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　歌

梁啟明

梁啟明是談歌的初中同學，我們是1966年小學六年級畢業(yè)，然后按照中央的指示，停課鬧革命(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1968年夏天，又是按照中央指示，第一批復課鬧革命，上初中的。后來的通俗說法，叫做“新三屆”。初中沒有正式教材(老教材不能用了)，發(fā)過幾本臨時由革命師生共同編寫的革命教材。老師講得也馬馬虎虎，我們也學得一塌糊涂,后來都忘記得干干凈凈。還記得發(fā)過一本毛主席語錄，三十二開本的。是必須天天讀的。所以，初中這個人生過程，我們幾乎沒學到別的什么知識，毛主席語錄倒是學了不少。當年背得如流水，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忘得支離破碎了?？雌饋碛洃涍@東西真是靠不住的啊。

梁啟明是我們的班長。個子很高，長得白白凈凈，很斯文的樣子?？伤袆悠饋恚稽c也不斯文了。嘴皮子很厲害，能背好多毛主席語錄，還能寫大字報，還能辯論，幾個人捆在一起，也未必能說得過他。他特能打架，而且敢動磚頭，很粗野，大家都怕他。梁啟明家庭出身好，貧農(nóng)，屬于“紅五類”。天下者我們的天下——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口號，很雄壯，很為梁啟明們撐腰。還要說一下，梁啟明“文革”中改過一個名字，叫做梁衛(wèi)東，“文革”后又改了回來。

稀里糊涂上了兩年初中，后來就不情愿地上山下鄉(xiāng)，到廣闊天地去鍛煉了。我們班里的幾個同學和梁啟明一起分到了一個村子里。當了知青的梁啟明，還是很吃香，在村里當知青點長。他在村子里干得很積極，在地里干活很賣力氣，還常常坐在地頭帶著老鄉(xiāng)和知青學習毛主席語錄(也就是念幾段下定決心不怕犧牲什么的)。當年的地區(qū)報紙上還登過他這樣的照片：坐在地頭上，戴著一頂軍帽(沒有帽徽，當年流行戴軍帽，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定不理解)，手捧毛主席語錄本，被眾人圍著，很神氣。這張照片是地區(qū)報社一個記者攝的。

下鄉(xiāng)的時間很難熬的，可是也一天天熬過來了，后來大家都先后被選調(diào)回城了。梁啟明進了一家工廠當工人，是電工，很牛。他在的這家工廠是一家大型機械廠，比我們分配的那些街道小破廠強多了。剛剛回城那兩年，同學們逢年過節(jié)還聚過幾次，梁啟明自然還是中心人物。梁啟明說，他們廠里上班還有汽水，白喝。他一邊說，一邊比劃。白喝，在那商品短缺的年月是很讓人羨慕的幸福啊。

回城后的時間過得飛快，同學們先后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再然后，生兒子的生兒子，生女兒的生女兒。二十多年過去了，大家各忙各的，漸漸地也就沒有了聯(lián)系，那種同學聚會也就無聲無息地停止了，也聽不到梁啟明的音訊了。前些年國營大廠的日子都不大好過，想必梁啟明的日子也比較艱難。

這些年，或許同學們年紀都老了，老了就愛懷舊，就想著老同學們聚會一次，是啊，這些年過去了，說同學之間相互不想念那是假的?？磩e的班的同學風風火火地搞聚會，我們初中的同班同學卻搞不起來。眼饞。

有一天，談歌在馬路上遇到了幾個同學，說了兩句話，有人就提到了這個事兒，一個同學就嚷嚷：“哎，別的班都搞同學聚會，咱們班怎么不搞一次呢?”

有一個同學就苦笑：“搞?誰出錢啊?”

