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雪豹是教大學中國音樂的講師,過了春節(jié)一上課就覺得郁悶。他上網查了查,又跑到書店買了一本書,知道自己可能得了憂郁癥。因為癥狀都具備了,因為他想死。雪豹是最怕死的男人,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因為出車禍死了。他知道后在班上大哭,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為班主任,因為班主任最喜歡他。回家他告訴母親,他不能死,他能不能活到一百歲以后,最好在一個早晨到來,他就死了,一點痛苦都沒有。母親告訴他,不可能,咱家的人沒有活過六十歲的。果然,母親在五十九歲那年心臟病發(fā)作去世。父親活到六十歲,在他大壽的時候喝酒喝多了,跟鄰桌的一個人發(fā)生口角,人家一推他,父親倒地的時候被桌角磕在太陽穴上,死了。雪豹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而這年他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人了。
本來春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萬物復蘇?;ㄩL出來了,草也綠了,正是最有顏色和層次的時候。雪豹這時候是應該興奮的,他能看到女孩子的腿,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對女孩子的腿感興趣。可他就愛看,喜歡那種光滑細膩的感覺。有次他講完課,一個女學生留下來問他有關瞎子阿炳的感情經歷,他看見了一位女學生的漂亮長腿,因為女孩子坐在課桌上,兩條腿就這么晃蕩著,晃蕩得他的心都暈了,他甚至想去撫摸。于是他張口問,能不能再近距離的看看你的腿。女學生笑了,說我這么坐就是想讓你看,說著就把腿抬起來。雪豹紅著臉走了,他知道自己起碼是老師,這么做就是褻瀆父親。父親是個小學老師,雪豹到大學當老師那年,父親告訴他,無論如何不能跟女學生發(fā)生任何感情糾葛,如果發(fā)生了就意味你將在床上躺上十幾年,不能死也活不了??僧斞┍矚g的春天來了,雪豹卻覺不出亢奮。他覺得一切顏色都是黑白的。后來他在網上查出來,如果你看不到五顏六色的東西,就說明你抑郁了。雪豹恐懼抑郁,父親就是抑郁而與鄰桌發(fā)生口角,父親當時說要吵架,最好吵架后讓別人狠揍一頓,最好能一拳把他打死就好了。因為要是自殺死了,會給雪豹留下陰影。父親的抑郁是過于思念母親,他覺得雪豹母親一去世,再活著就全然沒意思了。因為很多話是說給她的,很多事是做給她的,很多歡笑是留給她的,一旦雪豹的母親死了,他就等于行尸走肉。雪豹在書里看到一種理論,抑郁是能遺傳的。他本不想看到這段話,可偏偏他看到了,而且看到了就狠狠地嵌在腦子里,怎么努力抹也抹不掉。
居然春天沒有風,每天太陽像一個紅鍋蓋,把這個城市罩住。春天沒有風,所有女孩子的裙子都飄不起來,懶洋洋的。雪豹喜歡晾衣服的風景,所有衣服在風中飄蕩著,像是一群人在飛翔。可現(xiàn)在衣服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戳在那,像是人在上吊后垂直在那里。學校里的楊樹很多,風刮起來樹葉會響動。雪豹愛聽樹葉響動的聲音,他覺得有韻律,尤其是晚上,嘩嘩的如是海浪一起一伏。雪豹有次半夜爬起來,端著錄音機去把風刮樹葉的效果錄下來,然后他自己拉一把二胡去渲染那意境。有些女學生喜歡雪豹這種癡迷感,跟著他在樹林里到處游逛,當然是在風中。如果是黃昏,太陽還沒完全褪色的時候,風又不大不小,樹葉里的聲響又比較適中的剎那,雪豹會跳舞,女學生們也跳。這時,雪豹看女學生的腿最為愜意,因為旋轉,那一條條秀腿會在夕陽中茁壯成長??山衲甏禾鞗]有風,每天,雪豹起床都看天氣預報,那個女孩子總是笑瞇瞇地說,今天風力一二級,說得那么幸福。雪豹就會極度失望,沒有風,那還算是春天嗎。
二
春天過去了,夏天一到就下雨。
這個城市是著名的干旱地區(qū),四周都是山,城市被一望無際的山窩在里邊,就像一潭死水。到了雨季,四周的山上都是雨,唯獨城里顆粒無收。氣象局的人解釋,說山上有云就有雨,城市上空的云彩結集不起來,總也形不成下雨??蛇@個夏天怪了,老是在下雨,天天下,雨還不大,就跟雪豹母親的例假,稀稀拉拉的。母親因為例假很痛苦,說這都是你父親造成的,哪次他性起的時候都趕上自己的例假,可你父親的固執(zhí)又不能拒絕,就落下這個病根。起初雪豹不理解,后來母親一遍遍地對他說,女人該來的時候一定要來,該停的時候就一定停,這是上帝給女人的休息時間。可現(xiàn)在一來就停不下來,來了又不利落,那滋味兒是最難受的?,F(xiàn)在看這個倒霉天氣,看著雨一直這么下著,該停的時候不停,雪豹就跟母親一樣難受。他突然覺得看不到太陽是那么別扭,后來又產生了看不到月亮比看不到太陽還要寂寞的想法。本來按照教案已經講完瞎子阿炳,可雪豹突然不知不覺地又講起阿炳,講他為什么自己弄瞎了自己眼睛,為什么在眼瞎后才創(chuàng)作的《二泉映月》,寫了一個盲人對月亮圓與缺的解讀。本來他講完了,沒過一個禮拜,由于雨還在下,雪豹又開始下意識講。那個用長腿撩撥他的女學生站起來對他講,你已經講三遍了,我們都能背誦了。
不久后,雪豹拎來一把二胡,給學生們拉,把學生們拉哭了。學生們剪了一個月亮掛在教室里,月亮圓圓的像是一張死人的臉。雪豹不敢再講月亮了,他知道再講下去系主任會找他。現(xiàn)在講師的位置很緊,競爭很激烈,他現(xiàn)在的境遇岌岌可危,有好幾個待崗的老師盯著他。系主任一直倡導泥鰍學說,說在船上魚倉里放上一條活泥鰍,就能把那些剛打撈上的魚帶活,因為魚與泥鰍之間不斷地爭斗。雪豹問一個教心理學的老師張興國,說究竟誰是泥鰍呀。張興國打著哈哈說,你就是,因為你最接近下崗的邊緣,都得跟你斗,都憋著讓你待崗,那幾條半死不活的魚好蹦上來。
以前的晚上,雪豹總是出去逛街。他不想自己一個人呆在家里,他覺得家里就是一個地堡,自己好像一只蟈蟈被關在罐子里。雪豹出去逛街很簡單,就是黃昏到最近的洪山上的觀景臺一坐,等著鳥瞰萬家燈火的城市,憋囚一天的心情能釋放出一些。雪豹喜歡看街道上無數(shù)車輛流動的感覺,像是一條河。他還喜歡看四周山上的云,云在飄動,然后讓夕陽盡情地渲染,什么顏色都有,他就看著云卷云舒,心里也隨著一起一伏。他有時愛約張興國去,因為張興國總能給他說點什么??杉s張興國是需要代價的,那就是回來以后要去一個固定的小酒館喝高度燒酒。張興國嗜酒,他每天都離不開酒,沒有酒就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沒有酒就心慌意亂,仿佛丟了什么重要東西,而雪豹恰恰滴酒不沾。于是哪次都是雪豹干看著張興國喝,張興國喝痛快了才能站起來走??蓮埮d國要是喝痛快了,必須要到酒館附近小攤上買幾只燒豬腳。雪豹就得屁顛顛跑去給他買,而且必須是那個叫奈奈的女孩燒的。雪豹好多次不想約張興國了,可一旦走出家門,他身不由己的就給張興國打手機。后來,張興國在喝酒喝美了的時候,喜滋滋告訴他,從心理學講你是受我虐待的,我是虐待你的。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天天下雨,雪豹出不去了,只能在家里繼續(xù)憋囚。他回家常常是先打開音響,總聽著就是那幾段,其中簫和古琴演奏的居多。雪豹認為簫是魂,古琴是膽。簫能讓人傾訴,古琴能叫
人心靜。雪豹不太愛看電視,看也是做門面,他該干什么還干什么。下雨前他能看書,他往往坐在窗戶前,因為透過窗戶能看見洪山的山貌。洪山很像女人的乳房,那乳頭就是觀景臺。他說給張興國聽,張興國說他有窺視病,而且是窺視女人的。雪豹不理會他,在他眼里洪山的乳房很飽滿,他常想起前妻泠泠。泠泠的乳房就跟洪山一樣,總是翹翹的,而且乳頭很紅潤,像是一顆櫻桃。泠泠是教舞蹈的,跟他一個系,后來主動去新疆喀什支教。走的時候說好三年,但三年后就沒有回來,跟一個塔吉克族的小伙子好上了。泠泠回來辦離婚手續(xù)的那天是個響晴薄日,手續(xù)辦得很快,民政局一個老大姐給了兩個人離婚證,問你們從今天起就不是合法夫妻了,痛苦嗎。泠泠說痛苦,雪豹說無所謂。老大姐笑了,說,我早看出來了,是男的痛苦,女的無所謂。
那天整理泠泠的東西,足足有三大箱。雪豹感覺所有的東西都被掏空了,家里像是被遺棄的倉庫。他覺得心臟以及脾肝肺也隨之被摘走,覺得呼吸都沒有了。晚上,泠泠給他包的餛飩,是魚肉餡的,他以前最愛吃的。結果他一口也沒吃,就喝了一碗湯。他覺得胃口被摘走了,連湯都是苦澀的。泠泠一邊刷碗一邊隨便地問,你不說兩句,比如為什么喜歡上那個塔吉克小伙子。雪豹說,我還不知道你,你是個腦袋里邊很少有框框的女人,你就不想固定生活,決定你這一切的是你愿意感性生活。泠泠用刷碗的滑膩膩手拍了拍雪豹臉頰,親昵地說,我喜歡你的夸獎。雪豹說,你就給我跳舞吧。
