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龍
引言
——甜美的詩章與酸楚的境遇
酌飲清醇的美酒,品味那醉人的芳香;此時你可曾想到:美酒釀造的艱辛以及酒糟發(fā)酵的濁瘴?
誦讀優(yōu)美的詩歌,欣賞“精神美酒”的馥郁;此刻有誰會想到:詩詞創(chuàng)作的辛酸以及詩人凄楚的境遇?
事實上,沒有酒糟發(fā)酵的酸臭,哪能釀造出美酒的芬芳馥郁?若非詩人境遇的酸楚,怎會釀造出詩章的回腸蕩氣?
司馬遷所謂“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闕有《國語》……”就連太史公他自己,若非遭受宮刑的奇恥大辱,怎能釀造出“堪與日月爭光”的《史記》?就連曹雪芹、蒲松齡、吳敬梓,那《紅樓》、《聊齋》以及《儒林》的“滿紙荒唐言”,何處不凝結著作者的“一把辛酸淚”呢?
不過,這些都是閑話,須暫且擱起。在此就來說說孟浩然“誣陷皇帝”的奇異故事。
本事
——誦詩“誣陷”唐明皇的檔案記錄
說起盛唐詩人孟浩然,我們自然會想起他那膾炙人口的山水田園詩;殊不知,其山水田園詩的“精神美酒”,同樣釀造于其“終身布衣”的酸楚境遇;而他“終身布衣”的酸楚境遇,卻是由“誣陷”皇帝的“惡性事件”而引起。
誦詩“誣陷”之事在《新唐書》、《詩林廣記》、《唐詩紀事》以及《御定全唐詩》里都有記載。而宋人陳巖肖《庚溪詩話》的記述尤為簡練而詳備:
“孟浩然因王維私邀至內(nèi)直。俄而上至,浩然匿之。上詢知其實,因曰:‘朕亦聞其人而未見也,何懼而匿?詔使出,問其近所作詩。浩然再拜,自誦《歲暮歸山》,詩曰:‘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上怒曰:‘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遂放還,不復見錄?!?/p>
——此乃孟浩然“誣陷”唐明皇的檔案記錄,從他們的邂逅相遇、詔拜誦詩、所誦原句以及明皇發(fā)怒、放還故里、仕途永久性封殺的最終結局等,事件的所有要素(W)都交代得詳備而又清晰。
不過,由唐明皇宣判的“誣陷”惡名,依然在讀者心中烙下了諸多疑慮,于是就有了下面的“質(zhì)疑”。
質(zhì)疑
——孟浩然瘋了?敢誣陷皇帝?而且當面?
背負“誣陷”唐明皇的惡名而被放還故里,并且遭到永久性的仕途封殺——孟浩然不僅是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作家,而且“開”了中國文字案件史上誣陷皇帝的先河!
不過,話說回來,唐明皇“奈何誣我”的反詰式宣判,怎么也抹不去讀者心中的重重疑慮:孟浩然與唐明皇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他為何要有誣陷之舉?如果不是發(fā)瘋著魔,他哪來恁大的膽兒,居然敢誣陷皇帝?而且是當面誣陷,毫不避忌?這云遮霧掩的重重疑團自然引發(fā)出新的疑慮:所謂“誣陷”,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對此,我們不能不進行認真的思考辨析。
考辨
——諸多質(zhì)疑引發(fā)了我們的積極探索,從而得出以下幾個要點:
一、說到誣陷事件的真假,我們的回答是千真萬確!根據(jù)就在于:
《歲暮歸南山》至今流傳,其中“不才明主棄”便是誣陷的鐵證。因為“不才”是孟浩然的謙稱,而“明主棄”,則顯然是無中生有的“故事新編”。所以面對唐明皇“卿不求仕,朕何嘗棄卿?奈何誣我?”的嚴厲責問,孟浩然尷尬至極,無言以對,至被“放還”,也只能自認倒霉!
