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娃
陳娃 1969年1月生于廣東。畢業(yè)于大學(xué)英語系,曾游學(xué)德國漢堡和美國喬治城。曾供職電臺、電視臺、雜志社、中學(xué),從事過記者、編輯、節(jié)目主持、教師等職業(yè)。著有詩歌、小說、散文、童話若干。
一頂紅紅的風(fēng)雪帽,晃搖著,在長滿油桐樹的沙子路上,是我穿碎花小棉襖的七歲的身影。逃學(xué)去玩冰,玩餓了,背著新書包踢著沙粒走回家。公路旁,土泥磚的牛屋前,一個穿皮革的魁梧男人站在那里推門,門又從里邊被頂回來,一扇破木門被撞得咯吱響。
不要臉的色鬼—— 隨著一聲斥罵,門哐當(dāng)打開了,鳳繡揚(yáng)手一盆水嘩啦潑出來,又哐當(dāng)一下閂上門。男人成了落湯雞,喘著粗氣,回轉(zhuǎn)身望見一臉驚詫的我,站長家的大眼睛婭婭,他仿佛也嚇了一跳,擦著滿臉?biāo)榈纛^就走。這是鳳繡的弟弟鳳銅,他的腳趾頭很出名,可以打算盤,打得比手指還快。
唰唰——唰唰——道班工人沿著白白寬寬的沙子路,舉著大梳子一樣的沙耙,梳理著路面,乳白色的沙塵如輕煙裊裊升起,又緩緩降落。
一串急促而清脆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轉(zhuǎn)眼間,松香廠燕叔叔的狗大白趕來了,好一陣撒歡,硬是直起身來牽我的手,要接我回家去。
在臺階上一屁股坐下來,我抱緊大白,下巴支著它的腦袋,怦怦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鳳繡那盆水在大白暖暖的撫慰下,沉入了時光的沙漏中。
借住在大倉庫整整一年的工程兵走了,梁帶金連長率隊南下戍守珠江大橋。晨練時刺刀的沙沙聲消失了,梧桐鎮(zhèn)一下子冷冷清清。
工程兵叔叔愛敬禮,愛幫小孩打預(yù)防針,愛安裝避雷針,還特別愛洗軍帽子。瓦藍(lán)瓦藍(lán)的天空下面,一個個嘴里哼著歌,或吹著口哨,懷著用單純的快樂淘洗出來的澄碧心情,把濕漉漉的軍帽吹成圓球,一半碧綠一半雪白,參差不齊地晾在灌木叢中……
我悶悶不樂的,帶著大白在空蕩蕩的大倉庫里逛來逛去,希望工程兵叔叔會背著鋪蓋從天而降。
不久,爸爸從粵西請來了一批搬運(yùn)工人,大倉庫又重新住滿了人。這些工人按照鄉(xiāng)下的禮俗,開工前宰鵝殺鴨,拜神祈福。
媽媽一心要接濟(jì)鄉(xiāng)下的舅舅,把那些鵝毛鴨毛統(tǒng)統(tǒng)收集起來,一片也不舍得扔掉,日日翻曬,想曬好了拿去收購站。
當(dāng)時弟弟托給貴陽阿婆照看。貴陽阿婆望著水塘邊的李子樹開花,哼唧著一首歌謠:下大雨啦,刮大風(fēng)啦,蝌蚪姐妹,嫁老公啦……
忽一日,媽媽的鵝毛鴨毛不翼而飛了,那是汝貞子送弟弟回來的黃昏。媽媽循著掉落的零星羽毛一路“追蹤”,竟然來到了貴陽阿婆的家門口。
這可不得了,貴陽阿婆對汝貞子向來沒個好臉色,這下更鐵著一副心腸,把她的腮幫掐得通紅,汝貞子卻牙關(guān)緊閉,一言不發(fā),就是不肯說出她把鵝毛鴨毛藏在了哪里。
爸爸責(zé)怪媽媽說,為了幾片羽毛,害苦了汝真子!
媽媽也覺得過意不去,偷偷送了五元給汝貞子當(dāng)壓歲錢。
汝貞子盜鵝毛的事情過后,貴陽阿公顫顫微微上門來了,他和貴陽阿婆無兒無女,又嫌外甥女汝貞子是女孩,于是在鄉(xiāng)下尋了一個“養(yǎng)子”,要遷到廣東來,請爸爸幫忙。
養(yǎng)子終于是過來了,老頭老太火速幫他娶上媳婦,指望他支撐門戶,誰知道養(yǎng)子忽一日另起爐灶了。老人又告上門來,爸爸只好再找養(yǎng)子勸和,養(yǎng)子陰冷地笑起來說,誰說我是他的兒子?我說他才是我的兒子……
爸爸終于是好心辦了壞事。
荒肚和湖南婆阿姨來時,開始下大雪。嶺南下雪又稀罕又珍貴。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鵝毛雪,如同氣勢磅礴的天地交響樂,樹木花草、飛禽走獸變成了無聲的音符。
湖南婆是湘西苗人,跟丈夫老蔣來粵北謀生,帶著荒肚和她的五個姐姐,亂哄哄一大家人,喝堿水大米粥,喳唧喳唧響。
精女紅的湖南婆很討媽媽歡心,但這只是她的一個“計謀”。她們一家沒口糧,不但餓肚子,還要受歧視,湖南婆跟貴陽阿公一樣,也想求我爸辦戶口。
一個小小林務(wù)官,根本沒權(quán)辦戶口。但爸爸來自大地方,有文化,人又特別和氣,人們都不約而同地跑來麻煩他。湖南婆一次次哭得涕淚橫流的,我爸心軟了,自己去河里網(wǎng)魚,請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來家吃飯,事情又辦妥了。
湖南婆說,大恩大德!你們家要做衣裳,我包了;你們家要打家具,老蔣包了。
