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天麗
送走父親之后,母親變得誠惶誠恐起來。她格外地關(guān)注自己的健康,親自去醫(yī)院作檢查。心電圖、腦電圖、化驗血脂、血糖、膽固醇……心腦血管疾病該檢查的一項也不落。我很理解。我知道人都是怕死的,尤其老年人。那時母親也念叨:夫妻都是有緣分的,即便陰陽相隔,也能互相感應(yīng),走一個,那個也活不長,總得兩年以后才安生。果不其然,母親接連犯病、添病,她卻執(zhí)意不再去醫(yī)院:去也沒用,都是老毛病,我知道該怎么對付。我明白,她自己去不了,怕給我們添麻煩。打那以后,母親變得格外小心,飲食起居都很節(jié)制,連她最愛吃的紅燒肉都不敢吃了,怕中風(fēng)。退休后,她耳聞目睹太多的因腦梗、心梗偏癱的老人,總跟我們叨叨說:要死就死,可別膩膩歪歪拖累兒女們。
母親躲過多事之秋的兩年后,有回悄悄對我說:“你知道嗎?那兩年你爸接過我好幾回哩,我都沒跟他走。就那次病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夜里又來了,拽著我就往外走。走著走著我忽然明白了,慌忙對他說:哎呀!我忘帶煙啦。連忙往家跑,才又見到你們?!闭f完便像個孩子似的笑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知道母親很想念父親。那時她老人家已經(jīng)七十四歲了。擺脫死亡的陰影后,她仿佛年輕了,上街、買菜、做飯、養(yǎng)花,還給我們織了好幾件毛衣。母親是個閑不住的人,她愛操心,每日的天氣預(yù)報必要看,叮囑我們增減衣服、關(guān)好門窗……要停電了,該換戶口本了,她都要千方百計通知我們。那時家里沒安電話,公用電話也很少,我們兄弟姐妹她撈著誰就讓誰通知。有回她聽院里人說最近要鬧地震,竟拿著她的小電話本跑到診所去打電話。母親訂了好幾種報紙,她直怕我們不關(guān)心國家大事,見了我們便滔滔不絕地講新聞講政策講她感興趣的奇聞軼事。說句心里話,我有時忙得真顧不上細看報紙,從心底里感謝母親向我傳達最新信息吶。
母親是個知識分子,她一生教書育人,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下班后不是在廚房做飯,就是在燈下給我們縫縫補補,等我們都睡覺了,她才備課。逢到節(jié)假日她也從不睡懶覺,早早地起床掃院子、清垃圾、拾掇涼房和雞窩,吃過早飯便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母親早使我們養(yǎng)成了每星期必須換衣服的習(xí)慣,誰也不例外。八口人的衣服堆在地上像座小山。那時的衣服都是布做的,洗起來又費力又費水。住平房,常出門,春風(fēng)夏雨秋塵冬煙,衣服格外愛臟,也格外難洗,至今,母親昔日咬牙切齒地把衣服往搓板上使勁搓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我還記得母親的雙手每回都被肥皂水浸泡得白白的像要脫皮似的。我最盼望的是星期天那頓美餐,不是炸醬面,就是紅燒肉。母親把每月的肉票都用在節(jié)假日改善生活上,讓我們每星期都有個念想。那時母親從不午休,除了生病,白天她也從不在床上躺著。若是休假兩天,她也喜歡抽空帶我們上街、逛公園,還經(jīng)常領(lǐng)我們?nèi)タ措娪?。母親也從不失眠,倒頭便睡,還打呼嚕,她是太累了。父親是甩手掌柜,那時的男人多如此,不足為奇。孩子病了、開家長會、排隊領(lǐng)各種票券、買米買面買煤買布……里里外外全靠母親去張羅,那時的日子繁瑣又艱難,母親就像一頭耕牛,任勞任怨,不知老之將至,寒來暑往。美麗的母親才四十來歲就熬成了老太婆,一臉的憔悴。