雪豹在地毯上坐著,看著泠泠起身。泠泠來了興致,先去端杯咖啡遞給雪豹。然后,她也盤腿坐在地毯上,說以前你總讓我給你跳舞,你拉二胡。今天我給你跳一段離別舞蹈,讓你一輩子想我。說著泠泠脫光了所有衣服,把那長發(fā)散在身后,結實的乳房如初綻的花蕾挺挺的,翹著一種女人的驕傲。淺紅色的乳暈像一滴鮮血撒在白紙上,泛出一層光彩。泠泠那一條修長的腿,許是天生的鍛造,洋溢著雕塑感,讓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去撫摸。朦朧中,泠泠起身,即興地翩翩起舞,腰身搖擺著,似推倒了一棵秋樹,抖落了滿地的殘葉,泠泠把雪豹引進一個如歌如畫的美妙境界。雪豹入迷地欣賞著泠泠的舞蹈,也沉浸在泠泠的裸體氛圍里。美的藝術以及女人裸體的震撼,使他重新檢討自己為什么會讓泠泠離開自己,而拱手讓給了那個不曾見面的塔吉克小伙子。雪豹好一會而不能抑制再次涌起的沖動,他想跟泠泠做最后一次愛。他品了一口咖啡,鎮(zhèn)定著自己。好在屋里光線灰暗,泠泠不太容易發(fā)現(xiàn)他的窘態(tài)。泠泠拒絕了,說我不能再和你再做愛了,因為我屬于那個塔吉克小伙子。當把三大箱子東西裝上汽車的時候,雪豹還是憋不住問泠泠,我哪點讓你非離開我。泠泠率直地說,我喜歡有激情的男人,你心事太重,你軟得沒有骨架。你做愛的時候都不能騎在我身上,像一個騎士揮舞著鞭子狠狠抽打我,你都靦腆得像個英國紳士了。汽車遠去了,雪豹覺得自己呆如木偶,怎么連擁抱一下泠泠的動作都沒有,其實他早就醞釀了這個意圖。
三
雨終于停了,但云彩依舊壓得很低,顏色顯得濃重。
雪豹像一個被釋放的囚犯從家里興奮地沖出來,他打車去了洪山,途中給張興國打了電話,告訴他不必去洪山了,在小酒館等我就是了。張興國反復說要吃燒豬腳,雪豹說我會去買。在洪山觀景臺居然有很多人,后來雪豹知道了今天是七月七,來的都是情侶,不少放肆的男女一直在親吻,發(fā)出咂咂的聲音。他還是在老地方,這時他覺得云層壓著他,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倒看見一個留長發(fā)的小伙子把手伸進女孩子的上衣,女孩子在呻吟。雪豹的血在沸騰,下身在挺拔。想想,已經有一年沒有做愛了,最后那次是跟張興國喝酒后跑到歌廳,許是泠泠剛和他分手,雪豹破例喝了酒。張興國愛唱歌,盡管他五音不全。張興國的理論是唱歌是通過喉嚨發(fā)泄郁悶的最佳方式,它能讓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張興國喊來了兩個女孩子陪著唱,雪豹暈暈乎乎,就覺得有個女孩子眼熟。張興國沒唱完就摟著其中一個女孩子滾在沙發(fā)上。盡管雪豹的神智不清楚了,但很看不慣張興國這套,他覺得當老師的就應該為人師表。他自己在大聲唱,唱的都是不會唱的歌,反正他自己唱自己的。唱的都是古曲之類,什么高山流水長,怒發(fā)三千丈。唱著唱著,另一個女孩子就抓住了雪豹的手。雪豹的手突然在痙攣,可嗓音依舊有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勢。真正崩潰的是那女孩子領著他的手跳舞,身子柔柔的挺挺的,雪豹覺得以前與這個女孩子很熟,在哪見過全然忘掉了。他觸摸到了女孩子的腰,跟泠泠一樣。他覺得實在不能唱了,喉嚨干干的如烈火在燃燒。女孩子把頭靠在雪豹的懷里,雪豹想起了泠泠。他神差鬼使地問,能不能看看你的乳房?女孩子不樂意,但雪豹依舊重復這句話,女孩子只得慢慢把上衣解開。雪豹的眼睛蒙了,他覺得自己走進春天的花園,萬花爛漫,桃花盛開,牡丹綻放。接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當一瀉千里的時候,他看見女孩子眼淚汪汪,狠狠丟下一句話,我不是你想像那樣的女孩子,你不應該這么對待我。
下山了,雪豹覺得沒有風真難受,渾身濕漉漉的。出租司機要開空調,被雪豹攔住了說不用。天很熱的時候,雪豹從不開空調,換句話雖然空調是供冷熱風的,但他只在冬天開熱風。張興國對他的舉動很憤然,說你不開空調是典型的自閉心理。雪豹覺得空調出來的風是人工的,不是自然的,他無法接受。張興國說風本身就是制造出來的,你渴望風就是渴望交流。風就是交流出來的產物,空調不過是讓人加工了一下。雪豹依舊不理會,很熱的時候他靠洗澡。他甚至在床頭放把扇子,睡不著就扇扇。張興國說他應該去出家,他不配享受現(xiàn)在的物質生活。到了小酒館,他看見張興國坐在靠窗戶的地方已經自飲自斟了。張興國說你快去買燒豬腳,現(xiàn)在那里在排隊。雪豹像一個仆人轉身就走,張興國狡黠地說,你認識那個賣豬腳的。雪豹不懂,當他走到小攤前才看清楚,原先那個熟悉的老大爺不在了,換的是一個很清秀的女孩兒,長得像泠泠那般模樣。他以前見過,因為偶爾這個女孩子也出來賣過燒豬腳。雪豹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女孩兒看著他,轉過臉也不答話。有人走過來喊著女孩兒的名字叫奈奈。雪豹笑了,因為聽著像奶奶。他隨口說了一句玩笑,女孩兒挖他一眼,那臉粉紅粉紅的如牡丹。
已經有人排隊,雪豹在后邊排著。這時候突然云彩之間露出一條縫隙,瀉下來一縷難得的陽光。雪豹看出來奈奈究竟是誰了,他想起那次歌廳就很不好意思,有些想走卻又拔不動腿。前邊排隊的大嫂對雪豹說,奈奈的手藝是跟她父親學的,那豬腳燒得爛,煮得香,顏色鮮,連骨頭都是酥酥的。奈奈每天就只燒一百個,多一個不做,每天顧客都排隊。雪豹對大嫂說,奈奈的父親怎么不出來了。大嫂說不知道,反正燒豬腳好吃就得了。該輪到雪豹買了,奈奈遞給雪豹一個燒豬腳,說小哥你嘗嘗。雪豹打量著奈奈說,那次我見過你。奈奈不高興,說我沒見過你,那是
你自己瞎想的。雪豹覺得自己太過分,羞澀地接過燒豬腳,他看到奈奈的手很瘦,青筋在跳動,很有骨感,指甲也很干凈,沒有涂什么顏色。雪豹吮到一股香味兒,躥鼻子的那種。奈奈不耐煩地說,快走吧,后頭還有人排隊呢。雪豹舔臉說,我以后總買你的行嗎。奈奈沒說話,雪豹用紙包好走了。走了幾步,他想回頭再看看奈奈月光般的臉,結果還是忍住了。
回到小酒館,雪豹把燒豬腳給了張興國,說為你小子買的,好吃極了。張興國吃著笑了,說香,真香。雪豹也笑了,他看見張興國的額頭在舒展。雪豹的腦子很亂,因為窗外又下雨了,雨敲打著玻璃窗,然后順著玻璃流淚。他對張興國說,我父母都不在了,泠泠又離開我。我就是那冬天的樹,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就剩下我這個孤獨的樹。張興國啃完了燒豬腳,說知道荷蘭的阿姆斯特丹為什么患抑郁癥的人多嗎,因為地處北極附近,那里的冬天看不到太陽。雪豹說下雨,不說太陽。張興國說知道南方梅雨天吵架的人多嗎,離婚率這時最多,因為下雨久了人就煩躁。褥子必須曬,曬什么,曬太陽。褥子都曬太陽,何況咱們人呢。雪豹也喝了一口酒,嗆嗆的,但血液在加快。張興國說,你父母的房子能不能借我用半年。雪豹問干什么。張興國說女朋友懷孕了,必須要結婚,可沒有房子。雪豹說,我那房子正在租,一個月七八百呢。張興國問,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吧。雪豹沒說話,張興國說,我給你錢,不白用。雪豹問多少。張興國對雪豹的問話很反感,咬咬牙說,半年四千吧,這已經很不少了。
兩個人走出小酒館,雨密集了。雨打在地面上一蹦一蹦的,像是一群驚魂未定的小兔子。雪豹看到小攤支起了一個大紅傘,橢圓型的如火炬。已經沒有人排隊了,奈奈站在那看著雨怔怔發(fā)呆。雪豹饒有興趣地問張興國,你怎么認識奈奈的。張興國問誰。雪豹指了指奈奈。張興國笑了,說我不知道她叫奈奈,我的女友跟她是好姐妹。雪豹驚訝地問,就是那天在沙發(fā)上滾的?張興國不滿地說,你瞪那么大眼睛想吃了我。雪豹不掩飾地問,我看著怎么跟雞一樣。張興國虎著臉,說你要不是我哥們,我早大嘴巴扇你小子了。雪豹喊著,咱們是老師。張興國打個酒嗝,說,老師算什么,早就被社會從殿堂上拽下來,沒人供了。