二、誣陷的性質(zhì),是沒有不良動機的非故意“誣陷”。
犯罪總有犯罪的動機,作案自有作案的目的??墒窃谡b詩誣陷的事件里,我們卻找不到孟浩然的誣陷動機。因為與唐明皇沒有任何嫌隙,他為何要寫詩誣陷呢?況且,他到長安的目的是博取官職。而要博取官職,就必先博取皇帝的歡心。而他卻南轅北轍、緣木求魚地“誦詩誣陷皇帝”。——如此愚蠢的倒行逆施,難道會是他的本意?另外,若從相反的角度考慮:假如他是事先準備好的“有意”誣陷,那么他就必然準備好相應的“狡辯之詞”,何至于遭受責問時無言以對呢?再說,假若他確曾有事先準備,那么“心懷鬼胎”的他又怎能“泰然”誦詩?況且,他那心懷鬼胎的“小把戲”又怎能瞞得過唐明皇明察秋毫的“通天慧眼”,最后的懲處又怎能是輕描淡寫地“放還故里”?因此我們說:所謂“誣陷”,完全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迂腐書生沒有任何不良動機的非故意誣陷。
三是誣陷誘因:瞎編亂造是“真兇”,律詩對仗是“陷阱”。
根據(jù)“捏造事實陷害人”的“誣陷”定義,我們知道:在這場“誣陷”案中,無中生有地“編造事實”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而他之所以無中生有地“編造事實”,完全是受到發(fā)瘋著魔的吟詩精神支配而渾然不覺地掉進了律詩對仗的“陷阱”之中。
所謂律詩對仗,是指律詩頷聯(lián)、頸聯(lián)在讀音和用詞方面的嚴格要求。具體表現(xiàn)為兩點:一是讀音方面的平仄相對;二是用詞方面的詞性相同(即名對名、動對動)和詞義相反(天對地、大對小)。譬如下面的對句:春前有雨花開早,秋后無霜葉落遲。正是通過“春”與“秋”、“前”與“后”、“有”與“無”等的精確詞語組裝,而構成了謹嚴而工穩(wěn)的對仗。
不過,話說回來,律詩對仗的嚴格要求雖然催生了諸多精妙絕倫的詩章和詩句,但由于格式太嚴,在它極度苛刻的禁忌之下,詩人們興之所至——有時也忘乎所以地“編造”一些事實。
說來也巧,作為五言律詩,《歲暮歸南山》的頷聯(lián)上句“不才明主棄”,恰恰就是這渾然不覺的忘情“編造”。因為下句“多病故人疏”(身體多病,日常交往總是連累別人,朋友們也都漸漸疏遠)是真實情況,為與之對仗,詩人便在發(fā)瘋著魔的創(chuàng)作精神驅(qū)使下渾然不覺地編造了“不才明主棄”的上句。既是“編造”,而又渾然不覺,所以我們才稱他是“掉進了律詩對仗的‘陷阱之中。”
四是誘因再拓:律詩對仗是“陷阱”的另類詮釋。
從另一角度考慮,之所以稱他“掉進了律詩對仗的‘陷阱”,則是與當時為對仗而“肆無忌憚、瞎編亂造”的“編詩”惡道相比較而言的。
由于對仗謹嚴的詩句顯得精警凝練,給人以非同尋常的美感,所以隨著律詩的興起和盛行,創(chuàng)作上也呈現(xiàn)一種怪現(xiàn)象:有些人為追求對仗的完美而隨意“編造事實”,那份瘋狂可以用“肆無忌憚”來形容。甚至即使不是律詩,他們也照樣隨心所欲地“瞎編亂造”。
宋代范正敏《遁齋閑覽》有則故事:李廷彥獻百韻詩于一達官,其間有句云:“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達官惻然傷之曰:“不意君家兇禍重并如此!”廷彥遽起自解曰:“實無此事,但圖對屬親切耳!”
明代馮夢龍讀了上則故事,將它收入《古今談概》,并添加了責怪李廷彥的幽默結尾:為對仗而棄卻舍弟、家兄性命,君真舍得!何不曰:“愛妾眠僧舍,嬌妻宿道房?”
顯然,馮夢龍的責問既包涵了對李廷彥的辛辣諷刺,也表達了對“肆無忌憚、瞎編亂造”的作詩方法的強烈憤慨!其實,這哪里是在作詩?簡直是瘋狂杜撰和墮落,以至墮入了肆無忌憚的“編詩”惡道!
話說至此,我們理應回歸正題了——
毋庸諱言,孟浩然受發(fā)瘋著魔的創(chuàng)作精神的驅(qū)使,而渾然不覺地偶爾“編造”了“不才明主棄”的詩句。這種渾然不覺地偶爾“編造”,同上述弄虛作假的“編詩”惡道相比,不僅程度上屬于“輕量級”,而且主觀上也沒有任何惡意,所以,盡管唐明皇一怒之下將它定性為“誣陷”皇帝,但最終的懲處也只能是輕描淡寫的“放還故里”。
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們才把這一事件概括為文章標題:《誣陷明皇非“故意”律詩對仗是“陷阱”》。
(注:文中引文均來自《四庫全書》電子版)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