退休后的母親不再經(jīng)??磿刻斓膱蠹垍s必讀無疑。我以為是因為她眼花的緣故,后來見她每日鉆研菜譜、花樣翻新地炒菜做飯。還買來幾個小壇子,這個腌茄子那個腌黃瓜,還有酸豆角辣蘿卜,陽臺上常?;蝿又腔ò椎纳碛埃焯於家姆菐讟酉滩?。母親腌的菜又脆又香,每逢我們回去,她都用罐頭瓶子裝得瓷瓷的讓我們帶走。很快壇子就空了,然后母親再腌。她說,這菜下去得越快我越高興。我問母親:為什么我腌的菜不脆生呢?母親笑而不答。我自言自語說,是我選的料不精?要不就是鹽不夠?母親點點頭:都有,更重要的,是得勤拾掇,不能坐等著吃。
母親年輕時沒工夫做女紅,我們穿的衣服都雇人做??捎袑O子外孫后,她就手不拾閑地做起了針線活,還買了許多毛線給他們織毛衣。見了我就抱屈說脖子疼。我埋怨她干活不要命,她摩挲著脖子說:孩子們都等著穿呢。要我去藥店買幾貼膏藥來,我不高興地說:缺了雞蛋還不做槽子糕了呢。她嘆口氣說:老人就是這么賤啊。
母親住平房時每年都養(yǎng)十幾只雞,秋末貯冬菜時,還得給這些家禽格外增加幾百斤。那時家里的雞蛋吃都吃不完。后來搬入了樓房,不許養(yǎng)雞了,母親便養(yǎng)起了花花草草,還買了兩本書,專門學(xué)養(yǎng)花。母親養(yǎng)的花盆盆茂盛,君子蘭、虞美人、馬蹄蓮年年開花。每逢花季,她總要把花盆端到陽臺上讓樓下過路的人們看。左鄰右舍便常找母親要花,母親樂此不疲。后來她專門培植許多花苗無償?shù)毓┙o他們。不足三平米的小陽臺上郁郁蔥蔥,木架子上上面是花,下面是咸菜壇,都是母親的杰作。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有永遠干不完的家務(wù)活。春天晾皮衣,夏天抹涼房、抹雞窩,小院里密密麻麻曬著煤餅子和煤球。秋天活更多,曬干菜、腌酸菜、儲冬菜,全家人的棉衣都得拆洗重做,母親從沒為這些家務(wù)事耽誤過工作,針線活都放在夜間做,實在忙不過來就請別人做。冬天年前最忙,母親要把所有的被褥都拆洗一遍,還要刷房子、擦玻璃、擦洗門窗家具鍋碗瓢勺。放寒假了,我們自然也會幫忙,可我們都沒有母親那么耐心、負責(zé)任,總想著趕快干完出去玩,害得母親老得返工。那時每到夜里,就聽見母親輕輕的呻吟聲,父親便用酒搓背給她按摩,母親的肩背腰部常年貼著膏藥,連食指拇指都裹著膏藥。真不知她那時是怎么堅持上班的。晚年的母親,雙手猶如根雕,食指、拇指屈伸維艱,叫人看著又心酸又可憐。
晚年之后,待小輩兒們都離家后,母親才喘口氣。改革開放以后,人們的生活方式改善了,吃穿用方便多了,家務(wù)負擔(dān)減輕了,母親也有了閑暇,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生活。她特愛讀書看報,唐詩宋詞、醫(yī)療保健、人物傳記、《讀者文摘》《文摘周報》,只要是她手頭有的,她都不放過,我也時常帶一些報刊給她看。有回她邊烤周林頻譜儀邊看書,腰上竟烤出了燎泡都不曉得,幸虧我聞到一股焦糊的肉味才沒出事。我邊往她傷口上涂紫藥水她邊跟我叨叨書中的故事,一點不曉得疼。我不耐煩地說:媽您少給我們找麻煩就謝天謝地了。母親便不再說話。以后她再沒發(fā)生類似的事故,我想她看書恐怕也不像先前那么專心了吧?“天麗你聽說了嗎,街上有人賣注水豬肉注水雞,你們可不要上當(dāng)??!”“報紙上說,最近又發(fā)現(xiàn)許多假幣,”……母親的話題總離不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蛇@些小事對于我們來說又多么需要啊,它提醒我們的生活避免了許多失誤。
