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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女人的四十歲生日

      2007-11-30 06:38
      滿族文學(xué) 2007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雪丈夫

      常 君

      冷梅推開家門,漫天的飛雪立刻把她包圍了。她瘦削的身影頃刻間就被融入了一片銀裝素裹之中。

      恣意的雪花,借助了北風(fēng)的威力,肆無忌憚地向冷梅的臉上撲來,打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每前進(jìn)一步都顯得十分困難,甚至可以說是舉步維艱。有時冷梅會停下來,背對著風(fēng),歇口氣兒。她的雙頰被凜冽的北風(fēng)吹得通紅。

      街上的行人極少。如果沒有什么要緊事,很少有人選擇這樣惡劣的天氣出門。不時有暗紅色的出租車緩慢地從街上駛過,風(fēng)擋玻璃上的雨刷器頻繁地來回擺動。有幾輛甚至靠近人行道,鳴著喇叭向冷梅招攬生意??磥?,他們今天的生意也很蕭條。對于出租車的盛情,冷梅的表現(xiàn)是無動于衷。自從兩年前從工廠下崗以來,無論是酷熱難當(dāng)?shù)氖⑾?,還是寒風(fēng)刺骨的嚴(yán)冬,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一個女人獨(dú)來獨(dú)往的匆匆的腳步。

      同平常一樣,冷梅今天依然起得很早。送走上初中的兒子后,冷梅從柜子里找出一件紅色的毛衫。昨天下午從家政中心回來,經(jīng)過一家時裝店門口,這件紅色的毛衫,就像一簇火焰,從一大堆雜七雜八的顏色中一下子躍入了冷梅的眼簾,火紅火紅的顏色,讓她的心為之一動。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巧舌如簧的老板適時地向她推薦了這件毛衫。平時,冷梅不太喜歡這種過于熱烈的色彩。但是,一想到明天的特殊性,冷梅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穿上這種顏色的毛衫,效果會如何呢?一想到明天,冷梅十分果斷地掏出了錢包——當(dāng)然,讓她如此果斷的還有它低廉的價格因素。對著鏡子,冷梅發(fā)覺,紅色似乎也不是那么不適合自己。相反,同以往自己常穿的素色服裝相比,臉色倒較以前朗潤些了。冷梅還破例給自己化了妝一當(dāng)然是那種不易被人覺察的很自然的淡妝,冷梅不喜歡那種色彩濃重的很張揚(yáng)的濃妝。但是,最后,冷梅還是在眼皮處刷上了一些桔紅色的眼影。這樣一來,雙眸顯得神采奕奕,整個人也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許多。

      新一天的伊始,冷梅用獨(dú)特的方式,為自己慶祝四十歲生日。每年的生日差不多都被冷梅忽視了,今年,冷梅卻格外重視。四十歲,給冷梅的感悟頗多。它就像一道界線清晰的分水嶺,在它的左側(cè),你也許還屬于青年人的范疇。而在它的右側(cè),你無疑已經(jīng)踏人中年人的行列。盡管你是那么不心甘情愿。但是,時光是毫不留情的,它從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表現(xiàn)在心態(tài)上,就與以往截然不同。在這兩年中,冷梅經(jīng)歷了一生中最大的轉(zhuǎn)折。她從工作了將近二十年的工廠下崗了。最初的日子,她整天心緒不寧,坐立不安。她早已習(xí)慣了工廠的快節(jié)奏,一旦閑下來,無所事事,反倒感覺就像飄泊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海水,不見海岸線的影子,心里空蕩蕩的,抓不著邊際。

      丈夫神情倦怠而慵懶地躺在被窩里抽煙,似乎還沒有從昨晚的酩酊大醉中完全清醒過來??粗鵁ㄈ灰恍碌睦涿?,他的目光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沖著冷梅的背影,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哎。

      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冷梅對丈夫的這種目光有一種明顯的厭倦與恐懼感,這兩種感覺,是從內(nèi)心深處萌發(fā)出來的。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提前進(jìn)入了女人的那個多事之秋。

      見冷梅沒有反應(yīng),丈夫?qū)㈩^從枕頭上微微抬起,看見冷梅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出門的架式,口氣中就明顯摻雜了不耐煩的成份,這種鬼天氣,你還打算出門?