大家就都啞巴了。是啊，誰出錢呢?這個問題不好解決。聚會就要有一個場所，場所要錢；就要吃飯，吃飯要錢；就要喝酒，喝酒要錢；還得照相，照相要錢。沒錢，這些問題就解決不了?？偛荒艽蠹揖蹠谝黄?，就在馬路上傻站著吧。就算是傻站著，交通警察也不能干啊。大家都是工薪階層。而且有的同學都下崗好幾年了，自家吃飯都要盤算，誰能拿出錢來干這事兒呢?就算是AA制，每個人掏出一百塊錢來，可是一些生活困難的同學也未必想掏出這一百塊錢來。

有一個同學提到了班里幾個當著小領(lǐng)導的同學：“讓他們掏錢啊。當個領(lǐng)導，報銷個飯條子不成問題么。宋光明就行，他不是當著廠長嘛?！?/p>

另外一個同學擺手：“還是算了吧，如果真為這一張飯條子，讓人家挨整，不值得?！?/p>

于是，班里的同學們也就不再提聚會的事了。

那一年，談歌一個在南方做生意的同班同學章武安回來了，章武安在市里開了一家公司。章武安應該算是我們班里唯一的大款了。都傳說章武安這些年掙了許多錢，看他穿著名牌西服，手上戴的大金戒指——大概是真的了。章武安給幾個同學打電話說，應該搞一次同學聚會了。他說他出血，不讓大家掏一分錢。

既然章武安肯出血，同學們都很興奮，自古以來，白吃的事情都是讓人興奮的。于是，常常來往的幾個同學開始排列名單，自然先想到了梁啟明，他是我們的班長嘛。

但是梁啟明好些年跟大家不聯(lián)系了，誰也說不清楚他的情況。談歌和幾個同學就去他所在的廠子去找。到了那廠子，我們好泄氣，那廠子早就破產(chǎn)了。于是，幾個人說去他家找。還真有人認識。于是，章武安開著他那輛寶馬，左拐右拐地好不容易找到了梁啟明住處。是那種七十年代建筑的筒子樓。樓道里黑魆魆的，墻壁上已經(jīng)不是顏色了。談歌瞄了一眼，寫得凈是一些：某某小王八!我×……種種一些臟話。

梁啟明卻不在，一個年紀已顯老的女人正在家收拾屋子，通報姓名，知道了她是梁啟明的妻子。談歌打量了一下，梁啟明家里一副破敗的樣子。屋子居住面積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平方米，窄小得很，連一個坐的地方也沒有。一臺舊電視，還是黑白的。大家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話也不多了。章武安從兜里掏出一疊錢，也沒有數(shù)，大概有幾百塊的樣子，遞給了梁啟明的女人，說是給孩子買件衣服。那女人還推辭了一下，就接下了。女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章武安對梁啟明的女人說，讓梁啟明第三天到本市的鳳凰大酒店去吃飯。女人說：“記下了，忘不了的?！闭挛浒策€是不放心，又從皮包里掏出一個本子，撕下一張來，寫了一張條子交給梁啟明女人，讓她轉(zhuǎn)交梁啟明。女人接了條子，很珍重地放在了那臺黑白電視上，用一個臟兮兮的煙灰缸壓住。我們這才放心走了。

從梁啟明家出來，去的第二家是宋光明家。宋光明過去在班里也是一個挺活躍的人物，聽說他回城后在一個小廠干得很踏實，在車間里干了沒多長時間，就當了一個小干部，坐機關(guān)了。宋光明比較好找。宋光明見到我們很高興，說早應該搞一個聚會了。宋光明嘴里一勁埋怨說：“梁啟明這個老班長也不張羅張羅，他不張羅別人也不好張羅這事。”宋光明堅持他請客，他說現(xiàn)在他承包了一個小廠當廠長，可以報銷。章武安含糊地說：“到時再說吧，誰請也一樣?！彼喂饷鳠崆楹芨叩卣f他去通知另幾個同學，不用章武安跑路了。

第三天，大家在鳳凰大酒店見面了，章武安包了一個大雅間，能放十張桌子。談歌后來才知道，那不叫雅間，那叫宴會廳，光占間費就五百塊錢呢。里邊擺了四張餐桌。很排場。飯廳的中間還掛了一條橫幅：老同學聯(lián)歡會。很隆重的感覺。看樣子章武安是費了心思的。