賦閑后的母親生活得非常認真,她有一個筆記本,上邊工工整整記錄著她的戶口、身份證、退休證和醫(yī)療保險證、工資折、存款單等有效證券的號碼,還叮囑我們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些東西一旦弄丟了就不好辦了。其實,做事很謹(jǐn)慎的她,從未丟失過什么東西。而且她的記憶力一直很好,尤其對數(shù)字情有獨鐘。不但記得五個兒女的生日,連她的父母親和兄弟姐妹的及孫子外孫的生日也都記得一清二楚。有天她提醒我說:明天你們怎么過?我感到莫名其妙。她又說,你忘了吧?明天是你倆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恍然大悟。父親去世十多年后,有天母親又念叨說:明天是你爸的祭日,他要活著,整整九十歲了。一次夜晚母親突然心絞痛,當(dāng)時身邊沒有人,她敲開鄰居的家門,竟一口氣說出五六個電話和手機號碼。事后鄰居對我說,耿大媽八十多歲了,記性比我們都好?!?.11”事件發(fā)生后,成為大家的話題。一次我們議論起這件事,母親在一旁不停地給我們糾正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有位朋友驚訝地望著母親小聲說:真不敢相信這是八十多歲人的記憶啊。
有道是難得糊涂。母親的博聞強記也給她帶來許多煩惱。她的心永遠不得消停,總惦著給誰過生日,總惦著誰吃磺胺過敏,誰不能注射青霉素,誰不愛吃羊肉,誰吃蕎面犯病……人家兩口子吵過架早就和好了,她卻仍惦記不已?!按笫[怎么又漲價啦?”她能一下子說出三年三個價兒。“七○年豬肉才五毛八一斤,八五年開始漲,九一年三塊八,前年五塊七,今年又漲了兩毛錢?!泵磕曩I雞蛋,她都等到春天最便宜時才買,然后腌一大壇子。為這些瑣事我常埋怨她俗氣,母親嘆口氣,苦笑說:“人到了這把年紀(jì)就清高不起來了,省就是掙嘛?!背料滦膩硐胂胍彩?,母親那時退休金才三百來塊,柴米油鹽醬醋茶,缺哪樣都不行;煤電水暖物業(yè)費,筆筆都要錢;還要應(yīng)酬人情面子,母親的負擔(dān)也夠重的。雖如此,她還是自己繳納了大部分購房款,這全歸功于她平日的省吃儉用啊。
母親始終沒有裝修她的房子,所有的家具幾乎全是七十年代的,有張桌子竟是五十年代留下來的,還有兩只破皮箱是她娘家的陪嫁。從平房搬家時,二老什么都不舍得扔,水缸、水桶、三角凳,鐵爐、煙筒、火鏟子,一樣不落地全運進了新家。他們的觀點:破家值萬貫,物到用時方恨少。這些“文物”直到現(xiàn)在還在母親那間小涼房里藏著。若不是我們后來給她添置了幾件電器,母親恐怕到現(xiàn)在也不肯接受現(xiàn)代化,她總說:“過日子又不是給人看吶,只要我自己覺著舒服就行。”
過去,我對母親如此簡陋的生活方式一直不理解,只待她老人家患腦梗住院一切費用自理,而且剩余一些存款后,我才恍然大悟:母親是怕日后給我們添累贅啊。
母親的腰肌勞損終于痛垮了她,有一天,她再也撐不住了,扶著床欄都寸步難行。我要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她執(zhí)意不去,對我說:“都這把骨頭了,去了也沒用,白花錢。”我拗不過她,便請來兩位骨科醫(yī)生給診斷。醫(yī)生說,老人不是腰肌勞損,是腰椎管出了毛病,需要手術(shù)才能根治,但老人年紀(jì)太大了,又有冠心病,只好采取保守療法。遵照醫(yī)生的囑托,我們給母親做了一個多月的單杠吊懸牽引治療。這是一種利用重力將腰椎強迫牽引開的物理療法,很痛苦,很受罪,要求每天做兩次,每次一個多小時。