連老蔣喝了酒要打她,她都來告狀,好像我爸是“包青天”。
我常以為,梧桐鎮(zhèn)那個寬敞的童年的露臺,是我的“老家”。
站在六棵油桐樹下,隔著一條公路,抬頭就望見高高的三十九級臺階,臺階盡頭就是“老家”,圍著柵欄,種著月季,還挖了一口水井?!袄霞摇敝醒胗袕堣傊A遄V的大圓石桌,既可以下象棋,又可以吃飯。
爸爸栽種的牛筋子樹是“老家”的頂梁柱,濃陰像巨大的陽傘支在露臺上空,好一派大丈夫氣概,樹腰跟大象一樣粗,姐姐和我加上弟弟三個人張開手臂才抱得攏。爸爸靈機(jī)一動,將一根筆直的滑竹竿固定在樹干旁,叫我們向野猴子學(xué)習(xí),愛爬多高就爬多高。很快,“老家”成了缺少玩具的孩子們的“花果山”。
“老家”居高臨下,人來人往,像一副溫暖的熱心腸,是梧桐鎮(zhèn)的免費(fèi)茶館。爸爸花了八元零八分錢,獲得“配給”一瓶貴州茅臺,一時轟動,品酒的人絡(luò)繹不絕。
鳳繡一條腿綁著繃帶走來,也分了一小匙茅臺酒,瞇著細(xì)長的鳳眼,喝出了滿臉紅霞。
鳳繡那段日子在大山頭見鬼了,一個男人脫得精光往她跟前一站,嚇得她沒命地滾下山谷。大概受驚不小,所以鳳繡整天都咬牙切齒地咒罵“那個下流豬”,還揚(yáng)言,“那個下流豬”即使燒成了灰,她也能把他認(rèn)出來,云云。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那個下流豬”到底是誰,長得怎么樣,可是,鳳繡卻由此至終守口如瓶。
這下可惹來不少揣測。梧桐鎮(zhèn)的二流子們紛紛表白,自己不是“那個下流豬”。
于是,“那個下流豬”就是鳳繡同父異母的弟弟鳳銅的說法,開始慢慢地傳了開來。
鳳繡還是不動聲色,鳳銅也不作辯解。
鳳繡瘋瘋顛顛,卻嘴刁;鳳銅儀表堂堂,卻口訥。
誰都知道這姐弟倆關(guān)系一直不好,一個住在東頭,一個住在西頭,都是借住在牛屋里。他們平時并不聯(lián)絡(luò),路上遇見了,要么互不理睬,要么就當(dāng)眾對罵。
鳳繡嫌鳳銅懶惰,游手好閑,鳳銅怪鳳繡丑女多作怪,嘴不饒人。
當(dāng)然,也有人認(rèn)為,這姐弟倆是做戲給大家看,明里是“井水不犯河水”,連血緣關(guān)系也盡量淡化,那是害怕來往密切了會給對方添麻煩,被人抓住更多的把柄,而暗地里卻關(guān)心著對方。
有人就親眼看見鳳繡給鳳銅織過一雙手套,還送過大米和柴火等,甚至還有人說,有次鳳繡得了嚴(yán)重的傷寒,躺了半個月,還是鳳銅幫她刮的痧……
總之,虛虛實實,霧里看花。“那個下流豬”也許真的是鳳銅,也許根本不關(guān)他的事。除了我,沒有人看見過鳳繡潑的那盆水,賬卻還是算在了鳳銅頭上。
我爸從廣州林校畢業(yè),派到森林工業(yè)區(qū)當(dāng)“開荒牛”。一個簡單的帆布袋,裝著一個城市青年的家當(dāng)和理想,站在梧桐山脈腳下,遇見伐木工人一根根背木下山,像愚公移山。
一年以后,一道長達(dá)五六公里、并能拐彎抹角的“天梯”鋪搭好了,伐下的木頭沿著苗竹天梯,氣勢如虹地滑落江邊,扎排放走。轟隆、嘩啦的滑木聲,是大山的呼喊,是天籟大合唱,在沒有纜車和吊機(jī)的年代,幾十倍提高了工作效率。
作為“竹滑道”的發(fā)明者,我爸成了“廣東技術(shù)革命和革新群英會”的代表。
再后來,我媽老遠(yuǎn)步行而來,我爸騎了一輛自行車,在路口接她,他們“志同道合”地牽手,把青春獻(xiàn)給了粵北。因為無人照管,姐姐四歲多就進(jìn)了學(xué)堂,上初中才九歲。
爸爸一大早騎單車下鄉(xiāng)驗收木材,下午歸來,與姐姐搭檔唱粵劇,爸爸端個靠背椅坐在夕陽下拉二胡,姐姐則站在一邊,捏著衣角,仰著頭,將嗓門越拔越尖,會聽的人馬上就知道,姐姐唱的是紅線女的紅腔。
文革轟轟烈烈之際,辦公室成了“指揮部”,爸爸對造反派們說,你們在前方狠抓革命,我在后方猛促生產(chǎn)。
爸爸退進(jìn)臥室辦公,為造林和砍伐做規(guī)劃,蘭新鐵路以及通往西伯利亞鋪鐵軌的枕木,一部分也由粵北供應(yīng)。林區(qū)的司機(jī)和沿海的客戶來了,就在爸爸的臥室打盹、喝茶……
在一天深夜,爸爸從臥室的床頭柜里拿出一個包裹,那里頭有爺爺和奶奶的傳奇,有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們的童年。爸爸就著一盞小油燈,把那些記錄著家史片段的黑白照片一張張變成了灰燼。從此,爸爸成了一個家庭背景模糊的人;而我,在童年結(jié)束之前,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原來我也跟別人一樣,曾有過自己的爺爺和奶奶。
姐姐太小,沒資格當(dāng)紅衛(wèi)兵,卻跟著老紅衛(wèi)兵在街上攔阻行人,要求背誦語錄。開大會回來,姐姐問爸爸道,你是當(dāng)權(quán)派呢,還是?;逝??