      看來,他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忘記了今天這個日子的特殊性。丈夫的神經(jīng)整日都處在酒精無休無止的麻醉中。也只好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能尋找回一點(diǎn)可憐的男人自尊。

      冷梅的心中彌漫起霧一樣的悲涼。她不想提醒丈夫。她覺得此時此刻的提醒,如同一碗忘記放調(diào)料的湯一樣,無滋無味。

      冷梅抓起掛在墻上的包,逃也似地推開了家門。隨著“砰”的關(guān)門聲,冷梅把丈夫連同那句話一齊關(guān)在了屋內(nèi)。

      冷梅在一個掛著白底紅字的家政中心門口停下了腳步。她解下頭上的圍巾,撣落身上的積雪,推門走了進(jìn)去。這是她暫時的工作單位。下崗兩年來,通過這個家政中心的介紹,她干過各種各樣的家政服務(wù)。在這里,她重新找到了自我。

      半小時后,冷梅走出了家政中心的大門。她的手里捏著一張巴掌大的紙條,上面是客戶的家庭住址和電話。

      冷梅包好圍巾,步履匆匆地投入到同風(fēng)雪的新一輪較量中去了。

      凜冽的北風(fēng),像一個玩世不恭的紈绔子弟,打著尖利刺耳的口哨,盡情地在雪花的四周繚繞著,嬉戲著,將雪花推搡得一個趔趄接著一個趔趄。有的雪花不甘沉淪了,在風(fēng)的淫威面前,機(jī)警而巧妙地躲閃著,回避著。或者,索性迎著風(fēng)頭,無所畏懼地沖上去,跟他拼殺,跟他搏斗。哪怕最終的結(jié)果是一敗涂地。

      冷梅的腳步在一座兩層別墅的黑漆柵欄門前停下了。

      對于門,冷梅是再熟悉不過了。每次,她都是通過它走近客戶的。兩年來,佇立在她面前的門,真是太多了。各式各樣的,應(yīng)有盡有。有歐式的,有仿古的,有高貴典雅的,也有粗糙簡陋的。她領(lǐng)略了門的綽約風(fēng)姿,門也目睹了她的猶豫,她的彷徨,她的躑躅不前。

      也是在類似這樣的一扇黑漆柵欄門前,冷梅的手臂幾次抬起,幾次又放下。那天,丈夫分配給冷梅的任務(wù),是與居住在這個黑宅門里的禿頂廠長面對面地溝通。這件事的成功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她以后的生活狀況。但是,溝通不是光憑嘴上的功夫就可以的,重要的是取決于她手中的禮物的輕重。當(dāng)然了,嘴上的功夫也是必不可少的。而這兩樣?xùn)|西,恰恰是冷梅最缺乏的。后者她可以節(jié)衣縮食節(jié)省出來,而前者的缺乏與貧瘠,卻是冷梅與生俱來的,也是她性格中不曾擁有和不屑一顧的。雖然出發(fā)前,丈夫已經(jīng)為她擬好了提綱,做好了示范。還有一件事,讓冷梅耿耿于懷,難以對丈夫啟齒,這同時也是那天她躊躇不前的重要原因。禿頂廠長看她的眼神中,有一種令她不寒而栗的東西。

      本來,黑漆柵欄門的顏色與積雪的顏色,是形成鮮明反差的。但是,這種反差沒能在門前保持很久。是冷梅自己把這種鮮明的反差破壞殆盡的。她一次又一次的徘徊,使積雪的顏色由原來的潔白變成污濁,最后變成了近似于門的顏色。

      冷梅的雙腳開始發(fā)木,盡管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活動,但那也是徒勞的,不起任何作用的。冷梅感到自己在打哆嗦。那冷是從心底一點(diǎn)一點(diǎn)逐漸蔓延上來的。隨之而來的還有疲倦。冷梅覺得,她的整個身體都處于一種極度的疲憊狀態(tài)之中。大腦思維一度變得混亂不堪。冷梅甚至懷疑,站在雪地中瑟瑟發(fā)抖的是不是她自己。

