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谷是在傍晚前才接到任務(wù)的。
團長讓一連長老谷帶領(lǐng)一連火速趕往陣地去完成一項阻擊任務(wù),以便讓大部隊安全轉(zhuǎn)移。
團長明確告訴老谷,整個轉(zhuǎn)移工作最多在午夜前就可結(jié)束,那時,團長會讓號手吹號,老谷只要聽到號聲,就可帶領(lǐng)一連突圍了。
可是老谷和一連的士兵們始終沒有聽到團長讓他們突圍的號聲。老谷和一連的戰(zhàn)士們在生命的廝殺中苦苦等待,從傍晚等到午夜,又從午夜等到天亮,一整連的戰(zhàn)士打退了幾十倍于他們的敵人的一次又一次的進攻,全連戰(zhàn)士從上百人犧牲到只剩下幾十人、幾個人到全部陣亡。
事后不知有過多少次,老谷都會想著,要是那會兒跟一連的士兵們一塊死了,也就一了百了,那該多好。
偏偏老谷就是沒有死掉。
老谷是全連唯一的幸存者。
要是午夜前聽到團長的號聲,一連就不會輸?shù)媚菢討K了。老谷在心里想著。
老谷一直想要弄明白團長的號為什么始終沒有響?
離陣地不遠的山腳下,有一個叫將軍廟的村莊,村里住著上百戶人家,大部隊轉(zhuǎn)移前就駐扎在這個村子里。老谷就是被村里一對中年農(nóng)民夫婦救下山的。
從中年農(nóng)民夫婦那里,老谷知道,大部隊在轉(zhuǎn)移時確實沒有聽到號響,整個轉(zhuǎn)移工作始終都是在悄悄中進行的。
老谷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老谷說,你們真的沒聽到號響?
中年農(nóng)民說,是呀,是沒聽到號響。
老谷起初還懷疑團長他們可能已經(jīng)吹了號,只是自己沒有聽見,現(xiàn)在聽他們這樣講,老谷就有點受不住,他的臉色變得又紅又紫,看得出額上血管里的血液在里面滾動。老谷在心里埋怨著團長,明明說好等大部隊安全轉(zhuǎn)移了就給他們吹號,到頭來卻說話不算話,把他們丟下不管了。如果能在午夜前聽到團長的號聲,讓他們突圍的話,一連說什么也不會全軍覆沒的。團長的做法讓老谷十分傷心和氣憤。
有時老谷也會這樣想著,會不會是團長光忙著指揮部隊轉(zhuǎn)移,把吹號的事給忘了呢?或是發(fā)生了其他什么事?但不管怎么說,總不至于連號都不吹了,要知道,吹沒吹號關(guān)乎著一整連戰(zhàn)士的生命呢!團長實在是太過分了。
在接下去的日子里,老谷陷入了一種深深的痛苦之中,他一邊養(yǎng)傷,一邊在打聽三團的去向,他想他無論如何是要趕上部隊的。老谷覺得只要趕上部隊了,他和團長才可有個說法,否則,他就太對不起已經(jīng)壯烈犧牲的一連弟兄們了。
老谷發(fā)誓一定要找到團長,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團長找到。
老谷就這樣踏上了尋找部隊的漫漫旅程。
老谷沿著山脈邁出第一步的時候,才知道要找到部隊實在談何容易。因為從他得到的所有消息看,部隊的去向只有一個,那就是往南去了。也許去了安徽,也許已經(jīng)過了長江。到底去了哪里,誰也說不清楚。老谷唯一的選擇只能往南走。老谷幾乎一天要走好幾十里的路,老谷只要聽說哪里有部隊,就往哪里跑。老谷不分白天黑夜地走。他走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盡。老谷已經(jīng)累得實在沒法再走下去了。
初冬的一個黃昏,老谷終于走到了長江邊上。
這之前,老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的路,又走了多少個白天黑夜。老谷從魯南出發(fā)時才剛剛是初秋,而眼下,已經(jīng)是寒風颯颯,萬木凋零的深冬季節(jié)了。
老谷望著滔滔東去的長江水,心里非常難過,老谷想不到跑來跑去,最后卻連個部隊的影子都沒見到。
老谷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