爸爸說,我是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逍遙派。
真的下雪了?;洷边@場雪,使大地圣潔美麗,像剛剛分娩新生命的喜悅的母性。冒雪荷鋤而歸的農(nóng)民,唱著一支民歌歡天喜地而來:不下雪哎,不過年,不娶新婦哎,不耕田……
湖南婆阿姨跟我媽圍著一爐炭火閑話,我和荒肚忙著烤地瓜。
不知道鳳繡在她的牛屋里是不是也能吃上烤地瓜。
鳳繡的爸是舊中國的縣太爺,娶了四房太太。她爸和哥哥們被政府鎮(zhèn)壓后,太太們樹倒猢猻散。鳳繡的媽二姨太改嫁到梧桐鎮(zhèn),丈夫是家里從前的佃農(nóng)。鳳銅的媽三姨太自殺了,比鳳繡小十六歲的鳳銅,隨姐姐來投奔二媽,二媽病故后,姐弟倆淪為一對老孤兒,梧桐鎮(zhèn)兩大“光棍”。
“那個下流豬”的事情發(fā)生過后,梧桐鎮(zhèn)人每說起鳳繡和鳳銅,表情更變得豐富而曖昧起來。
兩姐弟若果性情不合,按理也可以水火不容;若果是顧念血緣,也可以有來有往。當(dāng)然還有這么一種可能,姐弟倆的確心有芥蒂,互相疏遠(yuǎn),但親情猶存,危難之際還是肯向?qū)Ψ缴斐鲈帧?/p>
比如刮痧,沒有誰可以自己幫自己做這件事,當(dāng)梧桐鎮(zhèn)最孤獨(dú)的女人鳳繡真的找不到第二個人肯為她做這件事的時候,萬般無奈之下,忽然想到了鳳銅……
刮痧的過程中也許發(fā)生了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如果發(fā)生了什么,“那個下流豬”說不定就是鳳銅。
可是,如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呢?
而且,這一切的前提必須是,鳳繡的確叫鳳銅幫她刮過痧。
問題是,像鳳繡這樣倔犟的人,真的肯在鳳銅面前亮出自己的脊背嗎?
正因為如此地不確定,人們更是對這個話題窮追不舍。
鳳銅當(dāng)過地質(zhì)隊員,一副健美體魄。他打散工,幫人壘房,榨茶油,補(bǔ)洋傘,彈棉胎……就這樣混口飯吃。鳳銅的腳趾很有福相,白白胖胖,像一排靈巧的飛揚(yáng)的琴鍵,哆—唻—咪—發(fā)—嗦—拉—唏——能掐會算的腳趾能將算盤珠撥出音樂來,但就是沒有姑娘愛他。
無所事事的鳳銅,常常勾著頭,衣著華美,兩手插進(jìn)褲袋,茫然地走在沙子路上,在性的焦渴中度著青壯年。
初夏,滿坡山茶花開。茶耳發(fā)育不良,不能結(jié)籽,白白嫩嫩卷成一團(tuán),像透明的耳朵,又甜又爽。鳳銅出現(xiàn)了,跟小孩子一起搶茶耳吃。下雨天,鳳銅幫人榨完茶油,裝上一袋剩下的“茶膚”,蹲在小溪前,把小魚小蝦熏得暈頭暈?zāi)X。
鳳繡卻很充實,刺繡、打柴、料理頭發(fā)是她消磨日子的法寶。她一個人進(jìn)山,有時夜半三更,有時夕陽西下,哼著誰也聽不懂的山歌,也是趣味,也是凄涼。
每到月尾幾天,鳳繡從梧桐街賣完柴草和刺繡,順便將米和油買回來。鳳繡走在沙子路上,心情跟沙子一般松軟,嘴角笑意浮動,接下來她又可以好好洗洗頭發(fā)了。
鳳繡最喜歡把茶膚餅輾碎,放在大鍋里熬水洗頭。她還用榨油后剩下的“花生膚”當(dāng)肥料,在家門口種活了一棵煙草,一棵紅瓜籽。
鳳繡洗好頭發(fā),切下一塊硬邦邦的花生膚餅,放進(jìn)口中咀嚼,拿出一張小板凳,坐在煙草和紅瓜子的苗架下,翻著一本印滿中草藥圖案的破書,好像很幸福。
六歲那年深秋,有一天我瞞著媽媽,跟隨五十六歲的鳳繡跑進(jìn)了大森林。正當(dāng)楓紅梔子黃,我坐在樹陰底下,頂著滿頭松針堆松果,鳳繡打好柴,像一只懶洋洋的老蝴蝶,半躺在灌木叢中,將梔子果一個一個捋下來塞進(jìn)衫兜,一邊絮絮叨叨,給我講起七色花的童話來:
“從前,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有個名叫珍妮的小女孩,她沒有爸爸和媽媽,家里只有一個小弟弟,想吃草莓蛋糕。下雪天,她打著赤腳,穿著一條薄薄的裙子,出門去了。她走啊走啊,走了三個半小時,終于找到了草莓蛋糕;然后,她又走了三個半小時,把草莓蛋糕帶回家來了,一進(jìn)門就凍得暈了過去。忽然,有個慈祥的老天使奶奶出現(xiàn)了,幫她換上了一身又暖和又漂亮的衣裙……”
鳳繡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眼睛變得濕漉漉起來,像淋了一場毛毛細(xì)雨。
“小珍妮醒過來,老天使奶奶手里托著一朵七色花,對她說,嘿,你這好心眼的可憐的小姑娘,知道嗎,我眼看著你在雪地里走了七小時,所以特意為你種活了這朵七種顏色的許愿花。以后呀,你心里想要什么,就摘下一瓣花,放在手心里,念一聲——飛呵,飛呵,七色花……”
會說故事的鳳繡在我眼里實在是了不起。
“因為七色花是小珍妮最先得到的,所以也叫珍妮花……”
我纏著鳳繡追問個不停,我想知道七色花怎么樣才能種活。
鳳繡卻變得漫不經(jīng)心起來,她說,七色花是老天使奶奶的禮物,除了她,誰都別想種活。
我說,可是,我真的很想有一朵。
鳳繡說,那你去找唄。老天使奶奶心情好的時候,種花就格外勤快些,種好了就撒在空氣中。那些七色花飛呵飛呵,飛著飛著又躲起來一會兒,你看不見它們在哪里,你得耐心地、慢慢地找,找啊找啊……
我說,那好,現(xiàn)在就開始找嗎?