      天色的陰沉暗淡,使暮色過早地降臨了。冷梅在黑漆門前浪費(fèi)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她決定今天到此為止。

      丈夫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給她開了門。

      丈夫沒問事情的結(jié)果,冷梅手中原封未動的東西,讓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答案。他沒有從冷梅的手中接過東西,而是徑直走到沙發(fā)前,一屁股坐下去,點(diǎn)燃了一枝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準(zhǔn)確地說是咬了一口。這一口,差不多咬掉了整枝煙的三分之一。

      連這點(diǎn)事都辦不明白!你說你還能干

      什么?你為什么下崗?人家小雪怎么就沒下崗?你就沒找找原因?

      隨著裊裊飄散的煙霧,丈夫的一句話飄入了冷梅的耳朵里。

      這一次正好相反了。冷梅看丈夫的目光恍如陌生人。如果說剛進(jìn)門的時候,冷梅還想對丈夫訴說她的冷,她的無奈,她身心的疲憊,聽到丈夫這句話,冷梅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她想傾訴的欲望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了。冷梅沖進(jìn)廚房,將水池中的幾個盤子反復(fù)沖洗著。

      嘁,那路貨色,也能算風(fēng)景?充其量算堆廢墟!

      這是以往提起小雪時丈夫總結(jié)小雪的一句話。

      小雪是冷梅同一個班組的姐妹,是屬于那種比較開放型的女人。有好幾次午休時,冷梅看見小雪臉色緋紅地從禿頭廠長辦公室里出來。

      丈夫總結(jié)小雪時,臉上伴隨的往往是嗤之以鼻的鄙夷的表情。而現(xiàn)在,丈夫流露出的明顯是贊揚(yáng)的口吻。冷梅不是愚蠢的女人,她聽清楚了丈夫的言外之意。

      冷梅憤怒地將一只盤子摔在了地上。

      丈夫那邊沒有反應(yīng)。

      冷梅對著一地的碎片發(fā)呆。然后,慢慢蹲下身去,默默地將碎片一片一片地?fù)炱饋怼?/p>

      冷梅用力搖搖頭,好像要把這些不愉快的往事統(tǒng)統(tǒng)搖晃掉。

      冷梅戴著手套的手,剛要伸向黑漆柵欄門旁邊的門鈴。這時,包里的手機(jī)響了。冷梅掏出來一看,進(jìn)來一條信息,上面寫著:祝你生日快樂!快樂是風(fēng),愿它時時環(huán)繞你,伴隨你。一個因你快樂而快樂的人。

      冷梅的眉梢挑動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這種喜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是她憧憬的,企盼的。同時,又是讓她懼怕的,忐忑不安的。冷梅的心里涌起一陣陣暖流。不管怎么說,有人關(guān)愛的感覺真好。尤其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

      冷梅走上前去,按響了門鈴。

      眼下,首要的問題是工作。冷梅要通過這扇門,走近一個客戶。不管今天服務(wù)的對象如何,冷梅都決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客戶做好服務(wù)。她要把這不同尋常的一天,過得充實(shí)而愉快。

      讓冷梅沒有想到的是,這套房子的主人竟然是小雪。

      小雪穿著一套時尚的家居服,頭發(fā)松散地挽在腦后,一副慵懶的樣子。散漫的目光只專注在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上。

      當(dāng)她看到新來的鐘點(diǎn)工是冷梅時,先是一愣,后驚呼起來,親熱地?fù)е涿返募绨颍阉丛趯挻蟮钠ど嘲l(fā)里。皮沙發(fā)的彈性很好,冷梅坐下去有一種陷進(jìn)去的感覺。所以,她努力挺直身子正襟危坐。

