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炳熙
父親去世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他沒有留下太多堪稱念物的東西,但有一批書信,至今完整無損,是他留給我的最為珍貴的紀念。每逢重讀這些書信,我就像又聽到父親的聲音,感受到他對我的愛護、教誨和期望,剎那間我仿佛還生活在與親人共有的那段溫馨的時光里。
這批信共有一百二十七封,不可謂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用毛筆寫在考究的彩箋上的,父親長于書法,這些信即使當作藝術(shù)品欣賞,也是上品。最早的一封寫于一九五。年十一月八日,那時我隨文工團在昌樂縣參加土改,信是寄到土改工作隊去的。最后一封寫于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九日,那時我已大學畢業(yè),分配在寒亭的一所中學教書,信便寄到這中學里。中間從第十三封到第一百二十三封,都是寄到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去的;我上大學的四年中,平均每年收到二十七八封父親的信。父親當時在中藥店工作,一天忙到晚,信是在下班后吃過晚飯,點了蠟燭或油燈寫的,常常寫到半夜。
父親給我寫第一封信時,我才十六歲。初次到農(nóng)村,天又冷,晚上到農(nóng)民家中或開會還要走雪路,兩腳都生了凍瘡。父親在給我寄信的同時,還寄了手電筒、毛線襪、球鞋和凍傷藥膏,在信中一面勉勵我“借此鍛煉身體也是好事”,一面仔細地教我使用藥膏的方法。信末又把我去信中的錯別字和表述不當?shù)脑~語指出,要我改正。如我在信中要父母勿需掛念,父親指出:“‘勿需是以上對下的口氣,晚輩與尊長信宜用‘乞勿或‘望勿一類的字眼”。又指出“到”字“前”字的刀旁,“要”字“好”字的女旁寫得不對,“均是寫字發(fā)筆太快的毛病”,“以后略慢些即能糾正過來”。并囑我寫字要隨時用心,“想用某字時,如有疑義,最好向文理較高的同志請教”。父親注重向別人學習,從不自以為是,所以總是一面親自教我,一面又要我轉(zhuǎn)益多師。他對自己的要求也很嚴,一九五五年三月給我的信中說:“日前譚君資九,贈我六純羊毫一枝,今晚試筆,即與汝寫此一紙。唯余目力既衰,兼以燈光所限,每下一筆,本欲在此,既脫筆后,卻偏在彼,行列歪斜,更其馀事。前云老憊乃不可醫(yī),于茲益信?!逼鋵嵏赣H的字并沒有敗筆,行列也極少歪斜,不過是他企望得更高而已。我在上海上學的四年中,給我寫信可能成了他在顛連竭蹶中的惟一慰藉,所以每接我信,即深夜秉燭,濡墨揮毫,一筆不茍地給我作復(fù)書,永無倦時。
在上海的四年我常想家,想年老的父親,想辛苦的母親,想年幼的弟弟妹妹。父親怕我影響學業(yè),常來信開導(dǎo)。有一回在信中說:“猶憶我昔在濟南工校時,才十七歲,也是終日想家,座右常書‘歸心似箭四字。不過存在想家思想,是能分散用功精神的。必須克服它,不要叫它支配了?!边€有一回,我寄了一本“學校概況介紹”給父親,他回信說:“……封面所照不知何樹,似是有花,如此高大而花者,果何樹耶?各處風景均極宜人,而以校河劃船與夏雨島尤覺清爽明秀;史樓遠眺,則富有青野風味,最是怡情滌俗:得居斯地而讀書,亦是幸遇,汝其勉之。”也是借贊嘆學校環(huán)境的優(yōu)美和值得珍惜,要我安心讀書。
我有時也把課堂的習作寄給父親看。他看了我寫的一篇《杭州的春游》之后,來信說:“唯岳墓一段寫得最好,玉皇山的紫來洞也還寫得出,西湖是主體,反而寫得太簡單了?!诳己笕鐣r間許可,何妨再另試作一段力求精密的文字。”父親的批評和老師的批評是一致的,可惜我并沒有再試作一段,至今那篇習作還帶著它的缺憾塵封在我的書堆里。我在上海時正讀著《紅樓夢》,通信時不免和父親談及。他是不相信續(xù)書說和自傳說的,但也不以后四十回為完美無缺。他在給我的信中說:“《紅樓夢》后四十回微有可議之處,即坐實黛玉瀟湘妃子一段,金殿珠簾,形容稍過耳?!?/p>