鳳繡說,當(dāng)然啦,我這不是正在找嘛,找啊找啊……
鳳繡說著,從灌木叢中鉆出來,說,哎呀,都什么時辰啦,吃過晌午飯再找吧。
吃完蒲包飯,鳳繡瞇縫著眼站在風(fēng)中拂弄頭發(fā),怔怔望出老遠(yuǎn)。過了一陣,她跪下身,照著腳邊一汪山泉水左看右看,又想洗頭發(fā)了。
她俯身把頭發(fā)弄濕,然后跑去附近摘下一捧皂莢,搓出泡沫,一點(diǎn)點(diǎn)地揉進(jìn)發(fā)梢里,掏出一把檀木小梳子美滋滋地梳洗起來,一邊還四處溜達(dá)。
都說鳳繡有潔癖,愛發(fā)如命,決不讓頭發(fā)受委屈。打柴換來的油,不舍得喂肚子,都喂給了頭發(fā),鳳繡的頭發(fā)不會老。
唱來唱去的鳳繡真是一個謎。
唐山大地震后,毛主席逝世,小禮堂滿是洪水般的哭聲,小馬老師的手絹濕透了。我沿著沙子路悶悶走回家,一個躲在芭蕉樹上的小男孩大喊,大眼婭婭——
七歲的天空立刻烏云密布,我委屈地朝芭蕉樹望過去,越想越傷心,不由抽抽嗒嗒地哭起鼻子來,扭轉(zhuǎn)身就往家跑。
“大眼婭婭”是我引以為恥的外號,小孩和大人都動不動就取笑我,使我覺得長了一雙大眼睛是天生的“殘疾”。
我告訴荒肚說,鳳繡阿姨講過,七色花只有七瓣,代表七個不同的心愿!等我找到了它,就摘一瓣放在手心,對它說,飛呵,飛呵,七色花,讓我的眼睛變小,結(jié)果,馬上變小了……
荒肚漆黑的眸子閃閃發(fā)光,她說,真的嗎?太好了!如果找到七色花,我就對它說,飛呵,飛呵,七色花,我想要我爸不再打我媽!
縫紉機(jī)突突作響,湖南婆坐在床沿上裁衣,我和荒肚在床底下藏貓貓,老蔣闖進(jìn)來大聲吵鬧,硬要扒下湖南婆的褲子。
吃飯時,老蔣喝多了,劈手舉起一張木條凳要打人,立刻驚叫聲一片,老大朝英架住條凳,老二蔥英去請人救架,老三育英半哀半告,扯住老蔣的汗衫尾。常常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老蔣手累了,無趣地扔下條凳,湖南婆卻不依不饒,偏要他繼續(xù)舉起來……
老蔣的手藝卻頂呱呱。老蔣沉著臉,虎頭虎腦地在木枝上剔著刨花,轉(zhuǎn)眼堆滿大半個木工房。我和荒肚躺在松軟的刨花堆里,幻想著七色花。
梧桐鎮(zhèn)一分水,三分田,剩下的全是山。公路邊種植油桐是爸爸的主張,既綠化又產(chǎn)油。桐果熟了,桃子一樣爆開,采桐果的大卡車沿著沙子路開來,鳳銅坐在車頂上,樣子很威風(fēng)。
收獲季節(jié),大地溢彩流金,稻穗在陽光下匍匐翻滾,蒼穹上黑鷹盤旋,揮汗如雨的農(nóng)民像負(fù)重的纖夫,鐮刀舞動如喑啞的琴弦。小孩們綰著褲腿在拾稻穗。
和風(fēng)萬縷,農(nóng)民摘下草帽擦汗的姿態(tài),長存在我童年的版畫中。
鳳繡遠(yuǎn)遠(yuǎn)地走來了,她很高,天生一副模特身架,穿著自己剪裁的烏布裙,大襟窄腰唐裝衫,黑色布鞋,鞋面上繡一朵瘦小的青荷,頭發(fā)齊脖子,極熨帖地伏在兩頰邊,額角別著一對蝴蝶發(fā)夾,像舊時追求進(jìn)步的女學(xué)生。
田里忙活的男人,聽見了鳳繡的歌聲,惡作劇地大喊,麻婆——
鳳繡頓時變了臉,粗魯又辛辣的咒罵從她口中飛出,像一群群憤怒的烏鴉,但鳳繡并不是來自鄉(xiāng)野的女人。
鳳繡是梧桐鎮(zhèn)最富于曲線美的女人。如果鳳繡一直不回過頭來,她風(fēng)姿綽約的背影多么迷人?。】上б粡埬槄s布滿了出水痘留下的“天花”。命運(yùn)在鳳繡的面龐刺上丑陋的紋記,將她美麗的丹鳳眼變成了消極悲觀的擺設(shè)。她偏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將頭發(fā)滋養(yǎng)得烏亮溜滑,仿佛要讓冥冥中那雙“天眼”好好看看她。
鳳繡罵過了,解恨了,兇巴巴的臉顯出深深的神秘的笑意,眼睛又望向了遠(yuǎn)方。奶白色的沙子路上,鳳繡肩擔(dān)柴草,烏布裙在風(fēng)中飄搖,背影越來越淡,歌兒漸漸虛緲。
大頭仔和鳳繡一樣,都是梧桐鎮(zhèn)的名人。
大頭仔人到中年,來看我爸下棋,也趁機(jī)嘗過兩口著名的茅臺酒。
大頭仔的頭像一個倒掛的大葫蘆,腦積水后遺癥,頭疼一發(fā)作,簡直要他的命。
大頭仔的身高永遠(yuǎn)一米四零,給我的印象卻相當(dāng)?shù)馗叽罂孜洹4箢^仔曾幫我捉螢火蟲,那時我還是丁點(diǎn)大,他卻是十足的老小伙啦。他逢人就憨稚地笑,露出貝殼一樣的白牙齒。
大頭仔自小就不知道自己是誰家的孩子,向陽的草坡上,那片毛毛的、絨絨的狗尾巴花格外令他喜愛,他跟它們一樣,仿佛都是無人注意的親兄弟。
孤寡女人雀蘭婆婆來自廣州花縣,沒有正式工作,她就用一副銀耳環(huán)跟石匠換了一個石磨,專門幫人磨米粉、馬蹄粉、蓮藕粉什么的,賺一點(diǎn)米和粉維持生計。
忽一日,她收養(yǎng)了大頭仔,那時大頭仔已經(jīng)九歲。
每天,雀蘭婆婆顛著一雙纏過一半的小腳,站在草坡下面四處張望著,亮著嗓門喊:“古古,古古??!你在哪?回家吃飯嘍……”
大頭仔就會忽然從狗尾巴花叢中站起身,親熱地應(yīng)著:“阿媽!阿媽!我就來!”