      不必說別的房間,單是這套房子的客廳就大得驚人。冷梅環(huán)顧四周,寬敞明亮的落地窗,把室內(nèi)外隔成了兩個世界。窗外,還是白雪皚皚,冰天雪地。而僅一窗之隔的室內(nèi),卻溫暖如春,熱帶植物在這適宜的環(huán)境內(nèi),盡情伸展開它們寬大的葉片,競相展示它們盎然的綠意。寬大的液晶電視幾乎占據(jù)了客廳的一面墻壁。

      冷梅在兩年的家政服務(wù)經(jīng)歷中,也見過這種豪華得近乎奢侈的家居環(huán)境。但是,冷梅覺得,那些豪宅的主人都是離她很遙遠(yuǎn)的人。是陌生的,不熟悉的。而現(xiàn)在,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小雪的,屬于身邊這個曾經(jīng)在很多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同齡工廠姐妹的,冷梅的心情就復(fù)雜了。

      小雪善解人意地回避了老友相見所應(yīng)該涉及到的司空見慣的話題。冷梅以這樣的身份出現(xiàn)在這里足以說明了一切。而冷梅呢,對于所處這種優(yōu)越環(huán)境中的小雪的情況也是避口不問。這樣一來,兩個人之間交談的話題就少之又少,只局限于她們對于同一班組姐妹現(xiàn)在的一些有限的了解。她們的談話不時陷入冷場。

      小雪用托盤端來兩杯咖啡,一杯遞給冷梅,一杯留給了自己。冷梅對這種中藥湯樣黑乎乎的東西的了解,只限于看別人喝,自己從來沒有親口品嘗過。她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眉頭立刻皺成了一團(tuán)。冷梅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對這種苦澀的東西情有獨(dú)鐘。但是,出于禮貌,她還是咽了下去。細(xì)細(xì)品味,苦澀過后是一股醇香留在唇齒間。

      你還上班嗎?冷梅關(guān)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上班?這年頭誰還上班吶!再說,上班有啥意思?整天忙忙碌碌的,滿耳朵都是轟隆隆的機(jī)器聲,吵死人了!你說那幾年咱們是怎么熬過來的?

      小雪一邊用漂亮的小銀勺緩緩地攪拌著精致杯子里的咖啡,一邊似乎是深有感觸地發(fā)著感慨。她說,古人常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若照這樣計算,她們已經(jīng)走完了人生路程的一多半了。她說她現(xiàn)在越來越有一種緊迫感,她要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好好把握自己。

      小雪所說的“她們”當(dāng)然也包括冷梅在內(nèi)。這個看起來很平常的話題,在小雪沒對冷梅講之前,冷梅從來沒有認(rèn)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好像它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蛘哒f,冷梅整天忙忙碌碌,根本沒時間想這個問題,把這個問題給忽視了。今天,小雪提起了這個問題,冷梅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它的存在。尤其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想這樣一個問題,冷梅就覺得心里很涼。

      茶幾上的手機(jī)發(fā)出了悅耳動聽的音樂。小雪拿起來,臉上馬上換上了另外一副表情,嘴里也換了一副甜得發(fā)膩的語氣,同里面的人聊了起來。

      冷梅等了一會兒,小雪還是握著手機(jī),將身子深陷在皮沙發(fā)里,沒一點(diǎn)兒結(jié)束通話的意思。冷梅站了起來。她沒忘記自己來這里的使命。小雪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了她的行動。同里面的人戀戀不舍地告別后,從沙發(fā)里站了起來。

      既然小雪不好意思讓她服務(wù)。冷梅覺得自己就沒有必要再在這座房子里停留了。走到門口時,小雪從后面追了出來,給孩子買點(diǎn)文具。她把幾張鈔票塞到了冷梅的手里。冷梅微笑著把小雪的手推了回去,然后,輕輕地替小雪掩上了房門。

      雪,還在不依不饒地飄灑。冷梅回頭凝望著矗立在風(fēng)雪中的別墅,目光變得雪一般迷茫起來。

      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黑漆柵欄門前,隨著車門的開啟,一個肥碩的身體從里面拱了出來。

