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獨爺輩分高,又一人鰥獨地過日子,村里人便都稱他獨爺。
獨爺整日樂呵呵地咧著張大嘴,身前身后總是圍著一大堆娃,好像啥嘔心煩神的事兒也沒有。村里人都怨老天不長眼,這么個心善的人,咋就落不下后哩。
獨爺年輕那陣兒可是條有身有力的漢子。四八年秋天,隨解放大軍南下之前,不幸被國民黨飛機落下的炸彈削沒了襠中男人的物件。傷愈后披紅戴花回村,頭一件事絕情攆走了已與他定親就等過門的媳婦。跟獨爺歲數(shù)相仿的人都講,那姑娘可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當時鐵定心要跟獨爺過日子,可他倔著性子硬說自己會害她一輩子。那姑娘無望之下,賭氣遠嫁他鄉(xiāng)。出嫁那日,獨爺卻悄悄躲在村外道旁的柳林里,不停地吹著讓人傷心斷腸的嗩吶。最后,嘴里都吹出鮮紅的血。
獨爺再沒娶過女人,卻喜歡上孩子。整日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老大不小,瘋瘋癲癲,活脫脫一個孩子頭。平日領(lǐng)下來的傷殘撫恤金,幾乎都給娃們買成糖塊,玩具或鉛筆、本子等東西。娃們遇事不聽爹娘和老師的,卻都乖乖聽他的。誰家打罵孩子若讓他遇上,無論青紅皂白,他總護著孩子,訓斥大人一通,千錯萬錯都是大人的錯,娃兒懂個啥?大人無奈,只得私下抱怨,娃們都讓獨爺給慣上天了。
獨爺為了孩子不顧一切。
六零年自然災害,地里顆粒無收。人們都餓昏了頭,地上的坷垃都恨不得嚼三口。獨爺孤身一人,咋也糊弄口飯吃,可拖家?guī)Э诘木桶静蛔×?。特別是些缺奶的娃娃躺在娘的懷里,只剩下兩只大眼,連哭的力氣都沒有。獨爺瞧著,心急如焚,束手無策。一天,他急沖沖找到大隊支書,乞求道,大隊部公社有一個現(xiàn)成的種糧庫,與其守著讓娃們眼巴巴餓死,不如先砸開庫門,借些種糧,度過生死關(guān)。支書一口回絕,說,私開國庫,不是死罪就是無期,再說那是全大隊來年的命根子。獨爺憤然道,那娃們就不是命根子嗎?死罪俺一人頂著。言罷,獨爺斷然操起一把鐵錘砸開庫門的大鎖。娃們吃下種糧,僥幸熬到國家撥下的救濟糧,個個活了下來。獨爺卻被公社五花大綁地押走了。獨爺果真獨攬罪責。好在上級念他是個功臣,又為救孩子,雖砸糧庫但情有可原,從輕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當獨爺刑滿出來時,村里那些當年被他救下性命現(xiàn)已長大的娃們,擠了滿滿兩輛拖拉機來接他。獨爺樂呵呵地胳肢這個幾下,摸弄那個幾下,全然忘了十年牢獄之苦。后來,村里每逢有年輕人結(jié)婚,都要把獨爺請到正中端坐,接受新郎新娘一拜。獨爺幾欲推辭,可大人們都不讓,說當年沒你舍身搶糧,哪有娃們現(xiàn)今的福享。獨爺搖頭擺手,說,千年芝麻萬年谷,還翻騰個啥?
獨爺喝過多少結(jié)婚的喜酒,吃過多少添子的喜蛋,他自個兒怕也記不清了。娃們一天天長大,他一天天見老。他又哄看起當年那些娃們的娃。村里與獨爺歲數(shù)相仿的老人十之八九過世了,唯獨爺身板硬朗如松,整日老大不小,嘻嘻哈哈,有時還趴在地上讓娃們當馬騎。村里人瞧著,都樂,這老爺子真是個老頑童。
獨爺還是死在了娃們身上。
今年清明,村里的娃們都像憋了一冬的鳥兒,成群結(jié)隊跑到野外撒歡,嬉鬧,放風箏。獨爺也摻在里面,仰著脖頸,看風箏。后來雙腿酸軟,就坐在路邊的田埂上歇息。猛然間,他隱約聽到遠處傳來一聲孩子撕心的尖叫聲。獨爺雙耳一聳,像頭護犢的老牛直起身,踉蹌著覓聲奔去。原來有個娃只顧倒退著盡興放風箏,失足陷進了一口陰在枯草里的老水井中。獨爺大急,衣服都沒來及脫,就下到井底。井水很快浸透衣服,冰涼刺骨。獨爺緊咬牙關(guān),撈起那個凍得麻木的娃,費力托過頭頂。
當聞訊而來的人們七手八腳將井里的娃先救上來后,再扯繩下井把獨爺拽上來時,獨爺滿臉安詳,僵直著身子,已沒了氣息。
獨爺出殯那日,那個被獨爺救下的娃在前面披麻戴孝。全村其他的青年及娃們也都將一尺孝布系在頭上,齊刷刷地跟在后面,排出長長一片。
路人瞧過,都說,甭看獨爺活著無兒無女,死后卻比有兒有女的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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