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徑宇
許多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在演戲,還是在生活,我看到一座破敗城市中生活的人們,覺得自己與他們是一樣的
如果不拍戲,我的生活就在校園里。趙濤說。
許多場合,趙濤是不被人注意的。而她主演的4部電影在國際影壇上都產(chǎn)生了不小的聲響(獲獎情況見本文資訊)。在許多演員憑一部獲獎影片就能全線飄紅的時代,趙濤似乎有點落伍。
烏蘭巴托的夜啊,那么靜,那么靜/連云都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她在其主演的電影《世界》中演唱的插曲。
在一次人際復雜的聚會上,數(shù)十個人依次站起來自我介紹,輪到趙濤了,她站起來,有些拘謹,在座的,有幾個人立刻像見了親人似的,但更多的人面面相覷。趙濤和她主演的電影在中國大陸的情形就是這樣,愛她的人引為知己,不愛的人連看都看不懂。
之前,在海外的一些媒體上看到許多關于趙濤的采訪。比較國內(nèi),趙濤在海外的知名度會高一點。趙濤說,因為在國內(nèi),知名度往往不是看你的作品是不是好,而是看你露臉時間的長短,必須拍電視劇才能讓老百姓都認識你,可是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拍什么樣的電視劇。所以說,這是很矛盾的事情,處境很尷尬。
曾有兩部獲獎電影《站臺》和《任逍遙》,全世界都在發(fā)行,但中國沒有公映。所以,趙濤之前在國內(nèi)的影迷更多的是DVD愛好者。
每次拍戲時,趙濤會閉上眼睛聽一會兒現(xiàn)場的聲音,“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你完全可以跟一條街道、一個房間交談”。只要用心聽一下,你就能了解到與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不同的情形。
有外國朋友問過她一個問題,大意是,聽說中國人的生活是,“開著好車,到咖啡廳約會”,是那樣光鮮的,為什么你演的中國人卻是另外的樣子。趙濤說,你說的那是很小部分的中國人。
拍戲的過程,趙濤體驗到了更為豐富的中國。
“他們好像沒有理想”
記者問,在電影《任逍遙》里面,你演的是煤礦子弟的生活。特別無聊,總想尋找一種價值或者意義,但就是找不著,那種感覺是你的本色還是表演?
趙濤說,拍《任逍遙》時,我大概提前半個月去拍攝地大同,我天天逛街,天天跟那些我要飾演的年輕人在一起,我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說話,看他們穿著。就是在這半個月的時間,我感受到很多東西,那些孩子是計劃生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孩子,可能從小受著奶奶、爺爺、姥姥、姥爺、爸爸、媽媽的寵愛,他們只懂得去索取愛,不懂得付出愛,我覺得他們非常的孤獨,好像沒有理想可言。
像我們小時候,我們可能會說,將來我的理想是什么,當個畫家,當個醫(yī)生,我覺得他們的理想就是諸如“我能穿一件什么樣的衣服”。雖然大同是個非常小的城市,但是他們衣著方面還是非常追趕潮流,雖然它很便宜,也許才十塊錢。
那時已到了2002年,但整個大同的經(jīng)濟還是那樣一個狀況,很多煤礦工人都下崗,很多人都吃不上飯;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大同的每一個大小酒店,一到中午晚上都爆滿,你必須提前預訂,沒有提前預訂你吃不上飯。這是個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另外,不論有錢沒錢,人人都是西裝,穿得非常好,皮鞋、西裝,給人的感覺是,哇塞,很紳士的那種。
這座城市的很多年輕人經(jīng)常上網(wǎng),看到跟自己居住的城市完全不同的文化在里面,比如說韓國那種潮流,日本那種潮流,什么嘻哈,各種各樣的流行元素都在影響著他們。
但是我覺得最可悲的是,雖然在影響著他們,他們天天在看這些東西,但是現(xiàn)實生活沒有辦法讓他們真正能夠過上那樣的生活,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矛盾的狀態(tài)。對于我扮演的巧巧那樣一個年輕人,她有兩面,一面是非常虛幻的,她覺得自己永遠生活在時尚當中。但是對于外人來說,你還是生活在大同,還是生活在一個經(jīng)濟相對落后的環(huán)境里。我覺得這是巧巧這代人的可悲。
他們生活在服飾掩飾之下的一種想象的生活當中。她覺得穿上透視裝,戴上假發(fā),就是時髦女郎,怎么可能,其實都是虛的。
