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
一、銘文
相交的朋友中有幾個是酒器收藏者,有一個朋友陳某,和我本家,人高馬大,膚色黢暗,連鬢絡腮胡子,像個古代的江湖漢子。此君酒量驚人,喜歡漢以前的酒器,多為青銅器類——尊、爵、簋、卣、壺、觥,真品贗品,擺在自家的博古架上,甚是壯觀。我獨鐘于這些青銅器上的那些蟲一樣的文字符號,為之癡迷??上В也皇沁@方面的行家,只是從文字的形體上體會它們的含意。我特地查閱了相關典籍,知道了有“鳥蟲篆”一說:“‘鳥蟲篆屬于金文里的一種特殊美術字體,它是春秋中后期至戰(zhàn)國時代盛行于吳、越、楚、蔡、徐、宋等南方諸國的一種特殊文字。這種書體常以錯金形式出現(xiàn),高貴而華麗,富有裝飾效果,變化莫測、辨識頗難。鳥書亦稱鳥篆,筆畫作鳥形,即文字與鳥形融為一體,或在字旁與字的上下附加鳥形作裝飾,如越王勾踐劍銘、越王州勾劍銘。多見于兵器,少數(shù)見于容器、璽印,至漢代禮器、漢印,乃至唐代碑額上仍可見。蟲書筆畫故作蜿蜒盤曲之狀,中部鼓起,首尾出尖,長腳下垂,猶如蟲類身體之彎曲,故名?!?/p>
陳某的一件仿春秋晚期楚王子午鼎上的銘文字體就是鳥蟲篆,它細瘦、曲線優(yōu)美,仿佛長袖舒展、腰肢婀娜的楚國女子一般,工極其所能,將原器的神韻都仿得畢肖。字很瘦長,筆劃細而深,我想像著一只什么樣的刀鋒從這青銅質(zhì)的表面上劃過,如果是將字做在模范上,那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可是,原器就是這么做的,沒有經(jīng)過刀鋒的鐫刻。公元前558年,楚國的令伊王子午(又名子庾)為了祭祀祖先文王而特地制作的禮器。楚國的工匠似乎很喜歡楚地神秘的宗教儀軌,他們認為,給先靈看的文字都要與平時書寫的不同,鳥蟲書是一種更接近宗教神秘主義的篆書體,細長,曲折,如起舞的巫?;蛘呤谦I祭的神女,筆劃之間,楚地的風俗一展無遺,長袖、寬衣、多冗繁之綴飾,極其工所能的細節(jié)。有的字像神秘的鳥蟲形,婀娜多姿的字形和筆劃是一種字的舞蹈,是人與神靈溝通的最好方式。似乎這樣,先人們在天才會看得更明白些,同時也是給那些神靈們看的,以祀祖考,以祈后昌。有的字更像是擬人像,與巫與儺的面具或舞蹈有關,王子午是楚莊王的兒子,他的父親打下了了陸渾(今河南嵩縣北部)的戎族,并且向周天子派來的大臣王孫滿打聽周朝宗廟里的九鼎有多重。楚的勢力擴大到了中原,王子午有理由躊躇滿志,他制作出的鼎就是要與周的鼎不同,要更加精美、裝飾更加繁冗復雜,以示楚國國力之強大,楚文化可以統(tǒng)邦天下,當然,問鼎中原也就合情合理了。兩千多年前的一群貴族王公們,坐在慶典的筵席上,觥籌交錯,舞女翩翩,扮相怪異的儺人和彝人、祭司、巫祝唱著怪異的宗教禱歌。夕陽西下,遠天蒼茫,大地上只有王城的宮殿稍稍顯出一種高貴和尊嚴,百姓甚至貴族的宅第都顯得遜色許多、低矮許多,城市里人群寥落,奴隸們沒有資格在家閑著,他們和牛馬一樣,在曠渺的黃土地上耕耘不已。塵沙被風吹起,使得這樣的黃昏異樣的肅穆和蒼涼。奴隸們在高岡上勞作,采著苤苡、薇籽和藜粟,羊奴們趕著牛羊在荒草沒膝的山坡上緩緩地走著。女人們可以采桑、養(yǎng)蠶和紡織,男人們需要做更多的事情,包括制作青銅器和釀酒。