      冷梅站成了一尊雕像。

      冷梅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

      小雪富麗堂皇的房子和光彩照人的臉龐在她眼前交替浮現(xiàn)。慢慢地,和眼前的飛雪交匯成白茫茫的一片。冷梅的思維也一度變得迷茫起來。曾幾何時,她一直是高出小雪一個層次的。冷梅那時是車間的“三八紅旗手”、先進(jìn)個人,而小雪經(jīng)常是遲到加早退,哪個班組也不愿意要她。最后,還是冷梅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車間。為此,惹得班組中其他幾個姐妹一臉的不高興。那時,冷梅的生活就像初升的朝陽蒸蒸日上。這才幾年吶,情況就大相徑庭了。這是怎么了?怎么變化得如此之快?快得讓冷梅一時難以適從。

      其實(shí),有一種東西,在冷梅走進(jìn)小雪富麗堂皇的家時,就已經(jīng)在她的心里蠢蠢欲動了。冷梅沒想把她看到的一切同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相比較。但是,這不是她想不想的問題。這種比較是不由自主的,是不動聲色的,也是身不由己的。

      有時候,比較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它會使女人無端傷感起來。冷梅甚至聽見了從自己心底發(fā)出的一聲輕輕的嘆息。

      隨著嘆息聲的是包里的手機(jī)聲。冷梅的心不禁一動。她有一種預(yù)感,一定又是他!拿出手機(jī)一看,果然是她熟悉的號碼。

      你在哪里?告訴我,我去接你。

      冷梅的心里不禁一陣狂跳。

      認(rèn)識他的過程,也是緣于冷梅的工作。他給她的第一印象,和這個社會上大多數(shù)有錢人留給她的印象大同小異。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她徹底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那是個午后,冷梅到他家做“鐘點(diǎn)工”。傍晚結(jié)束時,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望著淋漓不斷的雨絲,冷梅躊躇了。他家的別墅坐落在靠近郊區(qū)的地方,離冷梅家還有好長一段路程。冷梅心里想,看來今天非淋個落湯雞不可了。

      雨下得這么大,我開車送你回去吧。不知什么時候,他站在了冷梅的身后。

      不用!冷梅很堅(jiān)定地回答。然后把包當(dāng)成雨具頂在頭上,沖進(jìn)了雨里。

      忽然,從身后傳來了他的喊聲,等一等!

      只見他用一只手遮擋著頭臉,另外一只手中拿著一把雨傘。他的腿很長,步伐很大,幾步就沖到了冷梅的跟前。他把雨傘“嘭”地一聲撐開,遮在了冷梅的頭上,而雨水卻順著他微笑的臉頰滑落下來。冷梅一時變得不知所措起來,她剛想表達(dá)對他的謝意。卻發(fā)現(xiàn)他已站在寬大的廊檐下,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孩子似地向她微笑。以后,這個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冷梅的腦海中,揮也揮不去。

      現(xiàn)在,冷梅的思維一時又變得混亂起來。她拿不定主意,是否應(yīng)該給他回電話。這似乎是她在看了過多類似這樣的電視劇后心中曾經(jīng)蠢蠢欲動的,是她期待和渴望的。但是,事實(shí)一旦擺在她的面前,她又心慌意亂起來了。她站在落滿積雪的大街上,拿著手機(jī)怔怔發(fā)呆。

      冷梅伸出手指,遲疑地按下了一串號碼。這個號碼無需記憶,是熟稔于心的。里面很快傳來了對方急切的聲音。恍惚間,冷梅好像說出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有氣無力的,像被人催眠過了似的。此時,冷梅的肢體似乎已經(jīng)不受大腦支配,已經(jīng)游離于它所管轄的范圍之外了。

      當(dāng)一輛銀白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馬路邊的時候,冷梅還站在路旁的雪地里發(fā)呆。當(dāng)轎車主人把一大束火紅的玫瑰捧到她面前對她說生日快樂的時候,冷梅的眼前升起了一片飛雪般的迷茫。她有些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笑容。