實際上老谷也不敢再往南走了。老谷猜測,部隊不可能那么快就打過長江去,他就是跨過長江去找部隊也是白找。這是一;第二,老谷知道,過了長江,福建幾乎跟著就在眼前了。那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因為福建是他的故鄉(xiāng)。1938年,老谷隨閩中游擊隊一起赴魯南戰(zhàn)場抗戰(zhàn)。此后整整十年時間,老谷一次也沒回過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一切對他來說,是那樣的溫馨、親切,那里有他的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那里還有一個比他小兩歲且長得非常端莊可愛的童養(yǎng)媳。老谷想,他要是過了長江必定會經(jīng)受不住家的誘惑,一步一步向福建走去的。
那時,他就永遠無法找到他的團長了。
老谷望著渾黃的江水,心里充滿了惆悵。
老谷就是在這種時候突然病倒了的。
老谷突然覺得自己身上莫名其妙地燙,幾乎就要著火了。正心里疑惑,他發(fā)現(xiàn)原來有一個年輕女子手里拿著一個火把就站在他的跟前,熊熊燃燒的火把照得他通體紅亮?;鸢巡畈欢嘁牙瞎鹊纳眢w給點著了。老谷埋怨那女子說,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要拿火燒我?年輕女子說,我沒燒你呀,是你自己身上著火了。老谷說,我身上沒著火呀,明明是你手里拿著火把,你看你快把我給燒著了。年輕女子說,我手里拿的不是火,是水呀!我看你身上著火了,拿水來澆呀。老谷說,你手里拿的真的是水嗎?年輕女子說,當然是真的。不信我可要往你身上澆水了。老谷說,你澆吧,你再不澆,我可受不了了,我要死掉了。只聽“滋”的一聲,老谷突然一個激靈,就覺得渾身已經(jīng)變得冰涼冰涼的了。老谷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躺在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他盯著屋頂望了一會兒,想不出自己怎么會躺在這里了。老谷這時聽見有誰在他的身邊輕輕嘆了一聲,他轉(zhuǎn)過臉時,看見一個年輕俏麗的女子此時正坐在他的面前。那女子不過二十來歲,胸前挺著一對好看的乳房,像衣服后面藏著一對不老實的兔子一樣,在胸前一顛一顛的。
老谷說,你是誰呀,你怎么會在這兒?
年輕女子說,我是這屋子的主人呀!
老谷說,我這是在哪兒?
年輕女子說,在我家里呀!
老谷說,我怎么會在你家里呢?
年輕女子說,你走到我家門口就倒下了,你已經(jīng)發(fā)燒兩天兩夜了。
年輕女子說,你一個勁地說胡話,嘴里不停地叫著要找團長,現(xiàn)在好了,你終于醒來了。
老谷朝年輕女子望了好一陣子。望著望著,就要從床上坐起來,但還沒坐起就又躺回了床上,細密的汗珠立即從他的額上冒了出來。年輕女子拿來手帕輕輕替他擦著。年輕女子說,你不好亂動的,你病得這樣重,你要躺著好好休息。
老谷覺得年輕女子說話時,從她嘴里飄出的氣息很香很好聞,多聞幾口,他就要醉了。
老谷望著年輕女子說,怎么就你一個人呢,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年輕女子說,我爹。
老谷說,你爹呢?
年輕女子說,我爹打魚去了,沒有十天半月不會回來。
年輕女子說著,一雙眸子深情地望著老谷。
年輕女子說,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一看就知道你是部隊里的人,你的部隊呢?
老谷默不作聲,他有點不敢和年輕女子對視。
年輕女子說,你好好養(yǎng)病吧,等病養(yǎng)好了不愁找不到部隊。
老谷仍不作聲,老谷覺得年輕女子的那雙眸子簡直像一把鐵鉤,要把他的魂都給鉤去了。
老谷在年輕女子的家里一住就是三天。
老谷真的有點舍不得走了。
年輕女子看出來了。年輕女子說,不想走就留下來,你娶了我吧。
老谷說,我已經(jīng)有了,她在家里等我。
年輕女子有點失望。她說,她長得很美嗎?
老谷點了點頭。老谷說,再說,我得去找團長。
年輕女子說,團長對你真的很重要嗎?
