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輝
1
剛從大連海院畢業(yè)分配到海運公司的那年,是我最為躊躇滿志的一年。
我在“云澤”號散貨船上做水手。從此,我的命運便根植在一片漂浮的土地上。
這是一個充滿著驚險離奇又寂寞難耐的世界。世界不大,長102米,寬16.5米,吃水6.59米,總載重量6000噸。船員19人。我的生命融入了一個特殊群體。19條性命捆綁在一起,整天晃蕩在一望無際的海上。每一張面孔都飽受海浪的浸潤、侵襲,每個人的脾性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甚至誰撅屁股我都能判定放什么屁。我屬于那種適應(yīng)能力極強的人。平時,閑著沒事兒我喜歡琢磨。一般情況下,他們心里想什么我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不過,起初,沒人把我放眼里,誰都可以訓(xùn)斥我,指使我。我不敢有自尊,我看他們的臉色行事。我無時不在卑躬屈膝地期待著有朝一日……。漸漸地,我看出了好些門道。我以我的智慧周旋于一鍋滾沸的渾水中并迅速拉近了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不管是船長、大副還是水頭、水手、大廚……
這是“云澤”號的第0014航次。
我一上船就聽說大廚擅長背地后里搗鼓人。他的口碑不好,盡管大家嘴上不說,但心里卻都防著他。他屬于那種扯不團團拉不圓圓的人——強的要死,混的要命。
那天,船上管事召集大伙兒(除值駕人員外)到大餐廳開生活會。會上,首先由二副公布本月份伙食費賬目:全船19人,伙食費每人每月260元,共計人民幣9000元;肉魚菜蛋支出x元,油鹽醬醋支出X元,總計X元,最后平攤230元,每人每月可節(jié)約30元。
管事讓大伙兒談意見,這么個吃法行不行。上個月都嫌生活費高,管事絞盡腦汁,這個月總算壓下來一點。
大伙兒閉口不言,但平日里都埋怨飯菜不好吃。
管事在會上委婉地批評了大廚,讓他再提高一下烹調(diào)手藝,盡量滿足大家的口味兒。
大廚不語,坐在那兒臉脹得青紫。我想,他心里肯定不服。每人每月230元的生活費,還想吃出點花樣——那不是逼著狗熊它娘爬墻嘛!憑心論,大廚的手藝確實不高,就是個大鍋菜水平,且菜的調(diào)味兒不是咸就是淡,量少不說,還經(jīng)常忘了放鹽。船上吃桌餐,每桌仨人,每餐三個菜。每個盤中間僅堆一小撮菜,根本不夠三人同食。大伙兒滿腹牢騷,但面兒上卻沒人敢聲張,因為大廚的舅舅是我們公司的副總,分管船員調(diào)配。大家只能有氣兒鼓著——唯一發(fā)泄的辦法莫過于端著飯菜回房間“砰”地一摔碗,將他臭罵一通;或者像個別船員干脆不去餐廳吃飯,自己悶屋里開小灶——插上電爐煮上兩包方便面再烤上一張咸魚片兒,倒也吃得自在,可是烤魚的香味兒卻飄得滿船都是,饞得那些正在餐廳吃飯的船員個個沒了食欲,這或許是對大廚最有效的抗議吧。我斜瞅一眼大廚,他壓根兒不聞那個咸味兒,只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埋頭吃飯。全然一副甭瞎叨叨,愛誰誰的架勢。
對他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人暗中稱快,那就是大副。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過大廚從廚房里偷出肉蛋去大副房間開小灶。倆人的關(guān)系似乎非同尋常的好。究竟是大副想攀大廚的門路還是大廚想拍大副的馬屁,明眼人一看便知。聽說大副為了上這條船,還專門從香港給副總捎了臺29寸的索尼牌彩電。實際上,凡是能上得“云澤”號的人,大都有點來路。“云澤”號是大家公認(rèn)的一塊“游動的經(jīng)濟特區(qū)”。不僅僅因為該船的航貼高,更誘人的是這條船期租給了臺灣一家公司經(jīng)營。臺商租用這條船偶爾搞點海上走私,所以船上的勞務(wù)費也高得出奇。這種事兒,大伙兒心知肚明,但對外絕對守口如瓶。誰也不愿多談船上的事兒,誰也不揭誰的老底兒。這就形成了一股特別的風(fēng)氣兒:面上不說,暗中較勁兒。水手老油就是這場背地里爭斗的犧牲品。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跟大廚撕破臉兒。
