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雋
匈牙利似乎有悠久的德語文學傳統(tǒng),這不僅由于有過如奧匈帝國的歷史痕跡,也表現(xiàn)在不少當代匈籍作家選擇以德語為創(chuàng)作語言,乃至移居德國。這其中包括老一輩作家,如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凱爾泰斯,也包括一些新近的后起之秀,如本文將要論及的特麗莎·莫拉(Terezia Mora)。
莫拉1971年生于匈牙利,1990年移居柏林,從事劇本創(chuàng)作和匈德語翻譯工作。1997年,她以其劇本《愛金坎的水之路》獲得吳特文學獎,以其短篇小說《渴》(Durst)獲得柏林文學工作室的公開邁克文學獎。1999年獲得英格伯格—巴赫曼文學獎?!墩淦娴奈镔|》(Seltsame Materie)是她的首部短篇小說集,由頗負盛名的羅沃特出版社推出。巴赫曼文學獎在德國文壇地位頗高,所以1999年莫拉的獲獎意義非同小可,《南德意志報》上有評論稱:“特麗莎·莫拉在文學上的初試牛刀令人矚目,我們將會驚喜地繼續(xù)關注其未來的文學前景。”柏林的《每日鏡報》亦稱其小說能對讀者起到舊時童話般的教育作用。
莫拉之所以能引起文壇關注,確實與其創(chuàng)作手法中的異域風情有關。她的小說選擇匈牙利、奧地利邊境地帶的小村莊為敘述對象?!斑吘场边@一特殊地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居住在此的人們的生活方式,也為莫拉之“施展拳腳”、建立獨特的“敘事空間”提供了便利。就這本小說集來看,共收入莫拉的十部小說。不僅是德國,西方人對小說集都相當重視,在中國似乎不然,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仿佛才能占據(jù)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導地位,而短篇只能在邊緣獲得位置。所以按理來說,這部小說集的分量應該很重。莫拉很會選點,下筆處多是十分平常的生活瑣事,但試圖以小見大。就拿《平安,我的夜》(直譯應作《靜寂·我·夜》)這篇小說來說吧,情節(jié)并不復雜,無非描寫邊境上的“偷渡”故事而已。但莫拉很會做局,她就能把一個貌不驚人的故事,敘述得似乎身價貴重。她盡量使作者隱在幕后,而通過人物自身的語言、行為來再現(xiàn)整體語境。就寫作技巧與語言的雕琢來說,作者無疑是用心的,但就效果來看,我以為并不高明?!墩淦娴奈镔|》、《奧菲麗婭事件》等(這組小說的中譯本參見《世界文學》2005年第5期)莫不如此,前者反映小村莊的壓抑冷漠氛圍與少女對外部世界向往的矛盾;后者描述德裔女孩不得不承受的孤獨與敵視。應該說,作者并非沒有思想或素材,但卻缺乏悲憫。她可以將故事以鮮血淋漓的方式敘述出來,自己卻不動聲色,這當然也是一種“酷”的方式,倒也符合時下的社會風氣與青年風尚。但風尚如此,便是對的嗎?作品中難有觸動人心弦的因子,或許原因亦在此。在經歷人間世事后,看破紅塵不難;難的是,如何能堅守人性的尊嚴與不失詩人的情懷。在當今日益功利化的時代里(德國與西方亦然),這些雖然是顯得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對人性的關注,透過其字里行間是不難觸及詩人之心的。
當代德語文學中的1970年代后的女性寫作,確實值得關注。不僅是莫拉,還有如海爾曼、策·燕妮等。但說實話,就個人閱讀經驗的直覺而言,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創(chuàng)作。我覺得她們過于個性化,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她們與中國的1970年代后的女性作家有一定相似之處,即所表現(xiàn)出的“后現(xiàn)代”特征一面。在這種敘述中,過于張揚自我意識,相對淡化情節(jié),對歷史、社會語境則不予深刻處理??蔁o論你如何不以為然,但確實不能漠視它們的存在,尤其是女性作家。當代中國文學里,如衛(wèi)慧,如棉棉,確實沒有太高的文學價值,但之所以能風靡一時,你也不能說她們一無是處,因為她們確實頗為真切地表達了1990年代以來青年人的一種現(xiàn)實傾向。當然,應該承認,由于自身修養(yǎng)與識力,她們根本就無法與專業(yè)作家相比(我個人認為她們的文學天賦甚至遠不如崛起不久的80后作家,如韓寒、張悅然等),但作為作家的某種敏感,使她們確實又捕捉到了某些反映與符合時代潮流的東西,哪怕是極外在的、極淺薄的。作為文學,它們反映了時代的某種真實,所以時代仍接納了她們。如此而已。道理其實一點都不復雜。
這一問題在80后作家之中,可能會顯得更加突出。一個悖論是,一方面這些似乎遠未成熟的孩子基本沒有進入中國文學界(也就是說沒有被接納),但另一方面他們的票房成績之佳將幾乎所有的文壇名宿拋在身后。確實,就我的閱讀經驗來看,他們總體有不錯的文學感覺和文字天賦,如韓寒,如郭敬明,如張悅然,都頗有潛力。但在“嶄露頭角”之后,似乎確實是“難以為繼”。為什么會這樣?
錢理群先生當初勸余杰“停筆”,現(xiàn)在看來,很可能是“金石之言”。我們可以比較一下,自那時到現(xiàn)在,余杰名聲大振,文章書籍“層出不窮”,但是否超過了《火與冰》的層次?“傷仲永”是一件至為可惜之事,不但是為作為個體者可惜,更為民族文化學術之前途可惜?!疤焐也谋赜杏谩保腋M?,對這個社會名利場中的生存者來說,更要有一種“天生俊才莫自棄”的想法,總是以更高的藝術家的標準和層次來要求自己,這樣我們民族的文學才有希望。從韓寒的后幾部著作來看,都沒有能超越《三重門》,為什么?郭敬明的“被指抄襲事件”,其實間接說明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他們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停筆”,然后“加油”。綜觀文學史,有哪個大家是平空天降的?韓寒做到了“不為寫作而寫作”,但如果把做賽車手當作頭號大事,那他恐怕也很難成為大家的候選人。
(葉雋: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北京大學德國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