我還常常寫信勸父親少飲酒。他來信說,“‘事父母幾諫,對于飲酒,汝可謂幾諫,慰甚?!熍笥阎酪?,凡直責吾過者,謂諍友,吾當敬之近之?!蜊萌昴軒字G,并說及之,以后擇友須知?!备赣H很在乎我對朋友的態(tài)度。有一回,一位家鄉(xiāng)的朋友來信征求我的意見,是調(diào)到省話劇團去演劇好呢,還是留在原單位研究收音機好。演劇和研究收音機本無優(yōu)劣之分,但在看重技術(shù)而輕視游藝的老年人眼中,二者便有了高下之別。當父親得知我支持朋友繼續(xù)研究收音機時,來信獎譽我說:“余閱至孫君向汝商酌他今后的去留,不俟閱竟,先奪量你如何答復(fù),以汝平常是愛好戲曲的,且青年人往往醉心戲劇電影,必是贊成他人話劇團。但我以為不如研究收音機,學成后是實在有用的技術(shù),出路比較寬廣。及觀你的答復(fù),與我所見相同,可見汝對事尚不糊涂。忠為人謀,我很欣慰?!敝覟槿酥\是父親一生奉行的信條。我一生對朋友庶幾無愧,應(yīng)歸功于父親的教誨。父親很看重親朋對我們的念舊之情。我姑母早年過世,她兒子也英年早逝,她的寡媳和孫子曾得到過我父親的幫助。他們不忘舊德,我在上海時,常到我家去看望我的父母。我的奶媽(我叫她“胖娘”)和她的兒媳(我叫她“其光嫂子”),也是戀念舊誼,常到我家?guī)臀夷赣H做事。父親在給我的信中說:“郭克緒(即我姑母的孫子)送余雞子二斤,云是以他的助學金買的。……寡母孤兒,貧亦猶我,而能如此念舊,不愧以德報德。汝等兄弟當向其學習,日后如有寸進,勿忘其敬我之情。再,汝胖娘一家,待我之厚,亦當銘諸肺腑。年來蒙其照顧,非止一端。尤以汝其光嫂子為更難得,非如其光母子有悠久之情感者可比,只是同情咱之困難一善念耳。”
說到我家的困難,那幾年也真是困難到極處,我在上海上學,幸是公費——享受調(diào)干助學金。父母和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的生活,靠的只有我父親每月二十幾元的薄薪,不足之數(shù),就靠我母親頂烈日冒寒風到集市上變賣家中的舊物。舊物若賣到山窮水盡,真不知該又如何設(shè)法。然而人總要在無辦法中想辦法,也要在苦中尋樂。我家對門住進了一對跑碼頭唱戲的夫婦,他們收入頗豐,生活富裕,生下四個男孩子,分別叫福、祿、壽、喜,一個個長得胖大可愛。我母親和我妹妹都喜歡這些孩子,常抱過最小的“喜子”來幫他們照看,他們也偶爾送一個豆包之類給我妹妹,作為犒賞。我妹妹不在乎那個豆包,只愛逗著喜子玩。這算是當時家里的一大樂事。一九五七年十一月父親的一封來信中,夾帶著我二弟、三弟和妹妹的信各一封。他們在信中敘述的是我二弟生日那天的同一件事。我妹妹才上小學二年級,可三封信中數(shù)她那封寫得最好。她寫道:
……二哥生日那天,全家都吃的面條。爸爸還給了二哥兩角錢。爸爸吃了飯到鋪子去了,媽就上喜子家玩去了。三哥給媽買了一個柿子,二哥給媽買了一個蘋果,媽就吃了那蘋果,又香又甜;把柿子給爸爸留著,因為三哥和二哥都孝順了媽和爸爸,就差我和四弟沒有。我只有兩分錢,又買不著什么;弟弟只有一分,更買不著什么了。媽就說:“你四個都拿錢,叫你二哥去買吧。”二哥拿了六分,三哥拿了三分,我拿了二分,四弟拿了一分。買回來了,一個蘋果一個梨。三哥寫了個
“壽”字,貼在蘋果上;又寫了個“喜”字,貼在梨上;又寫了個“?!弊郑N在小壺上;還寫了個“祿”字,貼在小花瓶上。然后就把它們擺開,把個“?!弊謹[在右邊,把個“祿”字擺在“?!钡淖筮?,把個“壽”字擺在“祿”的左邊,把個“喜”字擺在“壽”的左邊,這樣念起來就是:福、祿、壽、喜——正好是唱戲的家那四個孩子的名字。