老谷說,是的。我跟團長有個說法沒弄明白。
年輕女子便不再說啥了。太陽一點點向西落去,落日無聲。年輕女子望著西移的落日,覺得老谷在那件事上已經(jīng)陷得很深很深,誰也無法輕易說服得了他。
第二天,老谷終于決定離開年輕的女子,繼續(xù)去找部隊。他想,他得走了,他要是再不走,就永遠找不到他的團長了。
那時,天還沒完全亮起來,星星還在頭上閃著,遠處不時傳來一聲聲雞鳴狗吠。年輕女子給了老谷許多吃的,還給了老谷一些路上花的零用錢。
年輕女子叮嚀著老谷說,可千萬要自己照顧好自己,餓了就吃,累了就歇,路上可沒人疼你。
年輕女子說,一根打狗棍你帶著,路上碰上哪條狗欺侮你了,有它就不怕了。
年輕女子說,要是找不到部隊還回我這兒,住下來慢慢再打聽吧,別再逞強了……
年輕女子對老谷越好,老谷就越受不了。老谷簡直是從年輕女子家里逃出去的。
老谷想他要是再不逃掉,他恐怕就永遠走不掉,永遠找不到團長了。
老谷沿著長江邊又走了一些日子。
老谷終于在長江邊的一個小村子里,找到了部隊。
接待老谷的是部隊的一名營長。
盡管部隊同屬華野,卻不是老谷要找的三團,連一個兵團的都不是,但對于已經(jīng)長期離隊的老谷來說,只要能找到自己的部隊他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那一刻他委屈得猶如失散多年的兒子回到了父母的身旁一樣,竟當著部隊營長的面“嗚嗚”哭了起來。
老谷把一路上所經(jīng)歷的千辛萬苦全部向面前的營長傾訴。
老谷說他想不到這一找竟然找得這樣苦,還差一點找不著了。老谷的所有傾訴在營長聽來就似在聽一個非常稀奇離譜的傳說。盡管營長也非常同情老谷的遭遇,但他確實沒法把一身又破又臟,完全像個叫花子的老谷與部隊的一個連長聯(lián)系起來。
老谷急了。老谷說自己確確實實是部隊里的人。老谷還把自己部隊的番號,人數(shù)和師長是誰,團長是誰全都告訴了營長,但營長就是不信。營長說,你們團長怎么可能不讓號兵吹號呢?老谷說,團長就是沒讓號兵吹號,這一點村子里的人都可以替我作證,我為什么要去騙你呢?
營長堅持說,反正我不信。
老谷說,等見了我們的團長,你就相信了。
營長說,就算我相信了你的話,那又怎么樣呢,你最終還得找你的三團去。
老谷說,沒錯,我是得找到三團,找到團長。
可老谷不知道究竟上哪兒去找三團。
老谷并不知道,他所在的三團其實一直就沒離開過魯南。因為從時間上講,當老谷與部隊脫離聯(lián)系后,山東野戰(zhàn)軍便與敵人在魯南打了一仗,并大獲全勝。接著山東野戰(zhàn)軍與華中野戰(zhàn)軍合并,成立華野,部隊又相繼參加了萊蕪、孟良崮等戰(zhàn)役,這些戰(zhàn)斗三團都參加了。也就是說,老谷當初選擇往南走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如果留在魯南,老谷說不好就已經(jīng)找到三團了。老谷是在后來才知道這一切的,他并且為此難過了好幾天。
可當時的老谷對這一切并不知曉。他只想自己好不容易找到了部隊,不能隨隨便便再失去她,就好像他正處身在一個孤零零的島上,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只救命的船,如果他一旦失去上船的機會,就會永遠被拋棄在那個荒涼的孤島上一樣,老谷想他無論如何要抓住這個機會。只有牢牢抓住它,他才有可能找到團長。
事實上,也由不得老谷作更多的選擇,淮海戰(zhàn)役已經(jīng)打響了,各個部隊悄悄地向兩淮一帶集結(jié)。營長的部隊也接到戰(zhàn)斗命令,讓他們連夜趕往淮海戰(zhàn)場。這令老谷始料不及,老谷這才隱隱約約感到三團其實始終沒往南走,就一直呆在魯南一帶。
老谷無論如何要求暫時留在營長的部隊里。
老谷絲毫不曾知道,他這么做讓營長相當為難。
營長只讓老谷在部隊里當了一名馬夫。
老谷所有的任務(wù)是一路上負責給馬喂馬草。
營長的決定讓老谷感到相當委屈。但為了能夠找到團長,不要說當一名馬夫,就是讓他干什么都行。
老谷隨著營長的部隊浩浩蕩蕩向北而去。月亮在天空閃著神秘的光亮,寬廣的鄉(xiāng)野在夜色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沉寂。老谷一邊牽著馬一邊在想著就要找到團長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老谷看來是無法找到他的三團和團長了。