大頭仔有了阿媽,像青草喝飽了水,一個勁地長,雖然矮,卻矮成虎背熊腰。但大頭仔脾氣好,梧桐鎮(zhèn)的小不點(diǎn)們也敢欺負(fù)他,向他擲瓦片,打得他嗷嗷奔逃。
大頭仔的同齡人早上學(xué)了,但大頭仔沒學(xué)上。雀蘭阿媽也沒有錢為他買何濟(jì)公止痛散,大頭仔一頭痛就躺倒在狗尾巴花叢中打滾,花兒們只好在旁邊微微嘆息。若他多日不去,花兒們便如同不見了一個好兄弟,默默地低著頭,想他。
大頭仔在老榕樹下試了幾次香栗爺爺?shù)臒煻罚l(fā)現(xiàn)抽煙可以治頭疼。
正是很熱鬧的年代,每個角落都響徹地動山搖的革命歌曲。大頭仔對那些丁是丁、卯是卯的歌曲瑯瑯上口。造反派把鞋子悄悄塞進(jìn)他的后衣領(lǐng),誣賴他偷鞋,非罰他唱歌,大頭仔就唱,一雙粗壯的手昂奮地打著節(jié)拍,唱完就獲獎賞一口煙抽。
遇上頭疼發(fā)作,大頭仔就不斷地唱,一雙手更用力地打拍子——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梧桐鎮(zhèn)一間小磨坊里,住著一個“老九”,他是個煙鬼,煙癮一發(fā)作,竟然開口向大頭仔討煙抽,一副餓態(tài)。大頭仔每次得了煙,都分給老九一半。
老九讓大頭仔把眼睛閉上。他自己則一邊抽煙,一邊折下一根小樹枝,一撇一捺地在泥地上刻字,刻好后再用土埋起來,與大頭仔一起玩找字、猜字、識字的游戲。
梧桐鎮(zhèn)的雨季,那些白墻、灰瓦、烏檐的平房,錯落在田間、山前、溪畔,成了氤氳的水墨畫。那些用黑底紅邊的圍帕在頭頂盤成螺錐狀的農(nóng)婦,至今在我記憶的長河里趟水穿梭。她們披著褐黃的蓑衣,戴著尖頂竹葉斗笠,腰別褚色柴刀和飯甑,赤著腳,趕著一群黑水?;虼簏S牛,沿著白白的沙子路,慢慢走向田園和山坡。
每逢七夕、中秋、冬至及除夕前后,一群群梳著油亮發(fā)髻、衣著鮮艷的農(nóng)婦,挑一對小隔籠,笑語歡喧地穿過油桐樹下。多數(shù)是同一村莊的妯娌姑嫂,走的也是同一家親戚。隔籠上格是抹紅印的臘鴨,下格是紅米糕和米粉餅。嶺南的山水花鳥像圖騰一樣,印在米粉餅面上,一派六畜興旺、五谷豐登的氣息。
這些農(nóng)婦里頭,就有小陸老師,她是在小馬老師走后才來的。
小馬老師回城結(jié)婚,帶小侄子逛街,小侄子被人拐走,她餐風(fēng)露宿地找人,忽一日精神失常了!小馬老師未婚懷孕,跟人說對象在遠(yuǎn)地,有頭有面,其實就在梧桐鎮(zhèn),是有家眷的人。眼看著肚子越來越大,她只好愁腸百結(jié)地離開了小學(xué)。
小陸老師長得很好看,只有十八歲。常見她躲在晾曬的床單背后排舞——水調(diào)歌頭重上井岡山……快馬加鞭未下鞍……兩指一并,揮手一推,還連蹦帶跳。轉(zhuǎn)眼間卻已嫁回小鄉(xiāng)村,土頭帕,布衣裳,融入鄉(xiāng)婦的社交圈。
到了破四舊、立四新,鳳繡做女紅用的蘿筐被掀翻,刺繡花樣被踏得面目全非,布裙子被撕碎掛在電線桿上。跟著一起倒霉的人還有鳳銅,人們動不動就拉他來給鳳繡作陪斗,要他交代與鳳繡的“真實”關(guān)系。
曾經(jīng),性情軟弱的鳳銅受不了折磨,差點(diǎn)就要“坦白”,卻被鳳繡罵得狗血淋頭:“無用鬼!怕死鬼!你給我抬起頭來!你這個下賤胚子!你不要臉!你敢往我身上潑污水,我絕不放過你!看我不咒死你!”
罵完了鳳銅,鳳繡又罵起批斗她的人來:“呸!這個鬼世界!你們這幫衣冠禽獸!你姐姐我跟你睡個覺,來吧,不要臉的統(tǒng)統(tǒng)都過來……”
與此同時,大頭仔的雀蘭阿媽由于被抓去當(dāng)過“慰安婦”,也成了“日本奸細(xì)”,被剃了“陰陽頭”游街。
造反派對大頭仔說,來,唱一支,讓她清醒清醒!唱完給你大把煙抽!
造反派起個頭,叫道,預(yù)備唱!——還是沒有聲音。
大頭仔捏著憤怒的拳頭說,阿媽不是壞人,我不唱!
話音剛落,腦門被猛擊一記,頭疼像馬蜂群包抄過來。大頭仔一頭頂撞過去,對方肚皮鼓出了一團(tuán)紅紫。大頭仔被打翻在地,耳邊是鋪天蓋地要打倒他的口號……
大頭仔不再唱歌。頭疼病發(fā)作時,他就翻筋斗。大頭仔的前滾翻、后滾翻讓人笑破肚皮,他從牛糞堆上翻過去,每連翻五個筋斗,得兩支煙。攢夠煙,他又去牛棚與老九分享。
人們?nèi)圆贿^癮,叫他從胯下爬過去,趁機(jī)把他的脖頸夾起來,要他學(xué)豬哼和狗吠。大頭仔不干了。他在狗尾巴花叢抱頭嗚咽。
老九用手指在泥土中挖好兩個字,要大頭仔慢慢找。
大頭仔先找到一個“尊”字,然后又找到一個“嚴(yán)”字。
大頭仔早跟老九學(xué)習(xí)過這兩個字。大頭仔輕輕地念著:尊。嚴(yán)。
老九說,是尊嚴(yán)!這兩個字要一起念。尊嚴(yán)!孔夫子講,人貴有自知之明。可這還不夠,人貴有尊嚴(yán)!我們不能為了煙,把尊嚴(yán)丟了!