2
船在新加坡裝完貨,按計劃空放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的弗萊河港裝運木材。
船行四天三夜,過赤道、入大洋,穿越托雷斯海峽,又轉(zhuǎn)向進入巴布亞灣。一個奇熱的中午,駛抵弗萊河。弗萊河航道狹窄,地形復(fù)雜,船在河中緩緩而行。約行半日,河道見闊;再行,入一水灣,這便是我們此行的目的港。水灣呈橢圓形,6000噸的貨輪剛好容得掉頭。河?xùn)|岸是一座碼頭。所謂的碼頭,也不過是用些釘進水里的木樁上面架以木板鋪就而成。如此碼頭,小船靠上尚可,大船根本無法靠泊。無奈,我們的船只好在距岸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站錨。
船在水灣里熬過一個死沉死沉的夜。第二天一早,一只木筏靠上船邊——當(dāng)?shù)氐拇砩洗?。代理是個大塊頭黑家伙,講一口混濁不清的英語,嗓音既粗又啞,站在船長房間里公鴨似的哇啦不休。船長聽不懂,叫來大副,大副聽了半天也是一臉的迷惑。大副又差人把我叫來對付。代理急了,為了讓我們明白他的意思,開始煞費心機地舞弄著兩只大手在空中拼命地比劃。
代理處理船上業(yè)務(wù)很麻利,三下五去二,十多分鐘即搞定,剩下的時間他便斜靠在沙發(fā)上聊,聊得手舞足蹈;偶爾,我也能摸著他的發(fā)音琢磨透個三句兩句的,但更多的是以“Yes”、“No”去敷衍他。
估摸著代理說累了,船長為他沏上一杯“西湖龍井”。代理眼瞅著這杯黃水,嘴里卻一個勁兒地“No、No”,跟著一通“高飛、高飛”地叫喊。他這么一“高飛”,船長、大副更是愣了神兒,還是我機靈,趕緊拿出一筒Coffee向他展示。他樂了,直點頭。我要給他沖一杯,他擺擺手,干脆一把奪過去,連筒塞進包里。
或許是為了答謝,臨走時,代理拖著長長的語調(diào),以盡可能靠攏標(biāo)準(zhǔn)一點的發(fā)音,重重告誡我:這里叫Kikori,是一個剛剛擺脫部落爭斗的地區(qū),五十多年前,尚存爭吃人尸的野蠻習(xí)俗。他奉勸我們最好不要下地,對那些上船干活的當(dāng)?shù)赝林?,更不要惹伙他們,因為他們視死如歸。
我把他的話如實翻譯過來,船長、大副聽了呆若木雞。天哪!這下算是誤入歧途了。
第三天開始裝木材。船上呼啦啦上來十幾個碳條狀的黑漢子。他們把一根根粗大的圓木在水中用鐵鉤連起來,然后,放木排似的撐到船邊,再用船吊吊進艙內(nèi)。他們干活十分賣力,盡管效率很低。每天從早上五點上船,一直干到晚上十點。不停地干,卻僅吃一頓飯。那哪兒叫飯,只是一些樹根或植物莖狀的長不溜的東西,蘸著芭蕉葉包裹的一些白糊糊的粘狀物,大口大口地咀嚼。
這種東西也能維持生命?簡直是神活!我頗感疑惑。
船在弗萊河港裝貨約需半月。時間一長,我便試著用手勢跟他們接觸。他們不會講英語,只會嘰哩哇啦說土話。他們對船上的一切都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我送了幾包方便面給他們,他們便樂得又蹦又叫。
一天清早,一個黑家伙懷抱一條三尺多長的大鱷魚闖進我房間,沖我連比劃帶叫喚。我當(dāng)時給嚇呆了,氣兒都不知打哪兒出。半晌,我才緩過神兒。細(xì)瞅瞅鱷魚——嘴巴被繩子扎住,那惡心人的眼皮眨巴眨巴的——哦,鱷魚吃人的時候是要流淚的。
我總算明白了這個黑人的意圖。他要用鱷
魚換我的方便面。我欣然答應(yīng)。換多少呢?我伸出一個指頭,他搖頭,伸出兩個指頭,他還搖頭,最后我從廚子里拿出一個空包給他看,他這才很不情愿地把鱷魚放下,臨走又順手牽羊取走我掛在墻上的一套工作服,并笑著向我作了個交換的手勢。
那天中午,全船美餐了一頓鱷魚。有人說好吃極了,也有人說味道一般。其實,大廚是怎樣將它宰殺、烹調(diào)的,我一概不知。我還真沒多大胃口。出于人生難得吃頓鱷魚的念頭,我還是忍不住叨了兩筷子嘗了嘗,哇!肉感挺好!介乎于魚肉與雞肉之間,滿有咬頭,滿細(xì)嫩。真想不到,一張賴皮竟然包藏著如此誘人的肉。瞧著大伙兒個個吃得美滋滋的,我突然覺得鱷魚這玩意兒挺怪,干嘛吃人的時候要流淚,人吃它的時候可是愛誰誰了!