當歷時65天震驚中外的淮海戰(zhàn)役于1949年1月10日,以杜聿明的被活捉而徹底勝利時,老谷仍然沒能和三團取得聯(lián)系,盡管這中間老谷也曾想方設(shè)法打聽三團的下落,但都毫無結(jié)果。這讓老谷焦急萬分,又束手無策?;春?zhàn)役結(jié)束后,營長的部隊奉命進到徐州以北,以韓莊為中心集結(jié)整頓,準備揮師南下,解放全中國。韓莊與當時老谷參加阻擊戰(zhàn)的將軍廟不遠,只不到百里路程,老谷突然想自己光忙著東奔西跑,為什么不回將軍廟看看,他懷疑這會兒三團說不好就在那兒集結(jié)整頓,等待大部隊一起揮師南下。另一種可能,老谷覺得團長當時即便忘了吹號,也不可能永遠不會想起自己沒讓號兵吹號的事。而一旦團長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把一整連的人丟在將軍廟,他說什么也會回去找他們的。
老谷覺得無論如何他得回將軍廟看看,結(jié)果是可以預料的。老谷回將軍廟找不到團長是必然:團長隨大部隊轉(zhuǎn)移后壓根就沒有再回將軍廟找一連也是必然。如果這次尋找三團的失敗多少會使老谷悟出些什么或因接二連三的尋找失敗,讓他從此產(chǎn)生失望而失去信心的話,后來或許就不可能有許多事情發(fā)生,但老谷偏偏就是什么也沒悟出來,他仍然發(fā)誓就是找遍全中國,也要把團長找到。老谷根據(jù)當時的大勢判斷,在千軍萬馬揮師南下,迎接解放全中國的當頭,三團不可能按兵不動,最大的可能是隨大部隊跨過長江去。老谷覺得自己眼下唯一的選擇只能繼續(xù)留在營長的部隊里,以找機會與三團取得聯(lián)系。老谷還沒去找營長,營長已經(jīng)先找了老谷談話。
營長望著老谷好一會兒,卻不開口,老谷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老谷說,啥事說吧,我的心虛著哪!
營長于是說,看樣子你是早晚要走的,你的心在三團那兒,不在我們這兒。老谷老老實實說,是的,我的心是在三團那兒。
營長說,我看出來了,你沒騙我,你確實是三團的人。如果你打算長期留在我這兒,我可以請示首長,還可以給你弄個排長干。
老谷仍然老老實實說,別,我是早晚要走的,你給弄個排長我也干不好。
營長嘆道,那么只好委屈你繼續(xù)當你的馬夫了。
老谷說,就馬夫吧,馬夫挺好。
于是,老谷繼續(xù)留在營長的部隊里當一名馬夫。
實際上,老谷說的是違心話,依老谷的血性,在戰(zhàn)場上沖鋒廝殺才是他所渴望的。他怎么可能甘愿在營長的部隊里當一名馬夫呢!但老谷心里非常清楚,他一旦當了營長部隊的排長,他就可能永遠找不到他的三團,找不到他的團長了。
幾天后,老谷隨營長的部隊一路南下,并跨過長江,一氣打到了福建,把蔣介石趕到了臺灣。到1950年5月底,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殲滅了中國大陸上的全部國民黨軍隊??衫瞎热匀粵]有找到他的三團和團長。
那一刻老谷變得非常沮喪,情緒極其低落,恨不得大聲罵爹罵娘。
老谷完全徹底地失望了。
老谷確實想不出接下去是繼續(xù)找團長呢,還是回家跟童養(yǎng)媳過日子算了。根據(jù)上級安排,營長的部隊被一分兩半,一半留下來參加地方建設(shè),一半繼續(xù)留在部隊準備開赴東北去參加剿匪。老谷剛好被留下來。老谷心里就有點緊張了。老谷想,團長他們會不會也去了東北呢,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他就不能留下。否則,他就有可能失去一次機會,再也找不到團長了。
也就在這個時候,老谷意外地獲得了一個消息。告訴他消息的是老谷的一個老鄉(xiāng)。1938年,老鄉(xiāng)和老谷一起從閩中老家去魯南支援抗戰(zhàn),當時兩人分在同一縱隊,老谷在三團,老鄉(xiāng)在五團,自此后兩人就再也沒見過面。
老鄉(xiāng)告訴老谷說,三團在參加渡江作戰(zhàn)后,才打到福州就又往北跑,參加東北剿匪去了。
老谷聽了心里一震,他揪住老鄉(xiāng)不放。老谷說,你這消息是真是假?老鄉(xiāng)說,當然是真的。
老谷激動得狠狠擂了老鄉(xiāng)一拳。他當即跑去找營長,說什么也要讓營長把他帶到東北去。
營長不以為然,營長說,不是我給你潑冷水,就算你去了東北,到時找不到團長你又該怎么辦?已經(jīng)找了大半個中國了,你都沒有找到團長,你總不至于滿中國去找吧。
老谷執(zhí)拗說,你就帶我去東北吧,我就不信團長會飛上天去了,我會找不著他。營長說,依我看你還是回家吧,你不可再找下去了,你該成家立業(yè)了。老谷說,連團長都找不到,我還成哪門子家呀!反正營長你得帶我去東北。老谷對營長說,除非把他給打死了,否則,他就是爬也要跟營長的部隊爬到東北。
