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莽
無論世人認為王子麟多么可笑,王子麟對世人都負責如故。那天中飯后廠子里面開會,王子麟照例窩藏在一個墻角里,坐在他斜對面的是新進廠子的白玉,白玉不斷地和她身邊的青工說著小話,說到快活處就露齒一笑。王子麟的眼睛一直盯在白玉的臉上,幾乎一秒鐘也不曾離開。白玉無意中和他的目光相遇,于是就有些不高興了。誰都知道白玉是全廠最漂亮的姑娘,又在宣傳科里搞著宣傳,對外有著廠花之稱,而王子麟?yún)s是一個四十四歲的有老婆孩子的眼睛有毛病的磨刀師傅。他的眼睛右邊一只是黑的,左邊一只卻是白的,白的那只左眼基本上已經(jīng)瞎了,看上去就像眼窩里面嵌了一顆白色的圍棋子。王子麟用這樣一顆白棋子死瞪白眼地盯著人家廠花,不是有點兒不合適嗎?白玉立刻不說也不笑了,把嘴嚴肅地閉上,那意思是給王子麟提個醒兒,她這朵廠花不是那么好看的。王子麟看見白玉這樣,眼睛果然轉(zhuǎn)移了。但是白玉只一開口說笑,他就又把眼光向她射去,弄得白玉幾度沉默。不僅如此,會場中途休息一會兒,讓大家去解個手的時候,窩在墻角的王子麟一頭站了起來,居然向白玉招招手說,過來我對你說句話。
白玉的眉毛輕輕顫了幾顫,真就起身走到他的跟前,面無表情地問道,什么話?
王子麟說,你的牙齒里面卡了一根韭菜,你快把它剔出來。
白玉聽著一愣,臉立刻就紅透了,她把嘴緊緊地抿上,飛快地掃了一眼周圍的人。
王子麟又說,你中午肯定吃的是韭菜餡的包子,那東西好吃是好吃,就是愛卡牙齒,我的牙齒不好,所以我就不敢吃它。
白玉又飛快地掃了一眼周圍的人。
王子麟接著又說,你不要忽視這件事情,我老婆單位有個女孩兒,就是因為牙齒里面卡了一根韭菜,第二天就和她的男朋友吹了。
白玉突然一個轉(zhuǎn)身,向著門上貼了一個卷卷頭的洗手間跑去。
從此白玉一見王子麟就臉紅,低頭快速走開,漸漸地他們就不說話了,見面好像不認識一樣。王子麟覺得很失落,本來他還想對白玉講講,他老婆單位那個女孩兒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她的男朋友為什么突然不要她了,但是這下沒有機會講了。他不明白白玉怎么會怪他呢,她應該感謝他才對呵。
王子麟的下崗沒有白玉的責任,雖然傳說中白玉和廠長的關(guān)系有點曖昧。王子麟的下崗完全是因為他的那雙一只黑一只白的眼睛。兩只眼睛的顏色不一致沒有什么,問題是他經(jīng)常把左邊的那只白眼閉上,而把右邊的那只黑眼睜著,站在地上打槍似地瞄準廠子里的那桿大煙囪,手里還捏著一根垂直的白線繩,他把白線繩吊在睜著的那只黑眼前面,讓它和大煙囪的一側(cè)成為一條直線。白線繩的下端拴著一塊磨刀的砂輪,在空中有些晃悠,他就不時地用手去擋它一下。這樣看過之后,他往往沒頭沒腦地對人說,早晚的事。
什么早晚的事?聽的人都莫名其妙。
這東西早晚是要倒的。王子麟望著大煙囪說。
后來就有人給廠長打了個小報告,說王子麟是拿大煙囪打比方,盼著廠子早點垮掉。廠長認為分析得有理,因為王子麟的肚子里頭有點文化,長期干磨刀的活兒肯定是有想法的,怕他擾亂軍心,加上他總和別人搞不好團結(jié),差不多隔一兩天就有人來告他一狀,于是在處理第一批下崗人員時,把他頭一個給處理了。
王子麟的刀磨得又快又好,下崗后由兩個青工來接替他的工作,那兩個青工都暗暗吐舌頭。別人都以為王子麟會想不通,等著要看他鬧出一點事來,但是王子麟沒有。他聽到廠長念他的名字時只愣了一下,就把頭垂下去了。
離廠那天他用一張報紙包了一塊用舊的砂輪,塞在包里準備帶回家去作個紀念,但是走到廠門口他想了想,又把它掏出來送回了車間。他拿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看見,而他送回去的時候大家都看見了,這樣王子麟臨走又落了一個不好的名聲,他想偷塊砂輪回家磨菜刀,被門衛(wèi)抓住了,還從下崗金中罰去了三百塊錢。
下崗后的王子麟到勞務(wù)市場去過幾次,但是人家一看他是一個男人,看上去又有四五十歲,而且一只眼睛是黑的一只眼睛是白的,白的那只就像瞎了一樣,便沒有一家單位要他。最后一次有家環(huán)保公司雇環(huán)衛(wèi)工,問他愿不愿意,他說愿意,事情基本上就要辦成了,然而那人正往一個小本上登記他的名字,王子麟見他把自己的最后一個字寫成了林,就趴過去糾正說,不是樹林的林,而是麒麟的麟。那人把林字劃了換上一個靈,王子麟又糾正說,也不是機靈的靈,而是麒麟的麟。那人又把靈字劃了再換一個玲,王子麟急了說,哎呀我又不是一個女人,我是麒麟的麟,麒麟是一種傳說中的神奇的動物。
那人這下子也急了,把手里的筆往桌上一扔說,我們不要神奇的動物,我們只要掃大街的人,我看你就算了吧。
王子麟一看形勢不妙,慌忙力挽狂瀾道,剛才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么?你總不能因為不會寫我的名字而不要我了吧?
