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瑜
有次看美國某地方選舉的電視辯論,主持人問幾個候選人,政府的目的是什么?
這問題貌似簡單,似乎所有人都能夠給出一個“正確答案”,但對它的回答及爭論,實際上構(gòu)成了一部兩千多年的政治哲學史。
當時有個候選人的回答最貼近我的想法,他說:政府的目的,是幫助人們幫助他們自己。一方面,他主張政府應當“為人民服務”,但是另一方面,這種服務的方式不是直接給公眾“喂飯”,而是通過法制幫助他們自力更生。如果說歷史像一場演出,那么公眾應該是舞臺上的演員,政府應該僅僅是搭舞臺的、打燈光的、放音樂的“服務人員”而已,既不能通過直接參與演出來“與民爭利”,也不能通過對演員指手劃腳來干擾演出。
但是,政府真的能夠僅僅做一個“服務人員”嗎?更重要的是,政府真的應該僅僅做一個“服務人員”嗎?最近美國發(fā)生的幾件小事,引發(fā)我重新思考這個問題。
第一件事:紐約市通過一項法令,限令餐館2008年7月前停止使用“反式脂肪”烹飪食品?!斑@種食用油對心血管不利,會提高食用者患心臟病的幾率”。所以紐約市議會和政府頒布禁令,成為全美第一個禁止餐館使用“反式脂肪”的城市。不少地區(qū)緊隨其后,也在商議相關立法。
第二件事:德州州長下達一道行政命令,要求所有六年級女生必須注射一種抗HPV疫苗。HPV是一種流傳極廣的通過性交傳播的病毒,是導致子宮頸癌-的重要原因。目前已經(jīng)有十多個州開始把注射該疫苗提上立法議程,但是德州州長捷足先登,繞開議會中保守團體的反對,直接下達了行政命令。
第三件事:加州一個女議員莎利·利本最近向加州議會提案,要求立法禁止成人打三歲以下小孩的屁股,否則可能被罰款甚至坐牢。如果該法案通過,加州將會成為禁止家長打孩子屁股的第一個州。
道義上看,地方政府這幾件事中的所作所為都是“好心好意”,都是“為人民服務”,但它們還是受到了不少質(zhì)疑。這些質(zhì)疑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點:好的行為標準,是不是一定要通過政府力量強制執(zhí)行?
拿“反式脂肪”禁令來說,如果有些人愿意冒心臟病的風險換取吃可口食物的樂趣,他是否可以擁有這個自由?吃肥肉也對心血管不利,難道要禁止餐館供應肥肉?長期不運動有害健康,難道要立法規(guī)定每個人的運動量?……難怪有人哀嘆,這個“反式脂肪”禁令是“保姆國家”的表現(xiàn),有“極權(quán)主義”的征兆。如果說在公共場合禁煙還有“保護被動吸煙者的權(quán)利”這一法理基礎,吃“反式脂肪”完全是自作自受,并沒有礙著誰的什么事。
HPV疫苗的政令,面臨類似的質(zhì)疑:防止子宮頸癌固然是好的,但是好的東西,是否一定要通過政府強力推廣?有的父母還擔心,讓十一二歲的女兒去打這種疫苗,會給她們發(fā)送一個錯誤的信號,讓她們覺得自己可以放心大膽地性放縱。至于禁止打小孩,有些父母稱,三歲以下的小孩,不可能跟他說清楚道理,偶爾打打屁股,是讓他認清是非對錯的最有效辦法,政府連這個都管,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以上幾件事似乎都是“小是小非”,但歸根結(jié)底都回到本文開頭提出的那個大問題:政府的目的是什么?徹底的自由主義者可能主張政府的“道德中立”,但這從來不是也不可能是現(xiàn)實:任何法律系統(tǒng)都有它的道德前提。即使是“最小政府”,也在或隱或顯地承擔“道德引導”的責任,但是,政府在“從善如流”的過程中,界限在哪里?“為人民服務”和“多管閑事”甚至“極權(quán)主義”的邊界何在?自由主義思想家穆勒當初曾劃定一個邊界:傷害原則。一個人的道德完善和身體健康與政府無關,只有一個人的行為構(gòu)成對他人的傷害,才應該受到法律的規(guī)范。所以,如果用穆勒的眼睛審視上面幾個案例,他不會覺得它們合乎自由主義,估計他會稱之為“狗拿耗子主義”。
[“雜文專版擷英”欄目作品選自2007年第11期、13期、7期《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