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靜
(羅莎·帕克斯,2005年去世。)
10:03,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
郝勁松坐在原告的位子上開口說話:“審判長,通知我的開庭時間是十點,被告遲到,我是否能得到合理解釋?”
審判長看他一眼,說:“現(xiàn)在你先聽從法庭的程序?!睕_書記員揮了下手。
書記員立刻跑出去大聲叫:“北京地鐵公司!北京地鐵公司!”
片刻,兩位男士夾著公文包,匆匆入門,在被告席上落座。
原、被告雙方目光交會的一剎那,法庭非常安靜。我明白了郝勁松為什么說“不管你有多強大,包括一個國家部委,當你被告上法庭的時候,你是被告,我是原告,大家坐在對面,中間是法官。你和我是平等的”。
這是一場關于五角錢的官司,他在地鐵站使用了收費廁所,認為收這五角錢不合理。所以把北京地鐵公司告上法庭。
兩年多,他打了七場這樣的官司——他在火車餐車上買一瓶水。要發(fā)票。
列車員都笑了,“火車自古沒有發(fā)票”。
他于是起訴鐵道部,國家稅務總局……一次一次。
“在強大的力量面前人們往往除了服從別無選擇,但是我不愿意?!彼f,“我要把他們拖上戰(zhàn)場,我不一定能贏,但我會讓他們覺得痛,讓他們害怕有十幾二十幾個像我這樣的人站出來,讓他們因為害怕而迅速地改變?!?/p>
“錢數(shù)這么小,很多人覺得失去它并不可惜?!蔽艺f。
“今天你可以失去獲得它的權利,你不抗爭,明天你同樣會失去更多的權利,人身權、財產(chǎn)權,包括土地、房屋。中國現(xiàn)在這種狀況不是偶然造成的。而是長期的結(jié)果,大家會覺得農(nóng)民的土地被侵占了與我何干?火車不開發(fā)票,偷、漏稅與我何干?別人的房屋被強行拆遷與我何干?有一天,這些事情都會落在你的身上?!?/p>
“但是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什么呢?”
“看看羅莎·帕克斯,整個世界為之改變?!彼f。
帕克斯是美國的一個黑人女裁縫,1955年12月1日,在蒙哥馬利市,四十二歲的她在一輛公共汽車上就座。按照當時的慣例,美國南部公共汽車上實行種族隔離,座位分為前后兩部分,白人坐前排,黑人坐后排。
那天晚上人很多,白人座位已占滿,有白人男子要求坐在黑人部分最前排的她讓座,遭到了拒絕。
當司機要求乃至以叫警察恐嚇黑人讓座時,坐在前排的其他三個黑人站了起來,唯獨帕克斯倔強地牢坐不起。
如果是一個孩子或是老人,也許她會站起來,但這次,她厭煩了她和其他美國黑人每天在生活中所受到的不公平對待,她說:“我只是討厭屈服?!?/p>
她成了五十年代美國第一個拒絕給白人讓座的黑人。然后她因公然藐視白人而遭逮捕。
她的被捕引發(fā)了蒙哥馬利市長達三百八十一天的黑人抵制公交車運動,組織者是當時仍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一名牧師馬丁·路德·金,這個名字后來被冠以反種族隔離斗士的頭銜并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榮譽。這場運動的結(jié)果,是1956年最高法院裁決禁止公車上的“黑白隔離”,帕克斯從此被尊為美國“民權運動之母”。
事實上,她并沒有組織或領導五十年前那場民權運動,她只是在適當?shù)臅r刻表現(xiàn)出了一個平凡人的勇氣,而這種勇氣迫使整個國家重新審視并改變了原有的社會道德體系。
五十年后,美國國務卿賴斯說:“沒有她,我不可能站在這里。”
“你以誰的名義在訴訟?”我問郝勁松。
“公民?!?/p>
“公民和普通人的區(qū)別是什么?”
“能獨立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卻不傲慢;對政治表示服從,卻不卑躬屈膝。能積極地參與國家的政策,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惡知道憤怒,我認為這樣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公民?!?/p>
他打贏鐵路發(fā)票的官司后,很多人以為他會和鐵路結(jié)下梁子。
但他說起他乘車時,乘務長會親自端來飯菜,問他:“發(fā)票你現(xiàn)在要還是吃完再說?”
呵呵。
“你靠什么贏得尊重?”我問。
“靠我為了自己的權利所做的斗爭。權利是用來伸張的,否則權利只是一張紙。”他說。
我停頓了一下,問他最后一個問題:“你想要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這個三十四歲的年輕人說:“我想要憲法賦予我的那個世界?!?/p>
[選自2007年7月6日《凱迪網(wǎng)絡·文化散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