      冷梅無言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將臉龐低低地俯在胸前的玫瑰上。她的臉色與玫瑰的顏色相映成輝。此刻,她無所顧忌身邊的這個男人要把她載向何處,她的整個身心都被這前所未有的幸福與激動包裹著。它們就像大海中的一排排巨浪,隨著車身的搖晃,一浪一浪地向冷梅涌來。她的大腦也被這巨浪沖擊得暈暈乎乎的。一時間,冷梅又喪失了思索的本能。

      男人一邊開著車,一邊默默地注視著冷梅。

      事業(yè)上的成功和隨之而來的雄厚的經(jīng)濟(jì)實(shí)力,讓一些女人像蒼蠅一樣,在他的身邊嗡嗡嚶嚶,窮追不舍。眼前這個女人,卻是與眾不同的。當(dāng)她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的一言一行所表現(xiàn)出來的與生俱來的不卑不亢,就讓他心無邪念,望而卻步。這個衣著樸素的女人就像一朵圣潔的蓮花,不枝不蔓,亭亭凈植,只可以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她只接受在他家做家政所應(yīng)得的那份報酬,其余的一概不接受。在他得知她糟糕的境況后,他把幾張嶄新的鈔票放在了她隨身攜帶的包上。當(dāng)時,他正在使用手機(jī)通話。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那幾張粉紅色的紙幣。它們悄無聲息地躺在那里,不過,她的包不見了蹤跡。他當(dāng)時的表情是滿臉的驚愕。他握著手機(jī)的手,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僵在半空中,他的嘴張成了大大的“O”形,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任憑里面的人“喂”個不停。

      車內(nèi)的空調(diào)開著,冷梅感到了春天般的溫暖。她的雙頰變得玫瑰花般紅潤起來。

      今天,你真美!

      男人把右手搭在了冷梅的左手上。

      冷梅像被火炭燙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跟著戰(zhàn)栗了一下。冷梅讀懂了男人的目光,那里面除了關(guān)愛、憐惜之外,又多了復(fù)雜的成份。那是種讓她既渴望又恐懼的東西。在男人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冷梅慌忙把視線移到了窗外。

      窗外,依舊是飛雪的世界。雪花像一個個白色的精靈,盡情展示它們妖嬈的舞姿,鍥而不舍地在他們車前車后圍繞。冷梅忽然發(fā)現(xiàn),不是所有的雪花都這樣,有的則不同。它們上下翻舞著,掙扎著,奮力與狂風(fēng)進(jìn)行著抗衡。冷梅在心里慨嘆著,這些細(xì)小的精靈,它們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可是,它們卻是那么義無反顧地向風(fēng)擋玻璃沖擊過來。在她的面前,與她僅一窗之隔,躺著它們不屈的潔白的身軀。

      它們聚集得太多了。男人啟動了雨刷器。

      冷梅驚叫一聲:別動它們!

      她的身體本能地一躍,跳起來按住了男人的手。她的頭重重地撞在了頂棚上。

      男人顯然被冷梅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急忙將車停在了路邊,目光不解地看著冷梅。

      冷梅的身體一下子跌坐在座位上,她慌亂地?fù)u搖頭,沒……沒什么。

      男人重新發(fā)動了汽車。

      又一批雪花精靈密密匝匝地向著風(fēng)擋玻璃俯沖下來了。冷梅發(fā)現(xiàn),這些精靈雖然渺小,但是,卻是有生命的,而且生命力異常頑強(qiáng)。它們使勁拍打著窗玻璃,向冷梅大聲炫耀:下來呀,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冷梅甚至聽見了它們藐視一切的歡笑聲。

      它們潔白的身軀又一次被男人刮掉了。

      冷梅突然大喊一聲:停車!

      冷梅的聲音太尖利,太刺耳了,柔弱的她從未發(fā)出過這么高分貝的聲音,連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男人的臉上再次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只好又一次將車停了下來。

      轎車還未停穩(wěn),冷梅就迫不及待地推開了車門。她急促的開門動作帶動了懷里的花束,那束火紅的玫瑰無聲地滑落在了雪地上。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潔白的雪地上,紅色的玫瑰花朵抖擻著身姿,綻放出它們奪目的色彩。

      [責(zé)任編輯宋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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