那人“竊”的一聲笑道,你這人怎么這么逗呢,我剛才是沒注意到你的眼睛,你這著急時眼睛一瞪我才看出來,原來你只有一只眼,你想你要是掃大街時那只瞎眼朝里,汽車來了還不把你軋個急死呀?
周圍來報名的人都笑起來,恨不得快些把他淘汰了,多留下一個名額,便爭著把自己的好眼湊過去,讓那人在比較中驗收。
王子麟這次離開勞務(wù)市場,就再也不想去了。
從勞務(wù)市場出來不遠有一個游樂場,場子門口分兩邊擺著一些小攤子,有賣工藝品的,也有賣小飲食的,還有一個什么也不賣,卻是收錢讓人練靶的。這個小攤子的后墻上掛著一張大白布,白布上懸滿了五彩氣球,攤子上放了一把手槍,有人過來問是怎么個打法,攤主就說,繳一塊錢打五槍,全部打光再獎五槍,不想打了就發(fā)一個獎品。獎品一般用鑰匙鏈或者紀念章一類的小玩意兒,琳瑯滿目地擺了一攤。王子麟百無聊賴,就湊過去看那人打槍。
那人繳一塊錢,一槍都沒打中,又繳一塊錢,又一槍都沒打中,嘴里說聲“我操”,扔下手槍快快走了。王子麟覺得好笑,就咧嘴笑了一下。
攤主見狀就問王子麟說,也想玩兒幾槍?
王子麟拿起那只手槍,反來復去地看,又用手把槍頭上的準星掰了掰。攤主見他掰手槍的準星,臉上立刻就變了顏色說,想玩兒你就繳錢,不玩兒就走人。
王子麟從兜里摸哇摸的,摸出兩張五角的錢說,試試看吧。
攤主收了錢,發(fā)給他五粒子彈,王子麟舉槍在手,推彈上膛,閉上左邊的那只白眼,用右邊的那只黑眼從準星里瞄住白布上的氣球,叭的一槍打炸一只紅的,叭的一槍又打炸一只綠的,接著又是三槍打炸了剩下的黃藍桔三只氣球,然后放下手槍,笑笑地望著攤主。
攤主也笑,但是臉上的笑沒他自然,指著攤上的鑰匙鏈和紀念章問他道,你要哪種獎品?
王子麟說,再來五槍吧。
攤主就只好又給了他五粒子彈。只聽得五聲槍響,王子麟又一連打炸了他的五只氣球。王子麟還要再打五槍,攤主心都疼了,火速搖手說,不讓你打了,再打你會把我的氣球全部打
光,你快拿了獎品走吧,我破例獎你兩個。他給王子麟拿了一個鑰匙鏈,又拿了一個紀念章,把手往前揮著,走吧走吧,你快走吧。
王子麟笑一笑,只收了他一個鑰匙鏈,沒要他的紀念章。
攤主覺得今天吃了虧,心里不能平衡,看他走了以后,就對一個新來打槍的游客說,剛才這個人百發(fā)百中是有原因的,你沒看他一只眼睛是黑的一只眼睛是白的,他其實是個獨眼龍。俗話說得好,一只眼會打槍,打只麻雀止心慌。所以他是神槍手。
誰知王子麟眼睛不好,耳朵卻靈,在三米以外就聽到了這句話,他忽的一頭又折回來,走到這個小攤前說,你這么說就不是事實了,明明是你的手槍準星是歪的,讓我給你掰了一下,要不然我還不是白送你一塊錢?