在家看電視覺得又沒意思,雪豹走到陽臺,本想能沐浴點夜風,可外邊悶熱,樹葉動都不動。雪豹看街道已經沒有行人了,都是急匆匆來往的車。長期的下雨,已經把城市弄寂寞了。對雨后依然沒有風,雪豹很生氣。一般都是雨帶著風過來,可風為什么就這么金貴,遲遲不肯過來。雪豹去洗澡,洗澡的時候驀然想起了奈奈。他仔細回憶著那次的交媾,確實很快,他在幻想中扒下奈奈的裙子,奈奈使勁拽著不讓扒。然后他就迅速動作,記得奈奈咬過他,咬著他的手指。當雪豹一瀉千里完了的時候,奈奈已經不見蹤影。張興國那時還在懵懂中,雪豹已經踉蹌地走出歌廳。這時,雪豹想得那么清晰,好像在看電影。電話響了,是泠泠從喀什打來的,說是要借錢出一本畫冊,說那個塔吉克小伙子一口氣拍了四百多張照片,很棒很棒的。雪豹問得多少錢。泠泠說得起碼借十萬。雪豹問借多久。泠泠不高興地說,你也學會討價還價了。雪豹說,這是你教我的,你是我老婆的時候,總數(shù)叨我不會買東西,然后把我的工資狠心地斂起來。泠泠發(fā)狠地問,你小子借不借吧。雪豹問,這么多錢你怎么還?泠泠回答,那是我的事。雪豹悻悻地說,什么照片能讓你這么不惜血本。泠泠炫耀地說,他拍的每張照片都讓我激動萬分,都是男人的視野。雪豹很不愿意聽這些話,他覺得泠泠壓根就不知道什么叫男人,以為有肌肉的就是男人。泠泠在那邊說,你父母的房子是我?guī)托∽幽阕獾?,一個月七八百塊。現(xiàn)在已經四年了,你手里有多少錢我知道。還有現(xiàn)在的房價跟著火一樣躥上來了,起碼是一千元以上了,你父母給你留的又是洪山腳下風景區(qū)的好房子。雪豹說,我只借五萬。泠泠說,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什么人都可以變,唯獨你不能。雪豹問為什么,泠泠說,因為你是個好人。
四
一到學院,雪豹就被系主任喊去,說要聽你的課。雪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經到了,說聽我什么課?系主任說,你自己定,就是一個課時。雪豹問都誰來。系主任說,院領導和教研室的人。雪豹再問就聽我一個?系主任又說了兩個人名字,雪豹算算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雪豹不耐煩了,說到底殺幾個?系主任笑了,說你就那么想被殺。雪豹走進課堂見學生都齊刷刷地站起來,他很詫異,因為從來他進來學生都是懶散狀態(tài),他需要連續(xù)喊好幾聲安靜才能聽到自己的聲音。雪豹問怎么回事?那個撩撥雪豹的女生說,我們喜歡你,你不能走。雪豹說誰走了。大家回答,你。雪豹的眼圈紅了,他教學生的方式比較特別,他花了一年的時間重點教學生一種思路,就是無論做什么都不要盲從,不盲目從眾,也不要盲目逆反,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為什么選擇這種方式,想清楚了日后才不會后悔。雪豹簡單講了這次頭頭腦腦聽課不重要,自己今后講課不講課也不重要,關鍵是這堂課要讓學生們知道一個道理,為此他準備再講一次阿炳。
中午吃飯的時候,雪豹走進食堂看到張興國喊他。雪豹走過去,張興國說,你有可能被留下,但你必須得低頭。雪豹說,我腦袋也沒抬起來呀。張興國說,你先去系主任那討教如何通過的秘訣。雪豹沒吃幾口飯就覺得身上冷。抬起頭看見是頭頂?shù)娘L扇,風扇已經很老很老了,轉動起來像老鼠叫一樣,讓雞皮疙瘩漲起一片。他捧著碗躲到旁邊桌上,張興國跟過來說,你借我房子的事怎么樣了,別那么吝嗇,我給你錢。雪豹一本正經地說,你要跟你那女友結婚,我就借。張興國嘎嘎笑著,說什么年代了,結什么婚呀,結婚有什么好處。雪豹說,你不結婚借我房子干什么。張興國說,我女友不想在歌廳做了,她說要有個正式房子。雪豹晃蕩著腦袋說,那房子是我父母的,你們在那做那事不干凈呢。張興國說,現(xiàn)在什么干凈?咱們可是過命的朋友。雪豹說,我要不借呢。張興國聽罷翻臉,說那咱們以后就分道揚鑣。雪豹把筷子一摔,說,分就分。雪豹說著端著飯碗,憤然走出食堂。其實雪豹很難受,因為張興國是他最好的朋友。當泠泠與他離婚后,雪豹幾乎要從洪山上飛下來的時候,是張興國始終陪伴著他,甚至拴了一根繩子絞住了兩個人胳膊。再往前說,父親因為思念母親絕世后,雪豹把家里的大門鎖死,自己在屋子里拉二胡,拉得昏天黑地。他仰望長天,覺得所有的親人如同繁花落盡,只有自己在人世間,萬念俱灰。也是張興國,用鄰居的斧頭砸開大門,把雪豹從禁錮的房間里硬挺著抱了出來,到小酒館喝的酒。現(xiàn)在張興國要借房,卻被雪豹果斷了卻,雪豹覺得自己確實冷酷了。他回頭去尋找,見張興國在食堂正對他破口大罵著他,雪豹清楚地聽見一句粗話,是侮辱他母親的。
當雪豹下意識地走到父母那老房子時,見窗玻璃有幾塊已經破碎了。他走上昏暗的樓梯,好像看到母親站在門前在等著他。雪豹從
上小學到中學到大學,每次從學?;貋矶寄芸匆娔赣H站在門前,他懷疑母親有先知先覺。雪豹想起小時母親是怎樣撫育他。八歲那年他得了軟骨癥,是母親強迫他吃魚肝油丸,吃得雪豹一見澀膩膩的油丸就吐。母親哭著求著讓他喝,她為了鼓勵雪豹,當著他的面微笑著自己先吃下去,嚼得那么香甜。他從口袋里拿出鑰匙哆嗦著開了門,他看見父親在里邊躺著,愜意地扇著扇子。說來不喜歡空調,雪豹是受了父親的遺傳。父親喜歡母親一輩子,從結婚起就離不開雪豹的母親,不論出差走多遠都半夜回來,為的是能和老婆一個被窩。兩個人赤身裸體睡了四十年,不管是三九還是三伏。有次母親出差走了一個禮拜,雪豹父親就天天吮被窩里老婆的味道,當見老婆從外地回來父親竟然蹲在地上嗚嗚大哭。雪豹曾經問過父親,除了母親,還跟別的女人好過嗎。父親愕然地看著雪豹,說有你母親一個女人就足夠享受了,我對別的女人沒興趣。母親沒有隱瞞雪豹,說你父親幾乎天天跟我有房事,有時候我來例假也不放過。雪豹剛和泠泠結婚,雪豹宣揚過父親這種持之以恒的精神,泠泠嘲笑說,這跟豬呀狗呀的有什么區(qū)別。雪豹憤怒,有很長時間沒有理睬泠泠,泠泠冷笑,說你小子有種,我看是你堅持住還是我。終于,雪豹堅持不住了,因為泠泠常常洗澡完了以后,在雪豹面前晃來搖去,賣弄風情,雪豹終于像雪豹般撲過去。
雪豹走到房子中間,見墻上的父母合影朝他微笑著,雪豹的淚水撲面而來。他開始收拾床鋪,把柜子里的涼席抱出來,涼席是父親從湖南益陽扛回來的,是用細竹編織而成。父母鋪了十多年,從綠色逐步揉搓成了褐紅色,雪豹鋪著至今還能吮到父母身體的汗味兒。他敬畏父母的愛情,認為他這代人絕對做不出。他想起父母都很大歲數(shù)了,出門還能手拉著手散步,像一對初戀的情人。他跟泠泠結婚沒兩個月出門就一前一后,坐出租車的時候都惦記著對方付錢。
太陽落山后,洪山就由青色染變成黛色。他躺在竹席上覺得很涼爽。他認定父親就在里屋,母親就在陽臺上站著。母親死了以后,雪豹察覺出父親有自殺的傾向,曾經跟父親哭訴道,你不能這么自私,你要想著我。父親說你有泠泠,我已經沒有你母親。雪豹央求著說你能不能替我活著,父親很堅決,說我只為你母親活。有人輕聲敲門,雪豹開門,見是鄰居大娘。大娘問,你這房子賣不賣,很多人來問,價格不低呢。雪豹說不賣。大娘說,那你就接著租,為什么把人家轟跑呀,現(xiàn)在這里外兩間每月租金得上千塊呢。雪豹說不再租了。大娘是看著雪豹長大的,她漲紅了臉支吾著,說穿了吧,我是想買房子給我兒子。雪豹知道大娘有個獨生子,舍不得放走,就一直留在身邊到了不惑之年。雪豹不好說話了,小時候母親的奶不好,雪豹曾經吃過大娘半年的奶。大娘對雪豹說,我給多點,我就是想天天能看見兒子。雪豹不好再拒絕,說我再想想行嗎。大娘走了,走的時候忘記了關門,雪豹吮到了愛吃的香干炒芹菜味道。
雪豹餓了,他才想起中午沒怎么吃飯,因為他是端著飯碗走的,飯碗扔在哪了他不知道。雪豹站起來,他好像看到母親把飯菜端上來,母親知道他愛吃蝦米炒海帶,饞的時候再放點兒瘦肉。母親蒸的飯總是那么鮮美,白嫩嫩像是撒了一把把的白鹽。父親贊嘆母親蒸飯手藝,說就這么吃,任何菜不要也好吃。看著沾滿塵土的餐桌,已經有了一年多沒用了。這時他手機響了,是泠泠打來的,催問借錢的事怎么樣了。雪豹感傷地說,我在父母老房子里,我琢磨不透怎么就剩一個人了。泠泠不耐煩地說,那也是你自找的。雪豹火了,說是你喜新厭舊,怎么會我自找的,還有理說嗎。泠泠說,你要是個男人我能離開你嗎。雪豹憤怒的吼叫著,什么是男人,你說你說。泠泠說,你現(xiàn)在就不是男人。雪豹不說話了,泠泠說現(xiàn)在你那是不是沒風,像口鐵鍋蓋著,雪豹說,是怎么樣不是又怎么樣。泠泠不失時機地介紹,現(xiàn)在新疆風好大,你來新疆,我?guī)闳テ咸褱希诖筅娉悄芸吹揭黄奶卮箫L車,像是原始樹林。雪豹有興趣地問,風大到什么程度。泠泠說能把你吹跑,你會像風一樣在路上飛。雪豹說,后天我給你把錢匯去。泠泠笑了,笑聲像是銅鈴在響,清脆而入耳。
五
離開父母老屋時,雪豹習慣地到后窗看看。以前是一片莊稼地,是父親種的高粱。到秋天的時候紅色的穗子在風中飄舞,像是一裙子穿綠色服裝的孩子揮舞著紅領巾。雪豹想起小時候這座城市是有風的,他想起比他小兩年級的泠泠就愛穿裙子,總是被風吹鼓了,露出好看的兩條腿?,F(xiàn)在莊稼地早已經是一條五金商業(yè)街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流動,空氣都是重金屬的。雪豹關好了后窗,他找到一塊板子給釘死,房間更加灰暗。走出房門,看見對門的大娘還在等著他,眼巴巴的表情。雪豹說,已經考慮過了,房子不賣。大娘臉色很難看,說你寧肯把房子放爛也不賣,我知道你怕給你錢少,我賣血也不會虧待你。雪豹沒有解釋,他走下樓梯,心也在朝下墜著。大娘在他身后小聲哭泣著,后來嚎啕大哭。