在《任逍遙》中,有一場戲,我把假發(fā)脫掉,實際上,我脫掉這個假發(fā),要完全地真實地面對這樣一種生活,我不再生活在一種裝束之下,不再生活在一種虛假當中。
拍《任逍遙》期間,跟當?shù)氐哪贻p人一起聊天啊,玩啊,真實感受到很多東西。他們從來不會跟你說什么文化方面的東西,如果是女孩,她會說,哎,今年流行什么,一個小發(fā)卡,你看我買的小發(fā)卡,兩塊錢,一毛錢,戴著,這就是流行,我就是牛——他們覺得自己牛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我覺得他們的痛苦在于他們始終在幻想,但他們不去為自己幻想的生活去努力,只是憑一些表面的東西裝點自己的幻想世界。
那時候我飾演巧巧,完全跟我那個時候的生活狀態(tài),跟我本人是太有差別了。我是不可能像他們一樣半夜十二點去蹦迪的。這樣的角色,讓我了解到中國二線城市年輕人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也許,大同作為老的資源型城市,表現(xiàn)更極端點。
“很多人逃離不了那種環(huán)境”
2004年,《世界》面世。這是我主演的第一部獲準在內(nèi)地公映的電影。
這部電影的靈感,來自我的一段經(jīng)歷。我是學舞蹈的,1995年,畢業(yè)實習的時候,學校要帶我們?nèi)赍X,從山西跑到深圳的“世界之窗”。深圳當時對我來說是個特別開闊的環(huán)境,在太原很少見到鮮花,很少見到綠色,但是當去了深圳的時候,我覺得滿眼的鮮花,滿眼的綠色,女孩子都會喜歡的,那樣的生活跟我在太原的生活相差太大。
在“世界之窗”工作了將近一年。
一次,經(jīng)過深圳的時候,我跟導演賈樟柯聊起來,說,我覺得“世界之窗”雖然小,但對我來說是個特別浪漫的地方。它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想象中的生活,天天穿著華麗的衣服,化著很漂亮的妝。一起工作的幾個同學打電話,說我在“印第安”等你,我在“法國”等你,覺得太不可思議了,但是不能出那個園子,一出那個園子就完全不同了。
我覺得,可能是導演當時需要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來表達他的一些東西,想起了“世界之窗”。
2004年我回到“世界之窗”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當時的一些工作人員還在那里工作。很多人逃離不了那種環(huán)境,對我來說很恐怖。工作環(huán)境非常好,而且不用費什么力就能掙到錢,玩一玩、跳一跳就可以了。所有的一切都很好,讓你不舍得離開那里,去奮斗,爭取其他的一切。
之前,很多年會夢到“世界之窗”,夢到自己住的地方,因為我特別喜歡花草。但拍了《世界》之后,再也沒有夢到過,可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過了那段歲月,過了那個年齡。
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上時,有人說這部電影無法用語言講述它的故事情節(jié),但影片始終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人陷入其中,讓人感動或讓人感覺備受傷害,“世界”有一種深深的無助感。
我非常喜歡電影的結(jié)尾,和男主角成太生煤氣中毒后被抬到雪地上,醒來,他問我,“我們是不是死了?”我答道,“我們才剛剛開始”。
看了這部電影,很多人問我,同樣是跳舞的女孩,《站臺》里的尹瑞娟與《世界》里的趙小濤有什么不同?我說,尹瑞娟是一個生活在70年代的女性,在封閉專制的年代,她有對生活的追求,但掙扎幾番后陷入平庸,這種女性在當時非常普通,可以代表當時大部分中國女性的狀態(tài)。趙小濤是現(xiàn)代女性形象,在市場經(jīng)濟的背景下,從內(nèi)陸封閉的省份跑到中國最前沿的城市工作,在一種新的社會關系剛剛確立起來的時候,經(jīng)受著恐慌和壓力,這兩個人物正好代表了兩個時代的女性。誰也逃不脫自己的時代。
電影《任逍遙》中,我從礦區(qū)灰黑色的宿舍里走下來,身邊有一條干枯的河。河岸的巖石上栽著十幾根電線桿,散落著一溜低矮的民房,一個人擔著水向那排房子走去。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和那些人一樣,就生活在這樣一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中,對生活沒什么奢望。
“中國女人可能有很多都是這樣”
趙濤最近演的電影是《三峽好人》。一個北方女人,跟自己老公多年沒見,想對自己的婚姻有一個了結(jié),千里迢迢到四川,找他的老公,想跟他說離婚。劇中的她為線索,把三峽拆遷這些背景也帶出來。
記者問,以三峽移民為背景,與之前以時代為背景有很大的區(qū)別嗎?