說這話的時候,新來打槍的游客已經(jīng)打到第三只氣球了,攤主的臉上一紅一白,只怕他的話被人聽見,悄悄對他作一個揖,小了聲說,剛才和這人說了一句笑話呢,大哥別怪!
王子麟聽他道了歉,就轉(zhuǎn)身走了。
王子麟回家在門口轉(zhuǎn)了兩天,第三天從廢品站買回一只汽油桶,他在汽油桶的屁股上挖了一個洞,桶內(nèi)筑上泥巴,只留出大暖瓶粗一個圓孔,用一根細鋼筋繞了個護窗樣的欄桿,嵌在圓孔中部,使其成為一只大煤爐子,他就用這爐子賣起烤白薯來。開張的頭一天,他從早到晚賣了二十八斤烤白薯,刨去買生白薯的本錢,不算爐子和煤的間接成本,總共賺了三十六塊錢。他心里暗自欣喜,有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照這么干下去,一個月賺一千塊是不成問題的,比在廠子時的收入多了一倍。
他繼續(xù)賣烤白薯,這天下午正賣得熱火朝天,坐在旁邊的一個補皮鞋老頭突然蹲著走過來,扯一下他的褲腳說,來了。
王子麟還沒意識到老頭兒是什么意思,這時迎面走來兩個戴大蓋帽的,一直走到他的汽油桶前,一個問,有證嗎?
王子麟說,證是有一個,不知道作不作數(shù)。說著拍一拍手上的泥巴,從兜里摸出一個下崗證,遞給大蓋帽說,人家說了,可以一邊辦著一邊干著。
那人看一眼他的下崗證就不再問,另一個聳聳鼻子說,好備,來兩個烤白薯吧。王子麟就挑了兩個最大最好的,放在秤盤里稱了一下,翹翹的三斤二兩。王子麟說,算三斤吧,給六塊錢就行了。說著把兩個烤白薯從秤盤里拿出來,各自包上一片舊報紙遞到他們面前。
兩個人同時一愣,接著相互看了一眼,一個說,我來,就掏出三張兩塊的票子放在他的秤盤里,然后一人接過一個烤白薯,一路剝著皮走到補皮鞋的老頭兒那里,讓老頭兒用手搖機縫他們鞋蓋上掙脫了的線。
兩人縫好鞋蓋走了,補皮鞋的老頭兒對王子麟說,明天你得換個地方了。
王子麟問,這里生意不是很好嗎?
補皮鞋的老頭兒說,你干嗎要人家的六塊錢呢?我還專門扯了一下你的褲腳!
王子麟就明白了,悻在那里想著問題。他總覺得補皮鞋的老頭兒說得太玄,再說汽油桶做的煤爐子太重,換個地方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就寧可還在這里試試。第二天補皮鞋的老頭兒沒來,就好像有心回避昨日的預言。王子麟正賣著,昨天來過的那兩人又來了,果然一來就通知他說,你不能再在這里賣烤白薯了,再賣我們就沒收你的全部收入,并且連人帶爐子帶烤白薯都帶走。
王子麟因為已有心理準備,便不再賣,在那兩人的協(xié)助下,把煤爐子搬到一架手推車上,快怏地把它推回家去,就像那天游樂場門口那個白花兩塊錢一只氣球也沒打中的人。
王子麟申請賣烤白薯的營業(yè)執(zhí)照很久沒有批下來,天氣漸漸由冷變暖,他買來作原材料的生白薯眼看要爛,他就把它分期分批蒸了,當作飯吃,一家人吃了幾天,吃得他哽哽咽咽,老婆和女兒不停地打嗝兒。吃完之后還沒有執(zhí)照的消息,烤白薯看來是賣不成了,王子麟只好另謀生路。
在無聊的時候他的腦子里也會出現(xiàn)一些好玩兒的事情,比方那天在游樂場門口用手槍打氣球,他于是設(shè)想自己也擺那樣一個小攤子,吸引人來打槍,但是又怕被人白打了氣球又領(lǐng)獎品,賺不來錢反倒蝕本,因為他不能把槍的準星弄歪。在這樣的猶豫徘徊中,一個月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他還總想著廠子里的事情,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夢見那桿大煙囪。一天深夜,睡夢中的老婆突然被他一把扯醒,只見屋里燈火通亮,王子麟光著身子坐在床上,一白一黑兩只眼睛睜得鼓出眼眶,那只扯她的手勁大極了,急得呼哧直喘道,快走哇!你快給我走哇!