走出樓房,朝左一拐是公共汽車站,雪豹腳步挪到站前。他驟然想起,在上初中三年級的時候,一天下午,忽然狂風卷著大片大片的烏云壓過來,很快像黑鍋底一般,接著大雨如注。放學的時候雨夾雜著風還沒有停。窗外黑沉沉的如黑夜一樣,雨霹靂啪啦地敲打著窗玻璃。教室里開了電燈,班主任想等雨停了再放孩子們走就繼續(xù)領孩子們唱歌??勺蟮纫膊煌S业纫膊煌?,風聲像是海嘯的動靜。班主任擔心太晚了只好放了學。學生們一齊擁向門口朝外擠,雪豹緊跟人流一出門口,被一盆盆大水潑成落水的小雞子。這時他在學校門口看見了泠泠,她的雙腳被爛泥死死地包圍粘住,跟讓河蚌咬住一樣,任憑她使出渾身力氣也拔不出來。一盆盆的雨劈頭蓋臉地倒下來,她眼巴巴地望著其他孩子們四散地跑開,而一株最弱小的幼苗任由風雨飄搖,她快哭了。雪豹跑過去站立在她前面,背對她半蹲姿勢,命令泠泠趴上來。泠泠順從地往他的背上一趴,兩臂自然而然地環(huán)抱住他的脖子,兩人的衣服濕漉漉地貼在一起。雪豹前傾著上身倒背雙手,正托住泠泠的臀部,那時他就覺得泠泠的臀部那么圓潤,手都被豐滿脹幸福了。雪豹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前行,看見了公共汽車擦身而過。雪豹對泠泠說,幫我擦一把臉,我眼睛全讓雨水糊住了。泠泠抬起停在他脖子下面的小手,像為他洗臉一樣摸去淋漓不盡的雨水。雪豹不是第一次背泠泠,游戲時不止一次的背著她,如同小馬駒似的撂著蹶子奔跑,可惟有這次令他終生難忘。
一輛公共汽車緩慢地開過來,雪豹好不容易磨上去。車上很擁擠,因為天氣太悶熱,售票員光著脊梁,大聲抱怨著沒有風的鬼天氣。雪豹在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里戳著,車廂里充滿人肉味兒,他看著車窗外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雪豹小時候夢想當公交車的售票員,當時人口還沒這么密集,公交車總是很空,乘客上車后都主動買票。售票員坐在高高的座位上面對著窗外可以悠閑地看一整天風景。當時的街景很美,街
兩旁種的都是參天的木棉花,滲透著撲鼻的香氣。雪豹覺得那是一種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其實他經常在公交車上看到路邊上學下學的泠泠,那一張?zhí)鹛鸬哪槨?/p>
車就在小酒館那停了,雪豹被一種聲音驅趕著,說該吃飯了,最好吃燒豬腳。雪豹下車就看到奈奈站在那,她前面依舊排著長隊,他吮到了不能再走的香味兒。奈奈看見他急切切地說,你朋友在小酒館里喝醉了,打了我姐妹,你該去看看。雪豹走進小酒館,看見張興國已經如爛泥,旁邊就是那個很漂亮的女人,雪豹想起那次在歌廳尷尬的場面。張興國沒有醉成這樣,以往就是話多,再厲害了就是愛唱歌,不斷地唱,唱得筋疲力盡。雪豹看見張興國的手緊緊攥著那女人的手,把女人的手攥成了雞爪子。女人在哭,眼睛腫腫的。小老板見雪豹進來如遇到救星,說你快把他弄出去吧,你聞聞我這地方還能呆下去嗎。看老主顧面上我不要他錢了。雪豹過去背對張興國半蹲姿勢,命令他趴上來。喝得一塌糊涂的張興國順從地往他的背上一趴,兩臂自然而然地環(huán)抱住他的脖子。雪豹背著張興國走出小酒館,旁邊那女人問,你背他去哪。雪豹想不起來去哪,他隨口說去洪山吧。三個人打車去了洪山,張興國的手又抓住了那女人的手,雪豹的心一動。
在洪山觀景臺,雪豹把張興國平躺著,張興國睜開眼說,我看到天了,天是黃的。雪豹沒有說話,那女人對雪豹說,怨我,是我逼他找房子,我已經為他流過三次產了,我需要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地方。張興國在喊,這個城市就沒有我們的地方。女人說,我是從青海來的,我跟奈奈擠在一個房間,奈奈的父親已經轟我很久了。女人又在哭,我的要求不過分吧。張興國喊著,你這是要把我掐死,這個城市最貴的是房子,最奢侈的是婚姻,你都想要,很過分了。女人也喊著,說你要了我的命,這不比你那些都重要嗎。太陽慢慢斜了,洪山就在傾斜中起了一點風。這時候看到一輪月,很清晰地掛在云邊。由于有了點風,云彩也可以飄蕩起來了。張興國在風中睡了,樣子很香甜,他就躺在那女人的懷里。雪豹對女人說,我餓了,我一天沒吃飯了。女人央求說,把你不用的房子借給我吧,哪怕就半年,我想有家的感覺。雪豹說,你容我想想告訴你。女人說,你是興國的好朋友,你不搭手誰搭手。
回到家,雪豹打開冰箱,意外地看到里邊躺著一個燒豬腳。
六
三天后,雪豹上課。教室是階梯那間,能坐一百人。系主任還有學校教研室的人坐在最后面。雪豹看見張興國也走進來,面無表情地倚在墻角。與他競爭的兩個老師一前一后地踱進來,手里都拎著裝備,估計是攝像機或者錄音機。學生們到得很整齊,一副乖乖的樣子讓雪豹好笑。上課鈴剛打完,不少人走進來,很快教室就坐滿了。雪豹不知道這些人是干什么來的,因為他看見三個日本一個俄羅斯圣彼得堡的留學生。雪豹開始講阿炳,他覺得阿炳好像就從教室門口走過來,他佝僂身子的妻子在前面走,用一根細竹竿牽著阿炳的手。阿炳是高個子男人,神色蒼涼而傲慢,身上背滿了各種樂器,挺直的上身痛苦地僵硬著。雪豹先是請所有人站起來,然后掛出一副阿炳的畫像,在阿炳《聽松》的音樂中默哀了一分鐘。雪豹看到系主任站起來的動作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著。雪豹沒有拿文案,講桌上也顯得空蕩蕩的。雪豹說,年輕的阿炳,給后人留下過兩句很狂的話:我是一個無師自通的大師,我是一個吃喝玩樂的精。雪豹解釋這前一句話指的是音樂,阿炳的音樂技藝雖然大部分得自于父親和那個藝人班子,但他卻拒不承認,他認為自己的一切都是無師自通,是出自于自己的天份。當然他也會去向別的樂師學習,但更多的是為了挑戰(zhàn)對方,勝過對方。也許這句狂妄的話自有幾分道理,音樂神童本來就是存在的,何況阿炳在那個環(huán)境里能夠隨心所欲的自習任何一件樂器,耳熟加上手熟,再加上天份。雪豹認為阿炳第二句話卻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阿炳闖蕩江湖當然也賺了大把的香火銀子,于是吃喝嫖賭樣樣都精通起來,無錫城里多了個浪子,出入青樓楚館,抽上了大煙,染上了梅毒,最后瞎了眼。怨不得上天的不公,只能怨他自己的輕狂,一個沒有娘的孩子,最終走上了這樣一條不歸路,怎不令人嘆息扼腕。教室里開始騷動,雪豹看見兩個競爭老師堆了很多微笑,系主任則轉過臉。雪豹把話題一轉,說如果阿炳不是敗光了廟產,瞎了一雙眼睛,流落到了街頭,還會有《二泉映月》這樣偉大的作品誕生嗎?國家不幸詩家幸,阿炳不幸卻給后人留下永遠樂章。
雪豹說到這熱血在往上涌,他說世界大師貝多芬都是如此啊,見造物弄人,一至于斯呀。有人鼓掌,是撩撥雪豹的那個女學生,隨后掌聲如潮。雪豹從講桌下從容地取出自己那把二胡,感慨地說,這桿二胡就如流浪的藝人,雖然皮包著骨卻挺直了一根脊梁。蹦緊兩條青筋,堅持生命中最本質的成分,融縱橫情感,合天籟之音。說著他活動一下手腕子,先試了試弦,嫌太低了又調高。兩根弦繃緊了,他開始演奏這首名曲,感覺到那個剛直頑強的盲藝人在向他傾吐自己坎坷一生。一首曲子拉完了,所有的音符都沒有消失,而是繼續(xù)充滿感情地在教室里跳躍著碰撞著活躍著。教研室的人像是被磁鐵吸住一樣癡呆呆地戳在那,魂已飛到爪哇國。很快,雪豹看見張興國向他必恭必敬捧過來一束鮮花,于是一束束鮮花遞送過來?;秀敝?,他好像看到父親和母親手拉著手過來,他把二胡緊緊抱在懷里,他也覺得二胡如親人般地撲進自己胸前,像是一個流浪多年的孩子看見了自己的親人,他四周的鮮花已是姹紫嫣紅。