營長嘆了口氣,營長覺得,對老谷,他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真的決定要去東北,老谷反而想家了。家就在眼前呢!故鄉(xiāng)的情愫把他的心撩撥得火辣辣的欲罷不能。
他終于回了趟閩中老家??墒抢瞎戎辉诩依锎袅艘灰?,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跟著營長的部隊往北奔去了。好像在家里多呆一刻,他往北走的意志就要被瓦解掉似的。
那一夜清風朗月,夜色很柔很美,蟲子在窗外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越發(fā)變得秀麗可人的童養(yǎng)媳縱然極盡千般溫柔嬌媚,也沒能留住老谷要向北走的決心。
童養(yǎng)媳說:你非得要走?
老谷說:要走。
童養(yǎng)媳說:你真的舍得下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
老谷說,不舍也得舍。
童養(yǎng)媳說,不走不行嗎?
老谷說,不行。
童養(yǎng)媳說,不走又怎樣了?
老谷說,我必須找到團長。
童養(yǎng)媳說,想走就走吧,心不在家里就是留下來也留不住。
童養(yǎng)媳不再說話,深潭似的一雙眼睛靜靜地注視著老谷。老谷的臉便似一塊堅硬峭礪的巖石,倒映在童養(yǎng)媳的眼波深處。
老谷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童養(yǎng)媳不管在哪個方面,都跟他在長江邊上碰到的那個年輕女子很像。
老谷跟隨營長的部隊在白山黑水的東北森林里與土匪打了近兩年的惡戰(zhàn)。身處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里,老谷才知道,他是不可能找到他的三團,找到他的團長的。在茫茫無際的東北大森林里,誰也無法向他提供有關(guān)三團的確切消息。三團的去向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渺茫。他已經(jīng)開始對自己能否找到三團產(chǎn)生了動搖。正在這時,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原先參加剿匪的許多兄弟部隊這下已經(jīng)跨過鴨綠江,到朝鮮參加抗美援朝去了。營長的部隊沒有接到任務(wù),根據(jù)需要,他們當中的許多人要么回原籍參加地方建設(shè),要么留下來參加開墾北大荒,而二者不管前者還是后者,都是老谷無法接受的。他的心始終就沒離開過三團,他想這輩子要是找不到團長,就是到了死的那一天,他也沒法合上雙眼的。老谷打聽了一下,在留下來準備轉(zhuǎn)入地方工作的部隊中,根本就沒有三團,也就是說,三團極有可能去了朝鮮戰(zhàn)場。這讓老谷的心又涼了一半。老谷曾經(jīng)作過多種猜測,一種可能,三團參加抗美援朝去了,那他就是追到鴨綠江邊也沒用,照樣找不到團長;另一種可能,閩中老鄉(xiāng)當初告訴他的可能不是實情,或者說,三團參加渡江作戰(zhàn)后,就留在了福建參加地方建設(shè),并沒有到東北來,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照樣找不到三團。老谷覺得自己心里很茫然,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突然有一天,老谷突發(fā)奇想,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一趟北京打聽三團的下落。三團去哪里,北京應(yīng)該是清楚的,要是連北京都不知道三團去哪兒了,那他也就認命了,從此不再提找三團找團長的事,索性回福建跟童養(yǎng)媳好好過日子算了。
老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營長。老谷的執(zhí)著令營長又感動又不可思議。老谷真的去了北京,時間是1952年4月。一切似乎都有點不可思議。也不知道老谷哪里來那么大的能耐,居然有辦法找到了解放軍總后勤部。
一個青年軍官接待了老谷。青年軍官被老谷迫切要找到三團的精神感動了,他替老谷查閱了數(shù)不清的檔案材料,又打了數(shù)不清的電話,最后,他不無遺憾地告訴老谷,三團真的出國了,去朝鮮戰(zhàn)場了。他讓老谷不要到處亂跑,回去好好待命,總有一天團長會派人去找他的。
青年軍官最后一句話或許只是隨便說說,老谷卻當真了。老谷說,依你這樣說,我只有回去等團長他們了?
