的熱情涌動,噴薄而出。
可見,路翎這在三方面的實踐中,完全遵從胡風的理論體系進行,它是一條線,牽引著路翎一直向前奔走:從創(chuàng)作題材的實踐上看,路翎是在現(xiàn)實主義之路上齲齲行走;而到了創(chuàng)作對象的實踐,在表現(xiàn)人的最復雜、最激烈的心理狀態(tài)時,他便是踏著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路了;而最后,當路翎不可阻遏地融入自我的主觀激情時,這便是主觀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了。他孜孜不倦地從現(xiàn)實主義走向心理現(xiàn)實主義,再超越到主觀現(xiàn)實主義,路翎可謂是胡風旗幟之下的最忠誠的一員闖將,他們一個指導與呼叫,一個實踐與開拓,共同崛起在那個讓人可圈可點的時代之中。應當說,他們所取得的成就與所付出過的努力,都是值得人們尊敬久久的。
(李瑞龍,浙江杭州富陽市教師進修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