兩雙手掌砰砰相擊,發(fā)誓戒煙!
但大頭仔并沒有戒煙,他后來使用力氣掙煙,變成了“氣功師”。他與人打賭,用手掌一次劈開十片青瓦,得十根煙,碎了九塊都不算數(shù)。人們叫他劈磚、劈樹、劈石頭,好像那雙手不是血肉,而是鋼筋。為了煙,大頭仔的手紅紅紫紫,流血結(jié)痂,漸漸鐵皮一般堅硬。
我媽拉著我的手去供銷社買橄欖時,我五歲,唯一的一次親眼見到大頭仔表演“絕技”。
大頭仔這回準(zhǔn)備一掌劈斷窗枝,他的手已經(jīng)舉了起來。
我說,大頭仔別!千萬別!你的手會好痛好痛的喔!
大頭仔一怔,驚詫地望了我一眼,手停在半空中,仿佛有些難為情。
有人就說,原來大頭仔怕痛,是怕死鬼!
大頭仔說,你媽才是怕死鬼!
一笑間,咔嚓地一聲悶響,樟木窗枝斷裂了,一雙“鐵手”伸過來向一個小丫頭炫耀。我淚汪汪地望向大頭仔的手,這雙手果真是鐵錘,是啞巴,不會流血和喊疼。
再后來,大頭仔也是用這雙手,在夜色下幫我捉螢火蟲。
每捉了滿瓶子,我便拔掉瓶蓋,讓它們一串串飛出去,剎那間的光明,“唰啦”的一下,將夜幕撕破了一個碎洞,快樂如同一群野鴿子,從迷迷糊糊的心窗里撲閃而出。
大頭仔站在月光下的草坡上,咧開嘴,嘿嘿、嘿嘿地笑著,牙齒亮白亮白,閃著光,似乎牙縫間也叮滿了螢火蟲。
那段日子,我把大頭仔當(dāng)作是我最鐵的朋友。我為此常常偷走爸爸的煙去送給他,直到我“偷煙”的行徑被發(fā)現(xiàn)。
媽媽問我,那些煙呢?
我說,抽掉了,沒了。
媽媽為此而憂心忡忡。最令她不解的是,我獨(dú)自抽掉了那么多煙,為什么支氣管哮喘卻沒有發(fā)作呢?
我像汝真子堅守鵝毛鴨毛的秘密一樣,拒絕說出我把煙偷去了哪里,沒有人會把這件事跟大頭仔聯(lián)想起來。
如果沒有大頭仔的螢火蟲,若干年后回憶起梧桐鎮(zhèn)的童年時光,又哪里會有那么一抹明媚而溫暖的印象?
在北市“送別”小堂妹希露幾年后,廣東發(fā)生“逃港”風(fēng)潮,羅嬸的丈夫羅根和幾個老知青鋌而走險。羅嬸飼養(yǎng)種豬幫梧桐鎮(zhèn)的母豬配種,是在羅根走后。這個神圣又曖昧的職業(yè),使公豬和它的女主人名聲遠(yuǎn)播。
北市是廣東北大門,兩條大江像一扇半開的貝殼,將美麗的北市像珍珠一樣孕育起來。兩江聚合后,浩浩涌向珠江口,匯入南中國海。
那天,在北市火車站,我懷著五歲的傷感,去送別兩歲的希露。希露被她的香港姨媽抱在胸前,準(zhǔn)備告別北市,去當(dāng)香港居民。
火車嗚嗚進(jìn)站了,希露忽然嘴一扁,放聲大哭起來,手臂拚命地伸向小叔和小嬸。小嬸終于也舍不得了,眼眶發(fā)紅,一把將女兒抱了回來……
這場未完成的“送別”,使希露與東方之珠香港失之交臂。
梧桐鎮(zhèn)的羅根卻不肯放棄他的“香港夢”。他跑回湛江老家造好木船,準(zhǔn)備從深圳逃港,船就藏在荷塘底下。鄉(xiāng)下采蓮藕時,無意中把船挖了出來,船被沒收了。羅根孤注一擲,潛水過海,從此下落不明。
羅嬸開始和公豬相依為命。大清早,羅嬸帶著公豬上路,去完成使命。有人立壞心腸,朝公豬啐唾沫扔小石頭,說羅嬸與公豬睡覺,羅嬸呵呵笑著,冷不防一竹鞭飛過去,打得那人抱頭鼠躥。跑得最多的,是釀酒廠、豆腐廠和畜牧場。這幾個小企業(yè)合營,既蒸酒又磨豆腐,酒糟和豆腐渣用來養(yǎng)豬喂雞。公豬吃了催情粉,腳步歡快而馴服。羅嬸憐惜地罵,你這個搖頭晃腦的家伙!嘴巴尖臉皮厚,尾巴長身子瘦,看你美的!
黃昏,羅嬸披一身晚霞?xì)w來,風(fēng)塵仆仆,拎著一籃子作為報酬的大米、雞蛋,幾斤糯米酒。公豬累壞了,一路東拱西拱,搞不清方向的酒鬼一般,好像鬧脾氣。羅嬸在釀酒廠喝多了,走路風(fēng)擺楊柳,一邊又罵,你這貪歡好色的家伙!饞嘴古怪的豬八戒!煮雞蛋給你補(bǔ)營養(yǎng)還不行嗎?
羅嬸后來又學(xué)會剦雞,“生意”紅紅火火,日子卻冷冷清清。
有人勸她再嫁,她總是說,那羅根回來怎么辦?