同學們先先后后就到了。許多同學多年沒見了，都認不出了。見面互通了姓名，就有握手的，有擁抱的，有哭的，有笑的，都感慨說老了老了。還提到有三個同學已經(jīng)故去了。大家都有些傷感，幾個女同學淚就一直流著，說：“早該聚聚了，再不聚說不定又見不到誰了。”說著閑話，人就到得差不多了，眾人坐滿了三張桌子等后來的人，又過了一會兒，就到齊了，可是只有梁啟明還沒有來。已經(jīng)過了半小時了，宋同學看看表，皺眉說：“武安啊，啟明可能有事，不等了，不等了?！庇谑?，大家就都很莊重地坐好了。宋光明讓大家靜一下，讓章武安講了幾句話。章武安講得很激動，談歌記得他一向說話很流利的，可是他竟講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他講完了，就舉起杯大喊了一聲：“同學們，干杯吧!”說罷，他就“咣、咣”地同同學們亂碰了一氣，喝了。大家就開吃開喝。于是，啤酒白酒亂碰杯，正喝著吃著熱鬧，梁啟明就來了。進門就嚷：“我×，你們也不等等我啊。”他戴著一頂大概是廠子發(fā)的勞保帽，身上灰灰土土的，好像他正在干什么活。不過他臉上卻很干凈，還戴了一副墨鏡。大家都站起來了，嘴里喊著，老班長，老班長。快坐。宋光明喊：“老班長啊，你怎么才來呢，給你留著上座呢!”梁啟明哈哈笑著推辭了幾句，說：“現(xiàn)在不比當年了，我已經(jīng)不是班長了。”大家也就沒有再謙讓，章武安繼續(xù)坐上座。梁啟明坐在了章武安的身邊。章武安給梁啟明倒了一杯白酒。梁啟明哦了一聲：“謝謝了?！闭劯杩闯隽?，梁啟明的臉色不大好。

大家就忙著跟梁啟明碰杯。梁啟明喝得很慎重的樣子，說他這些日子總喝了，喝得太難受。章武安說：“那你就少喝點。”梁啟明笑道：“大家都喝，我能少喝嗎?”說完，就咣咣地喝了幾下子，就有半斤多下去了，看得眾人眼呆。喝了一會兒，梁啟明開始話多了，他開始回憶當年在鄉(xiāng)下的事情，比如誰誰偷了老鄉(xiāng)的雞蛋了，誰誰干活不出力了。說著，還哈哈大笑著。談歌看出他還沉浸在當年當班長當點長的回憶里。又喝了幾杯，梁啟明紅紅著眼睛看著章武安。說：“章武安，你掙點錢可別犯牛啊，小心再搞文化大革命?！闭f得章武安一愣，一時沒有緩過神來，也沒弄清梁啟明是什么意思。梁啟明又對宋光明說：“你小子可別貪污啊?我可聽說了，可能又要搞運動了?！闭f這句話時，他紅紅著眼睛瞪著宋光明。宋光明臉上立刻露出了非常不高興神色：“哎，啟明，你這是什么意思啊?”梁啟明笑道：“沒啥意思，只是給你提個醒兒?！贝蠹衣牭靡膊皇俏兜?，章武安眉頭皺了一下，低聲對談歌說：“啟明喝多了，別再讓他喝了?！?/p>

談歌忙去勸梁啟明：“行了行了，老班長，你少喝點吧?！辈怀邢?，談歌這句話竟惹惱了梁啟明，梁啟明很憤怒的樣子看著談歌說：“你怎么了，今天是不是章武安請客?不就是讓我來喝酒的嗎?怕我喝啊，你們就別讓我來啊?”談歌心里慌了，忙說：“老班長，我怎么會是這個意思呢?我是怕你喝多了，你剛剛不是說這些天你總喝嗎?”梁啟明瞪了談歌一眼，鼻子里好像還哼一聲，他轉(zhuǎn)過頭不再理談歌，又抓過酒瓶子滿滿地倒了一杯，章武安和宋光明面面相覷，都有一種被搞懵了的感覺。于是酒桌上的氣氛一時沉悶了。

梁啟明不再理我們這一桌人，他站起身說：“我到那邊坐坐。”他便到另外三張桌子去轉(zhuǎn)著喝了。

談歌看著梁啟明在那三張桌前搖搖晃晃地挨個敬酒，嘴里一口一個請大家在下一個聚會參加,說著，又朝我們這張桌子喊道：“章武安啊，我看過兩天到個像樣的飯店再吃一頓，這家酒店水平不行啊。這菜做的不是味道。我真還得帶你去見識一個好飯店，我常常去那兒吃，那菜做的真是有一套。你還別摳門啊。你發(fā)了財了，也真該請請大家了?！?/p>

談歌看看章武安，章武安埋頭吃菜，似乎什么也沒有聽到。

第三張桌子嚷了起來，有個同學不想跟梁啟明喝。梁啟明不高興，強迫人家喝。第四張桌有兩個同學跟梁啟明套近乎，梁啟明很高興。于是，便坐到了第四張桌。但是他在第四張桌也不斷地大聲說話，說章武安如何如何對不起他。他當年幫了章武安大忙了，比如他給章武安請假的事情，梁啟明的聲音挺大：“如果不是我，他那假根本就請不下來，那是什么年代啊，你想走就走啊?”