一個叫做“不”的青銅工匠在一件觥器上偷偷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這應該是件祭祀祖先的禮器,觥上有饕餮紋和人面圖案,有常用的“回”字紋做邊飾。工匠“不”應該不算是奴隸,是自由人的一種,或者是服工役的一個自由人。他長著什么樣的臉?或者,像觥器上的那個人面?那么,他應該是個相貌不錯的中年漢子,臉上肌肉豐滿,身體健壯,是的,像他這樣的技術工匠,應該能吃到不錯的伙食,或者算是衣食無憂的了。然而,他的眼神空洞,表情呆滯,他一定有悲傷在內(nèi)心,或者,他的父母和兄弟都不如他這樣不愁衣食,他們還是下賤的奴隸或奴工,戍邊的兵役或是隨軍奴工,他們挨著監(jiān)工或戍長的皮鞭,吃著粗糙的變質(zhì)雜糧,忍著饑餓還不得不努力地干活。他曾經(jīng)做過矛和戈、劍或戟,那些閃著青銅寒光的利刃無情地刺入敵人的身體,血光四進。他有著精湛的技藝,知道如何將一堆廢銅鑄成一件兵刃或是完美的器具,在紅光漾漾的銅冶爐里,他的目光憂郁地閃過,青銅的光芒讓他的臉也成為某種藝術的作品。他熟練地在陶范里刻下那些圖案和紋飾。當最后一縷紅光消泯之后,他敲碎了泥范,尚未完全冷卻的青銅器發(fā)出一種暗紅的余光,然后漸漸冷卻成灰黑色,爐渣瓦解,等待他進一步打磨和修飾,讓一件器物臻于完美。
另一個重器就是散氏盤,它記述了一場國與國之間的國土劃分協(xié)定,散國的某位工匠按照君主的吩咐,精心冶制了那只高座亞腰銅盤。他們剛經(jīng)受了殘酷的戰(zhàn)爭,西北的戎人野蠻而無信,他需要將協(xié)定精心銘刻在盤上,永傳后世,為的是再無戰(zhàn)爭之苦。他小心翼翼地用雕刀在冶范上刻著那些文字,或者,由于心情不錯,他的刀下如有神助,或者,他喝了點小酒,借著酒后的興奮勁,他刻下了那些著名的篆字。那些后來被稱為“草篆”的文字,結(jié)構(gòu)平衡,姿態(tài)絕倫,有女子之柔美,有男子之陽剛,有金鐵之剛勁,有春草之秀媚,或圓或方,亦正亦偏,有驚龍之游逸,如白鶴之翩躚。北方的風土就是迥然不同于南方的楚文化,文字亦然,南方字“鳥蟲篆”幾乎普遍使用,在越劍和吳戈都常見那種細長筆劃,曲折婀娜的篆字,南方人從來就偏于細膩,重于細節(jié)之變化,楚風越俗,斷發(fā)文身的“巫?!弊诮塘曀祝屔耢`、鬼怪和神秘的異教風靡,南方多澤國,多山川,多霧瘴山嵐,草澤之方,水澤之濱,南從多敬畏于自然的威力,至今依然,南方的宗教神秘主義形于文字,南人多智,包括楚國在內(nèi)的許多出土銅器,南器多紋飾,工極其所能,比如四羊方尊,至今無人能仿制,楚人崇拜水神“夔”和天神“鳳凰”,越人崇蛇虺,蓋畏懼這些自然里的東西,洪水泛溢,是“夔”在作怪,刮風下雨甚至天旱不雨,炎火四處,那是“鳳凰”在作怪。越人怕蛇和虺,怕到了極點,就敬為神靈了,于是器作、圖案和文字都有形無形地受到這些崇拜和迷信的左右。北方多曠野平原,人視野闊了,反而不知敬畏了,相反,北人粗獷的性格正是中原文化的正統(tǒng)“基因”,北器多重體積和重量,造型偏簡單樸實,但更敦正厚重,很少有南方那種變異無常的圖案和文字形式,從銘文字體上看得更多的是南北差異。端莊大方的散氏盤是此類銅器的代表。
“唯聿唯酋(酒),既壽永昌”,我仿佛看到在那個煙火騰騰的冶銅作坊里,在一張案幾上,那個標注名為“魚方乙”的工匠正用心用力,手里握著一柄利器,在泥范上游走,輕若鶴點水,重如犁翻地。他的臉上汗水涔涔,他專心致志地刻著那些文字和圖案,他忽然想到了遙遠的未來,或者,會有一個人注視著他刻出的那些圖案,猜測著他以及他的時代。