吃飽喝足,我漫步到后甲板上站了許久。我被河灣周圍的景色深深地吸引著。我看到對面河岸上有一片白遼遼的沙灘,穿過沙灘不遠(yuǎn)是起伏的丘嶺,丘嶺后面是綿延的群山。山被茂密的熱帶雨林包裹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裹著一個巨大的謎——很難看清它的真實面目。沿著丘嶺的邊緣星羅棋布著十幾座小木屋。木屋多建在木樁上,呈圓形,圓圓的屋頂下開一口,有一木梯接地,整座木屋沒有窗,洞開的入口均朝著同一方向。這應(yīng)該算個部落了。高大的椰子樹點綴著這個看似原始的小部落。盡管是個部落,但卻無處不散發(fā)著一股原始美,無處不滿足著人們對真美的需求;好像人的審美情趣越高反而對原始美的需求越大似的。我想,興許是原始美的方圓在縮小的緣故罷。
正在我欣賞陶醉于眼前的美景之際,忽聽身后傳來一陣追打叫罵聲?;仡^看,一個矮小的黑家伙正懷抱一個大編織袋兒,咚、咚、咚沿后甲板竄入過道。水手老油手持一根木棒緊追了進去。我也急竄伙地跟進去。
廚房里,正見老油揮舞著棒子大罵不止,那個黑家伙卻緊抱住袋子蜷縮在角落里。我問老油:怎么回事?老油氣憤地朝他身上跺了兩腳,一把奪過那個袋子,稀里嘩啦抖落一地……。原來,黑家伙是在艙里干活的,趁人不備偷偷爬上來溜進老油房間開始了大肆掠奪,幾乎把老油的房間掃了個精光,連雙拖鞋也沒給他剩下。恰好黑家伙剛出門就給老油撞上,他不熟悉船上通道,只顧掉頭跑,跑到后甲板,又竄進過道,走投無路一頭扎進廚房間。我勸了老油兩句,伸手拉起那個黑家伙——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還是個孩子。盡管我看不出他皮膚的稚嫩,就他那雙驚恐的眼神兒,我斷定他最多不超過十二、三歲。因為那眼神兒跟我小時候挨打是一樣的,沒有淚,只有慌恐和乞求。我用手比劃一下,示意他可以走了。他很明白,刺溜一下便竄了出去。老油余憤未消,邊收拾地上的雜物,邊罵娘。待收拾完畢,竟發(fā)現(xiàn)皮帶不見了,還少一件背心。老油要去追,我攔住了他。
晚上吃飯時,我去船長房間把發(fā)生的事情逐一作了匯報,講到精彩處,船長笑得前仰后合。正在這時候,大副突然慌里慌張地闖進來:船長,不得了啦!黑人造反了!拿著鐵叉木棍跟我們?nèi)獠珌砹?我一聽,頓時大驚!壞了!我腦子里即刻浮現(xiàn)出部落大戰(zhàn)爭吃人肉的場面。
船長畢竟是船長,聞變不亂。他馬上操起電話通知各房間船員緊閉門窗,接著命令大副給代理打電話,要他趕快上船,然后拉上我們倆一起去平息騷亂。
在過道里,掉腚的功夫,大副不見了,我和船長硬著頭皮沖在前面。我們擋住了十幾個憤怒的黑人。我用英語大聲喊著:May I have yourattention,Pls?Who Call speak English?邊說我邊惶惶地掏出一盒"555"香煙挨個兒分,船長也在一旁忙不迭地比劃著請他們進餐廳就座。還好,那個被我放走的黑孩子也在其中。我壯壯膽兒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又用手指指自己。他沒吱聲。過了一會兒,見他趴在一個鼻翼上穿插飾物的黑漢子耳邊嘰哩哇啦一通,黑漢子盯住我看了好一陣子,“呀”地大叫一聲,只見其他黑人手持著鐵叉木棍在地板上有節(jié)奏撞擊起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代理總算到了。他先跟黑漢子說了一通土話,而后朝著我們大發(fā)一頓脾氣。他到底罵了我們多少臟話,誰也聽不懂,但我還是耐心地把事情發(fā)生的大致經(jīng)過告訴了他。他這才有所收斂。最后我還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這些土著人很仗義。他們只要求船方交出打人的兇手,不關(guān)其他人的事;否則,就把船底鑿個洞。船長要我轉(zhuǎn)述,能否給他們一些好吃的東西把事情了結(jié)?代理又跟對方哇啦一氣,說:不行!他們非要懲罰兇手。這時候,大副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他靈機一動,對我說:這樣吧!你跟他們講,讓他們親眼看著我們自己來懲罰行不行?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談判,雙方終于達(dá)成口頭協(xié)議:由我們當(dāng)眾把那個打人的家伙扔到河里喂魚。船長一時不知所措,也不清楚大副葫蘆里裝的啥藥。只能眼瞅著由著大副去處理。大副立馬安排人員通知老油穿好救生衣,又叫上幾個水手去船尾拋下軟梯,然后讓二副、三副、管事等人抬著老油來到船左舷甲板。大副裝做很沉痛的樣子對老油說:老哥,沒辦法!你惹的禍,想活命只能委屈自己了。繼而叮囑老油,拋下水后先大喊大叫地?fù)渫ㄒ魂囎?,然后貼著船底往船尾游,那里有人接應(yīng)。