章武安跟宋光明使了個眼色，宋光明悄悄對談歌說：“今天讓啟明攪局了，咱們找個飯店重新喝?！闭劯桡露攸c點頭。宋光明又通知了幾個人，大家就分頭通知去了。章武安看看大概通知得差不多了，就起身說：“同學們，真對不起，我剛剛接了一個電話。公司有點事情，我得回去處理。大家慢慢喝著，賬我已經(jīng)結(jié)完了，主食也要了。我先走一步了?！彼喂饷饕舱酒鹕恚呗暫傲艘痪洌骸按蠹衣灾?，我也得先走一步，家里還有事。實在對不起了?！?/p>

除了幾個喝多了的同學，大家都看出章武安和宋光明不高興了，于是，大家都站起身來，都說：“吃好了，都吃好了，散吧?！庇谑牵芏嗳司蜕⒘?。四張桌子就剩下了五六個同學，他們的確喝到境界了，他們站起身來，醉眼矇眬地跟大家握手告別了一下，重新坐下，繼續(xù)亂七八糟地喝著，聊著。

梁啟明卻沒有坐下繼續(xù)喝，他端著酒杯追出來，大聲對章武安嚷嚷著：“武安啊，你去哪兒，今天我歇班，我陪你?！?/p>

章武安忙說：“不用，不用，回來咱再坐。我今天真是有事。你們幾個再慢慢喝會兒吧，時間還早呢。酒不夠，再要，記在我的賬上就行了?！?/p>

梁啟明遲疑了一下，就笑道：“那好，我再吃會兒，你們先走?！本瓦M飯店了。

談歌低聲問章武安：“去哪里?”

章武安悄悄說：“再另換一個地方?！?/p>

于是，大家就到了另一個酒店。章武安路上已經(jīng)打了電話，這里已經(jīng)擺好了三張餐桌。談歌數(shù)了數(shù)，除了梁啟明和另幾個同學，大家全來了。章武安對大家笑道：“剛剛讓啟明給攪了，咱們繼續(xù)喝。服務(wù)員，上菜。”

大家都說：“是啊，都是讓梁啟明給攪了。”有人勸章武安：“你別跟他生氣，他就那樣的人。喝點酒就鬧事。”章武安笑道：“沒事沒事，都是老同學，他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不計較?！彼喂饷饕残Φ溃骸皼]事沒事，咱們重新喝，這一頓算我的?！?/p>

但是談歌看出來，章武安和宋光明的興致都不是很高了。

大家草草地開始喝酒。終于章武安喝高了，他憤怒地大聲罵著，也不知道他罵的是誰。有人知趣地說：“散了吧?！贝蠹揖蜕⒘?。談歌看章武安喝高了，談歌忙扶著他出來，談歌對宋光明說：“我這陣子身體不好，沒喝酒，我把章武安送回去吧?！贝蠹野颜挛浒卜錾宪?，又囑咐了談歌幾句，談歌就開車送章武安回了酒店。

談歌把章武安扶到床上，剛剛給他脫掉衣服，讓他躺下，他又歪歪斜斜地爬起來，跑到衛(wèi)生間去吐了，這才清醒了一些。談歌把他扶回床，他瞪著眼看談歌說：“談歌，你說說看，這叫什么人呢?嗯?”談歌說：“行了，梁啟明就這樣的人，別跟他一般見識。你也別怪他。”

章武安突然罵了一句：“誰也不怪，只怪我是個王八蛋?！闭f著，一頭栽倒在床上。不一會兒，他就打起了呼嚕。

后來，沒有再見過梁啟明。聽說他不大出門了，也不怎么跟同學們聯(lián)系了。有人看到過他，有時搬著一只小木凳子，走到街上，坐在馬路邊，瞇著眼睛。也不知道他是在看行人，還是在曬太陽。