雪豹走出教室,撩撥他那個女學生湊過來問,給你鼓掌了給我什么好處。雪豹問,你要什么。女學生眨巴眼睛說,你愛我一次吧。雪豹很詫異,說你這么說話想過嗎。女學生說想過很久,愛我就是對我的報答。雪豹不理會,女學生說,在愛我的人群里有了你,才能顯得我的存在。三個日本留學生跟過來,說很好,我們日本指揮大師小澤征爾說過,聽阿炳的音樂必須得跪著。雪豹覺得腰桿挺挺的,有個瘦瘦的日本學生笑著,說能讓我們跪著的就是中國的阿炳,可中國人給我們跪了太久了,連膝蓋骨的骨質都發(fā)生變化,致使你們中國人走路都不能太快了。雪豹舉手要扇那日本學生,三個人笑嘻嘻地走了。最后是張興國一把拽住了欲沖殺過去的雪豹,說你沒有希望了。雪豹問什么就沒希望了。張興國說,等著吧,你肯定被淘汰,那兩個人已經聯(lián)袂整治你小子了。雪豹疑惑地說,不會吧,我看見教研室的人都站起來鼓掌。張興國說,你沒看見系主任早早就退了嗎。雪豹問,難道我講的不精彩嗎。張興國說,系主任也講中國音樂史,你這么猖狂還有他的份嗎。雪豹依舊不肯信,張興國興沖沖地問,你跟胡楊說答應借房子給我了。雪豹問誰是胡楊。張興國沒好氣地說,我女友。雪豹看著張興國那雙渴望的眼睛又想起鄰居大娘的表情,他覺得為難,他實在不想離開父母那間住了多年的老屋,那里會是他鳳凰涅槃的圣殿,是他憑吊亡靈的地方。雪豹說不出口,張興國氣惱地問,你
到底借不借。雪豹搖了搖頭,張興國說,知道胡楊說我們這地方什么,說地方破可以改變,人破就沒救了。說完,他推開雪豹走了。雪豹喊,你去哪?張興國說去喝酒,只有酒不背叛他,凡是人都會給他帶來傷害。
給泠泠的錢匯走了,泠泠就沒了電話。
在雪豹跟泠泠籌備結婚的時候,原來初中的班主任悄悄告訴他,泠泠曾經與別人流過產,你能不能承受。雪豹倒吸一口氣,他問跟誰。班主任沒說,雪豹覺得渾身冰涼。他曾經多少次問過泠泠,你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你得告訴我以前。泠泠說沒有,說得斬釘截鐵。晚上他跟母親說起這事,母親問他怎么辦。雪豹覺得雖然泠泠對他傷口不深,但烙在他心里很是疼痛。母親告訴他,泠泠來電話,說她愿意當你的妻子,她如果喜歡上另一個男朋友也會離開你的。雪豹懵了,母親拍著他的腦袋說,知道了吧,女人就是這樣,我跟你父親結婚后也喜歡上一個男人,是你父親挽救了我。你對女人越好,女人對你就傷害越深。你越不理睬女人,女人就上桿子追求你。女人的眼是個無底的洞,怎么也填不滿。女人的心就像浮萍,哪深朝哪飄。雪豹對母親說,你是女人,你難道也這樣?母親說對,我也曾這樣過。雪豹沒話了。
晚上他見到泠泠總覺得不舒服,泠泠敏感地問他怎么了?雪豹說你會離開我嗎。泠泠搖頭,說一輩子跟著你。結婚后,泠泠一直沒有懷孕,于是雪豹偷偷到醫(yī)院檢查,大夫說你沒事,你的精子很旺盛。于是雪豹就玩命和泠泠做愛,但就是不見結果。還是張興國從他舅舅那討來中藥方,說吃了這個保準懷孕。天天泠泠幫助雪豹熬中藥,熬得泠泠惡心,于是雪豹自己熬。半罐子的黃藥湯,喝到嘴里苦得舌頭都澀澀的。泠泠在旁邊看著,雪豹喝完了由泠泠檢查,看喝凈沒喝凈,然后給他嚼一塊奶油巧克力。半年過后,泠泠的肚子依然扁扁的。后來還是雪豹母親過來給泠泠洗衣服時發(fā)現(xiàn),泠泠的小口袋里裝著避孕藥。母親告訴了雪豹,雪豹不相信,說泠泠不會欺騙我。母親說,我是你,母親,我欺騙你嗎。雪豹晚上喝完了中藥湯后沒有吃奶油巧克力,問泠泠,你會欺騙我嗎?泠泠說,為什么欺騙你。雪豹猛地從泠泠的小口袋里翻出了避孕藥,泠泠很平靜,說是給女同事準備的。雪豹有些相信,因為他看見泠泠的表情太沉著了,就問哪個女同事。泠泠隨口說出是誰誰,恰巧這個人雪豹知道底細,于是他猶豫了片刻裝做委屈了泠泠。晚上,泠泠按慣例與雪豹做愛,那么投A,嘶喊的聲音撕心裂肺,導致雪豹覺得不能懷疑泠泠了。轉天,雪豹給那誰誰打了電話,誰誰說太可笑,滑稽了,我為什么要你老婆給我準備避孕藥。
泠泠去新疆的時候,雪豹的母親還在。母親對雪豹告誡,泠泠不會回來了。雪豹說不可能的,泠泠受不了那份苦。泠泠去了兩年,雪豹母親去世,臨死前對雪豹說,你應該知道泠泠為誰避孕,那個人會在新疆等著她。母親去世了,當晚,雪豹打給泠泠。泠泠接了,就敷衍地說了一句,對不起,咱們分手吧,我男朋友比你更漂亮。雪豹生氣地問,就因為漂亮嗎?泠泠說,對。雪豹賭氣地問,要是再有比他漂亮的呢?泠泠說,沒了。雪豹語塞,他憋了半天才問,你是不是在跟我結婚前就喜歡他。泠泠說,不好意思,他曾經在咱們學校實習過。雪豹說,你就跟我說實話,是不是為他避孕的。泠泠不以為然,問,這重要嗎?雪豹說很重要,你告訴我了,我就放你離開我。泠泠說,那時他有老婆,現(xiàn)在他離婚了。雪豹氣惱了,質向,那我是什么。泠泠不悅地說,我已經說了對不起你。雪豹火冒三丈,說你拿我當墊背的了,當客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泠泠說,你要這么說我也沒辦法。雪豹每次開始下課后就逃離學校,他不想在校園玷污老師的名聲。他總想找茬兒打架,可沒人是對手,誰都對他客氣。他知道自己是想拼命發(fā)泄,他覺得自己怎么混得成了靶子,誰都可以端槍朝他精心瞄準,然后都想射到他的心臟深處。他站在洪山觀景臺,趁著夜色,幾次想跳下去都又克制住自己。
七
雪豹還去洪山,因為風沒有再來,城市依舊悶熱,窒息得讓人喘不過氣。報紙上已經登出消息,說醫(yī)院人滿為患,哮喘的病人尤其多,甚至有人活活憋死。雪豹從洪山觀景臺上坐著,等待風的到來。可每次下山都是悶悶的,他濕漉漉的走到小酒館,發(fā)現(xiàn)張興國不在那喝酒了。好多次他想給張興國打電話,但都拿起了手機卻按不下手指。他到奈奈的攤前總停留一會兒,故意說幾句。有時看著奈奈可愛,有時看著就覺得可恨。奈奈其實挺愛說的,沒人買燒豬腳了,兩個人就聊天,說的都是電影。雪豹說愛看法國的,特別愛看蘇菲/瑪索主演的,還有那部她出演的《忠貞》。奈奈說愛看日本宮崎峻拍的,特別愛看《千與千尋》。有次奈奈說,我知道你為什么喜歡蘇菲瑪索,她是那種氣質,眼睛好看,女人的眼睛是最重要的。雪豹粗暴地打斷了奈奈,說什么眼睛,那是黑洞,什么也填不滿。奈奈很吃驚,膽怯地問,你怎么了?雪豹青著臉轉身走了,奈奈在后邊跺著腳喊著,以后你別理我。
幾天以后,有幾個小混混在奈奈的攤前故意鬧事,說奈奈的攤子往前挪了一米,奈奈怎么解釋也沒用,小混混們把燒豬腳扔了一地,又踩了幾腳。雪豹趕到的時候,看到奈奈正蹲在地上傷心地揀燒豬腳。奈奈看到他沒有哭,就是說,我沒挪,我沒挪。雪豹沒說話,幫助奈奈揀,然后找到那幾個小混混,小混混們并不驚慌。說,你是給那女的找茬來了吧,告訴你,確實她挪了,不挪我們不會難堪她。雪豹把幾個小混混使勁拽到派出所。本想教訓幾句,沒想到所長問了問就放走了。雪豹不理解,所長曾經是雪豹母親的朋友,那時雪豹母親是居委會主任,在全市也是響當當?shù)哪7丁KL說,奈奈確實挪了,這個在街上是絕對不許的。他們是有些過分,但是規(guī)矩不能壞的。咱們從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們自己管教自己。雪豹解釋,奈奈不可能挪。所長詭秘地笑了,說,你是她什么人。雪豹不知道怎么說,所長拍拍雪豹的肩膀,問,你怎么能保證?雪豹說,奈奈是個好女孩兒。所長咂著嘴反駁,這條街上有好女孩兒嗎。雪豹瞪大眼睛問,你這是什么意思。所長意味深長地說,好女孩兒不會在這條街上,在這做買賣的都是半個人,半個鬼。
黃昏,云彩特別的紅,像是著了火。
雪豹找到奈奈,氣呼呼地說,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挪了沒有?奈奈腆著胸脯說,我的燒豬腳那么好,我為什么挪。雪豹喘著粗氣,奈奈抿嘴說,你不相信我?雪豹一口氣買了奈奈十幾個燒豬腳,他覺得買了就能替奈奈分擔。回到宿舍的門口,意外地看到張興國和胡楊站在那。張興國看著他拿來的這么一堆燒豬腳,問,賣給你燒豬腳的是奈奈吧?雪豹說,你們找我?胡楊說,你是不是喜歡上奈奈了。雪豹說,我不知道喜歡上沒喜歡上。胡楊一把拽住雪豹的衣襟,狠狠地說,別動那想法,奈奈是我好妹妹,你要是不娶奈奈就靠邊站,躲得遠遠的懂嗎?雪豹擺脫胡楊不滿地說,你怎么知道我不娶她,你憑什么讓我離開她。胡楊的嘴唇哆嗦著,
像是蝴蝶的翅膀,她喊著,你是大學老師,奈奈就是燒豬腳的,不是你要娶的女人,你的女人是有知識有修養(yǎng)有地位的!雪豹喊著,我找不到。張興國過去拽胡楊,胡楊扇了張興國一個嘴巴,很響亮。張興國說,你扇我干什么。胡楊說,我不是奈奈,供你們有知識的男人玩,我要你正經八百地娶我,你告訴雪豹,說借他的房子干什么用。張興國嘟囔著,你不就是想結婚嗎。胡楊說,對,就是想結婚。還有,你告訴雪豹是用他的房子不是借。張興國說,不是說好了借嗎。胡楊不屑地說,你小子能拿出多少錢,你敢說借。張興國說,那也不能白用啊。胡楊說,反正我沒錢,你有多少你給。雪豹說,房子我不借,給多少錢都不借。張興國憤怒地說,雪豹,你給我點面子。雪豹說,那是我母親和父親住過的老房子,我去那就是想他們。胡楊對張興國悻悻地說,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要換我就斷交。張興國拽住雪豹的手,說,你就讓我用用,你知道我和母親一起住,我不能趕母親走。雪豹甩開張興國,說,我說了不借,沒那房子我去哪找我的父母。張興國喊著,你父母死了,我是你的朋友,我還不懂嗎!雪豹低下頭,胡楊嗚咽著,我已經又有了他的孩子,我不能再在街上亂走了,我要讓我的孩子有個窩,起碼像豬像狗一樣有個暖身下崽兒的地。這句話讓雪豹心怦然動了,他不好再拒絕,只得說,屋子里什么東西也不要動,床鋪是我母親的身子,立柜是我父親的脊梁。張興國連說好好,胡楊眼淚汪汪地說,我給你跪下了,可沒錢給你。雪豹走進宿舍樓洞,像走進了母親干涸的眼睛,渾身冷冰冰的。