笑容可掬的羅嬸,懷著遙遙無期的等待,揮舞竹鞭驅(qū)趕著公豬,像一則老式寓言中的人物,沿著童年的小溪逆流而來,紫云英開遍了田野,我又看見羅嬸提著竹簍鋤豬草的身姿。
神出鬼沒的鳳銅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中時,一絲皺紋已悄然爬上眼角。他不知從哪弄來破舊的爆米花機(jī)和鼓風(fēng)器,肩上站著一只被剪圓小舌頭的八哥鳥,坐在六棵掛果的老油桐樹下,遙對著我們的臺階。
姐姐領(lǐng)著我第一個光顧了鳳銅的攤子。鳳銅穿著斯文,做起爆米花來笨手笨腳,轟隆一聲,爆米花機(jī)的蓋子迸裂了,嚇得我們魂飛魄散,他自己也噴得滿臉煙灰……
鳳銅改賣麥芽姜糖了,敲著小鐵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走來,又停在油桐樹下。空牙膏殼、米、廢銅爛鐵什么的,都可以換鳳銅的姜糖。剃頭師傅的女兒笑苞捧來兩根紅薯,小矮人華小燕提著一串橘子皮。無物可換的小孩,眼巴巴圍著鳳銅轉(zhuǎn),鳳銅把小碎糖末刮成一堆,分在一張張攤開的小巴掌中。以鳳銅腳趾都能打算盤的精細(xì),哪里會不懂斤斤計較,但他喜歡小孩子山雀一樣吱喳。
八哥在鳳銅肩上跳來跳去,人一多,它竟然說,我愛你!
哇,流氓八哥!香栗她們又笑又罵。
鳳銅又不賣姜糖了,聽說是被割了“資本主義尾巴”。
過了一段日子,鳳銅發(fā)明了紅油尼龍紙永久草稿本,用鉛筆在上面寫寫畫畫,一頁滿了,薄膜一掀,重印在墊底的紅油上,又可以繼續(xù)使用。誰料沒多久,買了紅油草稿的小孩,全被叫去鎮(zhèn)辦公室領(lǐng)回一毛錢。
鳳銅這回成了“投機(jī)倒把”。他那副受了委屈又無所謂的表情,渙散又倔犟的眼神,使我懵懵懂懂地有些納悶和難過。
鳳銅這下真是沒什么可做的了。雨聲嘈雜的春天,我們放學(xué)后排著隊,參差不齊地走在白白的沙子路上,忽然傳來混亂的人聲,挺拔威猛的鳳銅在雨中飛奔而來,渾身黝黑亮滑,像一只光禿禿的生機(jī)勃勃的長頸鹿……鳳銅竟然一絲不掛!
恐懼像風(fēng)一樣追來,大家尖聲厲叫,四處逃散,一顆顆心像大風(fēng)中的小秋千亂搖亂蕩著。我的小花雨傘受到莫大驚嚇,被風(fēng)的手一把掀翻,抓走,撒向了半空……
那段日子,一個知青下水庫摸魚溺水,一時間“水鬼作祟”的傳聞沸沸揚(yáng)揚(yáng)。過了不久,幫政府種菜的潮州夫婦的兒子千飛被蛇咬了,死在醫(yī)院,一家人痛斷肝腸,哀哭著走過油桐樹下。無常像蠻橫兇暴的大鳥,叼走了善良孱弱的少年千飛青蘋果一樣的生命,也在我迷迷糊糊的心靈啄出了第一滴血。
搬運(yùn)工人喬大山也出了事故,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充滿喜劇性。喬大山的嘴在抬木頭裝車時受傷撞裂,滿口鮮血,卻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喬大山的領(lǐng)導(dǎo)很發(fā)愁,喬大山的嘴要是豁了,可怎么娶老婆?于是就來找我爸商量。爸爸馬上送喬大山去北市“補(bǔ)嘴”,為了幫他申請工傷補(bǔ)助,還專門寫了一篇報告給上頭,想不到竟然被刊登在晚報上了。喬大山出名了,當(dāng)了大勞模,梧桐鎮(zhèn)敲鑼打鼓歡迎他歸來。
有人羨慕地說,喬大山的嘴真值錢!
喬大山一見我爸,兩手胸前一抱,作一個揖,大聲說,貴人!
小孩子不知“貴人”為何物,倒是喬大山的動作像個武林高手,于是都紛紛模仿,一見喬大山,老遠(yuǎn)就抱拳一揖,大喊道,鬼人!
哈,敢罵我鬼人?喬大山指著自己的鼻子,很樂的表情。
醫(yī)院的李院長秋天從廣州探親回來,在“老家”的石桌旁跟爸爸聊天。他說有天他在肉菜市場排隊買肉,人特別多,排了一條大長龍。就在這時,有個帽沿壓低的矮個子走上前來,嘆息了一聲,問,就這么幾塊老皮豬肉,夠這么多的人分嗎?
在場的人一聽,都七嘴八舌地抱怨起沒肉吃的苦處來……忽然,不知是誰嚷了一句:“哎呀,都說最近有個大人物要私訪羊城,莫非你就是……”
李院長湊近我爸,一臉神秘地說:“你知道嗎,矮個子果真是個大人物!你猜他是誰?”
我爸說:“矮個子?不會是鄧小平吧?”
李院長一拍大腿說:“嗬,猜對了……他竟然說,你們繼續(xù)批鄧,直到批出真理來!這可不是我瞎編的,我聽得清清楚楚……”
鳳銅裸奔之后,消失了很長時間,到冬天才露面。他仍然穿得很體面,望著空空的油桐樹,老半天,才如夢初醒,油桐果是寶貝,早就被車收走了。
鳳銅朝山后走去,在野生梧桐樹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雨后的空氣格外濕潤,白絮茫然紛飛,梧桐果落了滿地,樣子比鳳銅更寂寞。樹梢上有只瘦弱的鳳凰鳥,見鳳銅走近它,趕緊一聲不響地飛走了。
呆頭呆腦的鳳銅提了一串梧桐果,來“老家”討水喝。
鳳銅對我爸說,不知為什么,我近來常常夢見梧桐樹。
我爸諸葛亮一樣笑起來說,這個夢做得好!你要受人尊重了。
鳳銅不信地說,夢見梧桐樹,哪有夢見油桐樹好。
我爸說,那可不見得。梧桐樹就比油桐樹高大,梧桐木夠韌性,不吸水,可以造龍舟。
鳳銅問,那梧桐果怎么沒用呢?