寫到這里，談歌心里突然挺不是滋味了。

張建國

那一年秋天，談歌終于沉不住氣了，一大早，談歌就跑到同學章武安的公司，談歌要給下崗的老婆找工作。

老婆的工廠減人增效，老婆便被下崗了。下了崗的老婆總沒好氣，加上更年期，總在家里鬧騰，動不動就摔摔打打的。廚房里曾經(jīng)使用了二十多年的盤子碗，過去老婆總是細心愛護的，說那是景德鎮(zhèn)的瓷，得省著使用啊。可是自從她下崗之后，已經(jīng)讓她摔得全軍覆沒了。談歌已經(jīng)啟用的第二輪餐具，也摔得差不多了。開始時，談歌還以為她就是更年期鬧的，找?guī)讉€醫(yī)生看過，說不僅是更年期，說是心里有事兒心里煩鬧的。醫(yī)生要談歌給她創(chuàng)造寬松的心理環(huán)境。談歌心里罵醫(yī)生，這還用你說，我也知道。談歌便想給老婆找一個營生。掙不掙錢的，她有個事情干就行。可是這營生哪里好找呢?畢業(yè)的大學生還一堆一堆的閑著呢?？梢驳媒o她想辦法啊，長期這樣鬧下去，談歌這日子還過不過了?可工作真不好找。談歌所在的研究所也不缺她這路的人。想來想去，談歌想到了章武安。

仔細數(shù)過，我們初中同學里邊，還就數(shù)章武安這幾年干得歡勢，有好幾處分公司。許多下崗的同學大多在他這里打工。之前，談歌不想來麻煩章武安，談歌知道他接收了十幾個下崗的同學，純粹是扶貧的性質(zhì)。他那里根本不用談歌老婆這種沒有學歷的人。同學們到他那里打工，他純粹是養(yǎng)著他們嘛。談歌怎么好意思再給他找麻煩呢?？墒悄翘煺劯鑼嵲谑侨淌懿涣死掀诺聂[騰了，老婆昨天夜里鬧得更歡了?？尢炷I地鬧到后半夜，說是想自殺。談歌真是嚇壞了，半夜三更爬起來，把藥箱里的藥和廚房里的菜刀都藏了起來，談歌平常一點也不迷信，可那些日子心里一勁兒禱告：上帝啊，可別讓我老婆出事兒喲!

談歌見到了章武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講老婆的事兒。章武安笑瞇瞇地聽談歌講完了，就爽快地答應了談歌老婆的工作，說：“沒事沒事，來吧來吧?！?/p>

談歌發(fā)愁地說：“武安啊，真是難為你了。她就是棉紡廠的接線工，什么技術(shù)也沒有，身體也不太好，重活還干不了，她能在你這里干什么呢?我也替你發(fā)愁喲?！?/p>

章武安笑道：“這你就不用管了。我能安排的。對了，咱們班的幾個同學都在這里呢，他們也沒有什么事兒，我把他們叫來，咱們一塊聊會兒?！?/p>

談歌疑惑地看著他：“行嗎?這可是上班時間?！?/p>

章武安笑道：“他們本來就沒什么事兒的。我這就打電話。今天我正好沒什么事兒，要是平常，你花錢雇我聊天，我也沒時間呢。”

章武安說著就打電話，不一會兒，在他這里打工的甲乙丙丁張三李四幾個同學就來他的辦公室了，談歌看他們都挺拘束的樣子，章武安卻嘻嘻哈哈地從飲水機下邊的柜子里掏出紙杯，給大家依次倒茶。于是，我們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東一句西一句地開始閑聊，自然聊到了跟章武安最要好的同學張建國。章武安皺眉說張建國早已經(jīng)下崗了。

談歌插嘴說了一句：“武安啊，讓他到你這里來干多好。張建國可是咱們班里少有的幾個大學生之一啊，他可是早早就有了副高的職稱。張建國還是個負責的人，干活不惜力。而且當年張建國也幫過你啊。你記得當年我們下鄉(xiāng)時他背著你去看病嗎，走了三十多里地才到了縣醫(yī)院的。”

章武安擺擺手，皺眉說：“談歌啊，你不了解情況，不是我不讓他來，是他不來?！?/p>

談歌驚異地說：“他為什么不來?”

一旁的同學們七七八八地亂說起來，甲同學不屑一顧地說：“張建國擺什么架子?”