青年軍官已經(jīng)被老谷搞得有些心煩,他說,是這樣的,否則的話到時團長就是回去找你也見不到你。
老谷說,要是團長不回去我又該怎么辦?青年軍官幾乎是在應(yīng)付了。他說,團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等他的號子,團長不會不回去找你們的。你真的不好亂跑。
青年軍官說著忙自己的事情去了。老谷覺得青年軍官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的。
老谷真的聽信了青年軍官的話,決定回魯南將軍廟等團長。老谷在魯南的那個小山村一等就是四十多年。老谷甚至曾經(jīng)動過念頭,想到團長的老家找團長,卻又不知道團長的老家到底在哪兒?當初聽口音覺得團長應(yīng)該是江浙一帶的人,至于具體在江浙哪里,又說不準,現(xiàn)在去哪兒找團長呢?
這個念頭便也被他打消了。
到了夏天,老谷想要找到團長的想法就更加強烈了。
老谷終于決定要跟團長打一場官司,好好跟團長算算這筆賬。
那一年,老谷已經(jīng)70歲了。滿頭的白發(fā),臉上盡是縱橫交錯的皺紋,像龍眼的樹皮一樣。老谷心里想著,要是團長還活著,也該是70多歲的人了。
老谷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來日無多了。
老谷想,這場官司要是再不打,就來不及了。那時,他就是到了陰曹地府,也無臉見一連的弟兄們。
團長實在太過分了,團長怎么可以說話不算話,說好要吹號的怎么又不吹了呢?要是當時團長吹了號子,一連就不會輸?shù)媚菢討K了。
老谷不知道這個官司該怎么打。換句話說,就是這個官司讓他打贏了,團長不在又有什么用,官司還不是白打了?
老谷被這件事攪得心里很痛苦,他不知道這個官司到底還打不打?
老谷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時,在東北墾荒的營長會給他寄來一封信。營長說他已經(jīng)見到團長了。營長讓老谷去一趟東北。
老谷坐火車到達東北的時候,老谷看見營長已經(jīng)在車站上等他了。營長說他要帶老谷去見一個人。營長把老谷帶到了一個很大很幽靜的林子里。
老谷往里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是一片公墓區(qū),他不知道營長為什么要帶他到這種地方來。營長說這個地方他也是不久前才發(fā)現(xiàn)的。營長說他已經(jīng)退休了,退休后和墾區(qū)的朋友到處跑,跑著跑著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還找到了老谷要找的團長。
老谷心里涼了一下,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很快地,老谷和營長要他見面的那個人見了面。是個60來歲的小老頭。老谷第一眼看他時就覺得非常眼熟。老谷終于認出他是團長的警衛(wèi)員。老谷不禁叫了出來。老谷說,警衛(wèi)員你怎么會在這兒,咱團長呢?警衛(wèi)員什么話也沒說,他朝老谷招了招手,老谷就跟著他走了。警衛(wèi)員領(lǐng)著老谷穿過一片小竹林,然后就在一座墳前站住了。
老谷一眼就認出碑石上方那幀陶瓷照片上的人就是團長,團長詭譎地望著老谷微微笑著,像在對老谷說,你一直在找我嗎?我就在這兒哪!老谷的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有些站立不穩(wěn)了。
警衛(wèi)員說,團長是在朝鮮戰(zhàn)場上犧牲的,團長已經(jīng)在這里靜靜地安眠了四十五年,也就是說,老谷在毫無希望的期待中,空等了團長四十五年。很顯然那是一段不便公開的歷史,警衛(wèi)員很不愿意提起它,在追述那段歷史時,他的心情顯得特別沉重,他的每一句話都讓老谷驚訝得目瞪口呆。