隨著撲通一聲悶響,老油象頭挨宰的豬,慘叫著跌進河里,一會兒功夫便沒了動靜。黑家伙們出了氣,在甲板上好一頓連跺帶蹦,隨后一個個上了木筏大獲全勝而去。
老油落水狗樣地順著軟梯爬上來。大副說,在這里你就是“死人”了,船離開前老實呆在房間里,不許露面;要是再讓他們碰上,你就死定了。
我看見大廚躲在一旁,手捂著嘴,腰都笑彎了。
3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大伙心里卻清楚的很——老油這小子沒好果子吃,船長、大副都不會輕易放過他。老油沉默了,整天低頭耷拉的,除了干活,很少見他走出房間。平日里的老油不是這樣。喝酒吹牛是他的一大嗜好。一旦吹起來,不管你愛聽不愛聽,古今中外,無所不懂;天上地下,無所不通。他嘲笑我們把換衣服的房間叫作“更衣室”,那是茅房,他說。古代皇帝拉屎的時候,門外須簇?fù)碇鄠€宮女手捧沉香汁、新衣服專門伺候,皇帝拉完屎立馬就得換套新裝,這就是為什么古人要把上廁所稱為“更衣”。他說,有位駙馬爺,新婚燕爾,突發(fā)內(nèi)急,便進了公主的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一漆盆兒盛滿鮮棗擺放其中,誤以為專供如廁食用,就一邊拉著一邊吃;完事兒,一婢女獲悉,掩口笑而不止。原來,那鮮棗是公主用來塞屁股眼兒除臭味的。老油吹牛不打哏兒,吹完算數(shù)。把別人吹得昏頭轉(zhuǎn)向,他卻嘿嘿一樂,用手指著自己的嘴說:這兒,叫它個嘴它才是個嘴。
時間長了,我倒覺得老油這人不壞。雖說脾氣有點急,但一般小來小去的事兒不太往心里去。即便是偶爾嘲弄他兩句他也頂多鼓鼓腮幫子,咧咧嘴兒。但大伙還是挺嗯他,因為他有借錢的習(xí)慣,而且借了錢極少想到還。
在“云澤”號即將離開弗萊河港前一天的一大早,我看見老油穿得板板正正地背個大包獨
自下了船,直到船要開航時仍沒見他回來。這時,老鬼匯報了一個情況引起船長的警覺。他說,前段時間老油總跟他套近乎,實際上就是想學(xué)點外語。開始,老鬼還覺得有點怪,后來也就見怪不怪??蠈W(xué)就好,怕他沒那血性。未曾想這老小子學(xué)得挺賣勁兒。每學(xué)一句,他就在英文下面標(biāo)注上相應(yīng)發(fā)音的漢字,諸如,Thank youvery much.(三塊肉喂了馬吃)等。
船長恍然大悟,這家伙是蓄謀已久地叛逃啦!船長命令檢查他的房間。事情果然如船長所料。房間收拾的整齊干凈,桌上的一個水杯下面壓著三十美元、二十港幣和一封信,信皮兒上豁然寫著一行醒目大字:請轉(zhuǎn)交我最信賴的人:苗其功大副。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望著大副,大副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漸漸地,我看出船長的眼神兒不太對勁兒,他直盯著大副,狐疑中透著一股冷漠。那意思好像是說,大副即便不是同謀也一定知道底細(xì)。船長的臉頓時脹得青紫,感覺他身體里似乎有種無法憋住的雄性激素在分泌。靜默中沒人敢多說一句話。七、八個平米的房間變成了一個缺氧世界。最后還是老鬼斗膽打破了眼前的緊張氣氛,說:不妨先把信拆開念念。我一旁附和著說,是呀!看看他信里怎么說就清楚了。船長點了下頭。大副用瀕死的眼光瞅瞅船長,只好乖乖地取出信來念了下去:
我最信賴的哥們兒苗其功大副。謝謝你在我離船前替我保守秘密。……大副突然張口結(jié)舌不往下念了。船長氣的渾身發(fā)抖,一把奪過信交給我:廖偉,你來念!我唯命是從,順著老油歪歪扭扭的字跡小聲地念著:
我下地走了。以后咱弟兄們恐怕很難再見面。你對我怎樣我心里明白,我會永遠(yuǎn)記住你的。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留下三十美元,是借水頭的錢,請代我交給他;另,我拿走老鬼的一本英漢詞典,那二十港幣算我買書錢;還有,廚子里有個包裹,請廖偉小老弟回國后,能抽空幫忙寄給我老母親。就這些事,又給你添麻煩了。切記,我給你說的那些事對誰都不要講,否則你也就死定了。謝謝!