丙同學鄙視地說：“張建國清高著呢，他哪像我們什么活都能干啊?！?/p>

“窮酸啊……”

“知識分子就是臉皮薄啊……”

章武安連忙搖頭說：“不是那么回事，他能擺什么架子，他就是那么一個人，什么事情都不好意思張嘴?！?/p>

見章武安這么說，大家便不再說張建國什么了。又說了一會兒，同學們大概都不好意思這么閑坐著聊天了，或者沒什么話可講了。沉悶了一刻，有人帶頭說了一句：“我們得干活去了。談歌，你是閑人，你多坐一會兒吧?！?/p>

同學們就都出去了。

章武安抬頭看看表，突然對談歌說：“你沒別的事吧?”

談歌說：“我沒事啊。就是找你說我老婆的事兒來的?！?/p>

章武安起身說：“咱們現(xiàn)在去找張建國吧。我還是真挺想他的。我今天沒事兒，中午咱們?nèi)齻€吃頓飯?！?/p>

談歌說：“走。我也好長時間沒見他了?！?/p>

于是，談歌坐著章武安的寶馬汽車去找張建國。

是啊，談歌已經(jīng)想不起有多長時間沒見張建國了，最后一次見他好像還是兩年前，他在街上正蹬三輪車，談歌看到他了，想躲過去。倒不是別的，談歌是怕張建國難堪。張建國從農(nóng)村選調(diào)回來之后，就趕上了恢復高考，他當年就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了機械廠，在廠子里一直干得不錯，破格評上了高級工程師，廠里提拔他當了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墒菑S子后來破產(chǎn)了。張建國學的專業(yè)比較冷門，社會上哪兒也用不著。張建國就開始蹬三輪車了。談歌剛剛躲開，張建國卻大聲喊著談歌的名字。談歌只好轉(zhuǎn)過身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朝他笑道：“建國啊。你這是干什么呢?”他笑道：“你沒看見啊，明知故問嘛。”張建國從三輪車上下來，笑道：“好久不見你了。忙什么呢?又寫什么大作呢?”于是，他把車子靠在路邊，我們聊了一會兒。談歌到底忍不住，問張建國怎么干這個呢?他說：“廠子破產(chǎn)了，我也沒有什么別的技術(shù)，只能干這個了?！彼纳袂楹芴谷?，現(xiàn)在回憶，談歌當時就被他那種自若的神情鎮(zhèn)住了。行，是條漢子。又過了一年，市里禁止三輪車載客了，取消了三輪車。談歌就不知道張建國干什么了。

駛到張建國家的路口時，章武安突然說：“看，張建國。”

談歌順著章武安的目光去看，果然見到張建國坐在街口，正在給一個男人擦皮鞋。遠遠看去，張建國擦得很認真。談歌看看章武安，問一句：“咱們下車吧?”

章武安搖搖頭，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就調(diào)了頭。談歌心里一嘆，章武安心細喲，他是怕張建國發(fā)窘。車七拐八拐，到了張建國的家門前。談歌和章武安下了車，進了張建國家。

張建國的妻子正在糊紙盒子，屋里亂得很。張建國的妻子放下手里的活，先讓我們坐下，又給我們沏了一壺茶，說：“你們可是稀客了，我去叫張建國回來?！彼团艹鋈チ恕?/p>

不一會兒，張建國回來了，笑笑說：“你們來得可真是時候，我現(xiàn)在生意正好。還有兩個人等著我擦鞋呢。你們可得賠我誤工費啊?！彼稽c也不隱瞞他擦皮鞋。說著就忙著洗手，又讓他妻子給我們拿煙。

章武安笑道：“行了行了，耽擱不了你的生意。這樣吧，你一會兒給我們兩個人擦擦吧，我多給你錢?！?/p>

張建國笑道：“多給錢我也不敢多收啊，物價局找我就說不清楚了?！?/p>

我們開始聊天，扯了幾句，談歌問他為什么不去章武安那里打工。張建國笑著搖頭說：“第一路太遠，第二我也不會做什么，武安那里沒有我適合干的活啊?！?/p>

章武安說：“我總能給你找一個合適的活啊?！?/p>

張建國搖頭笑道：“我豈不是成了混工資的了嗎?”張建國又說，“武安啊，你的好意我知道，如果我實在活不下去，一定去找你章武安?！?/p>

章武安笑道：“一言為定?！?/p>

張建國笑：“一言為定?！?/p>

這時，章武安的電話響起來了，章武安接了，掛了電話，他不好意思地對談歌和張建國說：“你們看，我說今天沒事，咱們?nèi)齻€人吃頓飯呢。這會兒公司就有事，我得走了，談歌，你和建國坐會兒吧。咱們改日再坐著。”說完，章武安就走了。