我們還經(jīng)常抱喜子玩,說不定寒假回來你還能抱喜子呢。
讀著妹妹這封信,多少悲感,多少溫馨!父母早已離我們而去,喜子一家更不知遷往何方。當日在父母跟前相濡以沫的弟弟妹妹,有的富裕了,有的依然貧窮,大家各立門戶,不常見面。那二弟六分,三弟三分,妹妹二分,四弟一分,傾各人之所有,買一個蘋果一個梨共敬父母的無間的親情,被時間的冷風吹得一干二凈了。何時還能看到那近近地貼在蘋果、梨、小壺、小花瓶上的福、祿、壽、喜,和同樣貼近的弟弟妹妹們的純潔的心,我不知道。
月餅
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個小鎮(zhèn)上教中學。那是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代。開學后除了上課,就是深翻土地種小麥和做坩堝煉鐵。當時有一句不知出自何處的名言,道是“麥插黃泉”,說小麥種得越深產(chǎn)量也越高,大躍進要求的是畝產(chǎn)萬斤、幾萬斤,所以土地要深翻、再深翻。翻到一人深,還要再翻,把一人深的垅溝土舉锨揚出地面,那要花多大的力氣,半天干下來,胳膊和脖子全都酸酸的,手上起泡的也不少。做坩堝就輕松多了。晚上大家坐在四面還沒有建起圍墻的學校大院里,拍打著陶土,男女學生的低語聲,哼歌聲,笑聲,嗡嗡一片。有時云破月來,人影婆娑。不定誰念一首“小篷船,裝糞來,櫓搖歌響悠哉哉”的大躍進民歌給大家助興,引起一片歡聲笑語,那情景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別具風情。
只有兩件事是讓人難耐的,一是瞌睡,二是餓。大躍進時代是不興睡覺的,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口號下,要抓緊每一個小時工作、勞動。我們當時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白天翻地,顧不上瞌睡,晚上坐在月光里做坩堝,睡意便常常上來,但又強打著精神不敢睡,有時不免處在半睡半醒的境界中,如同夢游。餓是因為勞動量太大,有限的糧食定量便大感不足,晚飯本來就沒有很飽,再熬到夜里十一二點,肚子里的餓火就只管熱乎乎地往上冒。忽然聞到烤紅薯的香味,立刻精神煥發(fā)起來。這誘人的香味來自何處?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離我不遠,有兩個小女學生正俯了頭,騰出做坩堝的手來往嘴里送著什么,又趕忙抬頭望大家一眼,接著就發(fā)出吃吃的笑聲。原來有幾個初一的女孩子家就住在學校附近,她們隨便找一個理由比如解手,就可以溜回家去一趟,把她媽烤在灶門里的紅薯帶到學校里來。這晚上,紅薯香氣從不同的方向飛來,可見溜回家過的學生絕不止一兩個。這煽旺了我的餓焰,我聽見肚子里叫起來。有人在背后輕輕地捅了我一下,我回頭一看,是坐在我后面的陶靜欣。他示意我一起去解手,我們就放下手中的坩堝,走出工作場地,到廁所去。
陶靜欣也是大學畢業(yè)剛分配到這里來的。和我不同,我是山東人在上海上大學,他卻是上海人在山東上大學。和我相同,是我們都分配到這個小鎮(zhèn)上工作。老陶有比較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走路都有點跛,但也要翻地,也要做坩堝,他每每暗地叫苦,無可奈何。我們兩人住一間宿舍。這時他約我出來,是借解手之便回宿舍一趟。那時整個學校都沒有電燈。宿舍里有油燈,可我們不敢點。在窗孔間透進的微弱的月光中,他從他的床底下摸出一個東西,是一只裝餅干用的鐵筒。他從簡里拿出一個月餅,塞到我手里,自己又拿出一個,便叫我趕快吃。天啊!我還沒吃過這樣好的月餅!在上海四年,雖然每逢中秋節(jié)學生食堂都發(fā)給一個月餅,但沒有這樣好吃。這是一種餡中帶肉(也許是火腿)的精致月餅,是上海市民中秋節(jié)的供應(yīng),老陶的父母舍不得吃,一開始供應(yīng)就買出來,趕在中秋節(jié)前寄給了遠在他鄉(xiāng)的兒子。當此又饑又饞的深夜,享用這份美食,量雖不足,質(zhì)卻堪比山珍海味,幾十年后想起來還口有余甘。