時值盛夏,暑氣炎炎,母親的腰部被吊著五六塊磚頭的繩子無情地牽拉著,疼得她齜牙咧嘴、大汗淋漓。每當(dāng)上午做過之后,我們便不忍心下午再做。母親卻堅持要做。她嚷嚷說:“你們是不是想讓我一輩子就這樣躺著嗎?”我說:“媽,您受得了么?”她氣惱地說:“只要我能走路,再疼也受得了啊。”母親有她自己的想法:人不怕壽高,就怕不死不活地拖累兒女。她曾念叨過,我真羨慕那些說死就死的人,誰都不拖累,還叫人們想念。我理解母親的心思,只好繼續(xù)給她做。她得寸進尺,要我每次都給她多加一塊磚,我也只得依從。就這樣,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艱苦治療,母親又能拄著拐棍走路了。我給她洗澡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腰部黢青,肩背皮膚紅紅一片痱子,臀部還有幾處褥瘡。我心疼地叫道:“媽,您咋不吱聲呢?”我怕化膿感染了,趕緊給她上藥,她倒吸著氣小聲嘀咕說:“不是怕你們麻煩嘛!”
彎腰駝背的母親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伤刻烊耘f親自買菜做飯,拄著拐棍下二樓,去菜市場;拎著裝了幾個西紅柿、土豆、胡蘿卜的塑料袋,蹣跚氣喘地登上樓梯。她住的樓房沒安煤氣,還用抽風(fēng)灶,抓一把刨花燃著了,再撮一鐵鏟子面煤,打開電吹風(fēng),坐上鋁水壺,母親便開始準(zhǔn)備做飯。直到八十歲,母親都是自己做飯。漸漸地,母親能夠撇掉拐棍慢慢走了,只是走不遠。她欣慰地說:只要能動彈,我活著就有信心。
生命的意義并不在于活著,而在于活得健康、充實、快樂。母親深諳這個道理。她又在尋找忙碌,做飯洗衣養(yǎng)花看報,腌菜曬豆角晾被褥,每天午后還要下樓散步、聊天,待我們回去看她時,依然如故地燃著香煙喝著茶水跟我們講電視、報紙雜志上的新鮮事,講她從鄰居那里聽來的消息。有時我心煩不愛聽,母親便知趣地沉寂了。
八十四歲之后,她的視力急劇下降。我以為是白內(nèi)障,要帶她去醫(yī)院檢查,她擺手說:“我眼底血管早就硬化了,看也沒用?!庇旨恿艘痪洌骸叭死狭硕歼@樣?!蔽逸p信了她的話。誰曉得那是早期腦梗造成的啊。我至今后悔不已。在我的記憶里,母親除了生弟弟妹妹住過產(chǎn)科醫(yī)院外,很少住醫(yī)院,父親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沒進醫(yī)院的大門。更年期后她落下冠心病和高血壓的毛病,已學(xué)成半個大夫,吃什么藥她自己心中有數(shù)。醫(yī)療改革以后,她需要什么藥便寫個單子讓我們?nèi)ニ幍曩I。可是我們一不舒服,她就叮囑我們一定要去醫(yī)院看看,不能麻痹大意。八十歲以后,母親的腿關(guān)節(jié)也不靈活了,洗完腳后再不能像從前那樣把腿盤起來修腳底的胼胝了,加之眼神又不濟,鋒利的刀片經(jīng)常刺破她的腳,鮮血直流。母親和我們在一起時,她總是顯得很精神,有說有笑,悠哉游哉的樣子,生怕那些生活瑣事破壞了我們團聚的歡快情緒。我是偶然發(fā)現(xiàn)她修腳困難的。有天晚上,母親洗腳,我看見她擦腳很吃力,就幫了一把,這才發(fā)覺她腳底的胼胝厚如鉚釘,我就說,媽您咋不修腳呢?走路不嫌疼嗎?她卻佯作無所謂的樣子說:人老了,神經(jīng)麻木了,小疼小癢的也覺不出來了。我馬上找出刀片,扳轉(zhuǎn)母親那只變了形的腳就修起來。及至下刀才發(fā)現(xiàn),那胼胝竟硬如塑膠。我只好一層一層地削。我想削得深些,豈料手一急,不小心割破了肉,鮮血淋漓。我覺出母親的腳抽搐了一下,趕緊問:疼嗎?