警衛(wèi)員告訴老谷,四十多年前的那場阻擊戰(zhàn),當大部隊轉(zhuǎn)移后,團長確實沒讓號手吹號。并不是團長把吹號的事給忘了,而是團長根本就沒讓號手吹。當團長給一連下阻擊任務(wù)的時候,就已經(jīng)決定用一個連的犧牲去換取大部隊的安全轉(zhuǎn)移。因為如果情況真的如團長說的那樣,午夜前就讓號兵吹號,命令一連突圍的話,那么,大部隊被敵人追擊的危險性就非常大,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
至于團長答應(yīng)老谷吹號的事,完全是團長不得已而為之,于無奈中撒下的一個美麗的謊言。團長實在不忍心一整連的生命從一開始就帶著死亡的夢魘走上戰(zhàn)場。
警衛(wèi)員說,自那場阻擊戰(zhàn)后,團長心里便充滿了負罪感,并到處打聽有關(guān)一連的消息,但戰(zhàn)斗那樣緊張,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團長為此常常一個人自嘆自責,團長說過,一個士兵要是背叛了他的軍隊和他的祖國,必然是要受到懲罰的?,F(xiàn)在的情況恰恰相反,是軍隊欺騙了她的士兵,而她的士兵在用滿腔的熱情和熱血為她們戰(zhàn)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們?nèi)匀粚κ虑榈恼嫦嘁粺o所知,實在是太殘忍了。團長知道,是他把上百個活蹦亂跳的生命親自送向敵人的刀槍底下的,在一連上百條生命面前,他永遠是一個罪人。
警衛(wèi)員說連長你別恨團長,就是在朝鮮戰(zhàn)場犧牲的那一刻,團長還在為他自己所做過的事懺悔著。團長是一個十分值得敬重的人。否則,他不可能在這里為團長守墓一守就是四十多年……
警衛(wèi)員說連長你會原諒團長嗎?你要是不能原諒團長,我這就替團長給你下跪了。老谷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用畢生的精力在尋找團長,得到的卻是這樣的一個答案。
老谷畢竟很快就平靜了下來。老谷畢竟是個軟心軟腸的人。面對已經(jīng)犧牲了的團長,他什么都理解了,什么都原諒了,積壓在他心里幾十年的恩恩怨怨頃刻間也化作云煙,飛向了九霄云外。
老谷緩緩地把警衛(wèi)員從地上扶起來,老谷說警衛(wèi)員你起來,你別這樣,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還不行嗎?
老谷淚已經(jīng)下來了。
老谷自己跪在了團長的墳前。
老谷說,團長,咱一直在等著你給吹號,沒聽到你的號響咱沒敢撤,那場戰(zhàn)斗咱輸?shù)煤軕K,全連弟兄們都犧牲了……老谷說,團長,咱找你找了幾十年,咱找得好苦,咱不怪你,咱本來是要跟你打一場官司的……
老谷知道,任他說上一百遍一千遍,團長也不可能聽到他說的話。
老谷心里很懊悔。他想他怎么會想起要跟團長打起官司了呢?老谷不禁老淚縱橫。
兩天后,老谷帶著對團長的深深眷念乘車西去。
火車在東北大平原上飛馳,老谷的思緒也跟著在飛馳。
一路上,老谷一直想弄明白他和團長之間究竟誰是對的,誰又是錯的。但弄來弄去,就是弄不明白。
老谷終于強迫自己不再去想它。
也許,在一場偉大的戰(zhàn)爭面前,任何事情都已顯得微不足道,更何況誰對誰錯。
其實,也很難說到底誰對誰錯。也無所謂誰對誰錯。老谷在心里想著。
一個月后,老谷在魯南的那個小山村將軍廟病逝。
老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身邊站著營長和團長的警衛(wèi)員。
根據(jù)老谷生前交代,營長他們把老谷的遺體安葬在陣地上他的一連士兵們的墳旁。
老谷的墳是一座土墳。
營長把老谷的這一生簡單地用“太認真”三個字全部概括了。
營長說,老谷本來是可以做許多大事情的,沒想?yún)s一直在那件事上繞來繞去跳不出來。
營長說,說來說去就是老谷太認真了,其實世間上許多事情本來就沒法認真的。
營長說著,心里很替老谷惋惜。
(本文選載時有刪節(jié))
選自楊金遠著《官司》
湖南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