幸虧我們趕回坩堝場地時,沒有給校長看見。校長是坐在他的小辦公室里的,他既是校長,又是書記,翻地、做坩堝都是他統(tǒng)一領(lǐng)導(dǎo),但他并不用親手翻和親手做,他常常要到現(xiàn)場看看,算我們運氣好,沒有正巧碰上他出來。他差不多已有五十歲,頭頂光光,卻胡髭滿臉,有個刻薄的老師背后叫他“一頭好臉,一臉好頭”。奇怪的是他一直不知道。他是最喜歡開小斗爭會批人的,若知道了,這位刻薄的老師不入拔舌地獄也得要脫層皮。即如我們這次出來解手,竟去了宿舍,還吃了月餅,就是不開斗爭會,狠狠地批一頓是少不了的。
我們總算又坐在人群里了。學生們?nèi)栽诘驼Z著,哼唱著,笑著,傳送制成品的班長、組長們還在通道上穿行。夜已經(jīng)深了,但還沒有收工的跡象。忽然我覺得上衣一邊的口袋里沉甸甸的,還有點熱。用手一摸,是塊烤紅薯,接著香味就傳到我的鼻孔里。是誰給我放上的?我朝四面看看,想找到那個學生,但沒有找到。有兩個女孩子在低頭笑著,我想定是她們了;可又看見低頭笑著的并不只有她們倆,這就讓我無從分辨了。按說老師不能接受學生的饋贈,但又無處可以歸還,我只能暗暗感激這個猜出我餓焰正熾的學生,不辜負她(八成是個女的)的盛意,把這份厚禮收下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校長出來宣布收工。我和老陶回到宿舍,點上燈,拿出紅薯,一分為二,我對他笑說:“來而有往——請!”一個晚上,兩次享受美食,我們覺得無比幸福。事后我一直想知道那個往我口袋里放紅薯的究竟是誰,問了幾個,不是笑而不答,就是搖頭跑開了,終久便成了一個謎。
不久,中秋節(jié)臨近了。大家早就聽到一個好消息,中秋節(jié)每人供應(yīng)半斤月餅。小鎮(zhèn)的月餅也許比不上上海的月餅,但解放前就遠近聞名,到了中秋節(jié),附近鄉(xiāng)鎮(zhèn)都來訂購。這兩年點心是憑證供應(yīng),一般都是粗點,月餅早已不見。今年中秋,能吃上小鎮(zhèn)的月餅,是振奮人心的事,無論老師學生都在眼巴巴地盼著。
中秋節(jié)前三天,每人半斤的月餅全數(shù)運到學校,堆放在總務(wù)處的大辦公室里。這天下午召開全校師生大會,校長作重要講話。他先通報了形勢一片大好而且越來越好,然后便說到供應(yīng)月餅的事。他說供應(yīng)月餅雖說是上級的關(guān)懷,但不等于說學生就必得買月餅,因為學生的消費是用父母的錢,這筆錢只能用于學習生活之必需,不能用于奢侈浪費。月餅不同于一日三餐,一日三餐是不吃不行,月餅是吃也行不吃也行,屬于奢侈的享受。為了對學生的思想作風負責,也對學生的父母負責,黨支部決定,月餅只能供應(yīng)教師,不能供應(yīng)學生……
講到這里,學生一片嘩然。但嘩然了一剎那,就被校長嚴厲的告誡聲制止住了。他指出,買不買月餅雖是小事,可表明你是要追求奢侈享受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還是要保持艱苦樸素的無產(chǎn)階級生活,你是愿意跟著支部走,還是要與黨組織背道而馳……于是學生就安靜了。
這個中秋節(jié),教師們?nèi)假I到了數(shù)量可觀的月餅,有的買十斤,有的買二十斤,把學生的供應(yīng)全部買光。據(jù)說總務(wù)主任和校長買得最多,他們的月餅一直吃到陽歷新年,小鎮(zhèn)的月餅久放不壞,味道跟新做的同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