念完信,船長指著大副的鼻子破口大罵。我從未見過船長發(fā)這么大的火,簡直就是暴跳如雷,所有的臟話糞便般地潑向大副。大副也是頭一回龜孫子樣地縮著腦袋,傻愣在那兒。
船長當(dāng)即命令:給公司發(fā)報。開船!然后,摔門離去。
剩下的人一個個大眼兒瞪小眼兒。
4
大副毀就毀在老油的這封信上。真他媽的,狗吃草別著個驢心眼兒。大副自哀自嘆道。他也太陰險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會來這么一手。毒啊!趁著我倆值班的空檔,大副在我面前咬牙切齒地說。我笑了笑,心想,你小子也不是個什么好鳥。
“云澤”號在黑夜中破浪航行。夜幕下的海,格外陰森恐怖。周遭漆黑一片,唯有船頭撞碎的浪花泡沫依稀可辨。
大副和我值8~12的班(即早上8點到中午12點,晚上8點到夜半12點)。我把著舵,不時地瞥一眼羅盤,又跑偏了三度,感覺風(fēng)力有所加大。大副坐在雷達(dá)屏幕前,他把雷達(dá)顯示范圍鎖定在六海里。從熒光屏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周圍分布著幾條船,其中一條相距較近,大副測距,約有三海里,并提醒我注意,該船正朝我方向移動。此刻,“云澤”號正以11節(jié)全速前進。大副有點擔(dān)憂,拿起望遠(yuǎn)鏡對著黑咕隆咚的海面瞭望。大約過了不長時間,我突然看到右前方出現(xiàn)一個忽閃的亮光,大副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我立刻鳴笛示警,大副一個箭步竄過來,迅速打了個左滿舵,船頭急轉(zhuǎn)左下……原來是條小漁船擦舷而過。好懸哪!大副沖著舷窗外的黑夜一頓臭罵,然后,長吁了一口氣,說:這些臭x漁船,專門搶船頭,光想著“搶過大船頭,一年到底吃不愁?!彼锏模缤碜菜?
我慢慢扳正了舵,“云澤”號沿著既定航線繼續(xù)航行。
我看看表,時間剛好是22點。大副的話開始多起來。
——給你透個底兒吧,老弟。我錯走了一步棋。
——人生走錯步棋很正常,大可不必當(dāng)回事兒。
——不對、不對,你不懂。一步走錯,步步錯。
——這步錯棋就那么值得你去懊悔嗎?不妨說來聽聽?
大副沉默了一會,說:事情過去幾年了。假如當(dāng)初我答應(yīng)了,現(xiàn)在就不是干個大副、船長的問題了,至少提拔到公司當(dāng)副總。
我故意不接話,任他說。愿意講我就聽著,不愿講就自個兒憋著。既然是步錯棋,那說明他自己還是個臭棋簍子。
果不然,大副最終沒能憋住,頃刻間,就跟破車子下沿兒沒擋了似的,把他的隱私和盤托出。
我剛來公司的時候,魏總對我特別好。我工作干得也很賣勁兒。兩年多的時間,我就考取了大副票,成了公司最年輕的大副。正在我雄心勃勃地準(zhǔn)備應(yīng)考船長票的時候,有一天,辦公室主任突然通知我,說,魏總找我談話。我既緊張又興奮地步入魏總的辦公室。魏總一如既往的熱情客氣。他讓我坐在他的辦公桌對面,還殷勤地為我泡上了一杯“大紅袍”。我跟魏總有過多次近距離接觸。他很喜歡我沉默寡言不事張揚的性格。他曾親口給我許諾,等我考出船長票就把我調(diào)下船,由我負(fù)責(zé)船員公司的工作。他說,公司非常需要象我這樣的有知識有能力的年輕人。他還說,只要按他的話好好去做,保證我前途無量。
在魏總面前我始終有些拘謹(jǐn)。他身上帶有一種威懾力,足以摧毀你心里的所有敵對情緒;尤其是那雙奇特的三角眼更是讓人望而生畏,逼著你不得不去仰視他;就好像有位哲人說的,我們之所以把別人看的偉大,全是因為我們自己跪著。
