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永
甘肅人大將公民提出立法建議項目的權利,用法規(guī)的形式確認下來。這個看上去的“一小步”,但卻在激活“沉默的大多數(shù)”?!澳阌袥]有想到這一規(guī)定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反響?”
“沒想到。”
“你是否認為這一規(guī)定具有破冰的意義?”
“我不這樣認為?!?/p>
這是本刊記者與甘肅省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主任楊興昌的一段對話。
甘肅省人大常委會因為9月27日通過的一個地方性法規(guī)——《甘肅省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立法程序規(guī)則(修正案)》在國內引發(fā)諸多關注。被人們認為“具有破冰意義”的,在于該修正案第四條中的一句話:“其他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公民均可直接或通過省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各專門委員會、常務委員會工作部門向常務委員會提出立法建議項目?!?/p>
以法規(guī)的形式確認公民擁有直接向人大常委會提出立法建議項目的權力,在國內尚屬首次,被一些媒體評論為“開啟了公民立法的新時代”。
不是提案權 而是提議權
“媒體似乎有一個混淆,”甘肅省人大常委會法工委主任楊興昌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說,“這是一個提議權,而不是提案權?!?/p>
提案權指將法規(guī)案提交人民代表大會表決的權利,這是一部法規(guī)產(chǎn)生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因而提案的主體被嚴格限定,《甘肅省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立法程序規(guī)則(修正案)》第八和第九條規(guī)定,只有“省人民代表大會主席團、省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省人民政府、省人民代表大會專門委員會、一個代表團或者十名以上的代表聯(lián)名,可以向省人民代表大會提出法規(guī)案?!?/p>
“即便是全國人大常委會主任,也沒有提案權,”楊興昌表示。
提議權則是對要立什么法向人大常委會提出建議的權利,這是一部法規(guī)產(chǎn)生的最初環(huán)節(jié),因而強調權利主體的廣泛性,上述修正案第四條規(guī)定:“省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各專委員會、常務委員會工作部門、省人民政府各部門、省高級人民法院、省人民檢察院,可以向常務委員會提出制定地方性法規(guī)的建議項目。其他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社會團體、公民均可直接或通過省人民代表大會代表、各專門委員會、常務委員會工作部門向常務委員會提出立法建議項目。”
在澄清了不是提案權而是提議權后,這條法規(guī)的突破性意義為兩點:一、以法規(guī)的形式確認公民具有法規(guī)提議權;二、公民提議的形式大大放開——從前國內普遍的做法是,在法規(guī)草案征求公眾意見時公民方去參與提議,而現(xiàn)在可以隨時向省人大常委會提出自己認為應該立法的項目。
“這使法規(guī)反映民意的路徑更為暢通,”楊興昌認為,“而一部法規(guī)反映人民群眾的意見越準確、越廣泛,其立法質量就越高?!?/p>
在甘肅這條探索民主立法的道路上,既有實踐上的推動,也有理論上的推動,這兩方面都有代表人物,前者有徐輝,她因一份《黃河甘肅段水污染防治辦法》的立法建議而為業(yè)內稱道;后者有張有亮,他是《甘肅省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立法程序規(guī)則(修正案)》的主要起草者。
徐輝:一個人的立法通道
徐輝現(xiàn)為蘭州大學經(jīng)濟學院教師,而提出那份立法建議的2002年9月份時,她還是一個蘭州大學法學院研三的學生。