二、暗啞的劍光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
詳為足疾,人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史記·刺客列傳》)
那柄能夠刺穿吳王僚厚甲的魚腸劍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據(jù)說出自名鑄劍師歐冶子之手。細小、鋒利,斷金如泥的魚腸劍從此成為歷史名劍之一。它能夠藏匿于魚腹之內(nèi),足見其小,或如今人之匕首之類,它大概和荊軻刺秦王的那把匕首相似吧。劍能隱,如龍,升騰則血光四濺,伏尸數(shù)步,匿則柔如愁腸,不損寸肉。吳王闔閭遣干將鑄劍,得莫邪和干將二劍,以為至寶,不離寸步。莫邪劍為雌劍,干將為雄劍,劍身前瘦后寬,仿鰷魚狀,劍身飾以菱形花紋,柄刻鳥篆,闔閭死后,吳王夫差將二劍陪葬先王于虎丘劍池下,從此再無人見過此雌雄雙劍。我不久前在省博物館見到一柄出土于閩北浦城的越王劍,劍身小如匕首,外觀具典型的越王劍特征,在幽暗的燈光下,劍身的菱形花紋已經(jīng)暗淡,如蒙塵一般。古人認為劍具“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眲κ前俦?,名劍多有神異故事。古之青銅器出土時多已銹蝕不堪,獨越王劍不蝕不腐,其劍鋒能夠穿透兩千多年的時光厚度。名劍雖蒙塵湮沒,也非同尋常,有劍光射于牛斗之間,五行以金為最利純陽之軀,劍取天地之精,集金石之硬、爐火之陽、清泉之柔,參天地之造化得四時之變化,故能通于神,故一劍懸于室則鬼神驚懼。只是那吳王僚大概真是肉眼凡胎,竟看不出一點逼近的劍光寒氣,所以死得十分狼狽。
朋友某喜歡收藏劍,尤其喜歡浙江龍泉劍和閩北松溪的湛瀘劍,龍泉劍身長而柔,能環(huán)作帶于腰間,伸則劍鋒所指,削金斷鐵,湛瀘劍為精鋼之身,古時湛瀘劍身黑色,如純鋼之精,劍能斷金削玉,如今的湛瀘劍明亮可鑒人,是為一謬。劍匣子為白銅嵌玉,或為南方蠻牛皮所制,劍身沉重,在鞘已令人驚心動魄了。據(jù)《越絕書》記載: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懇求天下第一鑄劍大師歐冶子為己鑄劍。歐冶子奉命之后,帶著妻子和女兒,從家鄉(xiāng)福建閩候,來到了閩北松溪海拔1230米的湛盧山,這里發(fā)現(xiàn)了鑄劍所需的神鐵(鐵母)和圣水(冰冷的泉水)。歐冶子在這里住下后,辟地設爐,用了三年的時間,終于煉成了湛瀘劍“劍之成也,精光貫天,日月爭耀,星斗避彩,鬼神悲號。”道家以劍為通神之器,念訣燒符篆發(fā)擊令牌皆離不開劍器,鬼神驚悸,唯其令是從。道家最喜歡純陽之物,劍恰恰是純陽之物,又利能斷物,光可照于牛斗之間。于是人間的道士就將劍背在身上,不離寸步。
閩都福州有個冶山,有一個劍池,據(jù)傳是歐冶子治劍之所,吳越相爭,歐冶子為避禍,舉家東遷福州,那時,歐冶子已經(jīng)是老年了,他從閩北松溪的湛瀘山帶來了鐵英(鐵精礦),在當時稱為東冶的福州找到了與湛瀘山相仿的冶山,并掘地為池,潛心于鑄劍。得純鈞、巨闕、勝邪三把劍。他唯一的女兒莫邪為了助父親鑄劍,赴爐以殉,此時的歐冶子身負多罪:以鑄魚腸劍被吳公子光(即后來的吳王闔間)利用作為刺殺吳王僚的兇器,因為吳王闔閭想殺他,以防他在莫邪、干將之外另鑄出名劍來。