談歌留下來繼續(xù)跟張建國說話。

談歌問張建國：“建國啊，你當年那樣幫助過章武安，你現(xiàn)在不去，不接受他的幫助，他心里過意不去的?！?/p>

張建國搖頭說：“說實話，我真的想去他那里，可我想過，我什么也幫不上他，只能給他增加負擔。你別看現(xiàn)在章武安外表很光亮，可實際上困難也不少。我們一幫人都去吃他，那不是給朋友找麻煩嗎。而且我現(xiàn)在也能養(yǎng)活自己。你回去告訴他，他也別太累了，人一輩子錢是掙不夠的。再者，他也太好臉面，公司一年能掙多少錢，我替他算過，這么多下崗的同學去他那里，其實他是用不了這么些人的。章武安真是個好人，可是他這樣給自己找累，朋友看著也不舒服?！闭f到這里，張建國停住了，他看看談歌，輕輕嘆了口氣，“談歌啊，我說的是實話?！?/p>

談歌愣了一下，想不到張建國說出這番話來。談歌一時找不到話由了，四下打量了一下，都是舊家具。屋子里的擺設(shè)，說明主人的日子很是艱苦。

張建國笑了笑：“我是不是說多了?說得對不對，你別往心里去?！?/p>

談歌突然心里挺澀重，便說一句：“行了，今天不耽誤你的生意了。改日再聊?！北闫鹕砀孓o。

張建國笑道：“別走啊，好容易來了，我得請你喝點兒。”

談歌擺手笑道：“算了，算了，我今天還有點事，改日叫上章武安，咱們?nèi)齻€聚聚?！?/p>

張建國狐疑地看著談歌：“你真的有事?”

談歌說：“真有事?！?/p>

張建國說：“好吧，我也不留你了，今天的生意不錯，我得多擦幾雙呢。過幾天，我請你和章武安到家來吃餃子?！?/p>

張建國一直送談歌到了街口，說一句：“你也保重身體，到咱們這歲數(shù)，該鬧毛病了。”

談歌心里一熱，說：“你也保重?！?/p>

談歌走出很遠，回頭看，張建國還目送著呢。談歌揮了揮手，張建國也揮了揮手。陽光下，張建國笑了，笑得挺燦爛。

過了幾天，章武安打電話問談歌：“你老婆什么時候來上班?！?/p>

談歌想了想說：“我回去再跟她商量一下?！闭劯杪犞挛浒驳穆曇?，他有些疲憊，談歌又說，“章武安，你不要太累了?！?/p>

章武安沒說話。

談歌又說：“別硬挺著，這輩子錢是掙不夠的。這不是我的話，是張建國說的?！闭f這時，談歌有些傷感，眼睛濕了。章武安又是好一刻沒有吭氣，后來，他嘆了口氣：“張建國啊?！本驮贌o話。談歌就放了電話。

談歌的老婆終于沉不住氣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問談歌找章武安談得怎么樣?

談歌看看老婆，不知道怎么跟她說這件事。談歌搖搖頭，說一句：“回頭再說吧?！?/p>

過了幾天，張建國把電話打給談歌，說吃餃子的事兒。談歌那天正趕著要出差，章武安自己去了。事后章武安給談歌打電話說：“還別說，張建國的餃子包得挺好吃。”談歌笑道：“哪天，我得去吃一回?！?/p>

可是，談歌一天到晚瞎忙著，終于也沒有到張建國家去吃餃子。

談歌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張建國了。也不知道他擦皮鞋的生意怎么樣了?

原刊責編 李秀龍

【作者簡介】談歌，男，1954年生，河北順平人。1971年參加工作。畢業(yè)于河北師范大學中文系。先后當過工

人、宣傳干事、報社記者。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城市守望》、《都市豪門》，小說集《大廠》、《人間筆記》等。長篇小說《家園筆記》獲第四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中篇小說《大廠》，短篇小說《燕趙筆記》分別獲本刊第七、九屆百花獎?，F(xiàn)為河北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