“提交這個《黃河甘肅段水污染防治辦法》的立法建議,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徐輝告訴記者。徐輝是蘭州本地人,對流經(jīng)蘭州市內的黃河有很深的感情,但像國內大多數(shù)流經(jīng)市區(qū)的河流一樣,黃河甘肅段污染嚴重,不僅有上游的化工企業(yè)帶來的工業(yè)污染,還有居民的帶來的生活污染。
對黃河污染的持續(xù)關注加上法律專業(yè)背景,徐輝將碩士論文選題的方向定為“如何用法律的手段進行黃河甘肅段污染防治”,她當時的思路是,“既然可以依法治國,為什么不可以依法治水呢?”到了2002年8月份,資料的積累已經(jīng)非常豐富。
這時,當?shù)貓蠹埳弦粋€有關甘肅省人大常委會征集立法建議的通告吸引了她。“這是一個機會,”她決定試一試,畢竟將個人的關注對象和研究成果轉化為可能的法律,對任何一個研究人員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于是,她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趕在通告截止日期之前將一份長達70多條的《黃河甘肅段水污染防治辦法》建議稿送到了省人大法工委。
“看了之后,我們覺得非常不錯,”甘肅省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副主任萬宗成告訴記者。當時,正值當屆人大常委會任期的最后一年,法工委面臨著要為下一屆人大常委會制定五年立法規(guī)劃的任務,考慮到黃河治污的問題非常緊迫,就將徐輝的建議稿列入了五年立法規(guī)劃中。
一份公民的建議稿被列入立法規(guī)劃,在甘肅省還是第一次。
但接下來怎么走?法工委和徐輝本人都不清楚。建議稿顯然還不完善,需要進一步研究。“這條路子是對的,還得繼續(xù)往前走,”萬宗成回憶當時的想法時說。最后,考慮到“單位和個人畢竟不太好銜接,”法工委在2005年將這一項目委托給蘭州大學法學院繼續(xù)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寫出草擬稿來。
委托立法在當時是一個新的嘗試,與蘭州大學一同成為受托單位的,當年還有包括西北師范大學、蘭州理工大學在內的五所甘肅省內高校。徐輝的建議稿在這個過程中充當了拋磚引玉的角色。
蘭州大學法學院于2006年完成黃河甘肅段污染防治的進一步研究并寫出草擬稿,但蘭州大學不能作為提案單位,法工委的下一步工作就是如何讓這一草擬稿走上提案程序,于是找到了省人大環(huán)境資源保護委員會。
“環(huán)境資源保護委員會認為草擬稿還是不錯的,但是目前時機尚不成熟,”萬宗成告訴記者,困難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甘肅省地下管網(wǎng)很不配套,污水無法匯集;二是資金短缺?!包S河甘肅段治污,不僅甘肅受惠,內蒙古、寧夏也跟著受惠,但巨額的資金卻只有甘肅一個省出,負擔很重?!?/p>
“這并不意味著這一草擬稿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萬宗成說,“它的出路有兩個,一是在條件成熟時轉化成地方性法規(guī),在這一通道受阻的情況下,還可以以政府規(guī)章的形式出現(xiàn)?!?/p>
“即便是最終沒有轉化為法律性文件,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進步,”萬宗成說,“畢竟公民參與立法的通道已經(jīng)打通了?!?/p>
張有亮:直接民主的間接試驗
蘭州理工大學法律系副教授張有亮,是甘肅省公民參與立法理論上的先行者。
他領導的團隊是《甘肅省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立法程序規(guī)則(修正案)》的起草者,“公民可直接提出立法項目”的規(guī)定正是出自于他們之手。
張有亮與法工委建立合作關系的過程應了一句老話:不打不相識。2004年底,在甘肅省第一屆地方立法研討會上,應邀出席的張有亮對《甘肅省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立法程序規(guī)則》提出了尖銳的批評,“主要就是指出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的抵觸之處,”卻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博得法工委主任楊興昌、副主任萬宗成的贊賞,后者干脆將對《甘肅省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立法程序規(guī)則》修訂的項目交給張有亮團隊,并將修訂的主題定為“民主立法”。