老婆見他兩眼瞪著屋頂,以為吊燈會掉下來,又以為房子要塌,嚇得要死,慌忙喊著女兒的名字,光腳就往地上跳,這時卻見王子麟恐懼的眼神漸漸變得恍惚,盯著對面的墻愣了一陣,忽地一頭倒下去,又鉆進被子里面睡著了。
女兒驚惶地跑來問她媽媽,出什么事啦?
王子麟的老婆此時方才明白,氣得瞪著他說,你爸他發(fā)癔癥,沒事了!
后半個夜晚老婆基本上沒有睡成,天亮以后爬下床來,把昨夜的事說給王子麟聽,王子麟愣怔了很久才說,是嗎?
老婆用手一點一點地指著他的那只好眼說,我警告你,不許你再嚇我們母女兩個了!但是這事是不能警告的,第二天睡到半夜,王子麟又開始了,幾乎和昨夜一模一樣。老婆這次被他扯醒之后,只把懵懂的眼睛使勁擠眨了幾下,就立刻向他一掌推去,王子麟發(fā)起怒來,瞪著黑白二眼大聲喊道,你為什么打人?我要你走你為什么打人?喊著喊著眼神就變得恍惚,過一會兒又倒下去睡著了。
老婆被他折磨得快不行了,她一夜一夜地剛剛睡著就被他扯醒,然后聽他大喊一氣重又睡去。天亮以后她再一次警告他,他依然愣怔很久才說,是嗎?王子麟的老婆記得王子麟過去是沒有這個毛病的,完全是下崗把他弄成了這個樣子,因此她恨王子麟,也恨下崗。她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度過,白天白天沒有事做,晚上晚上沒有覺睡。
王子麟一天比一天瘦,由于夜里驚慌恐懼,大叫大嚷,白天他就精神疲憊,恍恍惚惚。一個雙休日里,老婆下決心帶他去了一次醫(yī)院,醫(yī)生聽完她的描述,給王子麟做了幾個試驗過后,證明目前還不是精神分裂癥。
這是神經(jīng)高度緊張引起的,醫(yī)生誘導著他,你好好地回憶一下,你是不是一直擔心會發(fā)生一件什么可怕的事情?
王子麟回憶了一下說,是的,我總想著廠子里的那桿大煙囪就要倒了。
醫(yī)生說這個病最好的醫(yī)生不是醫(yī)生,而是自己,建議他試著調(diào)整一下思維方式,多想一些輕松快樂的事情,最后給他開了幾瓶安神醒腦的中成藥,讓他先服服看。
王子麟聽說自己不是精神病,身體就好了一半,接過處方去藥房劃了個價,一看要一百多塊,他就不再去繳錢取藥了。按規(guī)定下了崗的人員醫(yī)藥費還可以在廠子里報銷百分之多少,可是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到廠子里去了。
王子麟遵照醫(yī)生的說法,試著去想輕松快樂的事情,他想輕松快樂的事情只有那次在游樂場門口用手槍打氣球,是他英明洞察,一舉看破了攤主在手槍準星上玩兒的把戲,把那里扳了幾下,就彈無虛發(fā)。十槍十中,一塊錢打炸十
只氣球又掙得一只鑰匙鏈,臨走還得了一句“大哥別怪”。想到這里他簡直快要笑了。
然而再想下去,他就又想起在勞務(wù)市場八次沒人理他,最后一次好在有人答應登上他的名字,不料卻把那個“麟”字一連寫錯三個,并因此使他到手的工作又出現(xiàn)變化。接著又想起賣烤白薯,他只烤了兩天半就被人家趕走了,害他白花八十塊錢買下一只汽油桶,全家吃了幾天蒸白薯也沒吃完,到底還糟踏了二十多斤。由此他自然又想起申辦賣烤白薯的執(zhí)照,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王子麟輕松快樂不成了,他嘆了一口氣。
當天深夜他又把老婆從夢中喊了起來。
老婆已被他折磨得精疲力盡,痛苦不堪。王子麟的下崗在經(jīng)濟上帶給她的壓力,本來她已快承受不住,現(xiàn)在又在精神上對她進行這樣殘酷的打擊,她實在是有些忍無可忍。在一天夜里再一次被王子麟喊起來后,她終于一掌把他打醒,并且憤然提出,明天她就帶著女兒回娘家去住。
王子麟想了又想,默默無言,第二天一早他對老婆說,你要上班,女兒要上學,只有我是一個閑人,還是我走吧,就當是我們和和氣氣地離了個婚。說完這話,王子麟開柜拿了幾件衣服,就出門走了。