一個學期完了,系主任沒有給雪豹安排新課。
迅速搬進雪豹父母老屋的張興國煥然一新,跑到宿舍,亢奮地告訴雪豹摟著胡楊完整睡一晚上的感覺。雪豹問他什么感覺?張興國亮著眼睛說,那就是一個晚上能從容地做兩次愛,而且每次都能達到高潮。雪豹不好應對,其實他十分羨慕張興國這種肆意。他跟奈奈那次荒唐以后,已經很久沒吮到女人身體的味道了。有次,張興國拉雪豹去了小酒館,連喝了幾盅后對雪豹咂著嘴說,我和胡楊一起做愛都是到賓館,我怕看前臺那些人對我的眼光,哪次都是我先去房間探路,過半個小時后再給胡楊打手機,她才跟坐臺小姐一樣被我召喚到床上。我和胡楊去的賓館都是記時收費的,為了省錢,預定都是一小時。胡楊哪次做完都央求我,能不能躺在你被窩里看到太陽從窗戶里露出來?,F(xiàn)在行了,哪次都看見太陽曬了我們倆屁股。張興國滔滔不絕,雪豹心不在焉,他想父母在房子里看茍且之事一定很生氣,他打斷張興國,說,你能不能不說和胡楊的事。張興國覺得雪豹掃他興,但住著人家房子就得順著人家說話。張興國說,告訴你一個高興消息,教研室的人對你評價極高,說這才是大學講課水平,給學生帶來的不僅是知識,更主要是學會思考。雪豹的心在暖潮中流淌,他佩服張興國總能在第一時間獲得消息。有次,他好奇地問張興國究竟怎么獲取的消息,張興國賣關子說概不透露。
喝差不多了,張興國啃的燒豬腳也沒了,就剩下一堆骨頭戳著,于是他就差雪豹去奈奈那買。雪豹開始拿了兩個,奈奈給了他三個。雪豹看奈奈的手很白,像是截一塊藕。纖細的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凈凈,就不由自主地捧起來看,夸獎說,你的手應該彈古琴,至少是琵琶。奈奈吃吃笑著,也不抽回來,任憑雪豹擺弄。張興國跑出來,對雪豹不滿地喊著,你還有完沒完。雪豹拿著三個燒豬腳回來,張興國的胃口大開,邊啃著邊說,那兩個競爭老師怎么不滿,怎么跑到系主任集體攤牌,說雪豹是故意貶低阿炳,容易將學生帶到歧途。雪豹看著張興國啃燒豬腳,總覺得有人在啃他,他就是那燒豬腳。他聽奈奈講述過怎么燒豬腳,先是把豬腳用開水燙,然后用燒紅的火筷子屠戮豬腳毛,那氣味嗆嗆的。雪豹覺得自己就是那豬腳,早晚有火筷子屠戮自己。
雪豹沒有課講就等于沒了魂兒,他天天孤魂野鬼般地在校園里到處游蕩。雪豹和張興國到小酒館喝酒,原先是滴酒不沾的,可喝著喝著被孤寂鬧開了戒,也享受啃著燒豬腳喝大酒暈乎乎的感覺。張興國終于有了顯擺機會,他分析雪豹所以成為講課狂,是想利用講課發(fā)泄自己,把學生當成傾訴對象。一旦不講了,就如同房間沒了門和窗戶。
兩天后,系主任也開始講中國音樂史,海報貼了一校門,主講春秋時代的著名琴師俞伯牙。那天系主任走進階梯教室時穿的一件黑色中式服裝,中間是一溜紅疙瘩袢兒,腳下踩著一雙黑白灑鞋。
系主任走上講臺,竟然發(fā)現(xiàn)坐在后面的雪豹。雪豹當時低著頭,依然感覺系主任眼光的鋒芒所在。系主任講俞伯牙在歷史上的作用,如何排行到中國歷史十大音樂家之首,說荀子評價伯牙鼓琴,六馬仰秣,可見他的琴藝之高超。系主任講著發(fā)現(xiàn)雪豹的頭突然抬起來,他有些慌亂。他開始說俞伯牙的《高山流水》,然后播放這首曲子。系主任看見雪豹在和旁邊的女學生說話,系主任咳嗽一聲,雪豹不再說話,閉上眼睛。曲子放完,系主任問學生,俞伯牙與三國時期魏末的琴家嵇康,誰更擅長彈琴。沒有學生回答,系主任點雪豹,你回答我這個問題。系主任盛氣凌人,他要羈押住雪豹的藐視。雪豹站起來說,是嵇康。系主任像一個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走到雪豹跟前問,你的道理是什么?雪豹說,俞伯牙名氣雖然比嵇康大,但代表作卻不及嵇康,比如嵇康的《廣陵散》。理論更遜嵇康,嵇康專門有《聲無哀樂論》和《琴賦》兩篇論述,對音樂和琴的奏法及表現(xiàn)力都作了細致而生動的描寫。有學生給雪豹鼓掌,系主任笑了,說,這只是你一家之說,俞伯牙的職位比嵇康高,他的視野就比嵇康寬廣。雪豹搖頭說,職位不能說明這些,彈琴主要是彈心看修養(yǎng)。系主任說,你總在否定權威,你心里還總有挑釁的味道,可你骨子里卻恐懼權威。
教室里驟然安靜下來,雪豹的臉色煞白,他不知道再說什么。系主任客氣地說,你可以坐下來。系主任輕快地走到前臺,他看見雪豹的眼神被打凌亂了,覺得很愜意。雪豹突然問系主任,請問主任,俞伯牙彈的古琴有幾根弦。系主任一愣,說你是什么意思。雪豹說既然說俞伯牙的古琴,那么他彈古琴幾根弦就很重要,因為這取決于俞伯牙對音樂表達的方式和內涵。系主任遲疑地想了想,他看見雪豹在微笑,看見學生們期待的眼神,可他真不知道俞伯牙彈的古琴究竟有幾根弦。雪豹走到前臺,一個漂亮的轉身,對臺下學生侃侃而談,他這時的清氣上升濁氣下降。雪豹說,有一次,伏羲看到鳳凰來儀便飛墜在一株梧桐樹上。那梧桐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數(shù)。按天地人三才截為三段;取中間一段送長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數(shù)取起陰干,選良時吉日制成了樂器。琴長三尺六寸六分,按三百六十六日;前闊八寸,按八節(jié);后闊四寸,按四時;厚二寸,按兩儀。有金童頭,玉女腰,仙人背,龍池,鳳沼,玉軫,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閏月。最開始是五條弦在上,外按五行為金木水火土,內按五音為宮商
角徵羽。
雪豹講完走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盡管后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幾天后,雪豹收到泠泠從新疆寄來的照片,他看到一幅大坂城的風車,密密麻麻地戳在綠色的草原上。晚上,月亮很亮,風沒有動,于是所有的樹葉都支棱著,像是雕塑。
張興國拉著雪豹在小酒館,自打他住進雪豹父母的老屋,臉色就鋪上了春風。他讓小小老板喊奈奈端來幾個燒豬腳。小小老板很殷勤,很快就把奈奈喊來,奈奈端來一鍋香噴噴的燒豬腳。奈奈沒走,悄然坐在雪豹的跟前。雪豹不能喝,幾口下去就像紅關公。奈奈就陪著張興國喝,一瓶老燒酒沒了。張興國對雪豹說,我給你介紹個對象?雪豹沒說話,張興國說,是我妹妹。雪豹沒說話,他知道雪豹的妹妹大學沒考上,在一家公司當出納,也長著張興國這樣的伶牙俐齒,不吃一點虧,因為頂撞經理被當場辭退。奈奈在一邊死看著雪豹,雪豹率直地說,我不喜歡你妹妹。張興國說,我妹妹那么好看你都不要,你膽子不小。雪豹說,你妹妹是誰?張興國指著奈奈,雪豹懵懂地,怎么會呢。張興國啃著燒豬腳,啃得肉都沒有了,骨頭白森森的。奈奈對張興國說,你別啃了,不還有嗎。
張興國繼續(xù)啃著,對雪豹說,你知道奈奈從小就沒了母親,就跟著她父親過。她父親本不想讓奈奈學燒豬腳,怕虧了閨女。可他患了半身不遂,左手一直不利落。她父親不想把手藝失傳了,就傳出話,誰娶奈奈就教給誰燒豬腳。雪豹看著奈奈,一邊喝酒,一邊連說三個愚昧,說能燒豬腳的人多了都娶奈奈。張興國比劃著,來了一大幫男人,可沒一個奈奈看得上的,奈奈就是想找個有學問的,比如你小子這樣的。奈奈吃吃笑著,風情十足,說張興國盡胡說八道,拿她取樂。哪有大學老師找一個燒豬腳的,這不叫天下笑話了。張興國瞪著眼珠說,我就是大學老師,我怎么就找了胡楊。奈奈抿著小嘴,說,能有幾個像你這個樣的男人。張興國拉著奈奈的手拽到了雪豹跟前,說,你對奈奈還不錯,我把奈奈交給你,這么漂亮的女孩兒給你享受,太可惜了。張興國說完站起來踉蹌地走了,桌上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骨頭。雪豹也試圖站起來,但腳就是戳不穩(wěn)當。小小老板過來收拾桌子,對奈奈說,你扶著雪豹快走吧,這帳不用結了。奈奈沖著小小老板鞠了一躬,攙扶著雪豹走出門口。