閩山峻嶺,已經(jīng)無他容身之所,他只得只身逃到離海不遠的東冶。這里離他家鄉(xiāng)閩候不遠,他還想鑄劍,以湊五劍之愿。湛瀘劍獻給了越王允常,后來連同魚腸劍一起傳到了越王勾踐手里,現(xiàn)在勾踐又要他鑄另外三把劍,以便和湛瀘、魚腸合而為五劍之數(shù)。閩地近海多濕,年老的歐冶子終于鑄成了那三把劍,他再也無力拉動風箱,掄不動鐵錘了。歐冶子撫劍長哭,天地之間,暗云四塞,他仰天長嘆,揮劍指向遠方,道道寒光在向晚的蒼茫中閃爍如電。他不知所終。而越王終于得到了那三把劍:純鈞、巨闕、勝邪。某日,越王以此劍示于相劍師薛燭問:有人想以“有市之鄉(xiāng)二、駿馬千疋、千戶之都二”來換這把叫做純鈞的劍,你覺得行不行?薛燭答:“不可,當造此劍之時,赤堇之山,破而出錫;若耶之溪,涸而出銅;雨師掃灑,雷公擊橐;蛟龍捧爐,天帝裝炭;……歐冶子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為大刑三、小刑二:一日湛盧;二日純鈞;三日勝邪;四日魚腸;五日巨闕……今赤堇之山已合,若耶之溪深而不測。群神不下,歐冶子即死。雖復傾城量金,珠玉竭河,猶不能得此一物,有市之鄉(xiāng)二、駿馬千疋、千戶之都二,何足言哉!”(《越絕書·越絕外傳記寶劍第十三》)。
附錄越王五劍如下:
純鉤:古代寶劍?!凹冣x”之異名?!痘茨献印ば迍铡罚骸胺蚣冦^,魚腸之始下型,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人,及加之砥礪,摩其鋒鄂,則水斷龍舟,陸團犀甲。”
魚腸:春秋時期越國冶師歐冶子所鑄五大劍之一。漢·袁康《越絕書·外傳·記寶劍》:“闔閭以魚腸之劍刺吳王僚。”參見“湛盧”條。蟠鋼:“魚腸”劍之別名。宋·沈括《夢溪筆談》:“魚腸即蟠鋼劍也?!币喾Q松紋劍。參見“魚腸”條。松紋:古代名劍“魚腸”之別稱?!秹粝P談》:“魚腸,即今蟠鋼劍也。又謂之松經(jīng)緯度?!?/p>
湛盧、巨闕、勝邪:古代寶劍名。相傳為春秋時人歐冶子所鑄?!对浇^書·外傳記寶劍》:“歐冶子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為大刑三,小刑二:一日湛盧,二日純鉤,三日勝邪,四日魚腸,五日巨闕。吳王闔廬之時,得其勝邪、魚腸、湛盧?!倍鸥Α洞髿v三年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盧?!绷恚捍呵飼r期越國冶師歐冶子所鑄五大名劍之一。晉·左太沖《吳都賦》:“吳鉤越棘,純鈞湛瀘?!毕鄠鳉W冶子所鑄五大名劍為三大二小。其大者有湛盧、純鈞、勝邪;其小者有魚腸、巨闕。湛瀘寶劍因通體“湛湛然黑色也”(宋·沈括《夢溪筆談·器用》)而得名。一作“冗盧”。
當然,我是無從睹見此五劍,它們是神器,應該與天地同在了。而朋友某的那幾把劍,還是讓我心驚,在幽暗的燈光下,那劍影如鬼魅般不可窺測,劍鋒如閃電般劃過我的眼前,那種劍氣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它冷穆、剛硬、無所不摧,它卻柔可繞指,彈之砉然有聲。那種劍光閃忽不定,在暗室里,在燈光下,空氣里陡然多了些殺氣,這是劍鋒以外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