他走在街上,每一步都想著今后的口子,一只好眼滿世界地張望,希望眼前出現(xiàn)一條生路。他耐心地觀察沿路水泥電線桿上貼著的紙條,但它們多半是求租房屋和尋找親人,以及包治陽萎一類的內(nèi)容,與雇工毫無關(guān)系。這時他突然記起,那天從醫(yī)院看病出來,醫(yī)院門口貼著一張廣告,上面說住院部需雇一名夜間勤雜工,性別要男,年齡不限,工作是燒鍋爐,時間是從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當時他和老婆都為這張廣告喜了一跳,但又一想,凌晨兩點其實就是半夜三更,下了夜班他怎么能夠回家呢?而現(xiàn)在他已沒有家了,他可以索性就在鍋爐房里待到天亮,白天再找個地方睡它一覺,因此這個勤雜工真是非他莫屬。
王子麟信心百倍,趕到那家醫(yī)院的住院部一打聽,果然這份工作還給他留著,他立刻登記報名,當天晚上八點就走馬上任。醫(yī)院是管醫(yī)治眼睛的,卻沒有在乎他的眼睛,這一點比勞務(wù)市場好。
王子麟在醫(yī)院燒了一周鍋爐,第八天下午去接班的時候,他在走廊上看到一位年輕姑娘,身穿一套白色住院服,右邊的胳肢窩里夾著一支木拐,從女衛(wèi)生間里一傾一傾地出來。那姑娘遠看很像廠子里宣傳科的白玉,他就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不料等那姑娘走到近前,竟真的是白玉。王子麟一下子呆住了。
與此同時白玉也認出了他,嘴里驚叫一聲道,王子麟你在這里做什么?
王子麟說,我給醫(yī)院燒鍋爐啊,又問她,你的腿是怎么了?
白玉緊緊地盯著他的臉,很久沒有言語,后來才小了聲說,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廠子里那桿大煙囪倒了,死了三個傷了七個,那天我隨張科長剛回廠子,砸下來的水泥磚有一片正好飛在我的腿上,算我這輩子命不好,被它碰上了。白玉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后就變成了哭。
王子麟一聽廠子里的那桿大煙囪果然倒了,兩只眼睛立刻瞪得滾圓,一黑一白鼓出眼眶外面,接著臉上的肌肉就開始一下一下地抽動,那模樣好像抽筋。這樣瞪著眼抽了一陣,他問白玉說,是哪一天的事?
白玉哭著說,就是上一個月。
王子麟略一推算,正是他每夜夢見煙囪倒下來的那段日子,頓時就傻了一般,身子搖晃起來,即將要倒的樣子。
白玉說,幸虧你走了,你要在廠子里說不定也碰上了,這都是命啊。說著又哭起來。
王子麟喉嚨里吭吭地響著,似乎想答話又答不上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咳下嗓子,小聲問白玉說,你現(xiàn)在談了朋友沒有?
白玉抬起淚臉,哽咽地說,我成這樣子了,誰還跟我談呵?
王子麟嗓子里剛才存了一句話,正要說我讓我老婆給你介紹一個好的吧,卻猛地想起他的老婆已經(jīng)和他離婚了,話就這么一下子卡在了喉嚨里面。又過了一會兒,他總算找到一句話說,你會好的,你還是一朵廠花,只是談朋友不可太心高。
白玉嘴里嗯嗯地應著,覺得心情好多了,這時她忽然想起什么,問王子麟說,王師傅,最近我才知道一件事情,你的那只眼睛是加夜班磨刀時,砂輪上的鐵碴打壞的嗎?
王子麟問,你聽誰說?
白玉說,我在廣播室的一堆舊稿子里無意中看到的,可是翻看廣播記錄,那篇稿子卻忘了播。
王子麟說,眼睛瞎了,它能給我播好嗎?要是能播好,我就要它一天到晚地播,它不播我也要它播。
白玉聽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就無言了。
鍋爐房里有人喊著交班,傷員房里也有人喊著查號,這一老一少兩個殘疾人發(fā)覺已在走廊里站得太久,就默默地對望一眼,然后分別回到自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