這時,天雖然黑透了,街上還是燈火燦爛,人聲鼎沸。兩個人拐了幾個彎兒,走進一個小院子。雪豹眼前都是金星子,倒在一張床上,覺得床是一葉扁舟,在水上游蕩著。他覺得自己的衣服被人脫掉,恍惚中是奈奈用溫水給他擦洗著臉,他覺得空氣的味道很難聞,知道是自己吐了。他迷糊中聽到手機在頑強地響,他拿起來聽是泠泠在問,你在什么地方?雪豹還沒清醒過來,他看看周圍,肯定是一個女孩兒住的房間,因為布置得很溫馨。他說是在家。泠泠說,你不會騙人,你是不是在哪個女孩子家里。雪豹問,你提這個干什么,你就說你什么時候還我錢吧。泠泠不悅地問,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市儈。雪豹火了,說,我的錢問問不行嗎。泠泠不悅地說,畫冊出來,賣了錢給你就是了。雪豹就覺得嗓子干干的,他到處尋找水。感覺奈奈開門進來,說就在床后頭。泠泠問,我說你在一個女孩子家吧,我怎么聽著有女人說話。雪豹找著水敷衍著,泠泠說你別騙我?雪豹說,我和你這么長時間,除了你騙我,我騙過你嗎。這句話把泠泠說怔了,于是就把話筒放下。
雪豹從床上下地,好像踩著棉花。他終于到床后頭找著一杯水就咕咚咕咚灌下去。他想洗把臉,又看到放著一個洗臉盆,清水在蕩漾,還有香皂,一條白色的毛巾,上面繡著一朵牡丹。他喊了一聲奈奈,沒人應,他恍惚中覺得奈奈來過。于是他走出屋子,抬頭看見一輪明月,皎潔而光滑如玉盤。他喊了一聲奈奈,話音未落,黑影中奈奈奔了過來,奈奈穿的衣服很少,領子口大大的,能瞥見深深的乳溝。雪豹身上很燥,他感到陡然夜風起來了,很柔和。雪豹問,我喝多了吧?奈奈把雪豹重新領回屋,說你怎么喝多了就掐人啊?雪豹辯解著,我什么時候掐人了。奈奈伸出如蒜瓣白嫩的胳膊,說,你看嘛。雪豹看到滾圓的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他心疼地把奈奈的胳膊捧著吻了吻,心里酸酸的。奈奈輕輕地說,你親我一口吧,也不枉我疼愛你一場。雪豹瞬間抬起腦袋,那眼睛紅紅的,如炭火一般。奈奈湊過來攬住他的脖子,把火燙燙的嘴唇封在他嘴上,用舌頭嫻熟地拱開他禁閉已久的牙齒。雪豹的腦袋頓時嗡嗡的,全身的血都涌在額頭。他覺得好像自己是燒豬腳,讓奈奈這么啃著。他想起當初與泠泠就這么做的,后來他害怕了,問泠泠會不會懷孕,泠泠笑得樂壞了肚子。事后他如實告訴了母親,母親嘆口氣說,你這么傻是我造成的,說著母親就給雪豹坦然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情,雪豹臉紅紅的,心跳不止。
奈奈對發(fā)呆的雪豹發(fā)狠地說,我知道和你沒有結果,你不會娶我的。雪豹老實說,是的。奈奈不死心地問,你當真不娶我。雪豹問,你告訴我實情,那次在歌廳我是不是真的和你做了。奈奈的嘴唇抹得很紅,她問,做什么了。雪豹低下頭說,我說不出口。奈奈聽完哭了,哭得昏天黑地,緊緊地抱住雪豹。雪豹覺得奈奈豐碩的胸脯準確地頂住他,像是兩座大山。奈奈心痛地說,我不是一個規(guī)矩女人,可我喜歡有文化的男人。他們都急渴渴喊著喜歡我,卻沒一個真心愿意娶我。
這時窗上瀉出一縷銀色的月光替他們鋪好了一切,奈奈利落地解開雪豹上衣的扣子,隨后就把床頭的燈關上。雪豹驚詫地問,下面我們會做什么?我有點兒害怕。奈奈甩著滿頭的烏發(fā),脫掉上衣,月光也變得不含羞了,雪豹只覺得眼前溢出一泓青白色,接著他在奈奈的指導下小心翼翼地操作著做愛的全過程。他驀然想起了泠泠,他和泠泠從來不這樣,哪次都是泠泠擺弄,他就像泠泠手里的一件玩具。雪豹開始很笨拙,幾次弄疼了奈奈,奈奈的手像是章魚,慢慢的幫他找到了一條盲道,于是水庫決了口,剎那間,滿當當?shù)乃飨蛟?,流向高山,流向大海。窗外的月光把奈奈裝飾得如一條銀魚,雪豹摸她光滑的鱗,摸她透明的骨,摸她鮮紅的脈,摸她生命的等式如此簡單。雪豹的眼眶濕潤了,奈奈抱住他,問,哭什么?雪豹說,我和前妻結婚幾年,從來沒有體味到這么美,其實挺好的。聽完,奈奈愜意地笑了,問什么挺好的?雪豹問你是不是第一次?奈奈搖頭,說很多次了。雪豹失望,他穿著衣服。他惶惶地看著四周,無意中又瞥到奈奈修長的腿。奈奈看看雪豹把他攬在自己胸前撫摸著,踮起了腳尖兒,在他臉頰上沾了沾。忽然,她淚如雨下,兩條胳膊像箍筲似的纏緊雪豹的后腰,一字一頓地說,不管我以前有多少次,這次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料定你會讓我一輩子不得安生。
在回家的路上,雪豹想著奈奈的笑聲,像是銅鈴在夜風里撞響,然后混淆在有星無月的當空。雪豹再一次回憶著奈奈送他走時的背影,俏俏的如同一株楊樹。走出那個小院,雪豹看見了在窗戶內奈奈的父親,那一個老謀深算的臉,嘴角還拉著一絲會意。雪豹在路上踩著沒有節(jié)奏
的步子,覺得好像有了風,他伸出手去尋找,可手里空空的。
九
等待上課的日子很難熬,雪豹找出一輛自行車到處逛。這輛車還是父親跑遍了整個城市給買的,說是小日本的車,騎起來輕松??裳┍l(fā)現(xiàn)騎自行車在馬路上的地位每況愈下,經常被小轎車和大公共擠得上了便道。更讓他尷尬的是遇到開車的熟人,見到他會主動搖下車窗,詫異地問,你怎么還騎自行車呀?有時學生開車過來,不理解的對雪豹說,老師,你是老師騎自行車,我是學生我開車,這讓我在車里也不舒服呀。還有聽到風聲覺得雪豹混得不好的,見到他騎自行車都諒解,但凡有點兒本事都開車了。張興國喝酒喝多了就發(fā)牢騷,說以前騎自行車上班遇到的都是朋友,現(xiàn)在這些朋友都有車,路上沒有人跟咱們搭訕了,顯得很沒面子。這天雪豹騎著自行車毫無意識地逛,逛到了父母的老屋。
這時天沒黑下來,也許雪豹騎快了,渾身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他習慣地騎回家,然后母親給他早燒好水,泡在澡盆里每個汗毛孔都會舒展開來。雪豹朝老屋走,他看見鄰居大娘在晾被子,打個招呼,大娘沒理睬他。雪豹又打招呼被大娘用鼻子哼了哼,說你找一對狗男女就糟蹋你父母吧,老天報應你!雪豹如雷擊了一般走到門前,他下意識地從地毯底下找出鑰匙,開開門,見張興國與胡楊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大睡,屋子里折騰的亂七八糟,立柜被掏空了,父母的老東西拽在墻角。地上擺的都是胡楊的鞋,足有幾十雙。墻上父母的照片還掛著,旁邊是一幅特大彩色照片,是胡楊在青海湖畔照的,顯然摟了一位參加環(huán)湖比賽的自行車外國運動員,臉上喜氣沖天,可雪豹看出父母的憤怒。屋子里的氣味很難聞,有張興國的臭腳味兒,還有胡楊濃重的香水味兒,混合在一起令人嘔吐。
雪豹走到床前,他看見一疊疊的避孕套擺在那,床前的小桌上擱著一排排的酒瓶子。這個小桌是母親用來放收音機的,母親特別愛聽黃梅戲了。雪豹怒吼了,他分明看見母親在那哭泣,指著他鼻子在痛斥。他看見父親蹲在角落里,他栽培的那些花都枯萎了,雪豹曾經叮囑張興國每天要澆水,張興國拍著胸脯一一應諾。張興國醒了,看見雪豹站在屋當央很詫異,說你懂規(guī)矩嗎,我們還都光著呢。胡楊也睜開眼,雪豹看到她的眼角都是眵目糊,很放肆地光身坐起來,說你是想看我們做愛嗎,我給你和奈奈做個示范。說著,胡楊就抓住張興國下部,張興國喊著疼。雪豹說了一聲,你們明天必須搬走,我死活不借了。說完,雪豹掩目走出了老屋,他聽到張興國說就不搬,這房子是我的了。
僵持了一個禮拜,張興國堅持不搬,雪豹固執(zhí)地找到派出所。所長礙于雪豹母親的面子出頭強制,鬧得周圍沸沸揚揚,張興國和胡楊只得搬走。胡楊悻悻地對張興國說,瞧你交的朋友,你要不把他弄死,你就不是我男人。雪豹很吃驚,他想像不到胡楊會這么刁鉆。張興國氣急敗壞地對雪豹說,我知道你的七寸,我會打你的致命處。雪豹不理解,說,我?guī)椭銈儯銈兡芏鲗⒊饒?。張興國綠著眼睛說,要不你就別給我們幸福,你給了又拿走,比殺我們都難受。雪豹惱火地說,你們把我父母的老屋糟蹋成這樣還有理了嗎。胡楊叉腰說,你父母應該感謝我們,我們給你父母表演了多少次做愛。雪豹的血在凝固,他過去扇了胡楊一個嘴巴子,響亮亮的。胡楊震懾住了,張興國過來拿一個花盆砸在雪豹的頭上。雪豹感到腦瓜子嗡的一聲,劇烈的疼痛模糊了他的目光,在倒下的時候,還是看到父母都伸出手想抱住他,他甚至看到母親流淚的眼睛。雪豹醒過來,朦朧中見屋里黑糊糊的,沒有燈光。窗戶是打開的,照舊沒有風,他看到半殘的月亮。他轉移視線,看到陽臺上有盆仙人掌,依然那么郁郁蔥蔥。
半個月了,雪豹憋囚了就找奈奈,幾乎成了癮。每次做完以后,雪豹都不想再做了,可見了奈奈他就有了欲望。奈奈很世俗,每次做完都要他表態(tài),今后要娶她,不娶她就別再做了。雪豹就準備了大量的愛情詞匯,每次都說得奈奈熱血沸騰。他有些內疚,因為那些詞他是不會說的,他是看了泠泠留下的一本世界情書大全的書。雪豹走的時候,奈奈都塞給他幾個燒豬腳,燒得最爛最香最用心。雪豹不敢把燒豬腳帶回父母老屋,就悄悄地扔掉。因為他吃了燒豬腳,老屋里就總是彌漫著那種味道。雪豹這段時間一直住在老屋,到了半夜,他就看見母親和他大鬧,說,一個燒豬腳的女人怎么能成你的妻子,你傻不傻呀。雪豹奇怪,母親在另一個世界怎么能吮到他吃了燒豬腳呢?