魏總笑咪咪地盯著我看了半天,隨手從一個精致煙盒里掏出一支長約二十公分的大雪茄咬在嘴上,點著,深吸一口,緩緩噴吐,煙霧云狀地繚繞在他頭頂上。
我早就聽說魏總是個霸氣十足的人。他討厭自己的下屬過于強勢。畢恭畢敬,唯命是從更能博取他的歡心。跟他接觸多了,我也摸索出一點經(jīng)驗,那就是他不發(fā)話,我決不開口。
你知道,那種靜默很難受,容易讓人手足無措。我無法想象談話的內(nèi)容是憂是喜,但我還是暗暗下著決心,該多說的少說,可說可不說的不說。
魏總終于發(fā)話了:考試準(zhǔn)備的怎么樣了?我說,基本就緒。好啊!就看你的了!考出船長票公司獎勵一萬元,可要加把勁啊。聽了魏總一席話,我激動的不知說啥是好。這時,魏總話鋒一轉(zhuǎn),切入正題。我叫你來不是為工作上的事兒,是想給你作個媒呀!我看你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談個女朋友也是當(dāng)務(wù)之急嘛。怎么樣?有想法沒有?有啊,有啊!我趕緊迎合他的話說。承蒙魏總厚愛,只要您覺得合適,我滿心愿意,只是……。只是什么?我清楚地看見魏總左側(cè)腮幫的一塊肌肉猛地抽動了一下。我說,我是個船員,不知道人家會不會嫌棄。魏總哈哈大笑著說,這個很簡單么,我來幫你解決就是了。聽著他的笑聲就跟吃了碗麻辣燙似的。不過……,他頓了頓又說,那女孩子小時候得過一場病,大腦稍微受了點損傷,反應(yīng)比常人稍微慢一點,智商稍微低一點,但絕對不影響正常思維和生活。倘
使能找到個令她心怡的男人,她的狀態(tài)會更好一些。你回去也好好考慮一下,行的話我就安排個時間你們見個面;不行,也盡快給我個回話。末了,魏總特意囑咐,不要和任何人提及此事,因為純屬私事。魏總的話當(dāng)頭給了我一棒,我感到一陣暈頭轉(zhuǎn)向。這算咋回事兒!大腦損傷、反應(yīng)慢、智商低——整個一個癡呆!我雖然個頭不高,長相不濟,可我至少也是整胳膊整腿兒的受過高等教育的大男人。魏總簡直是在開我的國際玩笑。想到此,我靈機一動,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我當(dāng)即果斷地告訴他:終身大事,尚需征求父母意見,況且我目前狀況也不適合談女朋友,我看……如果魏總不怪的話,我還是暫且不談,待過些年掙足了錢再說……
魏總頓時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嘴里一個勁兒地噢、噢、噢……,許久,像恢復(fù)了元氣似地說,那好,那好!我尊重你的想法。這事兒到此為止。你也別往心里去。好好工作。去吧!
我悻悻地離開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就像剛從一場不幸的婚姻中逃脫出來。
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我被取消了考試資格。
再后來,我聽說魏總沒有生育,膝下唯有一抱養(yǎng)的傻女,芳齡二十有余。
——現(xiàn)在想來,你不覺得后悔嗎?我隨便插問了一句。
——真有點后悔?,F(xiàn)在這個老婆還趕不上個癡呆。
——怎么,這個老婆也不中意啊!看來你要求還挺高。
——不是那么回事兒!你沒結(jié)婚就不知道婚后的個中苦哇!唉!