鳳銅一臉焦慮,仿佛自己就是無著無落的梧桐果,只配爛在泥里,一錢不值。這個問題,我爸想得很仔細(xì),他說,梧桐果的籽粒小,沒有油,但……也有用!
鳳銅的眼睛亮了。在我爸引薦下,鳳銅將梧桐果撿來曬干,賣給南粵船民當(dāng)漁網(wǎng)的浮綱。原來梧桐果也是寶貝。打那時起,撿梧桐果賣的人多了起來。
父母被調(diào)去水鎮(zhèn)工作。趕來送行的人排滿了大路口。大卡車緩緩移動,倒車鏡里出現(xiàn)了大白的身影,只見它追著車尾飛奔而來。
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再見了,“老家”!
不遠(yuǎn)處又傳來了我熟悉的歌聲。鳳繡正挑著柴草一路唱回來,頭戴著一頂忍冬花藤編成的帽冠,走在陽光火辣的沙子路上,似悲似喜,又似無喜無悲。
從此以后,我是不是再也不能見到鳳繡了?!雖然我從未聽懂過鳳繡唱的是什么,但那一刻,光陰的魔箭仿佛一閃而逝,把我從八歲變成了十八歲,使我對鳳繡的山歌產(chǎn)生了一種“頓悟”。鳳繡唱歌,除了為自己解悶,也是為了壯膽吧?她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唱來唱去的半瘋不瘋的女人,以此去抵御世人的輕?。?!
大卡車調(diào)好頭,準(zhǔn)備駛向相反的方向,鳳繡只剩下一個孤單的難以磨滅的背影。忽然,她站住了,默默地偏轉(zhuǎn)臉來,朝我們深長地一瞥,與我們的大卡車慢慢擦肩而過。
鳳繡的“情人”出現(xiàn),那是后來的事,“階級”已經(jīng)不重要了。由于這個意外的插曲,人們又重新認(rèn)識了一次鳳繡。
鳳繡在初等師范畢業(yè),教過小學(xué),跟一個男同事談婚論嫁之際,大家庭崩敗,對方便火速跟她劃清了界線……許多年過去了,情人的官越當(dāng)越大,恰好來梧桐鎮(zhèn)“視察”,做夢也想不到會遇見鳳繡。為了表示特別的“慰問”,他差人給孤寡女人鳳繡送去了一床棉被。
鳳繡本來打算接受這床棉被。送棉被的人可能為了讓鳳繡知道棉被的意義重大,于是忍不住把高官的名字說了出來。
都幾十年了。鳳繡在冬天也只穿一條薄薄的烏布裙,早就不在乎霜雪。這床棉被,只是將鳳繡卑微的痛苦點(diǎn)燃,那是地底埋藏太久的火焰,它們熾熱得使人傷心。
鳳繡就這樣,一把火將棉被燒成灰燼,若無其事地站在牛屋門前,把自己滿是窟窿的舊棉被鋪掛在老籬笆上,捏著繡花針,用縫紉社撿來的小布頭,把被面繡得花花綠綠。
鳳繡專注得像女媧用五彩石在補(bǔ)天。
有人罵鳳繡放肆,不識趣。鳳繡是在補(bǔ)心,別人怎么會懂?鳳繡的放肆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生一世,這樣的放肆誰配有?如果鳳繡肯取巧、妥協(xié),早就不叫鳳繡了。
鳳繡是永遠(yuǎn)的孤獨(dú)。
神游嶺南,梧桐鎮(zhèn)的原自然風(fēng)景大片大片活在我的夢境中。那些年年月月成群成群的狗尾巴花還在不在?那些在夜幕下閃爍微光的大頭仔的螢火蟲還在不在?那個在命運(yùn)的重重阻力面前永不絕望的鳳繡的背影還在不在?那朵神秘的七色花,有誰找到了它嗎?
鳳繡八十一歲在養(yǎng)老院去世,筆記本上還記著幾個“壞人”的姓名。
鳳繡的歌,是唱給梧桐山聽的,是唱給她自己聽的,也是唱給我聽的吧?當(dāng)我一次次經(jīng)歷幻滅和創(chuàng)痛,就一次次聽見鳳繡對我說:飛呵,飛呵,七色花!
鳳銅去香港繼承了叔叔的遺產(chǎn),當(dāng)了掌柜,梧桐樹的好夢終于成真,但深受貶抑大半輩子的腳趾頭,還能靈活地打算盤嗎?
老九回省城教書了,據(jù)說還給大頭仔寄過煙。大頭仔劈柴、燒飯、掃大街、下糞池打撈手表……侍奉雀蘭阿媽終老后,離開了梧桐鎮(zhèn),音訊全無。
湖南婆阿姨一家早搬到了珠三角。她的眼睛生了白內(nèi)障,做起縫紉來卻毫厘不爽,仿佛一雙手長滿了眼睛。
老蔣的身世則有一些傳奇。他從小當(dāng)雇工,斗大的字不識一個。一天清早去擔(dān)水,聽說對岸在招兵,木桶朝河里一扔就潛水走了。這一去,先是在一個大人物麾下的師團(tuán)里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接著又去了抗美援朝。歸來后,卻因貪污三十斤糧票而被削職,流落梧桐鎮(zhèn)。老蔣最后在食品站復(fù)職并退休,其中我爸也幫了忙。老蔣老了,在家中的“地位”遠(yuǎn)不如從前,湖南婆阿姨懷疑他偷錢買酒喝,一家人關(guān)起門來搜身,老蔣可委屈了。
至于荒肚嘛,早出落成一個靚麗的大姑娘,苗漢混血,野貓子一樣嫵媚精靈,改了一個學(xué)名:煌英。
荒肚,還記得從前的七色花嗎?
如果為七色花取個名字,我想“詩意”最為合適。
鳳繡呢,在她有生之一刻,她有沒有找到它?
讓我們不停地、不停地尋找,好不好?
責(zé)任編輯劉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