系主任找到他,很快,學校的政教處也找到他,都在調查到歌廳嫖娼的事。雪豹很驚訝,問誰舉報的這事。系主任回答很干脆,你不要管是誰,你就回答有沒有這事。雪豹這時才想起了張興國,因為半個月他沒見過張興國,還是在小酒館見到過他的背影,桌子都是空酒瓶子,喝得酩酊大醉,而旁邊沒有胡楊。雪豹問,是不是張興國說的?系主任不理他,雪豹凝固著眼神問,你相信?系主任也不說話,眉毛在抖動,洋溢著一種愜意。雪豹否認,政教處的人說出奈奈的名字,并說找了奈奈,證實是你干的。雪豹說,是我干的,那我是跟她談戀愛。系主任也出來問,你敢跟那個賣淫的對質嗎。雪豹火了,說奈奈不是賣淫的。系主任笑瞇瞇地說,你可以到派出所問問,那女人是不是賣淫的。雪豹說,她是燒豬腳的。政教處的人說,燒豬腳能出四十多萬,能跟三十多個男人發(fā)生過關系,還曾有過金錢交易。雪豹怔住了,系主任看著雪豹的表情很平靜,他是一個成熟獵人,看見獵物后不著急開槍,而要瞄準很久。他要找到獵物跑累的時候放槍,才能打到要害處。系主任極力動員雪豹跟奈奈見面,說,只要你跟奈奈說愛她,說要娶她,而奈奈也要嫁你,我們就算你是正當?shù)那楦薪佑|。雖然在婚前發(fā)生了關系,也會原諒你。政教處的人對系主任的說法不以為然,覺得系主任有些過分。但系主任堅持這樣,說雪豹是出色的教師,應該愛護。于是,有政教處的人找到奈奈,把奈奈帶來。
奈奈見到雪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系主任對雪豹說,你對她說吧,把你的所有情感都表達出來。雪豹覺得自己的傷口被人掀開,讓血肆意流淌。系主任對雪豹催促著,奈奈不說話,就這么浪蕩蕩地看著雪豹。政教處的人對系主任說,事實已經很清楚了,就不要這么叫真。奈奈問政教處的人,事實是什么。政教處的人說,你和雪豹發(fā)生了關系。奈奈說,我和他發(fā)生了關系又怎么樣。系主任插話,你的底檔很清楚表明你是什么樣的人。奈奈說,我是什么樣的人。系主任說,你出賣你的肉體。奈奈的臉像是豬血抹的那樣,奈奈說,我沒出賣給雪豹,那是我自愿的。政教處的人說,沒人證明。雪豹說,我證明。系主任笑了,說,你證明頂什么,一個大學教師到歌廳尋歡作樂說明什么。雪豹說,我喜歡奈奈。系主任說,你能娶她嗎。雪豹看著奈奈,奈奈的眼神十分渴望。雪豹囁嚅地說,能。奈奈哭了,她過來擁抱住雪豹,然后盡情親吻著雪豹,雪豹感到奈奈所有的淚水已經沾在他的下巴上。
雪豹最終被勒令停職檢查,系主任賣了個
人情,說是他如何苦口婆心做工作,要不然雪豹早就開除公職了。張興國公開放鞭炮慶祝,雪豹很奇怪,背后捅朋友刀子的人怎么能這么囂張。張興國看見他竟然也不躲避,還當著很多人面吐了他。雪豹很想跟系主任討公道,舉報我的人能這么清楚細節(jié),說明他就在我跟前,也做著同樣事情,怎么任憑他逍遙法外??裳┍獩]有這么做,他覺得父親從小就教育他不要報復人。
十
雪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奈奈不再給他打電話。雪豹好奇,給奈奈打個電話,奈奈的語氣很冷靜,說,我正忙著,買燒豬腳的人很多。雪豹心里很空,他想起與奈奈的很多往事。有次天驟冷的時候,奈奈不讓他鉆被窩,而是先脫光了衣服進去為他焐被子,焐熱了再把他拉進去。有次,雪豹嫌棄奈奈的手有燒豬腳的味兒,奈奈哪次見他都去洗手,一遍遍地細心洗,把手指頭都洗脫了皮。有次,奈奈的父親拉大便拉不出來,奈奈用手在父親的肛門那摳。雪豹看見了,奈奈把他使勁兒推出去。晚上,奈奈怕他不樂意,戴著塑料手套陪他吃飯。雪豹想著,情不自禁跑到街上,看到奈奈正在賣燒豬腳,攤位前排著長隊。奈奈看到他,那張臉冷得像是冰窖。雪豹排著隊,排到他奈奈問,買幾個?雪豹說,買一個就成。奈奈給他挑了一個最大的燒豬腳,雪豹遞過錢,奈奈客氣地說,算了吧。雪豹問,怎么能算了呢?奈奈說,有你這句話我就足夠享受一生的了,你不要再來了。
一個禮拜過去了,雪豹就一直在父母的老屋里收拾,他努力回復了原貌。晚上,他疲憊地睡了,在那張老床上看見了父母攜手也回到這里。母親給他扇扇子,雪豹感覺到了一陣陣涼風,那是母親扇出來的。父親還擺弄陽臺上的花,不停地澆水,抱怨雪豹太懶,花都枯萎了。轉天雪豹走到陽臺,果然見花都開放了,生機勃勃。泠泠來了電話,問雪豹到不到新疆來,現(xiàn)在大阪城的風正盛。雪豹渴望地說,去,現(xiàn)在我就去。泠泠問不上課了。雪豹難過地說,沒課上了,就等著什么時候起風。
從烏魯木齊到大阪城是泠泠開的車,一輛破舊的桑塔那車。這時,已經是黃昏了,夕陽遲遲不肯落下去掛在那里等待著雪豹。泠泠解釋,說,這里的時差比在咱那要晚兩個多小時,現(xiàn)在咱那應該早黑了。泠泠的車速突然慢了,她指著車窗前興奮地喊著,你看啊。雪豹還沒看之前,首先感覺到了風吹過來,臉頰上一片涼意。在無垠的戈壁灘上,看到森林般的銀白色風機,或成隊列,或成方陣,迎風而立,非常壯觀。好大好大風車,風車的高大和無畏氣勢難以令人抗拒。泠泠把車停到高速公路的轉彎處,雪豹跳下來,就覺得巨大的風量吹得他幾乎站不住,身上的衣服被風兜起來像是空中的風箏。泠泠拽著雪豹的手,她在風中吃力地說,大阪城的風力發(fā)電廠是目前亞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風力發(fā)電廠,僅次于荷蘭的風力發(fā)電廠場。雪豹盡情沐浴在風中,他等待的風終于來了。他很想哭,等待是一件漫長而焦灼的事情。雪豹在風中大聲吟誦著“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人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他的聲音被迅速的風吹跑,以至于泠泠只看到他嘴動,而不知道他說什么。泠泠以為雪豹在怨恨她,于是她從身后抱住了雪豹。
雪豹根本沒有理會泠泠在想什么,他就覺得自己好像在飛起來,所有的血液在沉靜中暴躁了,人的思想開始活躍了,于是有了力量。他覺得風浸透著五臟六腑,無筋無骨,無血無漿卻力大無比。雪豹跳過高速的欄桿,跑到巨大風車的底下,抬頭看著風車在巨大的風中有節(jié)奏地轉動著,在風葉中他看到了夕陽開始滾動。他看到了父母的身子在空中搖曳著,衣服也在風中有了鼓動。他轉過臉,看到泠泠在拼命地朝他招手,示意他快回來很危險。雪豹享受到了風,慢慢地走回到車里。他對泠泠說,能不能不走了。泠泠說,晚上約好了我丈夫在葡萄溝等咱們。車繼續(xù)朝前開著,風車逐漸退到了后面。雪豹的思想依舊在奔跑,他問泠泠,為什么這里的風會這么大。泠泠說,天山如一道屏障把新疆分成南北,形成了塔里木盆地和準喀爾盆地,兩地氣候不同,產生了對流氣流,而大阪城正好處在屏障的口子。風到了這里就憋足了勁,使勁撒野。在葡萄溝,雪豹被泠泠的丈夫灌醉了,他回到住所就失去了記憶。早晨起來,他推開窗戶,看到了風在向他招手,那么柔和。
一晃,大半年快過去了。
系主任的嗓子突然壞了,看遍了大醫(yī)院,但怎么也說不出話。于是學校通知雪豹終于可以上課了,因為等待雪豹上課的人太多了,多半是看熱鬧的。胡楊毫不留情地離開了張興國,張興國天天喝酒。喝得一塌糊涂。雪豹知道后動了惻隱之心,幾次想到小酒館看他,可都沒有邁動步。奈奈結婚了,對象就是小酒館的小老板,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胖寶寶,小老板讓奈奈在酒樓里繼續(xù)賣燒豬腳。
已經是深秋了,風在城市里開始涌動。雪豹鼓足勇氣,走進小酒館看見了張興國在喝酒,他坐在對面。張興國衰老了,胡子滿茬,原本黑色的頭發(fā)也抻出大量白絲。小老板見雪豹說,你朋友欠了我很多酒錢。張興國說,沒欠,小老板說,欠了。雪豹說,我替他還上就是了。張興國的眼圈紅了,他抱住雪豹,說,女人就是衣服,你還是我哥們。兩個人慢慢喝著酒,雪豹想起什么,讓小老板拿來奈奈的燒豬腳。小老板很高興,說,奈奈已經是我的老婆,她的手藝很好呢。好一會兒,雪豹看到奈奈從樓上走下來,懷里抱著個孩子,人豐滿了許多。小老板高興地摟著奈奈得意地說,奈奈嫁給了我,多漂亮呀,小酒館就指著她的燒豬腳招人呢。雪豹抱過孩子,紅撲撲的臉,小嘴唇嫩嫩的,眼睛像是月牙。他對奈奈說,我能親親嗎?奈奈看著雪豹,說,可以呀。雪豹親了一下孩子,孩子笑了,咯咯的。小老板也跟著笑了,張興國傻呵呵地笑了,雪豹也笑了,只有奈奈不動聲色。雪豹閉上眼睛,他酸楚地計算著,這應該是自己的孩子。
這時,雪豹的眼角悄悄溢出一滴淚水,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