母親搖頭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叵胄r候媽媽給我梳小辮,我疼一點就會吱里哇啦地叫個不停,嬌氣得很,可母親卻一聲不吱,她能不疼嗎?我用鹽水清洗過傷口,又粘上膠布,然后扶母親上床。母親欣慰地拉著我的手說:又給你們找事了。停停又說:人老了,力不從心了,渾身上下哪兒都不舒服,虧得有你們照料啊?;叵肫饋恚赣H的痛處何止足疾?眼睛、牙齒、手指……軀體的衰老真真是無奈的,我們每天忙于自己的生活,只是無暇理會罷了。
母親八十四歲以后眼力明顯不行了,戴花鏡看報紙都很吃力;看電視離屏幕越來越近,還不時地問,那是誰呀?王志文嗎?連吃飯時也常常問:這是菠菜還是芹菜?我曉得問題嚴(yán)重了,便要帶她去醫(yī)院。她依舊抵抗,說:我眼底血管動脈硬化,早晚會這樣,治不好的。我沒時間去翻醫(yī)書,聽信了她的話,后來聽說藏醫(yī)有治眼病的神藥,我曾讓弟弟打問過。人家也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即便是青光眼,也不能做手術(shù)了。我們只得聽之任之。漸漸地,母親吃飯時連筷子也拿不穩(wěn)了,我又要帶她去看醫(yī)生,她仍舊不從,反復(fù)嘮叨說:我這不是病,人老了都這樣,你還指望你媽越活越出息怎么著?我無所適從,也無可奈何。再后來,母親的耳朵也聾了,父親留下的助聽器她用不慣,我與母親的交流便困難多了。可她不甘寂寞,非要聽清我們說的每一句話,我們只得大聲嚷。人多的時候,大家嫌她問得煩,便不理她,她只好望著我們的臉猜表情。
無情的歲月摧殘著人的感官,這時的母親生活得寂寞而艱難。一九九六年以后,有幾年,由于企業(yè)改革轉(zhuǎn)制,母親的養(yǎng)老金一直沒有發(fā)放。這件事她始終瞞著我們,直到有天開始補發(fā)工資了,她才談起這件事。我聽后吃驚地埋怨說:“媽您怎么不吱聲呢?”她嘆口氣道:“你們拖兒帶女的不容易,我不愿再給你們添負擔(dān)?!蔽冶亲右凰?,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母親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我銀行不是有兩千塊錢存款嘛,餓不死我的?!蔽艺娴睦⒕螛O了。怪不得母親總說她胃口不好,只能吃饅頭就咸菜、米飯大燴菜呢。我不禁潸然淚下。母親為我們操勞了一輩子,卻連一次盡孝的機會都不給我們,讓我們至今無地自容。
母親跟我聊天的時候最多,或許因為我愛文學(xué)喜歡思考的緣故。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的事一般不跟我講,總愿跟我回憶她此生中印象最深的事情。30年代她上中學(xué)時瞞著母親剪掉辮子不敢回家,躲在橋下被狗咬傷險些患了狂犬病,幸好遇到一位神醫(yī)才幸免于難;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鬼子的飛機狂轟濫炸,大疏散時她親歷她的同學(xué)被炸死的慘狀至今難忘;她父輩留下的槐茂醬園怎樣從興盛走向衰落的;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好朋友的婚姻家庭命運;她與父親的感情;她參軍后的戰(zhàn)友的命運……每個人每件事之后母親總會感慨萬端地說:“人這一輩子說不由己吧也由己,這時代由不得人,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也由不得人,可怎樣做人、怎樣為人處世全在自己啊?!泵總€人的一生都是一本書。我讀得最多的就是母親這本無字書,它讓我懂得珍惜生命,珍視友情,珍愛生活,珍重健康;母親曾經(jīng)告誡我說:“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人一生誰也靠不得,只能靠自己啊?!?/p>