大副嘆了口氣,繼續(xù)以他的講述來打發(fā)航行中寂寞無聊的時間。
小老弟,說出來不怕你見笑。我結(jié)婚五年,卻整整戴了三年的綠帽子!你說我這號男人是不是太他媽的窩囊。要不是那次船靠青島港,我半夜偷空從船上跑回家,這頂綠帽恐怕一輩子也摘不掉。
那晚本該我在船上值班。因陪著船長喝了個郁悶酒,船長便大發(fā)慈悲,非要替我值班,讓我回家跟老婆睡個囫圇覺。無奈,我在夜半零點十分左右,急竄火地打個出租,耗時40多分鐘趕到家門口。我沒敢敲門,心想,老婆肯定睡得正酣,驚嚇了她與心不忍,只好用手機往屋里打個電話。我在門外就能聽得見尖厲的鈴聲。大約響了幾分鐘,適才喚醒沉睡中的老婆。她在電話里懶懶地問我:你在哪?干嘛深更半夜地打電話。我說:老婆,我就在門外,快開門啊!她突然扣上了電話;這時,我清楚地聽見屋內(nèi)一陣散亂的腳步聲。又過了好長一會兒,老婆才慢騰騰地打開房門。她穿著睡衣,蓬散著頭發(fā),滿臉倦意。她站在我面前用手使勁揉揉眼,很驚詫地問:怎么這么晚了還回來?有什么事嗎?我隨手打開客廳里的燈,不經(jīng)意間,我從她的目光里發(fā)現(xiàn)了一絲驚恐和惶惑。嚇著你了嗎?都怪我!說著我就想上前摟抱她,可她很厭煩地一把推開我。她說太晚了,回你屋里睡覺去吧!接著轉(zhuǎn)身走進自己的臥室,并按下了門鎖。我感到沮喪。不過,細(xì)想之下也能理解。我老婆就這么個人——比較霸道。平日里凡事我都讓著她。她在一所三甲醫(yī)院干護士長。工作既忙又累,還要勾心斗角地應(yīng)付各類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不容易!我在船上,難得一年半載的回家一趟,家里的事情實在顧不上;婚后五年,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由她一人獨擋,所以我總覺得愧疚。我也知道,老婆很看不上我,她多次說過,我們的結(jié)合是個誤會。盡管她始終認(rèn)為我是個善良的好男人,可我如何努力都無法讓她歡心,為此,她也很苦惱。尤其是三歲的兒子寄養(yǎng)在他姥姥家以后,她又落下個N癥,兩人同床死活睡不著覺。沒辦法,我休假在家的時候只好分房睡。這樣一分窩就是幾年。平時想跟她親熱把,只能看她的臉。趁她高興,我會加倍表現(xiàn),幸許晚上她會給我次機會。一旦遭遇她心煩,結(jié)果就是挨頓狗屁呲,弄得我灰溜溜地,自討沒趣。
進屋后,我一屁股礅坐在沙發(fā)上,好生無奈。若非夜已至深,我早就打道回船了。我隨手倒了一杯涼開水,無意中發(fā)現(xiàn)茶幾上擺著一盒軟“中華”。我從不吸煙,家里怎么會擺著香煙呢?我很奇怪。難道有陌生男人來過?我猛地警醒起來。我把客廳里的燈全部打開,仔細(xì)巡視著可能出現(xiàn)的異常跡象。我的目光掃過門后,那里堆放著兩雙塑料拖鞋,一雙棕褐色的女式高跟鞋,還有一雙——雙油亮的男式黑皮鞋。我禁不住大吃一驚。我似乎猛然問嗅到了一股生人味兒。難道屋里還寄居著個第三者……我不敢往下多想。我瘋了似地狠命敲著她臥室的門。過不多會兒,門慢慢打開……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不說了,不說了!
恰好這時放在駕駛臺上的高頻電話響了,里面?zhèn)鞒鰯鄶嗬m(xù)續(xù)地呼叫聲:土豆、土豆,我是地瓜。緊接著就聽見回應(yīng):地瓜、地瓜,我日你媽。
大副笑了。他順手調(diào)整了一下雷達(dá)熒光屏的亮度,我看到有兩個亮點出現(xiàn)在這片海域。大副說,聽吧!一場中國船員的對罵大戰(zhàn)就要開始了。這些臭X養(yǎng)的又閑的難受了。
接下來便是無休無止的下流到不堪入耳的對罵。
當(dāng)雙方罵到再也搜刮不出骯臟的字眼兒的時候,一方便主動提出休戰(zhàn):土豆、土豆,你他媽的很棒,你是贏家。休罵、休罵!