趙濤說,是很不一樣的,對于一個女演員來說,造型是非常重要的。從造型上能看出人的生活背景,這次我的人物造型,感覺有40歲。還特地給我留高劉海,完全是個中年婦女的樣子。
還是沿用以前的方法,我去生活,我在那里呆了很久,穿著當?shù)刭I的衣服,就跟村里的大姐一樣生活。時間長了,環(huán)境會感染我,影響我。
奉節(jié)城破壁殘骸,我一直行走當中,在電影中的臺詞是很少的,也沒有具體的情緒波動,非常簡單,就是走來走去。說的臺詞都是“好的”“謝謝”這類可有可無的話,但其實劇中人正處在人生中最困難的時期。她要給自己的人生做一個決定,沒有人可以訴說。所有的一切都壓在心底——當走到外地的時候,沒有人去同情她,她只有自己安慰自己——我覺得中國女人可能有很多都是這樣。
在沒多少臺詞,情節(jié)上也沒有多少波動的情況下,我就在想怎么把內(nèi)心的痛苦表達出來。后來也找到了一些方法,用一些小細節(jié),比如說肢體語言,一個很久的凝視,一個嘆息,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主人公當時的情緒。這對我來說,很困難,不像《世界》。在整個《三峽好人》拍攝期間,我走在民工和游客里面,不覺得自己是個演員,導演的目的就是要把我埋在人海當中。
男主角是韓三明,一個煤礦工人。這個來自中國最底層的男人,在工作中本能地照顧其他人,幫我們拎箱子什么的,忙前忙后。我在想,許多來自中國底層的人們,總覺得自己應該為別人做點什么。
許多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在演戲,還是在生活,我看到一座破敗城市下生活的人們,覺得自己與他們是一樣的。
“拍戲改變了我對社會的看法”
記者問,從《站臺》到現(xiàn)在,接觸了這么多現(xiàn)實,對自己的生活態(tài)度方面,有沒有影響?
趙濤說,可能每個人不同,你會寫文章,他會做音樂,但我覺得我的表達就是來做電影。拍戲改變了我對社會的看法,拍戲之前,對社會上任何事情不聞不問,覺得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好像我的世界里只有父母、家人,除了這些,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拍電影之后,完全改變了這種想法,就覺得社會上很多事情跟我是有關系的,無論是我事業(yè)上的需要,還是感情上的需要。我在看一個人的時候,會覺得他有一些東西,跟我生活中是非常相似的。拍戲讓我開始關注這個社會上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這些對我非常重要,以前我的世界太小了。
其實,一直以這樣一種氣質(zhì)和風格拍下去,和其他導演合作的機會就會很少。首先要跟能夠承認你價值的人在一起,這樣才能相互尊重。目前的這種合作方式讓我很尷尬,我也沒有辦法。從一開始出道就獲國際大獎,有些臺灣記者就跟我說:“趙濤,你起步太高”,當時不明白什么意思,直到現(xiàn)在我真的想在這方面做出成績的時候,才能感受到。
下一步只能繼續(xù)了,沒有辦法(笑)。演員是個很被動的角色,只能任人挑選,不能選擇別人。我不是一個大腕,我不是章子怡,可以隨便選擇。
我們整個劇組沒有那種習慣,就是刻意跟誰混的那種習慣,我們從來沒有。大家有很多事情要做,沒有時間精力去混那個圈子。大家都知道什么叫事業(yè)。我原來小,不懂什么叫事業(yè),現(xiàn)在慢慢懂得了要有自己的事業(yè)。
我所扮演的角色,都是不同層面上的中國人。我覺得中國沒有一個純粹的貴族,每個中國人自身都是一樣的,就是那樣一個狀態(tài),大家無非是所處的環(huán)境不一樣。拍戲時間長了以后,對我自己一個非常重要的經(jīng)驗就是:我不要去表演,我要去生活。當我去生活的時候,那個角色就是屬于我的,如果我去表演的話,那個角色跟我是有距離的。
很多年前,還在舞蹈學院上學的時候,很多人經(jīng)常攔住我們說:“我要拍個電視劇,我給你拍幾張照片?!蔽覀円话愣蓟卮稹昂芎?,可以”。因為都希望有些這樣的機會??墒呛孟窠?jīng)歷了十幾次,也沒有一次成功,所以我對拍電影電視劇什么的也無所謂了。
畢業(yè)后到太原師范大學當舞蹈老師。有一天,一幫藝術人士來學校挑演員。最后,挑上了我。導演說,要拍電影,我說,那就拍吧。果然之后兩個月沒有任何消息,我覺得可能又是那種類似在學校的事情。突然一天有人給我打電話說,要拍戲了,要我和學校請假。
那時候,我沒聽說導演賈樟柯的名字。太原這樣的小地方,更加文化性的東西沒有,頂多看看電影已經(jīng)很奢侈了,而且看的東西都是一些什么美國大片,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中國的藝術電影什么樣子,我對藝術電影也沒有任何概念,所以導演見我的時候,覺得我不相信他。于是,他還給我?guī)Я撕芏鄨蟮浪娪暗碾s志,說他拍的《小武》成功了,指著照片說:“這就是我,這就是我!”
很多年來,我?guī)状螐膶W校走出來,走進這位導演的電影里,從而,了解到了許多我生活環(huán)境之外的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