當(dāng)我每每為母親的老態(tài)龍鐘而憐憫感懷的時候,常常想:我將來有一天也會像母親這樣么?一個聲音總會回答說:是的。隨即另一個聲音大聲說:不,才不會呢。我豁然開朗,是啊,母親那代婦女哪能與我們相比呢?她們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與和平兩個時代,經(jīng)歷過計劃經(jīng)濟與改革開放兩個時期;她們接受過土改、合作化、大躍進、三年自然災(zāi)害以及文化大革命的鍛煉和考驗。回想母親一生,生過六個孩子,她過得極少安逸,極少閑適,更談不上奢華與享受,即便到了人生的盡頭,依然不去善待自己,仍要固執(zhí)地將自己的余熱奉獻給下一代。
2004年春,我陪伴老公去北京打工,走前我給母親買了輛輪椅。母親高興得很,讓我把輪椅打開,拍拍松軟的椅墊,摸摸锃亮的車輪,樂得合不攏嘴。我扶她坐上去,在屋里走了走,她仰著臉說:“這下可好了,我又能上街逛公園了?!蹦赣H對外界的向往與憧憬深深觸痛了我:我為什么沒早點給母親買呢?我為什么沒早點發(fā)現(xiàn)母親與世隔絕的痛苦呢?這已成為我終生的痛。與母親臨別時,她攥著我的雙手,死死的,仿佛我們母女就要隔世似的。我不忍看她的臉,怕我的脆弱會摧毀我們再見的希望。硬著心腸走出樓門仰頭回望二層陽臺,我親愛的母親果然趴在窗子上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的寶貝女兒呢,久久久久地。
母親的肉身終于熬到了人生的盡頭。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大面積腦梗剝奪了她跟這個世界的交流與溝通,她只能無聲無息地躺著,完全歸于了自我。誰會相信,三天前在電話里她老人家還對我信心十足地說:“我一定好好活著等你回來?!甭曇羰悄菢拥仨懥?。這使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風(fēng)燭殘年。只有在這最后的日子里,我們兄弟姐妹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在了母親的身旁,再也不愿離開。那時,母親雖然失去了知覺,我卻覺得她的靈魂如影隨形地聚繞在我們身邊,每當(dāng)我大聲呼喚“媽媽”時,就會聽見她的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嚕的響聲,盡管醫(yī)生不能肯定母親還有意識,我卻堅定地相信母親總有一天會醒來。
但是,母親的心臟終于沒能支撐到她醒來的那一天,她還是去了。她跟父親創(chuàng)建的那個家也一同去了。在藥物的支持和兒女們的精心護理下,母親的生命在塵世又生存了三個月,這雖然違背了她“痛痛快快地走”的夙愿,卻恩賜給晚輩些許最后盡孝的機會,只是這機會來得太遲了,時間也太短了。我常常問自己:難道非要等到母親倒下去的這天我們才真正能夠放下一切去盡兒女的職責(zé)嗎?這留給我的是怎樣深重的愧與長久的悔啊。我不指望我的兒女們將來做得比我們好,只希望我將來會比母親活得更健康,更自力,更充實,也更耐得寂寞。
責(zé)任編輯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