我看看表,天哪!這場大戰(zhàn)耗時近個把鐘頭。不錯,我也在聽罵中感覺時間過得飛快。為了讓時間不至于在無聊中驟然停頓,罵人似乎也不失為一種催樂劑。只可惜,他們付出的未免太大,從直系親屬一直罵到出了五腹,甚至八輩祖宗也未能幸免。
我忽然想到,船員究竟是些什么玩意兒。真象人們傳說的那樣,三分是人,七分像鬼?再晃蕩幾個小時“云澤”號就可以抵達(dá)馬尾港了。
這是海上航行中最為寂寞的一天。不知為什么,大伙兒好像都在故意的相互躲避。船上的氣氛跟默哀似的,除了船機的轟鳴,一切都在沉默著。
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一夢醒來,我突然感到頭重腳輕,渾身酸軟;惡心嘔吐,胸悶憋氣。人呢!怎么連點人動靜都聽不到了。我看看表,已經(jīng)過了早飯時間,可我牙根就沒聽見大廚吹哨。大廚肯定是睡過頭了。我硬撐著從床上爬起來。我來到餐廳,餐廳里空無一人。我去大廚房間,見大廚還在床上蒙頭大睡。我一把掀開被子——大廚蝦虎樣地佝僂著,渾身打著哆嗦。病了?我問他,卻感覺自己的嗓子往外冒火,聲帶嘶啞的幾乎發(fā)不出聲。我立刻去向船長匯報。進門,見船長不在。我聽到衛(wèi)生間里有響聲,推門一看,驚我一跳。船長倒在地上,面色蒼白,癲癇發(fā)作樣地抽搐著。怎么回事?我跑出門外,大喊來人。喊了半天也不見個人影。我忽然覺的肚子一陣緊似一陣的疼痛,象腸子被抽緊的感覺。我捂著肚子掙扎著跑回房間一頭栽倒床上。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病毒性流感還是……黃熱病—一種致命的熱帶急性傳染病。我在書本上看到過。這種病傳播速度極快,死亡率極高。天哪!怎么倒霉的事都讓我給碰上了。我想爬起來倒點水喝,可渾身跟散了架一樣,手腳僵硬根本不聽使喚。我開始發(fā)冷、顫抖。我感到氣喘吁吁,像攀爬在海拔6000米高的雪山上??諝馓×?,我不得不大張著嘴巴拼命呼吸;漸漸地,伴隨著一陣時斷時續(xù)地恍惚,我被一床厚厚的棉被包裹起來,我掙扎著,直到疼
痛漸趨消失……
一股涼氣從腳后根突地竄上頭頂。
……天冷的可怕,天正下著雪……我蜷縮在安徒生的童話里。那本小書是父親去鎮(zhèn)上賣菜撿回來的。書頁浸滿油漬。許多故事已經(jīng)被撕得粉碎,唯獨這一篇保存完整。里面的一張插圖讓我看一眼記一輩子??蓱z的小女孩燃完最后一根火柴便凍死在除夕雪夜里。我很小就知道了外國的孩子比我還不幸。我的童年是饑餓的。時常餓得肚子疼。父親說,想填飽肚子就得發(fā)奮念書。書中自有黃金屋。他死的那天正好是農(nóng)歷過小年……天冷的可怕,天正下著雪……
……入夜,秋涼秋涼的。時間離高考越來越近。各科的模擬題在腦袋里粥樣地滾沸著。睡不著覺,索性裹床棉被趴在窗臺上,呆望著那片擁擠不堪的星空。不由自主地,我喃喃著就背出了杜牧的《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ky怪,發(fā)小父親就告訴我,星星跟人一樣,是有生命的、有后代的、有家族的。人死后,就去到了他命中所屬的星座上。他的靈魂便融入了星際。也許,我目不轉(zhuǎn)睛盯住的那顆星就是父親的靈魂寄居地吧!那顆星并不起眼,忽隱忽顯;漸漸地,它在我的視野中變得朦朧,朦朧中,我依稀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面孔。
……我一個人走在那條山路上——村里唯一一條通外的路。蜿蜒轉(zhuǎn)悠十幾道彎,寬約2米,全長10公里;10公里之外才能接上一條通往鎮(zhèn)上的坑坑洼洼的土道。我在這條路上行走了十幾年,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都是這條路承載著我。我可以忘掉一切,但唯獨不能忘記這條路。它蛇樣地盤纏在半山腰,掩隱在密林中,它的每一轉(zhuǎn)彎處都鑿了一個洞,專門用作供人避雨或夜行露宿所用。路是用全村人的血汗鋪就的,耗費了五年時間,目的就是為了讓村里的孩子能走出大山,能找到出息。
去年返鄉(xiāng),我在10公里長的山路上走了4個來回。我感覺每邁動一步,腳下都帶著一股磁力。我走得很沉重,但并不累。許多年過去了,村子沒見任何變化,古樸、破爛、簡陋。路還是那條路,那么坎坷,那么彎曲,那么泥濘……
周圍的大山還是那么迷霧繚繞,那么陰冷,那么青瘦。
我要死了。我清醒地意識到死神那雙冰冷的手在觸摸我。我看到滿地老鼠胡竄亂蹦,吱吱呀呀地高唱著國際歌,一個個斗志昂揚興奮的眼珠子都發(fā)紅。有一只膽兒大的,爬在我臉上,正啃噬著我的鼻子。時間不允許我再等,父親在那顆星星上招呼我。我被一扇門緊緊地夾住,動彈不得。誰在偷我的空氣。我憋的厲害。我要窒息了。我被一陣風(fēng)吹飄起來,瞬間飄向一片空白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醫(yī)生說,我能活下來是個奇跡。我問醫(yī)生,我得了什么病?醫(yī)生說不知道,化驗結(jié)果沒出來。
第0014航次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