“我們當時的一個指導思想是,探索從間接民主向直接民主轉化的有效形式,”張有亮說。這顯然是一個敏感話題,但他認為這是和諧社會的應有之義,“和諧社會提倡一種公民參與的精神,立法參與正是對此的一個有力詮釋,”“以前實行代議制,其背景是公民直接參與的條件尚不成熟,”張有亮說,這里的條件有二,一是公民有沒有參與的意識,二是有沒有參與的能力。
“目前,這兩個條件都已經(jīng)基本具備,一方面公民民主參與的意識不斷覺醒,另一方面,信息的渠道逐漸暢通,以前由政府部門獨占的信息,現(xiàn)在已為越來越多的人共享,公民直接參與的信息源瓶頸已經(jīng)大大緩解?!?/p>
原來的立法建議多從政府部門中征集,部門利益法律化的現(xiàn)象比較嚴重,現(xiàn)在立法建議取之于民,從源頭上找到了民意的依歸。
張有亮甚至設想能建立一種民意自動生成機制,“由法工委建立一個立法建議庫,立法時,就從這個建議庫中尋找民眾呼聲最高的直接納入立法規(guī)劃?!?/p>
而將公民可以提出立法建議項目寫入修正案,其實只是走了“一小步”,“原來省人大常委會內部有個文本,規(guī)定社會團體可以提出立法建項目,我們想既然社會團體可以提,公民也應該可以提,”于是就將公民納入可以直接提出立法建議項目的權利主體中,這一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小步”,卻激活了原來“沉默的大多數(shù)”。
從這條規(guī)定的性質來看,并非如張有亮所愿的“直接民主”,公民的建議仍然要走代議各種程序,“但起碼它直接反映了民意,”張有亮說。
跟楊興昌一樣,張有亮也沒有意識到這一規(guī)定的重大突破及由此帶來的強烈反響,“說實話,當時有些忐忑不安,”張有亮坦陳,“一是考慮能不能通過,二是考慮在制度尚不成熟的情況下,這樣的規(guī)定會不會流于形式。”
張所說的尚不成熟的制度,是指公民全程參與立法的制度,“現(xiàn)在的情況是兩頭已經(jīng)放開了,中間還是一片空白。”中間(主要是指法案的審議階段)這一塊的公民參與要解決一些棘手的問題,“比如現(xiàn)在法案的審議階段法律顧問可以旁聽,那普通公民可不可以旁聽?可不可以發(fā)言?發(fā)言怎么處理?怎樣在制度中體現(xiàn)?”“比如說我就是表示反對,這個反對是一個什么樣的話語權?”
“中間參與的環(huán)節(jié)如果不解決,民主參與就有流于形式的危險,”張有亮說。
不過,法工委在這方面的態(tài)度倒是很堅決,鼓勵他對公民全程參與大膽地進行制度設計,“這個難度不小,主要是我國的人大開會是封閉式的,而不是開放式的。”
這些法律專業(yè)人士們很渴望將自己的研究與現(xiàn)實的需要結合起來,這讓他們價值實現(xiàn)的渠道更為直觀,而不再是看上去僅僅是文字游戲。
然而最終,很多讓張有亮引以為傲的制度比如回避制度、反饋制度最終都沒有出現(xiàn)在定稿中,因為這些制度無一例外地在審議階段引起了激烈的爭論,張認為,與其將包含這些爭議巨大的條款放入修正案,并在被否決并被擱置的可能性較大的情況下提交表決,還不如暫時擱置這些爭議,以免因這些爭議延誤了法案其他條款的實施。
渠道通了,水會來嗎?
楊興昌不愿將公民直接提出立法項目的作用看得很大,還有一個擔憂,“公民有沒有足夠的熱情?能不能提出高質量的建議?”
正是出于這種擔心,修正案中的這一條在審議環(huán)節(jié)引來了一些爭議,“我的觀點是,首先是我們給沒給這個渠道,”張有亮說。
“渠道修通了,到底水有多少,不好說,估計剛開始不會太多,”楊興昌說。
對于這個問題,甘肅省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法規(guī)一處副處長張子軍給出了樂觀的答復。早在2000年,甘肅省白銀市農業(yè)局的一位職工,就提出了比較系統(tǒng)的防沙治沙的建議,建議的很多內容后來成為甘肅省防沙治沙地方性法規(guī)的組成部分。
蘭州市的一位老人,捐獻器官心切,卻被很多醫(yī)院以無法律依據(jù)為由拒絕,最后拿著一個紙片找到法工委門上,紙片上草草地寫滿了有關器官捐贈的立法建議。“民間并非缺乏這樣的熱情,”張子軍說。
自發(fā)的熱情在參與的初期可以依賴因新鮮感激發(fā)出來的個人榮譽感進行維持,但要可持續(xù)地保持這種熱情則要借助于必要的激勵機制,“電視臺為什么能有那么多好看的節(jié)目?懸賞機制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張有亮說。
法工委認為目前建立這種獎勵機制還有難度,“主要是標準不好把握,你說是(表決)通過的建議給獎勵還是不通過的給獎勵?不通過不代表質量不好,也不代表作用就小,”“實踐中不大好操作,”萬宗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