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抒寫自己的心

“耶穌受難”出自《圣經(jīng)》?！妒ソ?jīng)·舊約》中的《以賽亞書》和《圣經(jīng)·新約》中的《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對“耶穌受難”都有大致相同的敘述。在這些記述中，耶穌是作為上帝派到人間來拯救世人的使者形象出現(xiàn)的。他的身上集中了神性和人性這二方面。它是上帝之子，同時又是上帝在人世間的代言者。人神合于一體的獨特性存在又讓他在人與神之間起著溝通的中介作用。耶穌的地位和作用由此可見一斑。作為“神之子”的耶穌，他主要是為了承受和解救世人所犯之罪，甚至不惜為此犧牲自己；而作為“人之子”的耶穌，他是為了把自己的同胞從羅馬帝國、奴隸主統(tǒng)治之下拯救出來并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不難看出，無論是作為“神之子”，還是作為“人之子”，耶穌都不是以一種孤高在上、俯視眾生的全知全能的神的形象而存在，他甚至不能夠完全自主自為。但他明白了上帝的安排，甘愿為了拯救世人而走上十字架。他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不惜以個體的毀滅來拯救人類的個體承擔意識和自我犧牲精神，賦予他英雄的光芒。可以說，在《圣經(jīng)》中，耶穌的受難是他走向拯救人類之途的不可躲避的關(guān)卡。耶穌通過犧牲自己從而拯救人類。耶穌的神性光芒在其人性化的經(jīng)歷中得以凸現(xiàn)。因而，耶穌被釘十字架既是悲慘之事，又是耶穌的偉大與崇高之處。而在這背后，更是上帝的寬恕和無盡的愛的一種體現(xiàn)。因為耶穌是上帝唯一的親生子，上帝以自己的親生子的受難來贖世人之罪，上帝的愛和無形的感召力不言自明。耶穌的死，在此更是一種宗教意義上的完成?！妒ソ?jīng)》借耶穌的受難來昭示上帝的寬恕和愛，凸現(xiàn)的是上帝對人類的救贖感和施恩感。不難看出，耶穌受難的價值和意義在更深的層面上體現(xiàn)出上帝至高無上的愛的形象，人們對上帝的皈依也是必然趨勢。

魯迅的《復仇（其二）》在細節(jié)方面并不悖于《圣經(jīng)》中有關(guān)耶穌受難的敘述。但是，魯迅將原有的耶穌受難的神性昭示價值（上帝的寬恕和愛）有意剔除了，著重突出的是耶穌置身的環(huán)境的冷酷以及耶穌自身所承受的精神苦痛。在《圣經(jīng)》中，耶穌對上帝滿懷虔誠和忠貞，他強調(diào)自己是“神之子”，并且不止一次預言過自己的死，他并未因?qū)窈笞陨淼脑怆H的清醒預見而停止傳教的步伐?？梢哉f，正是對上帝的虔信和皈依使得他在承擔上帝賦予他的使命時有著強大的信念支撐。他相信自己能夠贖世人的罪孽并且拯救世人，即使是被釘上十字架。耶穌的這種勇于獻身的精神和對世人無限的愛所顯示出的救贖意義具有了宗教的價值。而筆者細讀《復仇（其二）》，發(fā)現(xiàn)魯迅主要是以講述《圣經(jīng)》中耶穌受難的故事的方式來表現(xiàn)凡人的悲哀、憤怒以及不可避免的復仇。魯迅在《集外集拾遺》中說過：“馬太福音是好書，很應(yīng)該看，猶太人釘殺耶穌的事，更應(yīng)該細看?！钡牵稄统穑ㄆ涠分斜会敋⒌囊d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替眾生贖罪的“神之子”了，而是一個為庸眾受難卻最終被庸眾所侮辱、戲弄甚至迫害的先覺者。耶穌神性的光芒消失了，有的是人之子的痛楚。這與《圣經(jīng)》中的耶穌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圣經(jīng)》中耶穌對人類懷有大悲憫的情懷，為拯救人類不惜獻身，這種對世人無限的愛與魯迅在精神上又有著相契合之處。魯迅畢生致力于改造國民性并希望尋找到救國救民的途徑。這種崇高的思想和積極的行動鑄就了魯迅堅韌不屈、永不妥協(xié)的強勁人格和理性精神。但是現(xiàn)實卻又是那么的不如人意，讓人失望。在寫作《復仇（其二）》之際，魯迅的心情頗為沉重，大革命的時代風浪已恢復平靜，過去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新青年》陣營）又土崩瓦解，“帶兵的老把總”非但沒下位，反而活在逍遙中，窮苦的閏土們和阿Q們依舊卑微地茍活，表面上的社會激蕩并未動搖骨子里的沉重爛物。而啟蒙愚昧民眾的先覺者們不但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擁戴，反而被愚昧者們視為瘋子、怪物，遭到這些不覺悟者們的侮辱甚至不自覺的迫害。魯迅作為一個啟蒙思想家，體味到其中濃重的悲劇性。《復仇（其二）》中，作為先覺者的耶穌與愚昧的兵丁們、祭司長、文士、強盜以及其他以色列人構(gòu)成對立的雙方。這些不覺悟的麻木愚昧的同胞圍繞在耶穌四周，使得“四面都是敵意”，而耶穌就置身于這樣一個危機四伏、孤立無援的荒誕存在之中。他有的只是“較永久地悲憫他們的前途，然而仇恨他們的現(xiàn)在”。魯迅在此反復強調(diào)“悲憫”和“詛咒”。面對這群麻木不覺悟的民眾，憂國憂民的魯迅怎能不悲憫他們？但是這些不覺悟的民眾非但不能理解先覺者的良苦用心，反而以“敵意”相對，這怎能不讓先覺者感到悲哀乃至詛咒他們？不管是悲憫，還是詛咒，這都是一個可悲的事實。耶穌在他們的殘酷和自身的痛苦面前顯示出崇高。他不懼痛苦，不喝藥調(diào)和的酒，人們也因此不能拿他作娛樂。他反而清醒地玩味著人們的可悲。由此，也向愚昧的群眾“復”了“仇”。這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悲劇。

可以說，正是魯迅在特定時期的經(jīng)歷及心境影響并左右了魯迅的創(chuàng)作?！稄统穑ㄆ涠氛囚斞富谩妒ソ?jīng)》故事藝術(shù)地表現(xiàn)并展示這種心境的結(jié)晶，而《復仇（其二）》也十分細致地體現(xiàn)了魯迅當時的獨特心理感受。

（班業(yè)新，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